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夏湖（五）
趙謙咬牙應了一聲在：「在。」
「臣在。」
趙謙應聲道：「不知鄧僕射怎麼看的，依臣看，劉灌不足以為懼，其勢不大，軍力也不過萬餘人，頃刻之間便可絞殺，這個劉令……卻有些麻煩。」
趙謙聽完這句話，剛想說什麼，卻見張鐸掐著手指，望案沉默。
張鐸坐于案前，背脊平直，手臂則閑枕在幾本奏疏之上，而奏疏下面規規整整地壓著一疊官紙，那是她前兩日的功課。
鄧為明道：「臣正要奏請陛下，許博之女許庭華時年十七，入掖庭之後，尚未得幸，仍是完璧之身，若陛下肯垂青許庭華，許博必將感懷天恩，鞠躬盡瘁。」
「李繼。」
「你知道什麼。」
李繼忙上前拱手。
雖然丑，但那是除了奏疏之外，那是唯一能擺上東後堂的案上的字。
托盞處發紅，但卻沒有起燎泡。
鄧為明道：「趙將軍何出此言。」
「添茶。」
言至於此，又身在太極殿種，他只得認罪。
「陛下。」
她自己到是一心掛著這件事，在張鐸面前戰戰兢兢，然而張鐸卻再也沒有提起此事。
「兆園窩藏劉令的暗設在洛陽城的細作，中領軍拿人，廷尉考竟，費十日不止，趙謙，朕命你暗圍兆園，可是在上月中旬。」
「臣……」
「陛下，張熠死不足惜，可他若被梟首，太后與長公主殿下……」
說罷，他試圖握掌，誰知席銀卻撐著身子跪直，固執地摁死了他的手指。
這兩個字顯然只有席銀能應。
張鐸hetubook.com.com低下頭。
趙謙尚未應答，就聽鄧為明道：「正是正是，放眼我朝軍中，再也沒有比許博更善水戰之人了……」
那是剛剛才在爐上滾過的水，席銀知道壺面兒此時有多燙，然而張鐸卻連眉都沒有皺，甚至連看都沒看席一眼，托著她的手，慢慢地將壺放回原處，平聲對堂中人道：「朕看朕的圖，你們可以接著議。」
「拖就能拖到張熠無罪嗎？」
而張鐸運籌帷幄，殺伐決斷之後，好像也並不開懷。
李繼知道趙謙此過難逃。也知道他與張鐸之間多年的情誼，是君臣，也是兄弟，自己和鄧為明等人在，張鐸很難捨恩，於是拱手道：「陛下，不如將此案發還三省，詳議之後，再……」
李繼自然是知道癥結所在的。張熠私下與兆園結交，並托筆替劉令撰寫檄文，直指張鐸弒父，奪位，不忠不孝，實犯逆天之罪，字字句句皆狠狠挫骨。趙謙摁著中領軍不收網，無非是擔心張府受牽連，禍及張平宣。直至張熠欲私逃出洛陽，才不得已鎖拿。而這個消息在廷尉，又硬生生壓了兩日。
張鐸把奏疏遞給他：「這一本你壓了幾日？」
張鐸看了一眼趙謙身後的李繼，想起一事，抬起手臂，從奏疏里抽出一本，虛點其額道：「你過來。」
「別動啊，這樣疼。」
席銀抬起頭，「你的手。」
宋懷玉躬身應道：「回陛下，前朝的嬪妃都收在掖庭。」
張鐸冷道：「什麼太后與長公m.ｈeｔuｂoｏk•cｏｍ.cｏｍ主，她們受封了嗎？金華殿的是囚婦，張府那個，靠朕法外開恩而活。」
「趙謙！」
「臣知罪。」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背上有好多道嚇人的鞭傷，可是，你還是能端端正正地站立，行走。你父親對你施脊杖的那一日，醫正說你幾乎要死了，可我也沒聽見你痛呼一聲。」
沒有了落雪的聲音，外面卻有花伶仃敲漆門。席銀從角落裡躡手躡腳地走出來，在張鐸的身邊輕輕地跪坐下來，彎下腰，去那堆疊的寬袖裡找什麼。
張鐸沉默了須臾，松指翻起案上荊楚圖的一角平聲道：「趙謙，王湎此人，無戰時可用，但在戰時，他領不了水軍。」
整個二月間，席銀眼中的張鐸，似乎又披上了從前那層雖然滿是的瘡痍，卻又無比堅硬的甲。
身旁的女人幾乎快把自己團成一團了，手上的動作不敢太大，窸窸窣窣的，像某種獸類，在金玉堆里小心翼翼地翻爬。
「你的罪朕還沒論，跪下！」
趙謙脖子一梗，顧不上李繼等人在場，起身上前幾步道：「陛下，張熠可是你的……」
「將功折罪。」
「有必要廷尉並三省同議？」
「是，臣……愚昧。」
「宋懷玉。」
鄧為明聽完正咋舌，又聽趙謙在旁道：「鄧老沒領過兵，戰令若含斡旋之意，反受人拿捏，非得這樣的劈骨削肉，才能使之破釜沉舟。這是陛下當年教我的，是吧。」
近三月，天氣陡然轉暖。
「陛下……」
席銀卻自顧自地說道：
張鐸冷續道：
「在。」
「呵。」
張鐸握了掌，「好，將她提出來，押到廷尉獄中去。擬詔，告訴許博，朕不殺劉姓家臣，是要他自己卸掉這個冠冕，若江州一戰勝，朕就赦許庭華歸家，他也就不再是劉姓家臣，可堂堂正正，統帥江州水軍。若失江州，許庭華則于闔春門外受凌遲之刑。」
「臣……知罪。」
「陛下……」
席銀疊袖，頭枕著手背趴下來，輕輕地替他呼著氣兒，斷斷續續道：「我知道。」
趙謙說得有些樂過了頭，甚至衝著張鐸揚了揚下巴，見張鐸掃來一撇冷光，悻然縮了頭。
席銀聽得心驚膽戰。
「許庭華，如今在什麼地方。」
傷在身上，一定是痛的。
她說著，已經從袖中提溜出了張鐸的手。
他笑了一聲，無話可答。
「這裏不是最痛的。」
楚王劉令與東海王劉灌反了。
趙謙只得上前幾步，屈膝跪下。
他有些無奈。
除趙謙外，另外幾個朝臣都對這個垂著頭的女人不屑於顧。皇帝不娶妻，不納妃，終日只令奴婢為伴，多少令人不齒。不過，他們不齒的人絕不是皇帝，於是，席銀便自然而然地被視為了妖媚放蕩，魅惑君王的罪人。朝臣不敢實言上諫，僅僅是因為張鐸絕戾，且尚未為她行無道之事。
這一句具體到不能再具體，實實在在關乎他肉體的關心，一下子捅破了張鐸的心防。
張和*圖*書鐸一生滾血活來，深知刀劍傷口，真實可靠，敞亮廝殺畢竟比內宮暗鬥來得痛快。
「你不是說朕不怕痛嗎？」
鄧為明道：「臣與趙將軍所見相同，劉灌未必需要剿殺。他是看其兄劉令行事，只要劉令一敗，他便會跟著潰，陛下，如今戰事起於江岸，江州守將許博善操水軍……」
堂中並無人敢提張鐸與席銀的那一幕。
張鐸要席銀寫的東西，席銀至今也沒有寫出來。
「兆園的人犯，梟首。」
「別跪，也不需請罪，朕知道，這裏面有中領軍的意思。」
「……」
「呈案宗上來，朕親自勾。趙謙。」
畢竟涉及內宮私事，他雖知張鐸在這方面的習性怪異，但身為將臣，此時並不好再開口。
她這一句話，切膚劈骨，好不痛快。
「席銀。」
「你在朕的袖子里找什麼。」
「席銀……」
「什麼。」
「你去監刑。」
「再多言一句，你也同綁，朕來監這個刑。」
「你要殺弟弟，還罵了趙將軍。你也難過了。」
尚書僕射鄧為明道忽喚了張鐸一聲，其人身寬，聲若洪鐘，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句，幾乎嚇破席銀的心膽，她肩膀一抖，眼看著茶壺就要脫手。手腕處卻被張鐸一把托住，繼而就著手掌的將茶壺一併穩住。
李繼額上一潮。
趙謙朝張鐸拱手道：「陛下，許博之女是前朝的嬪妃，他是劉姓家臣，去年年底，陛下才撤了他軍職，將江州水軍交在王湎麾下。」
三月三這一日，朝會散后，太極殿東後堂中，站了數十人https://m.hetubook.com.com。
博山爐中的香線流瀉而出，淌入張鐸的春袍之中。
席銀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托到案上，平放好，而後低頭望著那一塊燙紅處道：「你好像，都不知道痛似的。」
「那是你能忍，可是傷它在你身上，一定是痛的。」
於是她偷偷望了一眼張鐸的背影。
「你將才一定被我燙著了。」
「但鄧僕射所說之事，朕沒有考慮。」
「嗯。」
張鐸輕輕握了握手，卻被席銀摁住了手指。
不過這件事，並沒有令張鐸有過多的煩擾。
趙謙李繼等人退出去后，張鐸仍然沉默地坐在案后。
那些是舊朝的藩王，撤殺他們是必然的，他們反也是必然。
趙謙雙膝砸地，卻依舊不肯住口。
張鐸提聲，語調里已帶了怒意。
席銀隱隱察覺出了惡意，雖然自從張鐸命她掌文書，太極殿的東後堂，她就能來去自如了，但這到底是她第一次見這麼多的朝臣，他們皆衣冠端正，眼光如炬，哪怕只是餘光掃到她，都能把她身上的衣衫燎起來。她膽怯地不知向什麼地方看，只得下意識地去找那個最熟悉的人。
「別亂動。」
他的話還沒說完，趙謙便斷道：「但這個人不能用。」
趙謙跪在地上沒有出聲。
趙謙聞言，肩脊頹塌，他突然明白過來，張鐸當著眾臣的面把李繼的奏疏拎出來，就是不打算給張熠任何的活路。
趙謙一怔，不敢出聲。
她也不敢多想，挽袖從張鐸身後走出，竭力穩住自己的手，執壺添盞。
獨席銀一個女子，孤零零地地立在張鐸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