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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風流

作者:周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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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彷彿如昨對君痴

第二十五章 彷彿如昨對君痴

然而雍帝擺了擺手,萬福的修為卓絕,可琢磨人的心思遠不及雍帝。但聞大杲的帝皇輕聲道:「無缺師從梨迦穆,所學羅玄門龐雜,既然他精通術眼,必然也熟諳龜息術,就是朕想到得晚了些。」
無缺從潘微之雙臂中奮力掙脫,提高一度音道:「少說廢話!」潘微之驚駭於他的反常,他不是畏懼而是在憤怒。
這就是葉氏,這就是所謂因果。在他深信令狐團圓是他女兒后,在他震怒令狐團圓被傷害后,他得回了無缺。他失望了十七年,患得患失了十七年之後,葉氏償還了他。用一個替身的女娃抵回他所受的欺騙,抵回他曾付出的所有愛恨。葉氏,該終結了。他甚至還要感謝令狐約,如若當年令狐約不隱瞞,沒準他真的會殺了無缺。現在他已經想通了,誅殺滅族葉家,即意味著西日皇族的徹底潰敗。
「笛子啊,當年朕也想不到,鳳瑤她什麼都不要,只隨手帶走了你。」雍帝手捧短笛,薄唇翕動,以低不可聞的音調道,「鳳瑤從朕身邊帶走了你,到頭來還是要交還回來……穆啊,你又在想什麼……」
桃夭氣若遊絲,能活著於她委實艱難。潘微之一握她的脈,就發現她即便痊癒,也比死人好不到哪裡去。前一陣她鬱結于胸,體內氣血凝滯,而此刻她的氣脈已到了崩潰的邊緣。萬福的那一丟就那麼狠嗎?潘微之察覺到了異樣,在萬福丟她之前,她必然身受更大的創傷。
西日玄浩回到梁王府,早有御醫先行等候。令狐海嵐滿面焦慮,眼見他面色煞白地抱著她的四姐,更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倒是御醫沉穩地道:「我奉陛下之命前來醫治殿下和郡主,還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無缺呻|吟一聲,悠然醒轉。他一蘇醒,黑暗便有了光亮,一道昏黃的光線斜射而入,幽幽地打照在兩人身上。潘微之定睛一望,卻是無數道暗黃的光芒四處閃爍,古樸典雅的地宮被一片夜明珠照亮,充斥傳奇般的絢爛魅力。
他佇立窗前,靜靜地望著屬於他的令狐姐妹。現在他頭腦清晰,無缺的事沒完,渾球就只能待在他這兒。雍帝被令狐約擺了一道,這一次一定會徹底查清,而萬福希望渾球失憶,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才幸福。
南越葉氏,真的強求不了。百年前昌帝都無法殺了葉疊,百年後雍帝也無法對之草率,殺戮恰是最無能的手段。
西日玄浩心中淸楚,御醫不給他診脈就出葯,說明御醫是衝著令狐團圓來的。潘怡和診斷過令狐團圓的傷勢,特地為她開方出葯也就罷了,沒道理給他梁王開一個萬能湯藥。顯然這御醫並非雍帝所派,而是萬福所遣。
潘微之摸到了那人,那是個女子。他一摸便知道不是令狐團圓,令狐團圓的手臂更修長有力。桃夭?潘微之又焦急起來,桃夭在此,那令狐團圓在哪裡?
「是、是。」御醫忙不迭地道。
萬福沒看出笛子的異常,但在房間安靜之後,他忽然想到了一事,不禁冷汗涔涔。
西日玄浩瞟了她一眼,病中且正在發燒的令狐團圓雙頰緋紅,比起往日傻兮兮的樣子,添了一分少見的楚楚動人。他順勢握住她的手,含住了那染血的指尖。
「現在你聽我的,先治好自己。」潘微之越來越淸楚他的路。吾寧愛與憎,乃微塵。他拾起了金針。
在這一片幕布后,眾多夜明珠襯托的卻是一幕驚悚的畫面——一排整齊猙獰的刑具,反射出暗紅的血光。
身為醫師的潘微之清楚,他沒有瞎,而是身陷幽暗的牢獄中。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心跳。他頓時緊張起來,雙手撐到了冰硬的地面,頃刻即涼透了心。這不是大牢,沒有一座牢獄的地面如此光滑細緻。
西日玄浩滿腔苦澀,他沒有聽從萬福的建議,更小心提防了湯藥,什麼葯他都先吃一口再餵給她,可她還是失憶了。
宮廷里發生的事平鎮不清楚,他只看結果,結果是殿下白著臉抱回了令狐團圓。如果可能,平鎮希望令狐團圓此後再不離開殿下,如果那樣,海嵐就註定了是其姐的陪嫁。好歹還是令狐啊!
西日玄浩低聲問:「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她縮回手,見到指頭上一點嫣紅血珠兒。
西日玄浩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九華宮的。他懷裡抱著令狐團圓,心裏抱著難以名狀的情緒。她是他的了,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今兒事就像一場噩夢,唯一的溫暖是她的體溫。
潘微之手中的少年在萬福絮叨的話語中緩緩地抬起頭來,陰沉地道:「把團圓還給我,不然就永遠沒有西日無缺!」
「女人說,陛下,我有了你的孩子。她若再不開口,那道刑具之後,她就會失去她的孩子。」
無缺倚著擱置明珠的架子,任由他為他上藥,固定斷腕。若非無缺的胸口隱隱起伏,潘微之真以為和_圖_書他成了半死人。從萬福離開后,無缺一直沒有絲毫動作,更沒有說話,他垂瞼的樣子叫潘微之難受。從來沒見過優渥公子黯然神傷,優渥公子一向都是紅衣招搖、滿面春風的。
「這叫刷子。」他摸著一塊鐵板上密密麻麻豎起的鐵釘,低聲道,「蘸了特製的水后,在人的肌膚上像梳頭一樣那麼一刷,皮膚就裂出百條血口。」
「我說過,你出嫁我便送你一副耳環,我只釘了你一個,你就醒了,還有一個,來!」西日玄浩望著她的耳垂,當日在閬夕宮他捏來揉去就上了心,眼下終得償所願,釘了她!只是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雍帝輕聲道:「他才是葉鳳瑤的骨肉,他是你的兄弟,我們都被那隻老狐狸給騙了。你的皇叔也合夥騙朕,教小團圓劍術不肯收無缺為弟子,可他為何又將細水送給無缺?老狐狸教出了小狐狸,無缺把細水給了小團圓,當真天衣無縫……」
四月默然,一團答:「到不能時。」
萬福抱起無缺,西日玄浩凝眉望著,那個曾在南越替他坐鎮桐山州府,那個曾在隆德坊前春風得意的紅衣少年,原來是他的兄弟,更是他所有手足之中最厲害的一個。
「陛下!」萬福一點兒都不欣賞,甚至想想就頭大。無缺心思縝密,城府極深,雍帝多出這麼一位皇子,以後還不天下大亂?
無缺喘息著彎下腰,潘微之在他身後再次支撐起他。
潘微之醒了,他睜開眼睛,卻與沒睜眼一樣。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空氣沉悶而壓抑,沒有一絲風,只有微弱的心跳和時隱時現的呼吸聲。
「我妹子呢?」
萬福驚詫,「他就在我們眼皮底下……他竟在我們眼皮底……」
「滾!」
雍帝頷首,「他是故意的!」
雍帝贊道:「不愧為葉氏之子、朕的兒子。」
無缺果斷地截斷了他的話,問出了最尖銳的話題,「什麼簽能叫你憤然折了,什麼事兒能令你低眉赴死?」
平鎮嘆道:「夫人還是不要多思,早些休息吧!」
比刺痛更叫她震驚的是,一個吻突然而至,清水灌入她喉間仿似洪水奔襲。一片清涼后,她睜大了雙眼,看著那副熟悉的俊顏由模糊變得清晰。西日玄浩面無表情,長發披散於玄衣上,玄衣散開的精繡衣襟散發出他獨有的風韻情致。
御醫倒退一步,跪下道:「請殿下息怒。」
雍帝重又坐到了令狐團圓床頭,時而瞅瞅地上的少年,時而瞧瞧桌下的四子,最後攤開手,萬福將短笛放到他手上。
「你究竟想說什麼?」無缺忍不住喝問。
雍帝自然明白萬福的心思,他低低地道:「萬福,你難道不覺得嗎?他已然變相地認了,他承認他身上流淌的是西日皇族的血。以他的性子,定然前前後後都理順了想通了,不然絕不會作出那樣的決定。」
破曉時分,西日玄浩依然煢煢獨立於窗下。天光一亮,梁王的狹長丹鳳眼傾斜,「滾出來!」
日光斜射入窗戶,冷麵的梁王終於開口,「本王被圈禁的旨意一會兒就到,你們想走趁早。不想走,就放明白點兒,床上那傢伙是本王的侍妾了。」
潘微之手中的金針散落。
房間內一片沉默,炭火似已熄滅。
雍帝撫摩著短笛,眼眸漸漸柔和起來,「玄浩啊,這事父皇必須得和你說了。」
雍帝出門前道:「你把小團圓帶回去吧,這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下面的話他無須說明,誰趁她之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葉鳳瑤與他誕下的不是她,而是他。
略一思索后,潘微之出手如飛,封點了她幾處重要命脈,暫保下她的性命。做完這些動作,潘微之乏力至極。他本身修為不髙,又受雍帝氣場影響,也需要靜修調養。可他不能靜下心來,指尖的傷痛牽動身心,心裏的傷痛怕永遠都要淌血,正如那支詭異的木簽,書寫了他無法接受的命運。
但這僅是潘微之的主觀臆想,他為桃夭針灸完畢后,無缺極低地笑了一笑。潘微之一驚,轉回頭卻看不淸無缺低垂的眸光。
海嵐的手一個輕顫,幸而勺子里的湯藥已經喂完,才沒有葯汁濺出。
萬福再次點頭。
萬福微笑地答:「當然是請兩位公子—睹地宮景緻嘍!」隨著他的手再次一揚,又一片幕布飄落,更多的夜明珠閃耀了起來。
御醫斟酌道:「陛下命我前來王府,萬福公公另有交代。」
雍帝將笛子遞給萬福,後者輕手輕腳地塞回了無缺懷中。
無缺靠在潘微之身前,斜眼看萬福,後者平常無奇的面容在一眾夜明珠的照耀下,竟也丰神俊逸,可惜是位宦官。
西日玄浩一眼不看海嵐,領著御醫走了。
不想他隨後低語:「嘴小。」
西日玄浩眸光閃動,父皇的意思他已明白。
海嵐步入寢室的時候,西日玄浩已立到了窗前。
西和_圖_書日玄浩薄線般的唇陡然拉直,他討厭這樣的思緒。凡事都有限度,他為她想多了,又有誰為他著想?
潘微之毛骨悚然,他勉強扶住無缺,後者已顫抖不休。
御醫看著他喝了一口濃黑如墨的湯藥,知道他是不肯依從萬福的主意,御醫又擦了擦額頭的汗,梁王不好伺候,萬福公公也不好應付,這差事兩邊難討好。
「什麼?」
四月恭敬地問梁王,道:「宮中究竟發生何事,為何無缺公子沒有一併回來?」
「殿下,這究竟何故?」
萬福笑道:「這兒就是我大杲最神秘的所在,盛京地宮。」
過了片刻,他以掌心擦拭,令狐團圓柔嫩的肌膚卻叫他一觸即離。西日玄浩瞬間閉目,可滿腦子浮現的卻是她在九華宮不設防的體態。
「很多年前,只有一個人從頭到尾經受了這些刑具。」萬福彷彿在嘆息,「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很不可思議,女人的忍受力真叫人敬畏。」
「去請令狐夫人。」
萬福掀開了遮掩夜明珠的幕布,似笑非笑地站在黑曜石鋪就的地宮地面上。
他貼著她的面龐,在王府的馬車內,不知對她還是對自己輕語:「回去了。」
潘微之挨近無缺,後者突然開口,「微之,機會是要自己把握的,你騙得過任何人,卻騙不過我。」
海嵐應聲。為一個昏迷的人送葯,確實難,何況梁王缺乏耐性。
「等等!」令狐團圓覺得頭腦一團,她抬手架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上赫然捏著一枚流光溢彩的藍寶石耳釘。他就是以這樣的耳釘釘穿了她的耳垂?而她流下了一滴血?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拿來。」
平鎮安慰她道:「夫人不必擔憂,王爺與郡主也不是頭一遭一同負傷了。眼下既然一同回府,那就無大礙了。」
潘微之倒吸一口冷氣,一排刑具他竟一個不識,可以想象它們有多麼可怖。他忽然感覺到身前的無缺顫抖了一下,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無缺的雙腕骨折,雙手呈現扭曲的姿態,比起那些刑具更叫他觸目驚心。
一團正色道:「即便前途叵測,但殿下不一樣把郡主抱了回來?」
西日玄浩頓時氣血翻湧,他強忍住才沒有再次嘔血。
西日玄浩回過神來,雍帝原本也要趕他走,但思索片刻后,還是由他待著了。
被平鎮惦念的令狐團圓,安然地躺在梁王的床上。西日玄浩放下了她,問御醫道:「父皇還有什麼吩咐?」
萬福蹙眉,喚來門外的心腹宦官,將地上的人一一抱起。雍帝佇立床前,久久地凝望他的四子,卻聽啪嗒一聲輕響,他轉頭,在這一刻,萬福見著了他狹長鳳眼激射出的精光。
西日皇族的血脈,豈是那個稀里糊塗的渾球可比擬的?葉氏生來的樂音天賦更是證明,渾球什麼樂器都不會,但無缺去能用那把破笛吹奏出曲子。
萬福跟著牙痒痒地道:「老奴被他騙過去了,楚將軍也被他騙過去了,了不得,確實能耐!幸而陛下發現了,不然還不知他要瞞天過海到什麼時候。」
四月應聲。
「這就是葉鳳瑤從地宮帶走的唯一的東西。萬福你不知道,卻猜到了。不錯,這就是那個笛仙葉疊的笛子。」
黑暗裡,潘微之艱難地呼吸著,在一段長長的屏息之後,他突然察覺到身邊還有一個人。那人的呼吸匪夷所思的古怪,彷彿能靜止很長的時間,而後輕微地一吐一吸,修鍊的心法顯然與眾不同。潘微之勉強爬了過去,當他摸到那一張熟悉的臉后,他的心沉靜了下來——無缺。
西曰玄浩沉默,四人面色便難看起來。
潘微之仰望並不能見的蒼穹,幻見繁星,執念悄然瓦解。無論無缺還是團圓或他微之,都按著各自的軌道行走于天地之間。他既已抉擇,就該完滿,他既已越軌,便應承擔,盡他所有竭力填滿補缺。非命,乃他自擇,至於結局,隨它去。
海嵐恍然,低聲道:「是我多事了。」一個是她有名無實的夫婿,一個是她來路不明的姐姐,可總歸都是她的親人,她無法不為他們擔憂。
海嵐聽得心頭更堵,忍不住問道:「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平先生可知曉—二?」
無缺的氣息急促了起來,萬福走到刑具前,依次撫過。
西日玄浩自然不會與他們說九華宮的事,他冷漠地又問:「你們打算跟隨她到何時?」
萬福垂首道:「在最後一道刑具上,那女人終於開口了。」
萬福的微笑深藏在垂瞼之下,一如雍帝所料,葉鳳瑤親生之子在目睹那些刑具之後,無法不現原形。又如雍帝所言,團圓在手,無缺到手。永遠不給他團圓,他就永遠得追著了。十七年的相守,可抵過所有的家仇世恨。
「楚長卿會允許嗎?」西日玄浩冷笑,「你們的心已經向著她了,不怕回到『七月』就被雪藏嗎?」
「陛下知道你恨他,所以再m.hetubook.com.com三思量,還是與你說出事實,不與你兜圈子。你娘親欺瞞了陛下,你也欺瞞了陛下,但這不能怪你們,可當陛下想明白的時候已然太遲。現在陛下追悔莫及,卻無顏見你……」
四月斥道:「放肆。」
聲響漸漸從身後傳來,厚重而沉悶如同戰鼓,她回頭,風卷狂沙的奇景驚得她極速向前。她乘著風浪向前沖,劃過的軌跡竟將天地一分為二。轟響猛炸的風嘯之中,一輪日頭掛到了天邊,霞蔚流長像極了某人的眼睛。紅日傾斜,似有淚滴落下,淚攜白光直下,那淚打濕枯黃的地面,神話般澆灌出一株小苗,小苗瞬間拔地,躥上天空。
不用他吩咐,海嵐也會照顧其姐,只是海嵐心事重重,喂葯的動作就慢了,很慢很慢。
潘微之顫抖了一下,又迅速平復下來。縱然無缺聰明絕頂,但有些事只要他咬緊牙關,就沒有人知道。
萬福凝視那些式樣可怕的刑具,輕聲地問:「很漂亮吧?」
鬼神之說,雍帝並不相信,因果報應,雍帝也不太相信,可當一連串無法解釋的事兒接踵而至,大杲的帝皇從中領悟到了,縱然他富有四海、權威無上,他也只是個人而不是神。他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能扼殺無數生命,篡改無數人的命運,但他掐不斷、滅不盡敵對大杲、藐視皇權的根源。
潘微之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竭力平靜后摸索身邊的人。那人離他不遠,大約三步的距離,卻在黑暗裡漫長無比。
雍帝沒有早朝,他倚在昌華別院的軟榻上,瞧著萬福從地宮歸來。萬福躬身,無言地說明了一切。雍帝長長地吁了一聲,「朕與你還是被他給騙。」
四人震驚,面面相覷。從明遠郡主淪為梁王侍妾?既然梁王抱回了她,為何不立為王妃?
西日玄浩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話。
蒼茫的黃浪顛覆地表,她拚命往前飛,單枝向天的樹苗瘋狂滋長,紅日張開血口取代狂沙,朝她滾滾而來。眼見她就將被日頭吞噬,那樹苗卻化為一片綠葉,彷彿一葉扁舟托她繼續前行。紅日扭曲變成饕餮的模樣,饕餮號啕卻發不出一聲啼哭,她坐在綠舟上回首,丹鳳狹長的眼中密布糾纏的淺色細條。
「這是種砂。」萬福掂著「刷子」旁掛著的袋子,黯然道,「在破開的皮膚下埋下一顆顆細小的鐵砂,等肌膚愈合后只要輕輕一撫,就會綻開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令狐團圓……」過了很久,西曰玄浩沉聲問,「接下來我說的每句話你都要記牢了。」
「兩位公子醒了?是該醒了,外頭天都亮了。」
作為梁王的心腹,平鎮深知令狐家族與梁王的利害關係;作為王府的管事,平鎮欣賞海嵐的處世為人;但作為一個尋常人,他卻為海嵐感到遺憾。
西日玄浩再不言語,他說得夠明白,甚至根本不用說。他抱她睡在他的寢室,比任何話都有用。
「她很好,你放心,梁王殿下不會虧待她的。」萬福忽然轉了語氣,陰柔地道,「你們就死心吧!梁王殿下無論想要什麼,陛下都會給的。」
雍帝轉回頭無聲而嘆,究竟是哪個犯下的,只有他們三人心裏才清楚。
西日玄浩只覺站不穩,他扶住了床沿,惡氣地道:「混賬東西,先給她治傷!少說廢話!」
擁有一個傻乎乎的渾球,與再次玷污她有何不同?隱瞞她真相,隱瞞一輩子嗎?真能當她是傻瓜?即便她足夠堅強能夠承受下來,她的出生只是一個謊言……
西日玄浩轉過臉,喊了聲,「來人!」
西日玄浩試圖說服自己,那人不是他的兄弟。無奈不僅是短笛,所有跡象都表明,無缺才是雍帝與葉鳳瑤之子。
西日玄浩眼眸一閃。他們都被葉鳳瑤琴師的身份迷惑了,事實上,南越葉家樂音天下的樂器並非古琴而是笛子。若非無缺掉出了笛子,若非雍帝親口證實,誰都想不到笛仙曾用的笛子,竟是這麼把破爛貨。
無缺擰眉,但聞潘微之道:「那事是我一人所為,與令狐衛尉無干,還請公公明察。」他的眉頭就此鎖緊。
萬福瞟著潘微之笑問:「小潘御醫當真不知死字怎麼寫嗎?」
雍帝說得很慢很輕,將一段陳年舊事仔細地揭開,「南越葉家與花家乃世交,這把笛子其實是花家所有,沒有花家就不可能有笛仙葉疊。花氏傳授了葉疊笛藝,葉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而後馳名樂界。但花葉兩人到底分道揚鐮,各為其主。花氏帶著短笛成了大杲的重臣,花氏病故后,昌帝為了紀念他,將此笛收藏於地宮。」
御醫擦汗道:「這是臨行前,潘太醫替郡主煎制的。」
侍從小跑而入。
脫離枝條的葉子長出了嘴,綠舟露出了兩排鋒利的牙齒,她聽到了葉子的天籟。她猛地足點葉面,彈身飛越,再次翱翔于天地之間。綠舟追逐著她,在追逐與被追逐中,荒漠變m.hetubook.com.com為桑田,她的羽翼豐|滿,成長為一隻青鳥。翠綠是她的衣裳,蔥青是她強有力的翅膀。她扇動著翅膀,拉回了天地的分界。
西日玄浩壓抑許久的憤怒盡寫臉上,他本就負傷在身,一氣之下竟又嘔出口血。
她依然瞪著他。
無缺緩緩抬首,眸色遠山般朦朧,「為了誰,你甘願拋棄潘家權掌,為了誰,你毅然改換門庭選擇了醫路,又為了誰,你絕口不提、守口如瓶?」
潘微之早在雍帝的內力壓迫下昏迷,這時候無缺也暈了過去,加上角落裡的桃夭和床上的令狐團圓,四人都不省人事。反倒西日玄浩始終清醒著,他眼瞼略垂,目光竟還停在手中的衣裳上。
「你失憶了!」
「你也想到了?」雍帝低低地問。
令狐團圓的身軀和他往日洩慾的女子截然不同,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清新淡雅,羞羞答答,又充滿聖潔。她的那種美態並不激發男人的情慾,卻能引動為之傾倒的憧憬。豐腴的艷婦與之相比,便是俗不可的蠢物。凌駕情慾之上,是所有男人對女子身體的本能嚮往,純潔無瑕、嬌嫩柔美的處|子……
潘微之扶著無缺的雙肩,看到他的淚水打濕了地面。
潘微之漸漸透不過氣來,他以往恆持的穩靜被攪亂,他堅守的信念粉碎于無缺的地面。原來竟是那樣,竟是那樣!他就像他雙掌下碎裂的磚石,所謂的溫潤如玉,所謂的淸華貴胄,在更純粹的髙貴面前渺小如齏粉。冥冥中彷彿早有定數,透過他們的名字已說明了—切。無缺,因而團圓,而他微小如塵。
西日玄浩一怔,隨即怒道:「他怎麼不把她當場震成白痴?」
平鎮搖頭。
西日玄浩沒有解釋。他能為海嵐討要一個側妃的名分,渾球卻難辦。從無缺掉落笛子的那一刻起,渾球也就從高高在上的郡主跌落進萬丈深淵。他的父皇嘴上說她是個討喜的孩子,心裏卻已豎起屏障,若非看在他的面上將她賜給了他,不然她的命運堪憂。欺君之罪雖出無心,卻是鐵一般的事實,雍帝不會想再見到她。
他旁觀得很淸楚,每與令狐團圓打鬥一次,梁王心中一把微妙的秤桿就傾斜一分。何況換作他是梁王,也無法不對那樣的令狐團圓動心。令狐團圓從四月手底硬生生地救下了梁王,還有顧侍衛和他。自那一日起,平鎮就認定了,他的主母只姓令狐。只是此令狐非彼令狐,可惜了。
萬福似抹了抹眼角,平聲道:「當年老奴也在場,兩位公子可能不信,老奴這樣的人看了也會落淚。」
令狐團圓怔怔地望著他,難以置信。
潘微之的心跳似已停止。
潘微之默然。
西日玄浩的心被揪起,他轉眼看無缺,「他……」
趕走了御醫,西日玄浩親自給令狐團圓喂葯。他一手掰開令狐團圓的嘴,一手持湯勺送葯。從沒伺候過人的梁王儘管仔細小心,一勺藥還是—多半喂到了令狐團圓的下巴上。他呆了一呆,看著黑色的藥液順著令狐團圓的嘴角,可惡地滴過臉頰,染濕了枕巾。他放下藥碗,乾脆掀起枕巾,替她擦拭乾凈。這麼一擦,小半張臉黑了,西日玄浩的臉也跟著黑了。
西日玄浩緩緩地坐到了床邊,擰眉看著御醫醫治令狐團圓。先是斷骨的右手,上藥后被固定於黃木條上,然後御醫取出了早己準備好的湯藥。
雍帝起身,恢復了常態,淡漠地道:「玄浩,從此以後你大可放心,小團圓歸你了。」
西日玄浩望著濃重的夜色,海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葯,她快喂完葯的時候,西日玄浩轉回身,說了一句:「很難喂。」
萬福只覺手中笛子燙手。
西日玄浩蹙眉。
令狐團圓很想睡,所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她做了一個夢,一個漫無邊際又稀奇古怪的夢。
西日玄浩深吸一口氣,徐徐地道:「昨兒我們倆在宮裡犯下了淫穢之罪,被陛下囚禁王府……」
「圈禁梁王,余者打入大牢,聽候發落。」他的聲音很疲倦。葉鳳瑤最後是莫名其妙地投奔了南越令狐,而令狐團圓的命運可能比葉鳳瑤更離奇。
「其實你不知道,難為你想到了。」雍帝瞥了眼地上的少年,又看了眼床上的少女,驀地提高一度聲道,「宣令狐郡公覲見丨」
「水……」她嘶叫。
宦官依言而走。
跌落地上的是無缺的短笛,宦官伏身欲拾,萬福搶先握到手中,遞呈雍帝。陳舊尋常的短笛鎖住了雍帝的目光,他只看卻不接,萬福隨即面色沉重。令狐衛尉那夜閬夕宮殿上吹笛,他親眼所見並不覺異常,但雍帝的神情分明在說,極不尋常。
她一呆。
「公公,這是……」潘微之打量著四周。
很累很辛苦,但是她不能停止也不願停止,身體彷彿熱了,體內的熱血在沸騰,沸騰到極點,就燒了起來。頭疼,頭疼欲裂,尖銳的刺痛感驚醒了她,恍惚中,她看到了m.hetubook.com.com夢中那一雙狹長流彩的眼睛,一人湊近她臉龐,喃喃道:「原來是知道疼的……」
「替我照料她。」他己經想明白了,他無法獨自照料她,他壓根兒不會伺候人。
「你可以出去了!」最後,西日玄浩對令狐海嵐冷漠地道。
「這是什麼葯?」
西日玄浩不敢發問,聽他慢悠悠地說下去。
西日玄浩錯愕,這是他在桐山城州府說的話。他突然將她從床上拉起,抓著她的肩頭問:「你吃過什麼東西?不,你腦子進水了?」
「無缺公子,老奴可否尊稱你一聲,西日無缺?」
「無缺,你別和我說笑……」
西日玄浩沉下了聲,「是啊,你已是我的人了,我可以給你穿耳洞,也可以把你釘在墓碑上!」
無缺閉目蒼白的面龐顯露出他的真實年齡,清秀的五官,柔嫩的肌膚,烏黑的髮絲垂下幾縷,襯托一側的耳垂還略顯粉色。他其實只有十七歲,他與令狐團圓同年同月出生,他卻遠勝過所有的同齡人。
她咽下他喂來的水,咕咚一聲,然後她蹙眉,渾身不舒服也就罷了,為何左耳又熱又疼?她摸了一把,耳垂上竟多出了一枚耳釘。
萬福老臉拉長。無缺根本就沒有昏迷,他以龜息術把雍帝與萬福、梁王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掉出笛子,只為轉移雍帝對令狐團圓的注意力,他生怕令狐團圓再遭不測,他不敢任由九華宮的事態發展下去,他更不信雍帝。
萬福一愣,「無缺公子已經認了,老奴看得分明。」
萬福的心更沉,雍帝對無缺的欣賞不加掩飾,但雍帝喜歡的人事往往是危險的,更有一些叫他提心弔膽。萬福再次想到了閬夕宮頂上的四人,這一次他確信他對風水的研究是可信的,那四人就是大杲未來的前景——北水南火,一雙皇子。
西日玄浩驚詫地望著她,她見他沒了動作,也安靜下來,兩人互瞪。
西日雍再次挨近令狐團圓,凝重地將床帷拉下。
她一手推他,虛弱的她推不動,便著急嚷道:「你才腦子進水了,一見我就又打又殺,要不就連罵帶訓的,今兒又不知發什麼神經,給我穿耳洞還佔我便宜!」
「殿下珍重啊!」御醫斗膽道,「且聽在下一言,這也是公公為郡主著想。在下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公公確實一片好意。正如殿下所言,公公要將郡主變成痴兒,實在易如反掌,可公公卻命在下向殿下請示。這葯下不下去,什麼時候下去,全憑殿下吩咐。」
他應該髙興,渾球不是他妹子,那事兒就不叫亂|倫;他又無法慶幸,那觸目驚心的一幕,令他不得不作出一個選擇。
於是,他輕拍無缺肩膀,低聲喚:「無缺,醒來!醒來,無缺!」
無缺凝望他,最後卻輕聲嘆道:「是我對不起你。」
他又轉回目光,柔和地凝視無缺道:「你們哪,一個個搶著頂罪,年輕人啊,就是無畏,可你們要清楚,你們不單是一個人,你們身後還有一大家子!這罪有那麼好頂嗎?何況現今郡主已經躺到了梁王床上,你們還搶什麼呢?」
令狐團圓猛地抽手,梁王怎麼神經兮兮的?她頭暈神昏,卻也知道事情不對勁。
「你在說什麼笑話?」她的聲音似走調。
「你說什麼?」她瞠目結舌,「我和你?」
宦官抱起地上的三人,雍帝沙啞地道:「將令狐無缺放下,退下!」
西日玄浩薄涼的唇吐出更令人驚駭的話語,「本王的寵幸她竟敢忤逆,這就是下場!」
御醫極輕地道:「公公要我問殿下一句話,殿下希望郡主醒來后什麼都不記得嗎?」
門外宦官剛應聲,他又改口了,「不,不找他!」
潘微之終於明了,他被一併打入地宮是為了醫治無缺。萬福留下醫藥箱,鎖了他們所在的密室,說是雍帝需要考慮一段時日,順便也請無缺仔細思量。
他若非葉氏之子,令狐約那個老傢伙會把笛子給他?他若非葉氏之子,西日迦穆如何肯傳授他羅玄門武技?而一把細水早已說明了一切,昌帝珍愛之劍,非西日皇族不授。
—團垂首。
「殿下你的葯在食盒裡!」
無缺冷冷地問:「那請教公公,把我們送入地宮,意欲何為?」
四條身影鬼魅般出現於寢室里,四月沉聲問:「殿下何時發現的?」
西日玄浩驚愕地發現他的父皇竟笑了,笑得幾近失常。
西日玄浩並不答他,反問道:「你們從宮外一直追到王府?」
潘微之一怔。
萬福點頭,他正是從笛子上推測到的。
在夢中,天是暗紅的,不見日頭,地是褐黃的,龜裂出阡陌萬道。她化身為小鳥,撲騰著稚嫩的翅膀,飛行於乾涸荒漠的上空。她飛著飛著,越飛越累,她放緩了扇動翅膀,才發現即便她不扇翅膀,也有風托著她繼續前行。
令狐團圓點頭,「你跟我爹還有很多人說,叫我爹把我看緊了,你不能保證下次見到我,不殺我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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