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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鐸一個「好」字剛出口，張平宣立時起身，慌亂之間，甚翻倒酒盞。

張鐸什麼也沒說，抬手舉起一迎，而後一飲而盡。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麼，但是……我覺得你因為我，好像在為難。你不要這個樣子，我只是你撿來的一個伶人而已。這一兩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無所有，根本不知道怎麼報答你，」

此番言辭，幾乎把前因後果都挑明了。

「不必傳宮正司，是我無端遷怒，是我的過錯。」

在這個場合下，岑照的這句話有多麼絕，席銀不能完全聽不明白，張鐸卻清清楚楚。

張平宣一時顧不上席銀在側，屈膝朝張鐸跪下。

岑照道：「陛下是覺得臣與光祿卿有私，還是覺得臣有不臣之心。」

「無關舊事重提，你想說什麼。」

張平宣聽到這一句話，側身又見他以額觸地，匍匐在張鐸案前，遮目的松紋青帶垂落在地上頓時五內具痛，若遭凌遲。

張平宣與張鐸僵持半晌之後，最後出聲的還是岑照。

岑照親斟一盞，跪直身道：

他說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過，如今倒是還有很多人都記得，陛下在魏叢山的流觴會上，與陳孝的一番對論。不知陛下自己，是否還記得起當日之景。」

岑照的身上的謙卑，帶著一種不得已的蒼白之色，如同他身上常年乾淨樸素的寬袍，並不算單薄，卻總能隱隱透出他周身的骨節輪廓。毫無庇護，杖即摧之。

「臣不敢起。」

張鐸扼袖，抬臂仰頭，盡興地喝了一口酒，平道：和_圖_書「家中宴飲，此次罷了。」

月上中天，海棠吐艷。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張鐸面前。

另一方面，他也把張鐸逼入了一個死局。

「好。」

「陛下當時說，『君主為穩王道，無不可殺之人。』這句話……已然是說絕了，陳孝亦無話可駁。不過，如今在臣看來，陛下當年，終究是過於自負。君主為穩王道，無不可殺之人。陛下……」

說著他放下酒盞，低頭看向匍匐之人。「岑照，起來吧。」

然而自從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發紅，一路步履極快，席銀亦步亦趨十分狼狽。

張鐸看向席銀，她靜靜望著岑照，眼底的神色，一時竟看不清。

岑照平息過來，跪直身拱手道：「陛下請問。」

席銀看見張鐸從角樓上下來的時候，月色已晦。

他用自己唯一的妹妹來做擔保，張鐸無話可說。

岑照頓了頓，到底沒有真正地住口，反而拱手再拜續道：「請陛下聽臣說完，阿銀之於臣，是傾性命也要維護的人，她在陛下身邊，臣絕不敢有不臣之舉。」

若岑照在荊州圖謀不軌，那麼，張鐸究竟該如何對待他身邊的這個「人質」呢？

說完，他抬起頭朝著席銀喚了一聲：「阿銀。」

「你幹什麼。」

張鐸不覺牙齒齟齬，「張平宣，席銀，你們退下！」

這話說完，張鐸自己也覺得諷刺。

那是性烈的椒酒，辛味沖目。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朝著張鐸改跪為坐。

再拜方起。

「是，臣知道。」

岑照含笑接道：「流觴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以清談為尚，陛下當年隨侍大司馬在席，甚少言語，直至於商鞅、韓非被陳孝議為——慘刻寡恩，陛下才棄羽扇，立席相駁。其間，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籠統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論辯嚴苛，足以削得《論語》《周禮》體無完膚。其行以「賞罰生殺」規範自身，約束臣民。』當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駁得無言以對，唯有陳孝發問：『生殺賞罰，可否一以貫之。』」

她試著將手抬得高些，「廷尉獄和掖庭獄，我都去過。這回你讓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張鐸回過身喝道：「朕告訴你，你今日最好不要開口，你若說錯一句話，朕就把你碎屍萬斷，棄到亂葬場餵食野狗！」

走至琨華殿外，席銀忽然頓住腳步，開口道：「你別這樣。」

其聲柔和從容，「殿下尊貴，怎可與臣共命。」

而言語之間，岑照輕而易舉地把席銀逼到了張鐸的對面，令她自以為是一個苟活在張鐸身邊的人質。

無戰時，徵人常靠著它來暖身。當年在金衫關的時候，張鐸和趙謙也曾靠著此酒續命，如今趙謙仍然愛這種滋味，張鐸到是喝得少了。更不需提岑照，此時正摁著喉嚨壓抑胸口蓬勃的辛辣之氣，一面擋開張平宣遞來的溫茶。

岑照笑了笑，直言切至癥結之處。

張鐸把著酒盞，隨口道：「荊州的水，比這個還辛。」

樓中席宴擺開，已是月升之時。

張鐸凝向和_圖_書他道：「能直白議論的事不值得思慮。朕問的是你不敢直言的事。」

其聲之厲，驚得站在柱后的宋懷玉都踉蹌了一步，抬頭見兩個女人都沒動，忙上前道：「來人，為殿下和內貴人提燈。」

樓上的人一時之間退得乾淨。

張鐸聽她說這句話，卻不應答，鼻中冷笑一聲，衝著岑照揚了揚下巴：「逼出她的這句話了，痛快？」

殺了？

席銀凝向張鐸的眼目。

「陛下恕罪。」

「但朕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

「顧海定舉薦你去荊州受降，一連給朕寫了三道奏疏，朕覺得過了。」

一雙手無辜地伸到張鐸面前，對襟的寬袖滑落臂彎，露出那對細弱的手腕。

冷風襲面，卻吹得他耳後滾燙。

張鐸一怔。

張平宣聽完這句話，後背生寒。

「我想聽你說一句真話。」

說完，又輕輕掐了掐席銀的袖子。

誰知，面前的女人閉著眼睛仰起頭道：「我不能背棄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來害你，害趙將軍，我是你教的阿，你為什麼就不能信，你們的話，我如今能夠聽明白兩三分呢。」

張鐸腦中一炸，幾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面前，揚手喝道：「你再敢喚一句！」

「陳孝的確已經死了。」

他原本害怕席銀會將自己當成一個苟活的人質，如今她倒是沒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卻不得不用岑照的這個「道理」來掩蓋他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感情，一連串地說出那麼多傷她尊嚴的話。明明那些尊嚴，是他用了近兩年的時間，一寸一寸，鑄給她的。

和_圖_書岑照應聲伏下身，口中的話卻並沒絲毫遲疑停頓的意思。「十幾年來，陳家滅族，鄭氏覆滅，劉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連陛下的養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確踐行了當年的話，令天下所有的門閥世家，豪門大族都因被強刑震懾，而震顫不已。但陛下一定從來沒有想過，雖陳家，鄭家，劉家，都不足掛齒，卻偏偏殺不了一個無姓的女人吧。」

他揮手命宮人內侍都退避，只令席銀一個人跟從。

「臣說的，都是真話。」

話音剛落，只聽几案上啪的一聲重響，酒盞震顫，餘聲亂如碎麻。

張鐸將酒盞遞向席銀，示意他添酒，一面續道：「過猶不及，恐在你身上要見反噬之象。」

岑照叩首道：「臣謝恩。」

席銀被張鐸突如其來的斷呵嚇了一大跳，但她沒有怯退。反而摁著胸口喘平氣息，一步一步走近張鐸跟前。

風裡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宮人為了安席，來往不止，內坊召了三四伶人，司絲竹。月在濃雲里時隱時現，樓上物影斑斕。艷麗的海棠花為風所搖，脫離花枝，翩遷而過。

玉浸泥淖，英落糞土。

張平宣搖頭，不退反進：「你若一定要一個人受罪，我來受。我是他的妻子，他此行荊州，若有逆舉，我張平宣自行法場，伏法受死。」

「什麼話。」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醫正對你說的話了。」

她彎腰就要扶他起來，卻被岑照別開了手。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面對著她，轉身就往階上走，然而沒跨幾步，卻hetubook.com.com聽背後喚道：「張退寒。」

「陳孝。你已是個死人，朕不忌諱，你還有什麼可忌諱的。」

所有鋒利的兵刃，都懼怕玩弄人心的伎倆。

岑照說著抬起頭：「阿銀這個姑娘，殺不殺得？」

岑照聞話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頭來。

張鐸低頭逼視她：「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能掣肘朕，你不過是岑照放在朕身邊的人質。岑照但凡不軌，朕殺了你就是，你這樣一個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臣請敬陛下一杯。」

岑照點了點頭：「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陽城裡活著。當年，他醉心清談玄學，終日游曳山水，不知護家族之難，致使陳家百餘人，慘死闔春門外，腰斬，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該受千刀萬剮，方能贖其荒唐。」

「其實臣並沒有什麼話要避忌殿下和阿銀，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張鐸抬頭看了張平宣一眼，「坐回去。」

張鐸拂開案上的亂盞，直道，「陳孝果然已經死了。」

「關於當年的陳氏一族……其實，臣也不是不敢直言。去雲州城之前，臣在中領軍的刑房，受過一次考竟，此行荊州，臣也願意再受一次，只求陛下，恩賜性命，讓臣不至於辜負長公主殿下。」

「他說，你應該給我戴上鐐銬，把我鎖起來。」

她顧不及擦拭，徑直倒：「你一定要一個人受罪是不是。」

岑照仿其行，然而喝到最後，卻忍不了喉嚨里的嗆辣，險些咳出聲來。

「不是。」

席銀聞聲，端酒的手不自覺地一抖。然而，她尚不及應聲，便聽張鐸道：「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