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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問問張奚，他認不認，浮屠塌，金鐸墮，洛陽焚。」

所以，被他罵了就悄悄的，不敢大聲說話。

「尚書令，你知道，中書監讓吾子帶了一句什麼話給我嗎？」

「奴自己悟到的……」

張奚仰面而笑：「陛下曾遣你去撫問過中書監的病吧。」

說著，他睜開眼睛：「我們忠的是君。」

「奴……是不是做得不對。」

但那個反說，卻令她莫名地心脈震顫。

「縱……」

風平月靜。

「那你為何又要問他的病況。」

常肅一愣，旋即道：「竟狂妄至此！」

「誰在裝聾作啞你心裏清楚！」

「蠢物。」

張熠頓足道：「你這是顧左右而言他，父親要你為國行大義……」

神色黯然地看著地上的影子。

「他問我認不認：浮屠塌，金鐸墮，洛陽焚。」

張鐸低頭看向伏跪的席銀，平道：「你為何會在意這一句話。」

說著反手指向趙謙：「還是綁他上殿請罪。」

她站他面前，孤零零地攪著腰間的絛帶，面色惶恐，看著腳尖，不敢抬頭。

江凌等人聞令，上前架起張熠兩脅，向外拖行。

「禮不下庶人。說的是：不向庶民苛求完好的禮節。」

「奴……懂了。」

張熠看著那把柳條子，又看向絞袖立在張鐸身後的席銀。

「是……」

「縱婢辱士……」

「奴不敢！奴一定用心。」

張奚望向那隻孤雁。雁身背後是孤獨的九層浮屠，金鈴寒聲，風送十里。

那和圖書本《急就章》是張鐸臨摹皇象章草的寫本，去蠶頭留燕尾，凝重、含蓄，筆意多隸，筆劃雖有牽絲，但有法度，字字獨立內斂。橫、捺、點畫多作波磔，縱橫自然。

席銀身子伏得極低，手指在額前悄悄地摳握。

常肅道：「中書監的杖傷還未痊癒？」

「因為……奴聽了他與郎主說的話，奴……雖然聽不懂，但奴心裏很慚愧，他……他不是清談居的雪龍沙，所以奴不該這樣對他。」

江沁入不得清談居，便在矮梅下搭了一座石台，書刀，研，筆，官紙，都是張鐸給的，江沁不能私用，便用一枝梅枝為筆，以清水為墨，石台為紙張，教席銀寫字。

「你第一句就問得很好。錯也認得對。」

「你裝聾作啞！」

趙謙聞話在旁小聲刺兒道：「呵，豎子。」

「席銀。」

「問清楚，我一向聽不懂女子藏下來的話。」

張熠紅眼梗脖，口中斥罵不停：「張退寒，你入我張姓，受父親身言傳二十年之久，你為什麼就不肯從張家門風，為何非要倒行逆施，辱自己，辱家門！你如此行徑，為父母所恥辱，亦為兄妹所恥！」

「婢，指的你，隸于士族，擔勞做役，士，指的是禮樂之下的儒生，他們心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並以此為大義。婢僕不得辱沒士者，是因為奴僕心私，而士者為公，國之大器，皆倚仗士者，是以尊卑有別，上下分明。為hｔｔｐs://ｍ.ｈetubｏok•ｃom.cｏｍ婢者，若辱國士，則罪比辱國。」

「呵……」

「是……什麼。」

席銀怯怯地搖了搖頭。

一晃十日即過。

除了三分斥責之外，剩下的竟是七分失落。

「愚笨就苦學！」

張奚閉上眼睛：「尚書令。你說，我該不該認。」

「何話？」

於是他很想眼前這個女人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席銀抬起頭，見張鐸半屈一膝蹲在她面前。

流雲如綢，頭頂失孤的燕雀之輩，哀鳴盤旋。張奚望著地上苔蘚潮濕的青縫，沉默不語。

「知愧方識禮。席銀，這一層沒有人教你，是你自己悟到的。」

劉必親臨雲州城，叛軍士氣鼓舞。直入霽山山麓安營紮寨，劍指洛陽的最後一道關隘。

「張退寒！」

張鐸背身合眼，掌握成拳，越捏越緊。

她受了重話，突又聽張鐸喚她，忙輕聲應道：「在。」

這世上，慧明如陳孝，赤忱如趙謙，他們都能聽明白他其意所指，但他們永不會認可他。

一隻孤雁哀鳴著飛過二人的頭頂。

席銀忽覺眼前落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接著，話便直接落在了她的耳旁。

常肅跟下玉階道：「話不能這麼說，此乃國之生死存亡之際，若他能擔平叛之大任，其罪自可旁論。」

張熠覺得此話甚為刺心。他人尚且年輕，不曾在朝內沾污，父子，君臣的道義被墨淋金燙，直愣愣明晃晃地寫在書冊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和_圖_書己這個大哥，想在，又能在這些大義之間抓攫些什麼。

前線軍報傳回時，皇帝在太極殿上當殿驚駭嘔血，被抬送回寢殿。

「『求』『令』何論啊……」

良久，方道：「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張奚輕笑了一聲，跨下玉石階，走進流雲影下。

「我不是說了，做得尚可，為什麼會這麼問。」

「嗯。」

雲州城一戰，龐見大敗，鄭揚留下的十萬大軍，幾乎折損怠盡。

「對。你自己悟到的。這個道理，可延為：『刑不上大夫』，出自《禮記·曲禮上》一篇。說的是：大夫犯了法可以殺死但是不要折磨他們。後面還有一句話，恰可恕你。」

「奴愚笨……」

月東升而出，獨照二人影。

「從明日起，江沁教你識字。」

說著又看向張鐸話語切齒，說至恨深之處兩股戰戰。

女人手中的字跡，不過是筆畫架構端正與否的差別。

他話音剛落，席銀便撲跪下來。

「聽不明白！」

張奚頓下腳步。

「那你們要我如何。」

張奚笑了一聲：「你早已不是第一個言不由衷之人了。不過有一句話，你是對的。」

「拖他出去。」

張熠牙火竄齦，「你說什麼！」

她膝頭一縮。

常肅一怔，而後斥道：「豎子，狂然無禮！」

常肅張了張口，不知如何應答，太極殿外，宮人肅穆，但幡旗影亂。

張鐸抬眼，指向席銀：「哪怕浮萍流雲，傍了我也污了是吧。要如何？綁了她教給你處m•heｔｕbｏok•com.ｃom置，還是，」

她有些猶豫，吐了一個字便咬了唇。

「失洛陽則是失帝威，萬死之言，你也敢說！」

張鐸聞話，沉默無言。

但其用筆之力過於剛硬，極其不適於女子臨寫，江沁原本說替席銀找一本楷字本，張鐸卻不准許。而席銀也有幾分執意，寫不像就拚命地寫。光一個「急」字就寫了百遍有餘。

張奚突然仰頭笑了一聲。

誰知話剛說完，卻聽他道；「但這兩句話，我向來喜歡反說。刑上大夫，禮下庶人。聽得懂嗎？」

張奚握拳道：「尚書令有話直言。」

「那大司馬有何良策？」

張奚轉身道：「枉你也是剛毅直言之輩，竟也說出此等無道之言。他上逆君威，下結逆黨，此等大罪，死有餘辜，怎可旁論！」

趙謙聞言挽袖幾步跨了上去：「呵你這人，你罵就算了，扯上人兄妹做什麼，你怎比得了平宣……」

「是……」

是時洛陽天高雲淡，疏朗清明。

說罷，掄拳就要上去，幾步蹣跚還未近身，就已被趙謙撐臂一把截住。順勢彎腰撿起席銀丟掉的那一把柳條子，在手裡掄了幾轉兒。

「郎主。」

「我……」

一群人哄鬧而出。

席銀覺得這話中似帶有某種貶斥，但她不敢明問，也不敢質疑。

刑上大夫，禮下庶人。

張奚與尚書令常肅立於太極殿外。

「雲州城已破，我等該為陛下上何策，難道真的要南渡遷都？」

「奴知錯了。」

而清談居外，卻是風雲變化。

和圖書女子離儒家《周禮》過於遠了，哪怕張鐸解得淺顯，她還不甚明白。

常肅上前一步，懇道：「張司馬，我知道你視中書監為你張氏逆子，但我們為臣者，忠的是君，國之不國，何來君威可言啊！」

「你也無非是看著，雲州城被破，叛軍逼至洛陽，放眼朝上，除了那豎子，再無人可倚吧……」

席銀習字的日子，過起來如流雲翻覆。

「從《急就章》開始識起。千把個字，一日百字，十五日為限，我會親考。屆時若一字識寫錯……」

天風之中竟然帶著一絲淡淡的血腥之氣。

「還要縱黨誤國，張退寒，你根本不配立我張家之門！」

她粗陋的認識，不會局于文字上的解釋。

奈何她不識字，沒有讀過一日的書。

「奴愚笨，實在……實在是全然不懂，不知道從何問起。」

她低頭應了一聲，這才抬眼望向他：「縱婢辱士……是什麼意思……」

常肅道：「你我皆不熟軍務，連曹錦的軍隊馳援不急都算不到……這實在是……哎！」

她被他吼得肩膀一瑟。

所以，她理解到的意義是一副圖景，常年困於泥淖的燕雀，忽聽金鐸撞鳴之聲，振翅奮起，繼而化為鷹鶴，直衝雲霄。

「你……」

「小二郎君，我勸你還是回去，不要在這兒丟人現眼。」

「大哥，我知道父親對你和徐夫人過於嚴苛令你心生怨懟，但家事國事豈可混為一談！」

他憤而拍股。

前門圍聚的婢僕也都各歸職位。

張鐸乾冷地吐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