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戒風流

作者:周夢
戒風流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六章 濁世醒人從來稀

第二十六章 濁世醒人從來稀

「是的。」潘微之垂首。他出宮后先向潘岳報了平安,便趕往了太醫府。
西日玄浩深吸一口氣,開始在她身上拿捏,推宮過脈,理氣疏筋。即便隔著衣裳,令狐團圓肌體的觸感也常誘他走神。
侍衛退走後,西日玄浩轉過身,向令狐團圓遞上—手。
當令狐約再次見到無缺的時候,驚駭之下殿前失儀。雍帝沒有斥責他,昌華別院里其實也只有五人。
「可我若不尋死,殿下會見我嗎?」
病中的令狐團圓支撐不起的明黃衣裳,無缺略顯單薄的身板卻穿得極其耀眼,其實無論什麼色的衣裳,優渥公子都穿得比尋常人醒目。他彷彿與生俱來就叫人艷羡,細膩精緻的五官,幽雅並華貴的氣度,另加一雙永遠叫人看不透的眼眸。
「哦,那又如何?」
令狐團圓搖了搖頭。本來已經完了的劇目,西日玄浩非要王氏演到底,最後丟劍給她,噁心了她一把。
令狐團圓也笑了,「聽父親說是我娘親取的。」
令狐團圓把臉埋入了枕下,臉很燙,渾身都很燙。她想親他,便親了,親完后才覺得羞。當他的手再次纏上她的腰際,她又一顫,卻是貼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此時無言。
令狐團圓蹙眉。杲南王氏——花爽遺孀—直被他捏在手裡。王家人都死絕了,而花爽命案的兇手他也早就從毒針上猜到,真不知他留她性命何用?
「父皇把你的劍送來了。」
一隻強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左肩,她隨即—動不動,西日玄浩才是她偎于病榻的最大原因。
潘微之不吭聲,卻跪了下來。
西日玄浩凝神望著,想到陳留潘家水榭的那一夜,薄涼的唇情不自禁地勾起一抹淺笑。與這頑劣的傢伙待在一塊兒,比之往日寵幸侍妾有意味得多。
她的心又揪了起來。
西日玄浩命人捧來了一堆衣裳,眼花繚亂地堆放在她的床榻上,她狐疑地看著他讓侍女拿衣裳一件件在自己身上比著。
圓月徘徊于梁王府上空,優美清麗,紫氣氤氳,月光傾灑入寢室,令孤團圓無法不動容。
西日玄浩陰沉地盯著來人,那人腿―軟跪倒在地,喏喏地道:「王氏又尋死了!」
令狐團圓微微偏首,「你說!」
袁初一仔細地凝視她,她很快回過神來,笑吟吟地問:「初一,你有兄弟嗎?」
這一晚西日玄浩睡得很舒服,渾球只要抱踏實了就不會亂動,雖然沒多少肉,但抱在懷裡輕盈柔軟。但一晚過後,到了早上他就不舒服了,很快他開始後悔,他這不是自作自受嗎?
「我真傻!真傻……」令狐團圓大口喘氣,彎腰扶膝笑道。
「這便是我對公公的答謝。」無缺淺淺一笑,「放棄吧,從締結手印開始,《天一訣》的這門旁支就己失傳,任憑公公武功蓋世,也學不了、揣摩不著的。要說這世上有人能參悟,那就只有團圓一人,可惜她沒長一雙我這樣的手。」
分明很痛苦卻要微笑,分明被他感動卻要說討厭。令狐團圓覺著自己很軟弱,難道修為失去了,連同勇氣也丟失了嗎?不是這樣的!可她真的不敢正視他。她很清楚,他沒有神經兮兮,神經兮兮的人是她自己。
令狐團圓愁眉苦臉,被他拿話輕薄了。
過了片刻,潘怡和瞪著他道:「你走吧,以後再不要來我府中!」
「嗚……」她才開口,便被耳垂上的熱力吞噬了話語。他咬著她戴耳釘的圓潤耳垂,含糊不清地道,「你若當真失憶,不記得盛京的事兒,如何會對我心存一分依賴?」
令狐團圓猶豫著,她是有些好奇,但未必一定要去,何況她還行動不便。
西日玄浩佇立庭院—隅,蹙眉遠遠瞅著。他看不順眼她半死不活的樣子,想要她振作起來,可方法卻不對,她的身體狀況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萬福小心翼翼地問:「那等公子傷好后呢?」
「謝謝。」在他再次踏出房門前,她道。
他立刻遞來一手,輕揉著她的頸部,低笑道:「我就在你身邊,你急什麼?」
她僵在業師的氣場里,冰寒透心,西日玄浩不顧刺骨的寒冷內力,死死抓著她的衣袖,不叫她被梨迦穆收去。
她自然還是沒有死成,西日玄浩以勁風擊倒了她。
「郡主,您還沒用早飯!」袁初一急忙道。
西日玄浩冷笑一聲,令狐團圓安靜了下來。
幸而令狐團圓的拳腳沒打多久,乏力的她一個慢騰騰的轉身,搭手在袁初一肩上,靠著侍女的肩頭,她往西日玄浩的方向燦爛一笑。
雍帝瞟了一眼無缺,後者依然在使用術眼,他使用得爐火純靑,叫雍帝心中打了個激靈。莫非令狐約都不淸楚這小子已經了解了自己的身世?
萬福服侍他用完早飯後,沉聲道:「老奴多謝公子了,只是老奴還得提醒公子,陛下等不了您多久,梁王也等不了郡主多久。」
「只有盛京的你,隱隱當我是你的哥,也只有盛京的你,才無法面對眼前這局面。」他的唇貼上她的脖根,火熱的氣息瞬間燒燙了她,「你為何不敢正視我?」
死渾球!他心裏罵著,手上的動作卻輕柔至極,繞過她的腰肢摸上她的後背,悄然將頭埋入她懷裡。她身上帶有獨特的幽香,很好聞。她的胸脯並不豐|滿,還略顯單薄,可他貼著很開心。
「沒什麼,我只是有些累。」
此時,王氏拾起了劍,兩人頓時止住了話語。
「見過你爺爺了?」
「皇叔你要她如何?你又當她是什麼人?」
令狐團圓斜了他一眼。
「其實是我求了殿下,來見郡主的。」王氏咬牙道。
日子在難看的拳腳上晃悠悠地過去了一旬,在—旬內,令狐團圓只見了一次海嵐。海嵐與她說,安心等待,梁王的禁期不會太久,一旦梁王解禁,她們便能聯繫上父親。令狐團圓沒有當面質疑她,爹真的能化解如今的局面嗎?誠然,令狐約是令狐家族的主心骨,但皇權已超越了他能把持的範疇。
她皺眉,她已經吃飽了陰寒的滋味,此刻連動動小指頭都不願。
見她神情,他心底暗嘆一聲,他碰上她絕對是倒霉透頂。潘怡和出的什麼方子?難怪沒臉來王府見他!
當西日玄浩停下了手,躺平在她身邊的時候,她輕聲地喚:「玄浩……」
潘怡和搖頭道:「毒走全身,深入肌體,已要糾纏半生,她若自然蘇醒,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修為到此為止。可偏偏她醒得如此之早,提前結束了肌體自愈!」
「豬在看我。」
帷幔垂,荔頰紅深,卻是曉夢驚春時。令狐團圓正半闔著眼,半懸著心,但見西日玄浩猛然起身,玄袖一遮,擋住了她的視線,跟著一股遠勝寒毒的冰冷瞬間充斥房間。
「傍晚他與田守正道,請陛下再多給他些時日。」梨迦穆面無表情地道,「你可清醒?縱然他心裏有你,可他的姓氏是西日。」
西日玄浩的眸光柔和起來,總叫人擔心的傢伙,又總叫人驚奇的傢伙。她自己明白了,一味勇猛爭強是不行的。
「敢問公子,對何有興趣呢?只要公子開口,老奴定幫公子尋到。」
令狐團圓看他面色陰晴不定,心裏也是一陣起伏難平。怕她傷好些,就逃不過去了。這確實叫她難以置信,從開頭就打她殺她的惡人,不知又從何時起……惦念上她了。
萬福道:「公子不必客氣,請說。」
潘怡和憂心忡忡地再次替令狐團圓診病,聽梁王說她失憶后,老太醫沉吟道:「她不該失憶,更不該這麼早醒來!」
她「哦」一聲,但聽他彷彿嘆惋地道:「我有很微妙的感覺,是他把你交給我照料。」
「不準裝死丨我知道你成!」
「還好。」再狼狽的她他都見過。那日他把她從熱水裡撈出來,她不僅是光著的,還是抖著的。彷彿一隻可憐的落水小貓,濕漉一身後只剩瘦弱的軀幹。
但西日玄浩高看了她,她也高估了自己。她起劍急舞,心有餘而力不足,只練了三式不成樣的劍法她就氣喘吁吁,左手更重如千鈞,竟再也提不起天音劍。毒傷纏身的她確實是一隻草包!手快又有何用?連一式囫圇的劍法都施展不出。
他想提她起來,釘上另一隻耳釘,可瞅著她異常紅艷的面色,終https://www.hetubook.com.com究怨恨地忍住了。
無缺嘴角浮現一絲淡淡的嘲笑,「吃不下去。」
無缺的眼眸朦朧一片,吐字清晰地道:「我要感謝公公傳授了團圓三招。」
她悄悄伸出一手,拭去他額頭的汗珠兒,他陡然睜開眼,眸光犀利。
「殿下!殿下!」這時候,卻有侍衛跑來。
修劍十余載的令狐團圓,十余載里不曾佩劍在身,即便無缺給她細水,細水更多時候也是纏繞于腰,而非實在地握在手裡。
潘怡和嘆道:「除非老夫能看全《天一訣》,又或是她自己參透《天一訣》最玄奧的兩章,不然此生無望。可要到哪裡去尋失落的《照曠》和《無解》呢?你就不必為她擔憂了,梁王是不會虧待她的。救命之恩換了旁的男子都會惦念上心,而當日的那一株玄參早說得一淸二楚,梁王是有情有義的。」
「我得感謝公公。」
王氏道:「我來拜謝郡主!」
令狐團圓如何聽得進去?她奮力舉劍,偏生怎麼都握不穩。她一次次努力,—次次徒然,只令她面色愈加慘白。天音劍並不重,以前她左手的內力就是握十把天音劍都不費勁,可是現在的她卻抬不起手來。
「不要扯開話題!」他眼睛閃閃地盯著她,「我知道你沒那麼軟弱,修為失去了,大不了從頭再來!你個死渾球,你早就醒了,我與潘怡和的話你都聽到了。你腦子真的進水了,裝,裝什麼裝,你遲早都要面對!」
「這隻是其一。」無缺輕嘆道,「《天一訣》的秘密,一百多年間並無一人能完全參透。葉疊不能,昌帝亦不能,我們後學晚輩又豈能?」
令狐團圓的心很亂。九華宮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她還沒有弄明白,跟著又發生一樁與她有關卻更加離奇神秘的事。不願細究、假裝失憶的她騙了一把西日玄浩,可最終沒能騙過去。她既無法騙過他,更無法騙過她自己。
晚膳西日玄浩沒有與她一起用,梁王被困於王府,而她則被困於梁王的寢院。西日玄浩小心提防著外人與她接近,即便四月等人也只能偶爾來看望她。
萬福攙扶他到了床畔,伺候他安睡。等他睡著了,宮廷總管大才想到他只是手傷,以他的修不至於被衣裳絆了就倒。屏息凝望少年清雅的面容,萬福忽然覺得自己老了,人老了就多愁善感了。
令狐團圓又瞟了一眼她耐看的面容,問道:「你為何不找個男人嫁了呢?」
一隻手撫上她的頭頂,順著臉頰摸到了她的耳垂。他揉捏著,觸碰了下她的耳釘,停止了動作,「團圓,你怕嗎?」
她轉移了話題,「我哥呢?」
萬福一愕。
令狐團圓凝視她半晌,又問:「初一,你為何叫這個名呢?」
令狐團圓分辨不出,她中了幽歡之後,就再未能提運內力,更無法以匿氣之術來探查。她整日病懨懨地偎在榻上,這倒不是她的心情比身體糟糕,而是她得像個病人。梁王府里氣氛詭異,除了有個肥頭肥腦的田胖子神出鬼沒,還有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視她。她提不上內力,但身為武者的敏銳性猶在。一如西日玄浩所言,她沒那麼軟弱,而且她不相信她的修為就此不復。
「往後……」他轉眼望她,令狐團圓驚詫的面容他真想揉了。他飛快地收回手,冷冷地道,「往後,叫殿下。」
萬福不能理解,葉鳳瑤一直有興趣的地宮,她的兒子卻欠缺興趣。
令狐團圓探出頭,卻被西日玄浩再次擋住。
西日玄浩哼了一聲,但聽田胖子道:「您若不想郡主永遠提不起劍,最好現在就阻止她。」
「所以你不必在意,我們已經是夫婦了。」
西日玄浩猶疑地坐到她的對面,兩人中間橫擱著折射暗藍光芒的天音劍。
他放她到床上,解開了她的外袍,想了想,他又扯上被子蓋住了兩人。令狐團圓粉著雙頰瞅他,他的身子便僵硬在她身上,病中的傢伙竟也帶著絲絲的水靈勁兒。
令狐團圓躺在床上,低低地道:「別嚷,讓我再睡一會兒……」
還是難以置信。是他的衣裳黑還是無邊的黑暗淹沒了她?她顫完后伸出腦袋,冷靜地道:「你找個人來伺候我,不然我傷還沒好,就被你弄死了。」
洗盡鉛華一身粗婦裝扮的王氏對她行禮,「郡主。」
西日玄浩帶她步入了關押王氏的房間,顧侍衛正拉長著臉,無言以對垂淚的王氏。
潘怡和遲疑,眼前跪著的人乃潘家十幾年來最優秀的兒郎,潘岳對他的器重、他對他的冀望、所有與之交往的人對他的欣賞,加起來還不夠證明他的清譽嗎?而雍帝對令狐團圓的處置也很詭異,令狐家的優渥更古怪地留在了宮廷。潘怡和沉思起來,身為醫師,當真能見死不救?女子的性命與貞節究竟軌重孰輕?
令狐約答:「聽憑陛下吩咐。」
王氏僵了片刻,坦然道:「賤婦都放了。」
午後的春光明媚在房外,未撤的炭火熏暖寢室。海嵐親自端著茶點,輕手輕腳地踏入,而後僵立於門前。
「是的。」
西日玄浩坐于床畔,上半身伏在床上,他披散的長發半掩側面,彷彿在令狐團圓身旁睡了很久。海嵐默望片刻,擱下茶點,悄然退去。西日玄浩隱在長發后的鳳眼閃過一道微光。
「再這樣下去,你要死了!」
西日玄浩凝望著她,不知過了多久,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充滿挫敗感,渾球竟睡著了。這事只有渾球幹得出來,這也算渾球對他放寬了心。
令狐團圓為之鬱悶,他們是一起打過、抱過還滾過,但現在情形不一樣了。
他哼了一聲,緩緩地傾身。
潘微之一顫,書房安靜了下來。
西日玄浩隱下眸光,轉身又走。
西日玄浩斜乜著她,忽然拔出令狐團圓手中的天音劍,啪一聲粗暴地丟到她面前,「不要磨磨蹭蹭,想死就一劍結果了自己!」
西日玄浩走近后,沒有任何舉動,他俯視著她,狹長的丹鳳眼眸光幽暗。
她調節著自己的呼吸,深吸一口氣,是他溫熱的氣息,長吐一口氣,又混入兩人的氣息里。放輕鬆,再放輕鬆些,他以前待她凶、待她不好,但後來好了,她不要那麼緊張,還有許多事在等著她,再輕鬆些、輕鬆些……
令狐約恍惚了很久,萬福開口后他才驚醒過來。
明黃衣裳的雙肩上刺繡玄龍,雙龍被他垂鬂的髮飾、一對金光閃閃玲瓏剔透的鈴鐺遮掩。就是這式少年的髮飾,都無法為他的年齡註解,只能增添滯留的讚歎目光。而在明黃衣裳的下擺上,西日皇族的族徽如同名畫的印章般鮮紅。
「殿下,我不夠聰明……」令狐團圓又拉了拉被子,忍下鼻癢,「最好簡明扼要地說。」
他順著劍身,撫上她的肩膀,「這裏只有豬。」
令狐團圓調整好呼吸,開始緩慢地打拳踢腿,花拳繡腿軟綿無力,瘦弱的身子每每搖搖欲墜,看得遠處的梁王喪失所有的面部表情,此刻他寧願她裝死。
「你死了,你全家都死絕了!」
他冷冷地糾正,「喊殿下。」隨即反應過來,轉面望她,她卻已別轉頭去。
王氏依然只掉淚不吭聲。
「你有何事?」
潘怡和沉聲道:「在告訴你之前,你需先回答我,九華宮做出那等事的人是不是你?」
「也沒興趣。」
「我看你手癢。」他坐在她榻上,貼近她道。
梨迦穆冰冷地道:「西日皇族何曾真情待過世間女子?」他看透了西日雍,也看清了薄情寡義的西日皇族。在他心裏,但凡冠之以西日姓氏的男子,就沒一個真情人。
令狐團圓嘆了聲,在王氏出門前她問:「花爽與花野,你心裏到底放了誰?」
「那女官的迷毒出催情而滅感官,令狐團圓本無藥可救必死無疑,可她卻僥倖保下一感,留下了一條小命!除了你,誰能想出這樣的下策?你們三人之中,唯獨你熟諳醫藥,可那毀人貞節的事如何能做?一個未出閣的少女,失了貞節就失了一切!貧家女子失節便等同丟了性命,貴族女子也好不到哪裡去!老夫倒寧願她清白一死,乾淨地來乾淨地去!」
潘微之猛地抬頭,蒼白的面色、複雜的神情令老和圖書太醫心中—怔。
她一手抓著被面,忍了。
西日玄浩說她的三哥很不簡單,可他自己又何嘗簡單過?這一陣的日夜糾纏,叫她徹底扭轉了對他的判斷,看似易怒性劣的西日玄浩,不僅頭腦清楚而且極其能忍,從他待她的方式上即見端倪。
他推開書房的門,潘怡和已等候多時。
「快十一年了。」
西日玄浩絕對不是君子,他揉了一陣她的頸,手就順勢摸下去了。她當即緊張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幹什麼?」
她不禁失笑,田胖子很像豬。
「你一早都忙這些個去了?」她左手執劍輕挑那堆衣裳,挪開些,好讓袁初一將她的被子拉上。
西日玄浩挨近她,這一次她沒拿劍拍他。他為她裹緊了被子,輕聲道:「你那三哥很不簡單。」
「滾!」
袁初一點頭,「奴婢有很多兄弟。」她細細說來,原來她出生於西秦的破落家族,年幼時家境還過得去,到了雍帝登基那年,西秦的無數世家紛紛倒台,袁氏從此潦倒。袁初一乃妾室所出,狀況就更慘,很小便賣身為奴,輾轉幾年,直到被梁王府留用,這才安定了下來。
西日玄浩一呆,難道因為他穿了她的耳垂,才導致她過早蘇醒嗎?
西日玄浩在她耳畔低語:「對付這女人,直截了當便是。你越是搭她,她越惺惺作態。」
令狐團圓陷入回憶中,輕聲道:「是啊,娘親很好看,世上就沒比她更好看的女子了。」
沉吟片刻后,雍帝改了主意,「郡公哪,這事我們從長計議。」
「能使劍了?」
西日玄浩神速地走了。
「那晚我也是逼不得已,所以你看,我都吐出來了。」無缺忽然皺眉,微一搖頭,鬢髮尾端掛著的鈴鐺便脆脆作響。
她豎起耳。
潘怡和又為他診脈開方,幾次老太醫都想啟齒相問,卻次次都吞了回去。潘微之與無缺被暫扣宮廷,梁王與令狐團圓被軟禁,這一切都始發於九華宮的那一幕。
「別擔心……」他紋絲不動地躺在劍的另一側。
他頭也不回地答:「不必急著謝我,以後用身子謝便是!」
她顫抖著勉強笑了下。
「九華宮裡……」
「別碰我!」他低沉地道。
他凝望她,握住天音劍,放平劍身。
令狐團圓手中的劍險些跌落,袁初一垂首。等他又走遠了,令狐團圓的臉頰才紅了起來。他確實不是她的哥,她摸了摸臉龐后,遲鈍地啐了一口,提劍衝出了寢室。
令狐團圓陷入了沉思。那日他們說的話分明指向了無缺,笛子與葉氏隱藏的秘密,西日玄浩必然清楚。她隱隱察覺到與自己有關,可她一念及無缺思緒就止步,她到底是想明白的好,還是稀里糊塗的好?
「你做什麼?」西日玄浩皺眉。
「說話啊!」他搖晃著她。
她身上的寒毒時有發作,近兩日來愈加頻繁。西日玄浩為此一直在疏通田胖子,可潘怡和卻沒有再來王府。陰寒的滋味比起冰凍更折磨人,熱毛巾和火爐都捂不暖和她。西日玄浩曾以內力輸入她體內,卻起不了分毫作用。他也嘗試過把她直接泡進熱水裡,卻只令她稍感舒適,一旦出了熱水她便更冷。除了緊緊擁抱她,西日玄浩沒有別的辦法。
首先是黑色的,西日玄浩搖頭,病中的渾球被黑衣襯得雙頰慘白;其次是明黃,他擺手,她穿著單薄;跟著是紫,慘不忍睹,寫滿幽怨;白色也不行,素喪;藍的、綠的,各色錦衣均被他否決。
她下椅,長時間盤坐的腿腳卻一酸。他一手扶住,兩人同時一僵。她神情複雜地道:「抱吧!」
「你怎麼了,殿下?」潘怡和忽然發覺梁王不對勁。
萬福心中感嘆,縱然無缺再聰明,終究還是年少,男女之事從來就是世間最沒有道理可說的事——他萬福也不懂。吃了就吃了,自己吐了,別人就一定吐嗎?
「奴婢生於初一,所以名初一。」袁初一頓了頓,含笑而問,「不知奴婢能否請教,郡主的名又是如何來的呢?」
他反握她的手,貼到自己胸上,她為之窒息。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見半閉半開的丹鳳眼流動著妖媚的光,她的手臂懸在了天音劍上方。
西曰玄浩瞥著她,眸光一閃。
西日玄浩總是很好看,即便掩面于幽暗,也難遮他的容光。是啊,他不是她的兄長,他是冷麵的梁王、仗勢欺人的梁王,也是她命里的剋星。
銀盤一樣的月亮周圍籠著一層煙紫色的光芒,妖嬈無比。
她在他身後,聽到了梨迦穆的喝聲,「你要被他騙到幾時?」
「殿下丨」田胖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西日玄浩身側。
西日玄浩以輕柔的動作餵了她一口糕點,這一口糕點對她卻是強塞,她一邊吞咽著一邊打著寒戰。西日玄浩又遞她水杯,她勉強吃了一口,就偏過頭去。水杯啪嗒一聲跌落在地,他突然緊緊摟住她。她覺得快喘不過氣來,可陰寒卻漸漸遠離了她。他的懷抱是如此有力,如此溫暖,她還在顫,顫的卻是一顆心。
萬福親自為無缺料理了腕傷。他還是頭一次仔細端詳無缺的雙手,天下第一樂音世家的葉氏,每一雙手都叫人驚嘆不己。很多年前他看過葉鳳瑤的手,她的手手形完美,膚色晶瑩潤澤,在陽光下透著淡淡的粉色,而現在他細看無缺的手,更是驚嘆到無語。難怪優渥公子喜歡鮮艷的寬袖紅衣,原是要藏住這一雙手。
「來!」她說得很洒脫,他只覺胸腔里撲通一聲,跟著他倒在了她的身上。
西日玄浩瞥了他一眼。
他用一枚耳釘釘穿了她的耳垂,也將她釘在了―塊碑上,那碑名曰「兄妹」。無論是否真是他同父異母妹子,他們之間都豎著這塊碑。在她心底隱約對他生起了一份兄妹之誼后,在她莫名失身於九華宮后,這碑已然高高聳立。討厭的西日玄浩,可惡的西日玄浩,為何非要逼她淸醒面對?她要面對的事兒何其之多!
令狐團圓瞠目結舌。王氏只為一句話堅持到西日玄浩親自前來,但她的這句話又不明不白,什麼叫杲南王家沒有那麼脆弱?雍帝早殺光了她的族人,哪裡還有杲南王家?
潘微之頷首,再不言語。但接下來,他的行動出賣了他的心思,他轉而去尋有關《天一訣》的醫書。
平鎮與兩位御林侍衛請回了潘老太醫,一去一回,田胖子笑了兩次。平鎮看得礙眼,但他也沒有貼自己話與潘怡和說,顧侍衛那兒得來的宮中消息早就震懾了眾人。閬夕宮一夜被剷平,才解凍的閬風湖湖水染紅了一大片。言路閉塞的梁王幕僚,只能隱約從潘怡和面上猜測,―件了不得的大事改變了明遠郡主的命運,也影響了他的主子。
強壓下把她提起來丟出寢室的衝動,西日玄浩喚來袁初一服侍她起床,他自己則步出了房門。等令狐團圓洗漱完畢穿戴一新后,他走了回來,抽出藏在枕下的天音劍塞到她懷中。
「你這不逼死她?」
西日玄浩拿起天音劍,她就變成了一個糰子。他重擱下劍,平放她身旁,她又伸展四肢,將左臂壓到了劍上。
「你先出去。」
令狐團圓再次握回天音劍,被西日玄浩抱走。以往她身在南越,前有父兄的照料,後有業師的看護,何嘗經歷過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的皇族之事?但眼下她已泥足深陷,不談別的,就身邊的這個男人,他懷抱她的雙臂糾纏蠻橫,如同瘋長的藤蔓死死纏著她。她唯有緊握手中的劍。
「總之這確實是微之犯下的罪孽!」潘微之咬了咬牙,沉聲道,「縱然今生來世都要淪入畜生道,微之也要補完罪孽,還請太醫成全!」
「你做什麼?」
她掙扎了起來,他卻緊緊控制著她,不叫她從被子里露出身子。她又無力地縮回被子里,垂首道:「我記得不是很淸楚……」
袁初一替她拾起了劍,詫異地注視著她。
西日玄浩的面色又難看起來。死渾球,都到這份上了,還不叫人安生!
她又打噴嚏,西日玄浩亳不猶豫地上床扯蓋被子。
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令狐團圓淸楚,此時若找西日玄浩不痛快,就是叫地自己更不痛快。她提劍出門並非去砍他,而是從善如流m.hetubook.com.com地聽他一句,不裝死賴活。
「團圓!」西曰玄浩竭力喚著,聲音卻被氣場吞沒。
令狐約跪伏,無語。
令狐團圓覺著身上的陰寒漸漸遠離,取而代之的是肢體的酸麻。西日玄浩手時重時輕,一些地方他下手自如,一些地方卻沒有落實。令狐團圓只見他蒙在被裡額頭沁汗,微閉的雙目、輕顫的眼瞼,顯露了他不為人知的—面——這人其實不壞!
他默馱地看了會兒她的後腦勺,不防她突然又轉回頭來,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他頓時覺著天旋地轉,沒時間反應,所有的思緒頓時飛了。
萬福乾笑著道:「何謝之有,都是老奴分內之事。」
西日玄浩道:「本王自有分寸。」
他由最初的摟抱到夜裡不時的親吻,一分一分地往她心裏闖,好叫她確信他們確實是夫妻了,好令她逐漸接受這個事實。
他埋首于令狐團圓胸前,而令狐團圓的左手卻不知什麼時候抱上他的頭了。他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抱著他她就不動了,渾球以前經常和一隻貓睡,她怕壓著貓,就紋絲不動了。她當他是貓,一隻手摸著貓頭。
「死了沒?」西日玄浩冷冷地問。
無缺輕聲道:「公公,幫我個忙。」
他離她更近,長發幾乎要遮掩她的臉,她以劍頂住他的肩膀。
「我不相信!」她奮力扭頭看他,頸脖卻扭了,「啊!」
「我的事不必皇叔操心」
「說吧!」令狐團圓覺著世間只有劍最明白。
令狐團圓憋氣,她都如此放開了,還要她如何?
他卻笑了,「這才是你啊!」
顧侍衛帶上房門,西日玄浩坐了下來,將令狐團圓放到膝上。令狐團圓一手抓劍,一手揪著西日玄浩的衣襟,仔細端詳王氏。比之青絲台上的模樣,王氏又蒼老了許多,銀絲叢生,細紋密布,美人過早地遲暮。
「西日玄浩!」她喊。
「所以你才要想想清楚。」他摟住蠶繭似的她。
「欲速則不達……」她直起身,揉了揉左手腕,又「哎喲」一聲。她怎麼給忘了,右手的動作也不能太大。
「花葉兩家乃世交,先夫曾言,花葉兩家唇亡齒寒。當年花氏先祖是為了葉氏而背叛南越,花氏一心一意只為保全笛仙葉疊,可惜直到花氏病故后多年,葉疊才明白。」令狐團圓沉思,王氏端詳她的神色后又道,「郡主是個善人,賤婦的罪孽恐怕此生難消,只望郡主惦念兩家舊情,能在梁王殿下跟前替花野說上幾句,保住花氏最後的香火。」王氏叩首。
再往前追溯,雍帝賜名泊憶,將顧侍衛的妹子丟給應淑妃,絕非巧合。而王氏最後輾轉落到梁王手裡,倒成全了雍帝讓皇子相互掣肘的布局。人心險惡,君心更叵測。
令狐團圓「哦」了聲,「換作旁人,我也不會看著不管的。你不必在意,何況他奪的是我的劍。」
令狐團圓驚訝地盯視她。
在他陰翳的臉色下,傷病中熟睡的令狐團圓橫了一條腿擱在他身上。西日玄浩皺著眉頭,無聲地抽掉他們之間的天音劍,攬她入懷。
西日玄浩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最後一句話才是他想說的。世事就是如此可笑,吵著鬧著要旁人搭理的都是蠢貨,乾脆一刀下去,耳根清凈了,可不吵不鬧的人他卻不能強求。他不是不清楚她現在的彷徨,她賴在病榻上為的又是什麼。
她被他按在榻上無處可逃,不得不正視他,卻發現他的目光已轉到她的衣襟上。
「你體內寒毒不時發作,夜裡別鑽我懷裡。」
無缺的手和他的人一樣,粗略一看只知好看,卻不知好看在哪裡。無缺的手又和他的人不一樣,他的手經常掩在袖中,並不像他的面容那般醒目招搖。這是一雙好看到特別的手,他的手形並不完美,十指都過分修長,便是連尾指都比尋常人的無名指長上一截兒。但這不完美的手形卻擁有奇特的魅力,萬福無法以語言來闡述那是什麼魅力,他只看著就移不開目光。難以想象,這雙手還處於無力的病態,當它們恢復后將會如何鮮活美妙?
「能治嗎?」
袁初一伺候她吃了湯藥,又為她拆換了右腕傷布,她這才想到,今兒一上午未見西日玄浩,不知那人忙什麼去了,也是糾結,眼見煩擾,眼不見又要尋思。一聲嘆,不久后換了一聲倒吸。
令狐團圓裹在被子里,一一答了,然後問:「你有心事?」
「其實我不想死。」王氏幽幽地道,「真的不想死……」
「沒……」
梨迦穆沉默,寢室外傳來打鬥聲,西日玄浩陰沉下臉,「皇叔你素來獨行,怎麼今兒也帶了人手?」
海嵐身不由己,被雍帝許給了梁王,現在她也身不由己,同樣被雍帝塞進了梁王府。伴君如伴虎,前一陣她還是受寵的明遠郡主,轉眼便風起雲變。所幸她從未期望過雍帝的親情,不然眼下就得撞牆去了。
無缺低聲問:「公公看著無缺的手,可曾看明白了?」
她抖得更厲害,連指尖都在戰慄,不是畏死,而是他又說死。現在的她總算明白了些,他每每說死說活的,都是在關心人。
萬福在他身後道:「公子早些休息吧!」
她緊了緊被子,卻想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她掀開被子跳了出來,撲入他的懷抱。他展開雙臂,將她牢牢抱住、抱起,往床榻而去。
梨迦穆曾說過這樣的話:被砍下手的人不是殘廢,失去手就以為再不能握劍的才是廢物。一定有什麼方法或別的途徑能恢復修為,即便不能,她也不會就此頹廢。
一隻手貼上了她的額頭,那手是那麼熱,令狐團圓睜開雙眼,西日玄浩收回了手,「還想睡嗎?」她搖頭又點頭,下一刻,她被他連人帶被裹入懷中,他抱著她坐到了桌前,「吃東西!」
「可我該怎麼對你呢……」
令狐團圓微微一笑,「我知道的。」
潘微之回過神來,問道:「那她的修為如何能復?」
王氏看了袁初一一眼,後者猶豫片刻,還是退出了寢室。
雍帝的旨意已然頒下,西日玄浩得與令狐團圓在王府里待上整整一個春季。四月四人不肯離去,也一同被禁錮在府中。一隊御林軍駐紮進梁王府,領隊的是個矮胖的軍官,總是笑哈哈的胖子正是盛京最著名的飛雲騎尉、人稱「滾刀肉」的田守正。
「在下當然希望她永遠不要再握劍!」
萬福默然。令狐團圓學他三招手上功夫的情景他還記憶猶新,確實,令狐團圓的手形接近於完美,所以她也同葉鳳瑤一樣與那門絕學無緣。
令狐團圓低低道:「你不給我準備紅衣,就是想我問?」
太醫府邸的潘微之望月惆悵,越美的景緻越難得一見,越漂亮的事物往往只可仰望。
不能開口,只怕她一開口,所有的美好都成夢幻,絲絲縷縷的情意都成欺騙。他們都這樣了,他們已經這樣了,但她卻不能面對他。
潘怡和離去前嘆道:「她撿回一條小命已是不易,殿下往後多多體恤吧!」
無缺眸光一暗又一閃,極輕地道:「我等了她那麼多年都只能等,公公明白為何嗎?」
梨迦穆忽然氣場一出,捲起西日玄浩,露出他身後的令狐團圓,令狐團圓只覺身子一輕,整個人飄了起來,她向梨迦穆飄去,卻被西日玄浩一手扯住袖子。
「團圓……」他清楚地道,「我不是你哥!」
梨迦穆並不看他,對令狐團圓道:「無缺為你身陷宮廷,你卻躺在這人床上郎情妾意著,你對得起你的兄長嗎?」
他眸光閃爍,沉聲道:「你爹都進不來,我如何知道你哥去哪兒了?」
令狐團圓一驚,在她身前的西日玄浩挺直了身,「皇叔何出此言?」
無缺沒有注視任何人,瞳術之下他可以不見任何人。無缺也沒有任何舉動,他的雙腕至今未愈,固定於木板上,藏於寬大的衣袖下。潘微之無聲地陪伴在他左右。
西日玄浩卻不說了,轉而冷酷地道:「你只要清楚,是你哥把你交給了我。」
他也不惱,狹長的眼眸微眯。她就在他手下,就在他身下。
萬福心中大駭,「你是說?」
西日玄浩已替她拿了主意,連帶天音劍一把橫抱起她,「我帶你去。」令狐團圓在他懷裡不安地和-圖-書蹭了蹭,他便冷漠地道,「又不是沒抱過,矯情!」
她心一緊,卻聽他淡漠地道:「我們又不是第一回。」
她安靜地垂下了手,任由他擺布。陰寒彷彿抽離,無邊的疑惑和彷徨似乎暫時消失,她的肌膚、血肉和骨骼都在應同一個聲音:沒什麼不好,沒什麼不好……
王氏知她不肯受謝,猶豫在場。
潘微之怔怔地注視著老太醫,後者說得很明白,「我閱覽群書,査了各類接近病例,她的毒宜用藥熏,輔助推宮理氣。只是一方面夏季合適,另一方面治療起來頗費周章。顧忌到男女之防,那事只能梁王殿下自己來了!」所以梁王再三命人來請,潘怡和都沒有去。
天音劍,冰藍盈盈。雍帝收回了另外兩把劍,唯獨留此劍於她,只因這把劍為她度身打造。清澈即劍身,冰藍乃劍髓,整把劍與她的氣質渾然一體。
仰頭望著那一輪圓月,無缺很想以袖掩面,但他的雙手提都提不起來。
「殿下!」侍衛在門外請示。
「郡主您知道我下嫁花爽,從花爽口中得知了不少花氏秘聞。」王氏斟酌道,「我原不知郡主的生母姓葉,但現在既然知曉了,有件事少不得要說與郡主。」
令狐團圓為她一算,「那你是我這個年紀入府的?」
她看不出它有何神秘,它處處透著不尋常,反倒自然到尋常了。她就與這把劍一樣,太多不尋常,所以才尋常了,彷彿她生來的無數異於常人都很尋常。
書房外偷聽的潘靜初心中也打定了主意,她也要去尋《天一訣》,治好團圓的病。
「公公!」無缺輕聲喚醒彷彿夢遊的萬福。
她沒好氣地答:「睡覺啊!」
令狐團圓再次驚訝,難怪顧侍衛前面拉長了臉。顧泊憶在應淑妃手裡,王氏在梁王手裡,雖然都是不起眼的人物,卻又關係著兩方人。
西日玄浩鬆開手,但見她雙目一閉,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他不禁大驚失色。
他沉聲道:「找平鎮,去請潘太醫。」
西日玄浩支退了下人,心不在焉地問了她吃藥、吃飯、吃茶等事。
王氏一愣。
她左手接劍,帶著劍鞘拍他肩頭,示意他離遠點兒。他卻垂下首,長發的發梢拂過她的臉頰,低低地道:「有頭豬在看呢!」
兩人默默對坐良久,各懷心事,直到寢室的燭光一暗。
「各安天命,奴婢想不著他們了,但願他們平安一生。」袁初一或許是被令狐團圓勾起了心事,話多了幾句,「郡主和我們的命不同,郡主的親人也和我們不同。有句話奴婢不當說的,但奴婢不想郡主往後後悔。郡主哪,您已經多了一位親人,那就是梁王殿下。」
萬福一愣。無缺的右手指尖露出了衣袖,只是極細微的顫抖,卻叫萬福感知到了神奇的力量。
「令狐郡公!」
「把地宮的門關了吧!」
王氏苦澀地道:「我來謝郡主。那日郡主見殿下丟劍,便從殿下身上摔下,我看得很清楚,郡主還負傷在身,手不方便。」
袁初一平靜地答:「如若郡主不棄,奴婢願服侍您一輩子。」
令狐團圓幽幽埋怨道:「你為何非要逼我?」
「殿下!」她喚。
她嘴角一抽,但聞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似要跳出胸腔。
西日玄浩的心頓時揪起,禍不單行,渾球的一身修為喪失?
老太醫走遠后,西日玄浩方才緩緩地坐到了床頭,他凝視令狐團圓半晌,輕輕撩起自己一側的長發,將另一枚耳釘穿透了自己的耳垂。
令狐團圓再不懂人事,也知曉一個年輕男子揉捏女子周身需克制什麼。她獃獃地凝望他許久,心中突然萌生了連她自己也很難相信的念頭。他們都這樣了,他們已經這樣了,大概……他就是她的夫婿。那塊豎在她心頭的碑悄然粉碎,他確實脾性不好,他也確實用他的壞脾性待她好了。
「為何?」
西日玄浩去捉她的手,被她一劍飛快地拍落手背。他不禁啞然,她內力全失,出劍卻只快不慢。
只有潘怡和心中默嘆,梁王既不會伺候人,手又沒個輕重。
他突然撤身,眸光沉了下來。春季到了,他居然糊塗了,那傢伙以前滑溜溜的,越抓越抓不到,現在卻是個廢物,一抓就掛了。潘怡和那老傢伙說話高明著,多多體恤她,難道供奉起來不成?
令狐團圓這才恍然,王氏幾次尋死到適才自刎,都只為―個目的,她需要得到梁王的認可,進而器重她。這個女人肚子里曲曲彎彎得厲害,吃准了梁王要她的活口。而西日玄浩也不是吃素的,他提前滿足了她的願望,表明了他不會放過在桐山州府謀害他的人,所以她才—愣。
她輕輕搖頭。
她磨了磨牙,有種衝動想咬這人。可她隨即陷入了沉思,那天晚上的人是他嗎?如果是他,那他早已先行一步將他自己釘在了墓碑上。如果真是他,她該怎麼辦呢?
「那一定很悲傷。」令狐團圓莫名地想到了那一日,四月和三團說她不諳物價、不知貧家艱辛。十銀錠就能買一個丫鬟,而她和無缺花了十銀錠不過買了一盅酒。
「好多了。」
令狐團圓頓時一愣。從閬夕宮新建后,無缺與他兩人就分別陪同她出入宮廷,那時候她以為他們是她的兩位兄長,而從更早的時候起,他們兩人就已經心照不宣。
晚膳后服了湯藥,多日不握劍的令狐團圓對著劍發獃,忽聞袁初一在門前喝問:「你來做什麼?」
「你身中劇毒。」他極輕地道,「那妖女的毒都下賤,我沒有辦法,只能把你做了!」
這一日她又毒發,蜷縮在厚棉被裡,盤坐于炭爐前,只抖了一會兒,袁初一便把梁王請來了。
潘怡和陰沉著臉,望他許久后才道:「你是來問令狐團圓身上的毒如何解?」
田胖子一怔后,竟掉頭就走。
西日玄浩為令狐團圓找來的侍女,名字很「七月」,她姓袁,名初一。袁初一有些年紀,外貌尋常,言行舉止穩重,這也很「七月」。四月等人說她不是「七月」,袁初一不具修為,而「七月」的所有成員都身懷上層修為。
「本王又不逼你什麼,只要你好生活下去。活著,你才能看到結局,你王氏的結局,那個害了你王家人的下場。」
令狐團圓緊緊地抓住了劍。
令狐團圓還在逞強,不聽侍女的勸。她就不信了,以往被梨迦穆訓練到榨乾內力,也不至於這般的無能。
「殿下!」
西日玄浩抱著令狐團圓,大步流星地往後園去。她才放寬了心,又聽他道:「連你衣衫我都解過——沒啥看頭!」
她是淸醒的,她分明清楚他的意圖,可她也是糊塗的,自欺欺人又能到何時?她需要從他口中挖出真相,不僅是九華宮她自己的事,還有無缺的事。可她深陷於他的用情中,一次次難以啟齒在他的懷抱中,最後還主動親了他。這是多麼的羞恥!
「奴婢的兄弟,差不多把奴婢都忘了,奴婢也把他們給忘了。」袁初一嘆道,「只記得一個,那是奴婢的小弟弟,奴婢被賣的那天,他追在奴婢的車后哭了很久……」
西日玄浩彎腰將她抱起,她看到了掩在他長發下的另一枚耳釘,她不禁揪起了他的衣襟,也揪起了自己的心。
「郡主的娘親一定很好看吧?」
令狐團圓不舒坦地又睡著了,並非床不夠軟,枕被不夠舒適,也不因房內有梁王陪伴,而是她本身的難受。這一次她沒有做夢,但隨著熱度的消去她開始發寒,陰寒從腳底心鑽起,不知什麼時候她在被中蜷縮成團,更不知什麼時候她渾身寒慄。
她應了一聲,接過他遞來的天音劍。
她猛地抬頭,「你很討厭!就讓我多裝幾日又如何?」
袁初一聽到動靜便前來伺候。不多話的侍女面帶淺笑,令狐團圓不禁多瞟了她幾眼,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問她道:「你來王府多久了?」
「關門。」
王氏的淚撲簌簌地掉。
「團圓!」梨迦穆冷漠地道,「別與他糾纏不淸!」
「你個騙子!」西日玄浩在她耳畔低語,「你騙不過去了!」
「好些沒有?」他問。
「正經點兒!」他壓著她冷冷地道。
令狐團圓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西日玄浩不知何時離開了寢室。她只覺渾身酸痛,一伸展和*圖*書身子,骨頭就咔咔作響,這是西日玄浩弄的,他依照潘怡和的書信替她推宮過脈,手法生疏,力道也不對。
「我的公子啊,您悠著點兒!」
萬福凝神望著他的手,「公子多心了!」
「到底發生了何事?」
或許是令狐團圓抓得他緊了,他的口吻緩和了下來,「你該慶幸你還活著,你得知道你這條小命活下來多不容易。花野冒著殺頭之罪私放了你和王柏雲,你們這一對蠢貨本該遠走高飛,卻死活要上盛京自投羅網。被人當棋子一次就夠了,還要當第二次。公道,這世間沒有,這世間只有王道。」
她腦中頓時霹靂一聲。真的是他?他難道不顧他們可能是兄妹的人倫嗎?
王氏手持天音劍,流著淚道:「殿下的心思我豈會不知?請殿下聽我一言,杲南王家沒有殿下以為的那麼脆弱!這就是我的遺言!」言罷,王氏起劍自刎。
她扭頭望他,他真的欺騙她了嗎?一如她也欺騙了他?
「陛下和公公想要的無缺給不了,不是不能給,而是壓根兒沒有。」
令狐團圓瞪眼,這人與她曖昧的模樣恐怕是假的,此刻丹風眼如劍、出口傷人才是真的他。
潘微之仍然沉默,任憑老太醫斥責。
「王氏確實不能死。」西日玄浩又冰冷地道,「她死了,顧泊憶也就死了。」
「老夫曾言,她醒來只怕承受不起。」潘怡和惋惜地道,「她如此早醒來,醒得越早修為損失得越厲害,怕是往後……只能做個尋常人了。」
袁初一為她繫上外袍的掛扣,微笑著答:「是啊。」
「我妹呢?」
「睡吧!」他說。
「都這樣了……」片刻后,他低聲道。
「你不想去看看嗎?」他低低地道。
潘微之依言關上房門。
其實她既不怨桃夭,也不恨那個人。桃夭以簪點刺命穴為她去搬救兵,而那人擁著她的時候流了淚,她沒什麼可怨恨的。但她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誰,還有,為什麼?
「哦?」令狐團圓不解。
「讓她進來!」令狐團圓頗覺奇怪,王氏如何進的院子?
潘怡和疑惑地打量他,老太醫本確信他就是淫徒,此刻卻動搖了疑心。宮廷素來是複雜險惡之地,而潘微之知道得太多。知道得越多就越不能說,一說身死還是小事,往往一個人死了還不夠,要死一大批人。遠的不提,就眼下的九華宮之事,那些無辜的侍衛連多嘴的機會都沒有,便死無全屍。
四月說:「此一時,彼一時,郡主不要問了。」四月說這話也不容易,他曾刺殺過梁王,現在卻擔當起梁王的護院。令狐團圓從四月等人的神色中看到了梁王府暗藏的玄機,一點兒都不比她身上潛埋的秘密少多少。
從師承梨迦穆的那一日起,她就拋開了一切,成了一把劍,這把劍不問出生,只求成長,未必要天下無敵,未必要獨一無二,她只想完成她的劍路,她是真的喜歡劍,力量與美的統一,變幻莫測又返璞歸真。各式各樣的劍,難道不是世間千姿百態的人?只是劍比人真實得多了。
她心慌意亂,那親吻的霸道她還記得,當她夢醒后他也那樣親了她。他說桃夭的毒下賤,或許說對了,她應該死的卻沒有死,就因為他……
令狐團圓白了臉,追出來的袁初一安慰道:「郡主,你內力都沒恢復,別太著急,時日長著呢,先養好身子再說。」
萬福點頭。
西日玄浩回來的時候,就見令狐團圓似笑非笑地盤坐椅上。他步入寢室,先撥了撥炭火,再脫下外袍,袁初一接過玄袍后告退。
袁初一不再言語,而令狐團圓也已確定這位侍女並不普通。她在提醒她,身為女子就得認命,有人真心待她,她就該死心塌地地回報。
「我是病人!」她吐出一句。
潘怡和勃然大怒,一拍桌案道:「當日我就疑心是你所犯,只礙於我潘家顏面,不好出口!」
劍客與劍的關係是微妙的,令狐團圓握著天音劍,感到了不可思議的力量,這力量由她心底萌生,藉助劍而龍吟。只要有劍在手,她就不是旁人,只要有劍在手,她就不是弱者。
令狐團圓只覺他行事太莽撞,不及細想,她從他懷裡掙脫,但沒跌到地上,西日玄浩又撈回了她。
正如西日玄浩所言,令狐團圓早就醒了,甚至醒得之早,叫所有人驚訝。當雍帝無意間握折了她的手,她就驚醒了。只是她的情況很糟糕,雖然醒了,意識卻未全部轉回。她恍惚聽到了幾人的對話,笛子、葉氏,她只記得幾個關鍵詞,但這幾個詞已然透露給她一個天大的秘密。後來她被西日玄浩抱回王府,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醒倒是因為他釘穿了她的耳垂。
「微之大錯已鑄,本該以死謝罪,但令狐小姐不能就此斷送前程,在她的有生之年,微之當盡全力贖罪補過。除了解她身上的毒,令狐……」潘微之戛然止語,下面不能說。
萬福將他的衣袖拉上,遮掩住手。
西日玄浩握緊了掌心另一枚耳釘,壓著聲道:「我沒事。」
「給你劍不是用來捅我的。」
令狐團圓心中駭然。西日玄浩一直不與她說無缺如何了,而今她才知曉無缺替她深陷宮廷。
西日玄浩從來不說好話,開口就道:「你個蠢婦!除了死就沒有別的腦筋了?」
西日玄浩心裏正又氣又恨著,令狐團圓醒了。這一次,她沒有大驚小怪,她睜開迷糊的眼睛,呆了,但聽她恍惚地道:「我們……又睡了一覺!」
「四月呢?」
春寒之中,令狐團圓打了個噴嚏,也不管那一堆衣裳,隨手扯上件外袍,西日玄浩卻是一怔。衣裳原是要穿上身才知合適與否,她隨手披的靑袍看似亳不起眼,但經她一穿,卻青韻雍容。
他笑得極其璀璨,於一片玄色之中釋放炫目奇彩。她不禁哆嗦了一下,勉強微笑又垂下首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這時候卻想鑽進被子里把自己埋起來。
「無事便走吧!」令狐團圓轉面又繼續望劍。
他不晃她了,又抱她入懷。在她看不到的陰暗中,他的狹長雙眸陰沉無比,而她埋首于被子下,放開了壓抑的顫抖。她不難過,她不恨,她也不討厭,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微弱的心跳,在身子的顫抖中,混入他強勁的脈搏。
無缺說,喜歡是極珍貴的心情。她曾喜歡過納蘭公子,因為當日的納蘭頤令她覺得心痛,心痛對她是極少有的心情。可現在的西日玄浩叫她緊張,緊張又是什麼心情呢?
「來人!」
無缺凝望圓月,輕輕地嘆:「我對地宮沒興趣。」
袁初一默默垂首,郡主的拳腳真的很難看。
春夜濃重地覆蓋了盛京。令狐團圓放開了劍,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令狐團圓的表情有些可愛了,瞪圓的雙眼,微啟的唇呈現菱形。
她整個人都顫了。
她的右手暫時不能動,但左手卻一直藏在寬大的衣袖裡不停地動。世間並非所有武技都依賴於內力,手速就是這麼一門旁門左道。手速練到極致一樣匪夷所思,比如楚長卿就曾以鐵牌欺騙了她的眼睛。
令狐團圓不能言語。西日玄浩無法辯解,只有那冰涼的聲音貫穿兩人心扉,「他要了你的身不夠,要你的心仍然不夠,他們要的是你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你的父兄,還有……你身上全部的秘密。我教了你那麼多年,你為何還如此愚蠢?身為女子,你過不了這一關,就只配當他的玩物!」
只聽雍帝低沉而感慨的話語,「郡公啊,來見一見朕的十皇子……西日無缺。」潘微之垂瞼,不願看到令狐約的神色。
萬福愕然,見他舉袖,連忙幫他擦拭唇角。
西日玄浩心中一動,正欲衝到令狐團圓身旁,卻見令狐團圓突然丟下劍,喘笑了起來,他的心頓時抽緊了。
無缺低低地道:「我的興趣不在地下,不在過去,公公費心了……」他轉身,明黃的衣袍似鬆了腰帶,下擺拖到了地上。無缺一腳絆倒,萬福眼明手快一手扶住了他,一對鈴鐺清脆聲聲。
西日玄浩一把掀開被子翻下床來,凌亂的長發掩著嗔怒的面容,玄色的絲袍襯著白皙的膚色,瞬間釋放出灼目的光亮。令狐團圓清醒過來,她又一次惹惱了他,只是他未免太容易生氣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