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清談居筆記（一）
有一回我帶她去永寧寺玩累了，她一回來就往張鐸的腿上蹭，張鐸那日在處置西北的軍政，情緒並不算太好，但阿玦一蹭上去，他就沒了轍，放下奏疏捏了捏阿玦的耳朵，搖頭笑了笑。
我則安安靜靜地生活著，久而久之，斥罵我的人沒有雖然沒有減少，但也有一些人逐漸摸清了對張鐸的為臣之道，清談居偶爾會收到一兩封試探性的拜帖，我沒有拿給張鐸看，也沒有刻意地收拾，張鐸有的時候撿起來看見，也不說什麼，隨手就擱火上燒了。
他側面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向阿玦，「像你才是。」
張鐸坐直身子，抬袖就要去擦，我忙阻攔道：「欸，你別擦，擦了就花大了。」
張鐸教我寫字的第五個年頭，我終於能臨出他的八分功力。
我輕輕拽住張鐸的衣袖，「為什麼不在這裏擬啊。」
「娘親……」
張鐸偏著頭，「那個大哥哥跟阿玦說了什麼。」
阿玦下意識地捏住他的耳朵，「爹爹今日是不是不開心啊，阿玦給你唱曲子。」
阿玦似乎是知道他縱容，越發肆無忌憚起來，張著嘴呼嚕呼地流了他滿膝的口水。
「大哥哥說，他要他的爹爹。」說完，她摟住了張鐸的脖子，「阿玦也要爹爹，爹爹最好了。」
我轉過身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阿玦在。」
「回東後堂。」
張鐸並不會向我避諱他的殺意，但他會避著阿玦。
「我不覺得。」
他像是知道我要說什麼似的，和-圖-書認真地望著我問道：「為什麼。」
我和張鐸如今有了一個女兒，快四歲了。
我沒有說話。
他就是這樣，不知道是為了補償從前對我的狠，還是為了彌補自己少年時的遺憾，對著阿玦的時候，真的是一點脾氣都沒有，哪怕要說她，也要把我搬出來，好像都是我授意他做的，他自己則是半分凶阿玦的意思都沒有。
他攏了攏我的衣襟，「差不多了。」
有一天夜裡，我將煮好粥米，端進清談居，卻看見他穿著一身玄袍，沉默地走出來。
我點了點頭，「他在我這裏跪了一天，但又不敢讓你知道。你的女兒啊，也是個傻姑娘，看見江凌跪著不肯起來，還拿你的杯盞，倒水去給他喝呢，嚇得江凌叩了幾個頭。」
張鐸彎腰將阿玦抱起來，輕輕拍著她那雙小腳丫子上的灰，「沒走。」
「娘親教我的。」
我從前不明白，朝廷上的這些文人，為什麼要集黨，為什麼要不斷地凝聚勢力。可後來在洛陽住得久了，我逐漸懂得君臣之間的搏殺從來都是不會停歇的。江沁當年平和，只是因為他當時是把自己當成家奴，而不是一朝的名臣。
她又去捏張鐸的耳朵，拽著耳根處，讓自己攀地更高些，「爹爹，娘親說，你是皇帝，是天下人的主人，你能不能幫幫那個大哥哥。」
那年年生很好，風雨平順，西北羌人一族換了新王，向張鐸臣服，金衫關外的戰事徹和圖書底平息了。張鐸跟我說，等我生產以後，他要帶我去金衫關上看看。
「張退寒。」
「這會兒……」
我看了一眼天時，秋風陣陣掃進院中，夕陽的餘暉落了張鐸一身。
張鐸低頭看了看我手中的粥，「我晚些還會回來，你等等我，別一個人睡。」
張鐸閑暇的時候，常常坐在木箱子前，把那些丑木頭拿出來打磨，我知道他是怕刮著阿玦的手，看見了也當沒看見，免得他這個皇帝難為情。說起來，胡氏等人也是在有了阿玦以後，才逐漸看見了張鐸的本質，他對阿玦的耐心也好，縱容也好，呵護也好，和洛陽宮中個凌厲孤寒的形象大相徑庭。
張鐸開始清殺六年前從龍居功的幾個功臣，江沁的名字，也赫然在上。
胡氏忍不住，立在我身後笑出了聲。
我抱膝看著阿玦的模樣，輕聲道：「這丫頭真像你。」
後來我甚至逐漸發覺，寫詩作賦這些事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難。在張鐸不再執著于逼我練他的字體以後，我開始練西夫人的那一手女體，並以「清談主人」的號，試著寫一些詩文，遙遙地和洛陽文壇，彼此試探博弈。
不過他還是和從前一樣，並不在這些虛妄的名聲上糾纏。爽快時就寫幾個字回批，沒什麼內容，多半是些敷衍，不爽快時就動雷霆，御史們看過殺雞，便能收一陣猴爪子。
我的改變是顯而易見的，就連梅辛林也不得不承認。
我倚著他坐下道：「我和_圖_書把她抱走吧，她這樣睡，得睡到明日去了。」
他聽我出聲，肩膀明顯地鬆了下來，「是不是江凌來求過你。」
「什麼曲子。」
我把阿玦交給胡氏，示意胡氏帶她出去。
我笑著搖了搖頭，「只是長得像我吧，脾性跟你是一樣的，不過也好的……」
然而，就在這一年的春天，朝廷上發生了很大的變故。
他站住腳步，有些無措地回頭看我。
正說著，阿玦揉著眼睛從清談居里赤腳跑了出來，一把抱住張鐸的腿，迷迷糊糊地呢喃著，「爹爹不要走，要爹爹……抱著睡……」
張鐸抬頭看向我道：「是什麼樣。」
張鐸重新撿起將才的事務，輕聲道：「我看得晚沒事。」
而張鐸的改變，至始至終都只有我和胡氏兩個人看得見。
這話倒是不假。
阿玦看見了我，張開手臂跌跌撞撞地撲向我，一頭撞進我懷裡，回頭指著張鐸道：「你看爹爹的臉。」
我對江沁這個人，最深刻的印象，還是在清談居，他為衣衫襤褸的我尋來一件衣裳，對我說：「姑娘，是不是被郎主嚇到了。」那時，他只是個溫和的老者，而如今，他卻是張鐸眼中，適時而拔的硬刺。
而他竟有些急了，走回我身邊道：「我知道你懷孕的時候脾氣不好，但有什麼你要跟我說。」
張鐸只好鬆開手，又把眼睛閉了起來，一面道：「不要戳這兒，娘親要罵你。」
張鐸給她取的名字叫張玦，但阿https://www.hetubook.com.com玦卻好像一直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張鐸每次叫她的名字，她都愛答不理的，自個坐在矮梅下玩她的木雕。那些木雕大部分都是張鐸從繁忙的政務里抽出時間來，親自雕的，有狗兒，也有仙子……嗯，姑且叫仙子吧，誠意滿滿，但雕工卻是真的不咋樣，但是張鐸沒放棄，我的阿玦也不是很嫌棄，於是，沒過多久清談居的箱抬屜就收不下這些東西了，我便讓宋懷玉在宮內司中替我造了一口紅木大箱，將阿玦的寶貝，都轉移了進去了。
張鐸回頭朝清談居里看了一眼。
阿玦喜歡在他膝蓋上睡覺，而且一睡就是兩個時辰。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幕把我過去所有的委屈，傷害都融化了。
在世人眼中我和張鐸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都不再重要。
「怎麼了。」
說完，她糊裡糊塗地把我教給她的幾首樂府，錯句亂章地唱了一遍。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說完，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向門前跨去。
我抿了抿唇，「我哪裡有脾氣不好。」
重要的是我明白了應該怎麼樣心安理得地生活，不卑不亢地在洛陽城中為張鐸守住這一處居室，讓他能夠在這個地方放下戒備和陰謀，誠實地愛我，愛他的後代。
「嗯。」
但即便如此，洛陽朝廷的御史言官對我出身的詬病依舊沒有停歇，我這個人，包括我的子嗣，都是張鐸無以辯駁的罪名。而我到也明白，不論張鐸是個多麼剛硬強勢的皇帝，也無法堂皇www.hetubook.com.com地向朝廷解釋我的存在。
而後親自端了水進來，擰帕子彎腰替他擦拭，「怎麼不說她呀。」
張鐸半仰起頭，遷就著我的手，「你當我捨不得吧。」
「你去什麼地方。」
六年的春天，我懷了第二個孩子。
張鐸聽完笑了一聲，舒開手臂將我攬入懷中，仰頭嘆道：「在這個清談居里，只有你們兩個作弄我的。」
阿玦在他身邊玩耍的時候，他就會放下與江沁等人有關的奏疏和案宗。
我也沒有再遮掩伸手摸了摸阿玦的額頭，「她長大了，一定不會像我那樣被人欺負。」
這一夜，張鐸將就阿玦在案前坐了一晚上，第二日我醒來去看他們，張鐸伏在案上睡得正熟，阿玦趴在他面前，用手指沾著那些指點江山的硃砂往他臉上抹。胡氏站在我身後，想開口又不敢開口，只得輕聲道：「貴人想個法子，這還有半個時辰，宋常侍就要過來請陛下了。」
唱著唱著就不知道自己唱得是什麼了，羞紅了臉直往張鐸懷裡鑽。
阿玦才不管這些，張牙舞爪地把手指伸向了張鐸的鼻孔，張鐸這才睜開眼睛，輕輕捏住阿玦的手，「別鬧了。」阿玦不肯就範，扭著脖子鬧：「爹爹閉上眼。」
「你……是不是要擬旨意了。」
張鐸脫下自己的袍子裹住阿玦，阿玦從袍子里鑽出頭來，扒著張鐸的肩膀，問道：「爹爹，今天有一位大哥哥，跪在娘親面前不肯起來，我給他水喝，他也不喝，我看他很難過，滿身都是汗水，特別可憐……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