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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銀順著桶壁慢慢地蹲下來，輕聲道：「好，我不問，我讓人去給殿下取衣裳過來，我還有剩下的好香，都是陛下的給，一會兒我焚上，讓殿下好好睡一覺。」

「再去請個大夫，不要立即帶進來，請他候一候，我試著勸勸。」

席銀捏了捏袖口。

張平宣抓緊了肩膀上的衣服料，顫聲道：「可我已經沒……沒有臉面了……沒有臉面見你，也沒有臉面再見……再見張鐸……」

「不是……別問了……別問了。」

聲不大，混在風裡有些模糊，似乎說的是那唱《蒿里行》的伶人。鄧為明想的是些「鐵劍紅袖」的風流事，不想那伶人卻在第二日上了岸，被宋懷玉遣人送回江州城去了。而那夜的青龍上，不曾響起一絲弦音，唯有春夜幽靜的月影，被水波碎了一次又一次。

說著，席銀抬臂挽起袖子，接過了她手上的帕子。

此時此刻，她根本接受不了來自席銀的安慰和庇護。

「沒事了，不要再哭了。我替你梳洗。」

他和席銀一樣，人生里沒有太多的私仇，恣意地做著自己認為該做的事，不在意是非對錯，只求心安理得。

席銀覺得眼前的場景很熟悉，熟悉得甚至令她心痛。

江凌道：「尚不知。陛下只是讓人帶殿下回江州，沒有說如何安置，內貴人，我等雖是內禁軍，但畢竟是外男，殿下身邊的女婢也在亂中與殿下離散，我是萬分惶恐，才來找內貴人拿個主意的。和-圖-書」

「我替你擦背後……」

「什麼。」

「是。憑內貴人安排。」

「我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要不……這樣吧，你看守我也是看守，就把殿下送到我那裡去，別的都不打緊，先找一身乾淨的衣裳，把她身上那身換下來再說。」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衣裳……」

她說著說著，喉嚨里竟然逐漸帶出了凄慘的哭腔，聲音也失掉了力度，像一隻傷獸，凄厲哀傷。

江凌用刀柄撩起一層車簾，陽春的光剛一透進去，就驚起了她一陣抽搐，「不要過來……不要……不要過來……」

江凌點了點頭。

張平宣呼出一口燙氣，悵道：「他和我一樣，也是個廢了的人……只是我是女子，活該如此，他一個男兒郎，何以斷送自己至此啊。」

席銀將手放在膝蓋上，柔道：「因為，我當年被人剝掉衣衫，趕上大街的時候，他也沒有奚落嘲諷我。他只是跟我說，自輕自賤的女子，最易被人凌虐至死。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太懂這句話，但一直都把它記在心裏。」

她不由得摁了摁胸口，忽然想起了兩年前那個落雪的春夜，她被人剝光了下身，匍匐在張鐸車前。而她想不到的是，那個寫得一手字，堪辨宴集詩序的女子，也會淪落到和她曾經一樣的境地。

「殿下，其實我有很多的話想跟你說，但是……我又覺得陛下會比我說得更在理，所以我就不說了ｍ•hetｕｂｏok.ｃoｍ.coｍ。殿下想跟陛下說什麼，可以在我這裏好好地想想。我不會打擾殿下。」

水汽氤氳在帷帳後面，時隔數月之久，所有的狼狽，不甘，愧疚，委屈，終於一股腦地被埋入了乾淨無情的熱水中。

江凌道：「聽說黃將軍的副將在荊州城外找到她的時候，劉令軍中的那些禽獸正要……」

張平宣閉著眼睛，用帕子用力地搓著肩膀手臂，哪怕搓得皮膚發紅髮癢，也全然不在乎。

張平宣怔了怔，依舊沒有抬頭，但她似乎聽明白了席銀的意思，不再重複將才的話，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膝蓋，哭得肩膀抽聳。

她穿著一身暗紅色禪衣，外裳不知蹤影，摳著腳趾頭縮在通帳車的一角。而腳趾上的指甲有些都已經不了，身上的污跡凌亂，因為乾涸的太久了，甚至分不出究竟是泥，還是血。

張平宣捂住胸口，竭力地讓自己平復下來。

席銀點了點頭。

她吐了一個字，後面的連個字卻哽在喉嚨里，一時說不出口。

張平宣忽然有些想明白，為什麼當年徐婉那樣責罰張鐸，張鐸還是要去見她。

席銀隔著水汽，靜靜地看著她露在水外的背脊和肩脖。很難想象她到底經歷了些什麼，那養護地極好的皮膚上，滿是淤青和傷痕，以至於她自己在搓洗的時候，也忍不住皺眉。然而，她似乎根本不肯對自己留情。

席銀在江州城見到張平宣時，幾乎認和_圖_書不出她的模樣。

席銀沒有再上前，就在屏前跪坐下來，「我把帕子擰了，你把臉擦一擦，我陪你沐浴，把身上的衣裳換下來吧。水都是現成……」

「你滾出……出去！」

席銀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口涎。

他說到此處，喉里吐出一口滾燙的濁氣，喝道：「禽獸不如！」

席銀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送他去了渡口，看著他上了船，他若一路南下，這個時候，也許已經到了淮地了。」

「那……殿下腹中的孩子還好嗎？」

張平宣側過身，「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但你還要見小殿下啊。」

「對……」

席銀有些說不出話來，任憑她把心裏的恐懼和混亂吐出來，半晌，方輕聲道：「這裡是江州，是我居室，沒有人要脫你的衣裳。」

席銀挽起袖子，擰乾一張帕子，輕輕地從帷帳後面走出來。

說完，她忍不住又笑了一聲，「同樣的地方，陛下也有一個。」

席銀點了點頭，面上露了一抹淡淡的紅，「嗯…有一點。」

張平宣啞然。

席銀低頭看了眼，輕道：「哦，雪龍沙咬的。」

「那如今……要怎麼安置殿下呢。」

「這是……什麼……」

與此同時，張平宣也在她的手上看到一道傷痕，有些舊了，顏色很淡，面兒卻不小。

張平宣被人帶回了官署偏室。

她的聲音極細，連氣息也不完整。

張平宣抱著膝蓋縮在牆角，頭埋在一堆亂髮里，身上一ｈｔtｐs://m•ｈｅtｕbｏoｋ•ｃｏｍ•cｏm陣一陣的痙攣。

席銀朝車架處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趙謙……」

說完，她低頭望著張平宣：「殿下，我曾經也被男人們無禮地對待，如果我還能奚落你，那我就是豬狗不如。殿下不要不怕，我只要在，就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對你說出侮辱的話。沐浴好嗎？水都要涼了。」

席銀進去的時候，扶張平宣的女婢們多少有些狼狽，鬢髮散亂，裙帶潦草，見了席銀，忙行過禮退到外面去了。

席銀將手從水裡抽了出來，搭在桶沿上，沉吟了半晌，忽道：「也許……有殺人刀，就有救命葯吧，不然，殺人刀也太孤獨了一點。對了，殿下，你既然已經到了荊州，為什麼沒有進荊州城呢，哥哥知道你去找他了嗎？」

張平宣閉著眼睛，突然問道：「你喜歡張鐸嗎？」

席銀一面小心地替她擦拭傷處，一面應道：「報復他的時候，我咬的，兩年了，一直沒散。」

面前的這個女子雖然柔弱溫和，說出來的話，卻莫名地和張鐸有些像。

她戳穿了她的心，卻全然聽不出一絲揶揄的惡意。

江凌忙道：「衣裳什麼的，陛下早就命人帶去了的，如今現成著，只是，殿下不讓任人碰……我這就讓人去取來。」

說完，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席銀挽了挽她耳邊的碎發，像是知道她的窘迫一般，開口輕聲道：「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啊，我受不起。我扶你去沐浴。」

張平宣聽了這句話，渾身猛地hetｕｂｏok.com•coｍ一陣亂戰。

席銀嚇了一跳，「怎麼了……是身上不舒服嗎？」

「那岑照呢。」

然而，身旁的人卻彎腰遷就著她，平和道：「我絕對不會侮辱殿下，絕對不會。」

「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的衣裳……不要碰，不要碰啊……」

席銀重新擰了一把帕子，抬頭道：「以前……是愛慕。因為他會奏古琴，會吟詩，知道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也從來不罵我，總是那麼溫溫和和地坐在青廬里，誇我做的飯好吃，衣服洗得清香。那時候我覺得，這麼清潔溫和的一個人，我怎麼配得上呢，可是現在……比起溫柔，你哥哥那劈頭蓋臉的罵，卻好像能讓我想更多的道理，做更多的事。」

鄧為明領命退行，其間隱約聽到，張鐸對宋懷玉說的話。

張平宣抬起頭，凝向席銀，「我差點……殺了你啊，你見我淪落至此，為什麼不奚落嘲諷？」

張平宣只是搖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席銀這才試探著向她挪了挪膝蓋，伸出手勉強將她額前的亂髮理開。

席銀按下江凌的手臂，轉身朝後面走了幾步，確定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才道：「殿下為何會如此……」

「嗯。當然也不是我救的他，是陛下放了他……」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彈過琴了，但我寫陛下的字，已經寫得有些模樣了，我還背會了《就急章》，讀完了《周禮》。再也不是傻傻的，活著就只為吃那口飯。我之前，還救了趙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