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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下眼來，聲里有一絲輕顫：「況且，奴不是自願的，是他逼奴的，奴很……怕他。」

「是啊……」

「奴……說錯話了……」

「你怎麼了。」

「那你和你兄長……」

她覺得將要出的詞似乎太過了，卻又一時尋不到一個何是的詞來替代，索性不再出聲。

「上回沒來得及和您說明，奴是兄長從樂律里撿來的。」

「阿銀，他肯讓你留在他身邊，你就替我們陪陪吧。」

那是洛陽城中最高的建築，孤獨沉默，立十年未倒，其上有歷年雨水，風潮肆虐過的痕迹，但卻被他的高度遮掩得當。其上金鐸，人不足以撞打，唯高風有此力，可陪之共鳴。

「要是奴，奴就會謝他。」

「嗯，他應該很喜歡。」

張平宣拭了拭眼睛，撐著席簟站起身：「不行，我還是得回去。」

雲翻白浪，日升中天。

「也許是因為他的處世之道，有背我張家立族之道吧。有的時候，連我也覺得，大哥真的不像張家的兒子。我們張家，是舉世清流，父親一生嫉惡如仇，二哥也是剛直不阿之輩，就連長姐和我，也肯分大是大非。張家上下，從未有一人似大哥那般做派，尤其是他滅陳氏的那件事，雖然已經過去十年了，可每每回想起來，我還是膽戰心驚。」

「陳孝，他不是趙謙，他是山中高士晶瑩雪，是我大哥此生不可比擬之人。所以，他們作不成摯友吧。」

張平宣搖頭，仰面的忍著眼和_圖_書眶地酸脹，望向那九層浮屠的四角金鈴。

席銀看著張平宣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抿了抿唇。

「要是奴，奴會謝他……」

「『退』為『除去』之意，『寒』為『寒涼』之意。」

「世人都怕他，連父親和母親，也都怕他。」

再開口時，神色竟有些失落。

她神色略略緩和，再道：「阿銀，我好像能想明白，大哥為什麼會帶你來此觀塔。」

她慌亂地找了一句話，掩飾道：「郎主喜歡這座塔嗎？」

但她到底想不想呢。

席銀淡露了一個笑：「奴也知道，您心裏著急。」

「阿銀，懼怕都有因由。父親怕他是個亂臣賊子，母親怕傷天害理，我怕他終有一日萬劫不復，那你呢，你怕大哥什麼呢？」

「阿銀。」

張平宣嘆了一口氣：「看吧，連你這樣一個丫頭，也會這樣看他。」

張平宣凝著她搖了搖頭。「沒有。」

「沒有……」

張平宣的面上說不出是喜還是悲。

張平宣吹著浮絮燙燙地喝了一口，這才稍覺情緒稍緩。

「這個名字是誰給郎主取的。」

「大哥是個經歷過大悲的人，也是個與世無善緣的人。世人之中，哪怕是我，也並不認可他。可他畢竟是我大哥，母親在他年幼時，棄了他，我不敢問他，那幾年他是怎麼在亂葬崗活下來的，也不敢問母親，她到底有什麼苦衷，我只知道，自從大哥回家以後，他不肯要旁人一ｗｗｗ.ｈeｔｕｂｏoｋ.cｏｍ.ｃom絲暖，你在清談居住過吧。」

張平宣一愣，隨即緩和容色。

她說著忍不住抱膝坐下，埋首啜泣。

「謝你。」

張平宣一怔，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她。

「是。」

她說著抿了抿唇，「我記得，大哥被父親責打地最慘的兩次。第一次，是母親帶他回家，父親要跪拜宗祠，大哥不跪，那一回，父親險些把大哥的腿打斷。結果大哥還是不肯就範，父親就把他鎖在宗祠里餓了三天，我和長姐看不過，偷偷去給他送吃的，父親發現后把我們帶了出來，長姐被夫人訓斥，我也被母親責罵了一頓。至於第二次，就是更名。那年大哥十六歲，私改族譜，更己名為『鐸』，父親知道后，又將他打得皮開肉綻，好在那日陳孝與其父陳望來府造訪，才救了他的性命。阿銀，名字是大哥自己取的，但你一定想不到，他的表字是誰取給他的。」

想起岑照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阿銀是這世上，最溫柔最美麗的女子。」

席銀怔了怔：開口問道：「奴聽兄長說過，表字大多為長輩所賜，平輩之間若堪互贈，則為摯友，郎主和陳孝也曾是摯友？」

泥爐煮水已干，席銀又取了一壺上來，從新燒滾。而後倒一盞，平遞到張平宣手邊。

「郎主救了奴的性命，讓奴活下來了。但奴還是想回到青廬，想去找兄長，陪著兄長安安穩穩地生活。」

「嗯？」

席銀再次望向浮屠。ｍ•ｈｅtuｂook•ｃoｍ.ｃoｍ

席銀忙道：「不敢，您救了奴的哥哥，您是奴一輩子的恩人。況且……」

她說完覺得唐突，又添了一句：「奴沒有父母……尚不明白。」

張平宣聞言，目光一暗。沉默須臾后，含淚嘆了一聲。

哪怕是在陽春三月，仍就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奴明白，郎主在做一些大逆……」

就好比在清談居前，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打死那隻追咬她的狗。又比如廷尉獄中，她也很想把口水吐到那個罵她「賤人」的閹宦臉上。

「可是父母為什麼會怕自己的兒子呢。」

她一時覺得那從塔上吹下的風刺骨的寒冷。

可惜後來席銀並沒有學會擊鐸，一是氣力過小，不得其宏大精妙的奧義，二是世人沉迷絲竹管弦，並不願意聽類振聾發聵的天外來聲。所以，她淺嘗后就放下了。

她重複了一便。聲音卻弱了下來。

張平宣不置可否。

張平宣見席銀面有疑色，進一步解道：「鐸為金，質寒，性絕，所以『退寒』二字，實是規勸。這個表字，是陳孝贈給大哥的。」

席銀心中尚未平靜，忽又聞金鐸鳴響，下意識地抬頭朝塔頂望去。

她說至此處，目中蘊出一抔飽含柔意的光。

「你知道這二字的意義嗎？」

張平宣就著絹帕握住了席銀的手。

「你看那兒像個什麼樣。不讓奴婢撒掃，也不讓江伯他們照看。除了母親給他的那尊白玉觀音，連一樣陳設都沒有。十年如一日，跟個和*圖*書雪洞子一樣……」

趙謙走後，張平宣坐在茶案后垂頭不語，肩膀卻抑制不住地抽聳。

席銀扶住張平宣發抖的肩膀。

長風過天際。

席銀沒有反駁，靜靜地垂下了眼瞼。

「你一個奴婢懂什麼！」

說著，一把將茶盞跺回案聲，聲音一高，已然帶了哭腔：「他真的每一回都是這樣！把我支走，一個人到張家去見父親母親。他明明知道母親始終不會見他，但又死犟，不見他他還是要去東晦堂跪求，沒有哪一回不是被父親傷得體無完膚地回來。一聲不吭，不讓任何人去照看。」

張平宣口中的這個人，和那個把她從太極殿上從容帶走的張鐸是割裂的。

「你也是個可憐的女子，難怪你不明白這些。不過說到底，我也不明白。」

「這個我並不知道。洛陽的世家名門的子弟，總會被人列序評論。陳孝……」

席銀跪坐到張平宣身邊，輕道：「女郎，奴陪您去臨水會轉轉吧。」

席銀取出自己的絹帕遞給她，陪她一道坐下。

不禁回憶起了少年時的一些事，那個時候的她真的以為，受罪是因為她自己卑微，被羞辱是因為自己低賤，她從來不敢喊叫，也從來不敢報復。

「奴……不識。」

「嗯。」

「寶瓶下的金鈴，也叫金鐸。那個『鐸』字就是大哥的名字。」

「他肯讓你看？」

這麼一想，她又有些后怕。

「在。」

「你說什麼……」

席銀聞話回想起，從前岑照在教她音律樂器的時候，和_圖_書也曾經說起過：「鐸，大鈴也。軍法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兩司馬執鐸。《淮南子》中又論：『告寡人以事者，擊鐸是也。』所以，鐸是樂器，因屬金之物，聲寒而氣正，是以也作宣發政令，號召軍隊之器。」

張平宣抬手指向寶瓶下其中一角的金鈴，問道：「阿銀，你識字嗎？」

張平宣握住她的手腕。

「是大哥自己。」

席銀搖了搖頭，「奴尚不知，這二字為何字。」

張平宣捏著手上的杯盞，抿唇喃道：「每一回都這樣。」

她說得有些急了，見她神情錯愕，忙道：「我無意貶損你。」

不由腦內驚響。

席銀也跟著起身道：「可郎主讓奴陪著您，不讓您回去。」

「那就好……那就好，我聽江伯說，大哥從前都自己一個擦身上藥。阿銀。」

張平宣聞此問，不由眼眶再紅。

張平宣一怔。

她說仰面吐了一口氣：「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殺陳家闔族，卻又為陳孝殮屍，葬于邙山。後來他甚至帶我去過陳孝的墳，墳前他問我：『隴中白骨，夠不夠償還吾妹的名節。』那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恨他，還是該謝他。」

她說完揉了揉眼睛：「奴什麼都不懂，奴……真的太怕他了。」

席銀低頭念了一聲：「退寒……好像趙公子喜歡這樣喚郎主。」

說完，她垂眼沉默下來，手指漸漸捏緊了膝上的衣料。

金鈴頻響，風送百花，卷香如浪。

她想啊。

「奴……看過郎主背上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