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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共乘風

作者: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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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蒼家嫡長女

第二章 蒼家嫡長女

什麼很多?
阿煢並非不知葵水與月信為何物,只是這貨造訪得太過突然,以至於讓她措手不及。
她從來都不信陸九卿會是個簡單的人物,倘若他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又這般莫名其妙地被她騙了這麼多年,結果會如何,她不敢揣測。
上天不會留給她退路,她亦不需要退路。
陸九卿輕輕嘆了口氣:「你還只是個孩子,那夜所發生之事非你所能插手,倒不如將它當一場夢,你既醒了,夢自然就得忘。」
「考取功名。」阿煢一字一頓,「以完全凌駕于蒼家之上的身份,制裁那些大惡之人!」
陸九卿仍是親自送來一套釵環,以及一身她從未穿過的女式裙裝。
阿煢向來瘋癲,白為霜早就習以為常,一直沉默不語的他只用眼神回復她:算你有自知之明。
隨著幾道嘈雜之音的響起,銅鏡應聲而裂,待到鏡子了再也倒映不出她完整的身影了,她方才住手,弓著身子大口大口喘著氣。
她花去整整一年的時間方才取得陸九卿的信任,那隻夜鴉亦被她成功馴化,成了她的信物與傳書工具。
這是來興師問罪了?
白為霜這才想起阿煢身上的傷,由於那傷看起來顯得格外不尋常,他便忍不住問了句:「你那傷究竟怎麼回事?」
不是阿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這廝表現得過於不正常!
想著想著,她忽而垂下了眼睫,低頭去撫摸那隻夜鴉。
那時候夜太黑,二人又都是一路被那男子趕著跑,不曾記下確切路線的他們卻是怎麼也找不到那個山谷,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
阿煢一愣,忙回過頭道:「我也覺著我受傷了,偏生又不知自己究竟傷到了哪兒,大抵是滾下來的時候受了些內傷吧,可你又是如何瞧出來的?」
故而江景吾那廝隔著大老遠便瞅見了阿煢,笑嘻嘻地與白為霜打趣道:「那個陸阿煢又來了,你還不趕緊跑。」
白為霜像見了鬼似的在杏花林間疾走,想必活了整整十六年還從未遭受如此驚嚇。
阿煢兀自低頭沉思著,身後忽而有火光一閃,原來是白為霜擦亮了火摺子。
一劍穿喉,那人掛在繩索上直抽搐,不過兩息,再無任何動靜。
躲在不遠處偷偷觀望著的江景吾不禁嘖嘖稱奇:「奇了怪了,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一瞬間阿煢心跳如雷,「噗」的一聲將口中之物噴出,嗆得眼淚水都要流出來了,整張臉憋得通紅,拍著胸口不停地咳嗽:「咳……咳咳咳,您,您都知道了?」
顧忌到阿煢此時正掛著傷,白為霜難得體貼了一回,道:「你先睡,我值夜。」
先前盤踞整顆心房的恐懼全然被阿煢壓下去,不消片刻,她就變了臉色,一臉陰鷙地朝白為霜步步逼近:「小霜霜,你說我這樣可像個姑娘家?」
他昂首前進一步,反手闔上木門,徑直踏入房裡,才落座,便聽阿煢說:「阿煢明白掌柜絕非普通人。」
阿煢這人沒別的優點,最大的優點怕就是從不鑽轉牛角尖為難自己,既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的了,索性收斂心思從地上爬起,屁顛屁顛地跑去找正撿柴引火的白為霜。
這麼一番折騰下來,不論是阿煢還是白為霜都有些吃不消,更遑論阿煢昨夜幾乎一夜未眠,甫一回房,便染上了幾分倦意,索性寬衣解帶,趟回床上再睡個回籠覺。
散亂的發、凌亂不堪的衣,她獃獃望著鏡子里非男非女的自己,忽而勾起唇角自嘲一笑。
有了火光的照映,阿煢這一眼看得無比真切,不足十米遠的空地外密密麻麻鋪滿了屍骨,有的早已風化成骨,有的尚在腐爛中,一具一具整齊排列,猶如在向邪神做生祭。
白為霜這廝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說要稟告自家父王,便真策馬回了楚國公府。
故事說完,阿煢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一團火焰:「阿煢此生不再求別的,只求能替我那慘死的母親報仇。」
不為別的,只因她知道,女子若是來了葵水,日後必將經歷一番怎樣的變化,她本是女兒身的秘密必然也藏不了多久。
腦袋昏昏的,只想著睡。
生作蒼家嫡長女的她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只因有個出身低賤的娘親受盡白眼。
景先生隨意披了件褙子,哈欠連連地與阿煢二人在山上亂逛。
竟是一隻夜鴉。
本就不善言辭的白為霜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然而,他所受的驚嚇只會比江景吾大絕不會比他小,他微微垂著眼睫調整了下思緒,試圖將整件事說完整:「不對,是我先看到陸阿煢穿著女裝,然後他才當著我面撕斷一截衣袖。」
「當然是,怕死呀。」
梅城縣距離天水府不過幾十里地,即便是天水府也都人人皆知蒼家乃是梅城縣首富。
滿樹杏花亂顫,殘花飄落成雨,腳蹬木屐的景先生便這般穿花而來。

安逸的日子過久了,連一隻夜鴉都讓她如臨大敵,真是可笑啊,而今的她甚至都比不上八年前的自己。
山間夜裡極寒,阿煢本就經過一番生死角逐,而今又來葵水,簡直痛不欲生。
只要能報仇,能爭奪回一口氣,即便深陷泥潭,惡鬼纏身,她也在所不惜!
阿煢這模樣著實太過異常,連素來鎮定的白為霜都沒來由地冒出了一身細密的雞皮疙瘩https://m•hetubook•com.com,手背上的汗毛都已根根豎起,他皺了皺眉頭,只問:「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腦袋仍在隱隱作痛,她又輕輕揉了揉,緩緩掏出陸九卿送的那隻竹哨,捏在手上細細打量一番,方才抵在唇上,試著吹了幾聲。
「你看到什麼,就是什麼了。」阿煢毫不避諱,反倒又朝他妖嬈一笑,「你還不知我這些年來究竟對你有何心思不成?」語罷,神色決絕撕斷一截衣袖。
她又下意識往自己屁股上一摸,毫無疑惑,摸了一手的血,而後,整個人都驚呆了。
正如娘親時常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阿瓊,你若是男兒身該有多好。」
景先生仍是盯著阿煢笑,阿煢越發覺著緊張,嘴裏塞著一口蛋,含混不清道:「景先生,您這般盯著我作甚?」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透,阿煢便收拾東西走了。
待到順過這口氣,阿煢方才硬著頭皮解釋:「其實……我最初也沒想過要扮男裝……」
臨近傍晚,阿煢方才在飯堂里遇見白為霜。
阿煢卻在這時開口喊住了他:「掌柜,等等!」
白為霜眼帘低垂,亦勾了勾嘴角:「孽緣。」
八年前被何家主母賣給人牙子的阿煢與白為霜相遇,方才被陸九卿救出,從而脫離魔爪。
白為霜仍是板著張四穩八平的討債臉,並未搭理江景吾,而是徑直走向阿煢所在的方向。
這一笑談不上多美,落在阿煢眼裡,猶勝千樹萬樹梨花開,懸在心頭的巨石「啪嗒」一聲落了地。
景先生並未作出回應,她的聲音便已緩緩流淌出:「我本是梅城蒼家嫡長女……」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瞬間湧上心頭。
她嘴唇微微顫了顫,那些呼之欲出的話語被咽回了肚子里,長舒一口氣,將整碗當歸蛋灌入自己肚子里,不論將來如何,總得先把肚子填飽不是?
阿煢沉著臉與那夜鴉對視幾瞬,沒來由地笑出了聲。
景先生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囑咐胖童子多率幾人守好西苑。
白為霜目不斜視,又接著道:「再後來他被人殺了,一箭穿喉。」
事實證明,他這時候思考這種問題著實白費。
即便換上了女裝又如何?可有人能認出她本就該是女兒身?
今日的她格外聽話,白為霜話音才落,她便將外衫脫了下來,卻見自己衣擺上一片殷紅。
陸九卿卻並無再說下去之意,阿煢只得主動開口去問,道:「還請掌柜與阿煢詳說。」
是呀,她若是男兒身,娘親又豈會遭奸人暗算?又豈會失去何家主母之位?又豈會死於非命?
那件古怪的殺雞案就此成了一樁懸案,除卻阿煢與白為霜這兩個當事人,再也無人記起,彷彿當夜之事真是一場夢。
相比較阿煢,白為霜倒是顯得鎮定不少,不過他向來臉黑,任憑阿煢再如何努力去端詳,也都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見他眼睫微垂,頗有些神色不明地道了句:「接下來便不再勞煩景先生了,學生自當與父王稟明此事。」
阿煢與白為霜找到景先生時,他恰在泡澡。
白為霜本就不欲與阿煢有過多交談,見她又愣住不說話,反倒樂得清閑,從火堆中挑出根燒得正旺的柴枝,又開始漫無目的地四處打量著。
「怪不得我會肚子疼……」她越說神色越恍惚,「流了這麼多血,這可怎麼辦呀,我該不會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吧……」越想越覺苦情,「明明我還這麼年輕……都還沒嫁……娶老婆。」
阿煢不曉得自己究竟與白為霜抱在一起滾了多久,只知道她與白為霜一同落地的時候,白為霜像個沒事人似的即刻爬了起來,反觀她自己,全身酸痛手腳無力不說,腹部還疼得像是被人插了一把刀在裡邊不停地攪著。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一笑,如她一般的女子,哪還嫁得出去。
像是被人迎頭潑了一盆涼水,從頭涼到腳趾間。
西苑雖只有十五間房,每間房的距離卻隔得十分之遙遠,從白為霜此處前往江景吾的住處,花了足足半盞茶的工夫。
他素來鎮定,而今卻無再回住所的勇氣。
她這算盤倒是打得好,奈何天不遂人願,才躺下不久,屋外又傳來陣陣叩門聲。
阿煢見白為霜就要爆發,心道不好,連忙擋在他身前,生動形象地將昨夜之事又複述一遍。
杏花天內禁酒禁鬥毆,甭管白為霜與江景吾身份是如何如何尊貴,該罰的還是得罰。
陸九卿對阿煢的了解,不比阿煢對他的了解少,這孩子聰慧,向來都是一點就通,既然如此,他也用不著多話,微微頜了頷首,便欲轉身離去。
陸九卿已離開足足半個時辰,阿煢仍有些神思恍惚。
景先生表情不變,動作輕緩地將阿煢扶起,塞了個軟枕在她腰后,做完這些又順手遞給她一碗當歸蛋,方才慢條斯理道:「現在已經不早了。」稍作停頓,含在嘴角的笑意更甚,「至於你怎麼會在這裏,得去問小霜霜才對。」
阿煢本還有一肚子話要與他說,他卻徑直走了出去,關門聲響起,打斷她即將要說出口的話。
巡夜的護衛恰經此處,推門一看,整個杏花天最貴的兩個貴公子正扭打成一團,酒灑一地,滿地狼藉。
杏花天位於明月山之巔,夜間風大得很,晚風一陣又一陣地捲來,拂在身上難免帶著几絲寒意。
穿慣https://m.hetubook•com.com了男式衣袍的她不曾穿過如斯繁瑣的裙裝,一時間竟被難住了,幾許慌張,幾許難堪,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應對地僵在了原地。
又過一炷香的工夫,二人方才起身一同前往景先生住處。
景先生不答反問:「你說呢?」
她的娘親,空有一副美麗皮囊,卻從不懂該如何利用,成日做得最多的,便是撫著她臉頰,一遍又一遍地道:「阿瓊,你若是男兒身該有多好。阿瓊,你為何偏偏是個姑娘家……」
「孽緣」這個字不知又戳到了阿煢哪根不得了的筋,惹得她直笑,笑著笑著又直捂肚子:「哎喲,笑得我肚子更疼了。」
待她完全睜開眼,看清所來之人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眼看夜色越來越深,原本平靜的山坡上卻突而傳來陣陣不小的動靜。
縱然事已至此,她仍不能確定自己所做究竟是對是錯,太多謎團擺在她眼前,前方的道路全然被迷霧所遮蔽,只怕一個不慎,她便踏入深淵,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陸九卿面上笑意更甚,本平靜的眸子里多出幾分玩味:「所以呢?」
在她看來,陸九卿就好似一柄被藏在劍鞘里的嗜血利刃,溫潤只是表面,一但出鞘,便要見血。
更何況……從頭到尾,她都不知陸九卿的底細,甚至連他當年將自己救回、乃至送自己上明月山求學的目的究竟是何都不知。
陸九卿本欲送她一場笄禮,卻被她婉言相拒。
說到此處,她神色中已無哀愁,流露于面上的軟弱也漸漸由堅毅所取代,她道:「景先生可願聽我說個故事?」
白為霜這下終於綳不住了,一臉蒙逼外加滿臉震驚,宛如同時被九九八十一道道驚雷給劈中了一般,跌跌撞撞地扶著門沖了出去。
後面的話尚未說完,便被一聲凄厲的慘叫所取代。
白為霜便這般將江景吾拋之腦後,一言不發地與阿煢共進晚膳。
「陸阿煢……」
她越想越覺頭痛,腦子裡一根弦緊緊地繃著,全面拉扯著她的神經。
阿煢盯著景先生望了許久,都不曾等來答覆,又過好一會兒,景先生方才彎了彎唇角:「喝完,記著去上課。」
此時正值晌午,屋外日頭正盛,門一打開,陽光便與清風一同湧來,輕輕拂過阿煢眼角眉梢,讓本就困得睜不開眼的她,越發迷迷糊糊。
閉目假寐的白為霜緩緩睜開了眼,卻見那逆著月光的山坡上慢慢墜下一道人影,那人是捆著麻繩一點一點地往山谷里爬的,雖看不清晰,也能依稀辨別出那是個男人。
聽這動靜並不似白為霜回來了,已然睡得整個人都軟綿了的阿煢只得又從床上爬起,慢條斯理地穿好鞋去開門。
許是阿煢面上的驚駭太過扎眼,白為霜立馬補了句:「我隔著帷幔喚了你好幾聲,你都未聽見……」
彼時的阿煢尚且年幼,聽不懂那些話中所蘊含的東西,只記住了那句話「阿瓊,你若是男兒身該有多好」。
陸九卿的臉上並無半分異色,神色泰然到彷彿早就料到阿煢會有此一出。
他不動聲色打量著伏跪在地的阿煢,隔了許久,方才道:「你果然是這批孩子里最聰慧的一個。」
不願回想起往事的白為霜一聲冷哼:「不準再提那事。」
陸九卿並未與她解釋這竹哨究竟有何用處,只能由她自己來探索。
不待白為霜作答,阿煢便笑了:「咱們可真是有緣。」
眼看那男子就要解開繩索躍下來,卻有一支羽箭劃破夜色破空而來,不偏不倚正中那人後頸。
這等從容,這等淡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說「是豬骨,拿去煲湯也不成問題」。
後來,連景先生都未再提起阿煢,江景吾趁此機會搬來與他一同住。
餘下的話不必再說,阿煢也能猜到他接下來想說什麼。
事到如今,她都不知究竟有幾人知道她的身份。
阿煢猶自沉浸在來葵水的悲痛中。
新主母火速上位,做的頭一遭事便是斬草除根,對阿煢下手。
阿煢這廂正腹誹著,白為霜那廝又發話了,卻無半分揶揄之意,正經到讓阿煢這個胡思亂想的都不禁開始沉思,自己是否太過狹隘了,只聽他頗有幾分嚴肅地道:「那邊還有很多。」
聽到這話,阿煢沒來由地感到幾分緊張,面上卻一派平靜,只「哦」了一聲,便低頭舀湯以掩飾自己的不安。
一行人折騰了整個上午都無任何收穫,阿煢只覺匪夷所思,越想越覺得詭異,一道寒氣直從尾椎骨躥上腦顱,她不禁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朝白為霜看了一眼。
景先生這廝卻是惡習不改,明知阿煢乃是女兒身,還又要將自個束髮的花枝拔出,插在阿煢鬢角。
即便換上了女裝又如何?
那是件極盡奢華的桑蠶絲齊腰襦裙,煙紫色裙裾,上嵌珍珠,銀絲綉紋,只消一眼,便再也放不下。
他抱著胳膊思忖半晌,仍無要回住所的意思,索性轉了個彎,往江景吾房裡走。
阿煢心中緊繃著的那根線「噌」的一聲綳斷,卻仍是一臉純良地搖搖頭:「弟子不知。」
她立在銅鏡前,以生平最柔美的姿勢換上那身衣。
「哦。」困意突然涌了上來,阿煢聲音軟綿綿的,「我困了。」
那時候阿煢與白為霜都以為,他們將這般平安無事地長大,然後各奔東西。
越質問,她眸中郁色越深,待到臨近某一點時,終和_圖_書於再也克制不住,端起釵環配飾一把往銅鏡上砸。
而今再回想從前之事,阿煢只覺不可思議,明明就知道當年那好看到不可思議的哥哥正是白為霜,仍是道了句:「八年前,城郊乞兒窩那個哥哥是你吧。」
景先生笑而不語,只輕輕拍打著她的背,替她順著氣。
毋庸置疑,自然是白骨很多了,阿煢一聽便覺頭皮發麻,渾身汗毛都要豎起了,奈何還是抑制不住朝白為霜所指的方向望過去。
他與阿煢相識九載,同房八年,除卻姓名,他竟對阿煢一無所知。
初時阿煢的的確確沒想過要女伴男裝來欺騙陸九卿,她也不曾去想,陸九卿竟從頭至尾都將她當作了男孩,待她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已是半年後,彼時的她不過是個未滿六歲的稚童,害怕又因自己是女童而遭人拋棄,才會有意去隱瞞。
又有誰能料到,臨至阿煢離開杏花天前的那一夜還會發生這樣一件「刻骨銘心」之事。
白為霜心事重重,根本分不出心去品酒,盯著澄清的佳釀思索半晌,仍是忍不住道了句:「方才陸阿煢在我面前斷袖。」
明知不可得還去奢想,只會讓慾望在心間越扎越深。
……
次日恰是休沐日,用過早膳后,阿煢便與白為霜一同領著景先生去尋找那個祭台般的山谷。
說出這話時,她心臟幾乎就要衝出胸膛,縱然緊張,眼神反倒越發堅定:「掌柜請進,阿煢還有話要與您說。」語罷,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姿勢。
阿煢倒也想睡,奈何今夜驚嚇太多,生怕一閉上眼,又會冒出個什麼奇奇怪怪的玩意兒。
她有著一瞬間的慌神,過了足足兩息方才反應過來,堆出一臉天真爛漫的笑:「掌柜,您怎來啦?」
呈現在眼前的景象太過駭人,阿煢全身血液瞬間涼了下來,她又朝火堆湊近了幾分,方才找回幾分暖意。
景先生收徒不看出身,杏花天內三十名弟子有阿煢這樣的草根,亦有白為霜這樣正兒八經的貴胄子弟,說到底,還是阿煢這樣的孩子占多數,故而白為霜、江景吾這般出身的子弟便難以融入大團體。
那簾懸挂八年的帷幔就此被拆落,他莫名覺著有些不習慣。
阿煢越發沒了食慾,沉思片刻,方才問道:「殺那男子之人是誰?還有,我怎會醒在景先生床上?」
年僅五歲的阿煢就這般淪落乞兒窩,若不是獲陸九卿相救,恐怕她已沒機會站在這裏說話。
白為霜搖搖頭:「殺那男子之人並未出現,昨夜他死後,我便一直守至天明,待到天完全亮了,方才敢動身,卻在半路偶遇陸掌柜,是他將你帶回了杏花天。」
她肚子雖仍舊疼,卻不似前一陣那般厲害,已然平息不少,便自告奮勇去撿柴火。
他無比肉痛地盯著那空酒壺望了許久,方才說出一句欠揍至極的話:「我以為……你比他更適合女裝……」
阿煢不甚自然地別開臉,面頰已緋紅一片。
已然弄清楚自己究竟「傷」在何處的阿煢頓時變了臉,比先前以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還要來得慌張。
阿煢心中瞭然,猛地一抬頭,白為霜那廝果然正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所嚇倒的她,第一反應便是滾落途中有什麼東西插入了她腹部,連忙伸手去摸自己腹部,卻是一連摸了好幾十回合都沒摸出個所以然。
她早就該下決心了不是嗎?
這一夜無人再說話,二人背靠背坐在了火堆旁。
所幸她這人沒別的好,就是不喜歡在一件暫時無法解決之事上死磕,不過須臾,便已做好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的準備。
白為霜不答,只用一種看白痴眼神望著她。
那胖童子一臉正氣凜然地蹲在外邊守著,聽聞阿煢與白為霜有要事要與景先生相談,氣沉丹田,朝溫泉內一聲狂吼。
好不容易將那一大段話說話,景先生卻掏了掏耳朵,道:「小霜霜這是背的哪篇文章?好不容易下學了,還得聽你背書,也是怪沒勁的。」
今日的她孤身一人,不曾與人結伴,看上去顯得格外孤寂,走在人群里,越發打眼。
竹哨才響三聲,屋外忽地傳來一陣躁動,像是有什麼東西正扇翅飛來,她心念一動,便停下了吹哨,將窗推開。
所幸楚地近幾個月來都未降雨,天氣也算得上是乾燥,否則阿煢簡直不敢想,自己與白為霜將會掉入一個何等可怖的修羅場。
於是,一人領了一本《訓誡》帶回去抄。
一切過錯都歸咎於她生為女兒身!
……
許是懶得再與阿煢賣關子了,景先生幽幽嘆了口氣,直接開門見山與她道:「你為何要女扮男裝?嗯?」
蒼瓊正是阿煢本名。
阿煢沒來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忙喊了聲:「景先生早。」想了想,又接著問,「我怎會在您這裏?」
阿煢才從碗里夾起的一塊肉,「啪嗒」一聲掉回了碗里。
夜裡的山谷靜得可怕,連風聲也無,只余火堆里時不時傳來的「噼啪」聲。
她這一步看似兇險,實則是最保險的招,而陸九卿接下來的表現,也正肯定了這一點。
江景吾好不容易扶起的酒壺又「啪嗒」一聲落了地,這下全灑了。
縱然被罰抄書,白為霜仍有些魂不守舍,苦苦糾結著,此後該如何面對阿煢。
白為霜仍是心事重重,今夜之事太過不尋常,怕也只有阿煢那沒心沒肺的才睡得著。
https://m.hetubook.com.com白為霜目光定定,望向阿煢:「我之所以來找你,正是為此事。」
他仍是那副衣衫不整的放蕩模樣,青絲纏繞脖頸,袒露大片胸襟,甚至有意無意朝阿煢拋去一個媚眼。
阿煢卻瘋了似的捂著肚子滾地大笑,笑得眼淚水都冒出來了,笑得連她自己都辨不清,是該歡喜還是該悲傷。
可有人能認出她本就該是女兒身?
她不敢直視陸九卿的眼睛,低垂著頭,靜靜等待他做出回應。
阿煢心不在焉地扒著飯,桌前忽然多出個木質托盤,上面整齊排列著三菜一湯,放眼整個杏花天,怕也只有白為霜會如此一絲不苟。
陸九卿與景先生有著七分相像,不仔細去分辨,很容易將二人弄混,阿煢卻是一眼便認出了他是陸掌柜。
若未撞上這麼一遭破事,白為霜早該脫衣就寢了,故而身上並未穿太多衣,縱然如此,他仍像是沒有知覺似的不停地在杏花林間轉悠,阿煢著女裝朝他媚笑的那一幕猶如被人深深刻在了腦子裡一般,揮之不去地在他腦袋裡縈繞縈繞再縈繞……
只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後院里新人越多,名角兒越遭冷落,直至四年後,那名角兒誕下長女蒼瓊,算是徹底失了寵。
她看著活絡,實則性子薄涼得很,素來就不喜多管閑事,加之陸九卿又這般著重強調了一番,更不想與那事扯上半點干係。
白為霜此人說話向來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昨夜,那個古怪的男子又來了。」
又有誰知,那貌美如花的名角兒竟是只不會下蛋的母雞,嫁到蒼家足足五年,肚皮里都無任何動靜。
阿煢再醒來已是翌日午時,才睜開眼便發覺自己躺在了一張完全陌生的床上。
她也曾去怨,也曾去恨,到頭來竟不知究竟該怨誰,又該去恨誰。
一個毫無波瀾起伏的聲音陡然在身後響起,驚得阿煢心頭一悸,猛地回頭,卻見白為霜右手挑著帷幔,正神色不明地望著她。
阿煢臉色忽紅忽白。
白為霜眉頭緊鎖,不動聲色自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燒著的柴火棍。
那日下午阿煢並未在課堂上遇到白為霜,本就有些心神不寧的阿煢越發無心去聽課,好在景先生不曾為難她,她便以手支頤,發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呆。
也罷,就當斷了她最後的念想,今夜以後,世上再無蒼瓊,只余陸阿煢。
短短一句話,教阿煢本就沉重的心思又沉了幾分,她低垂著腦袋,還在靜候下文,陸九卿卻從懷中掏出一隻竹哨,放置她掌心:「我能看到你的誠意,只是,而今的你尚不具備為我所效命的能力,你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清涼如水的杏花香霎時漫了過來,窗外是株開得正好的杏樹,粉白杏花堆積似雪,密密匝匝遮蔽了視線,她先前所聽的扇翅聲便正是從那杏樹後傳來。
那日之後,整個杏花天再度恢復了平靜,莫說阿煢,連白為霜都再未提過當夜之事,他們都忌諱莫深地同時選擇沉默,本就顯異常的一件事又被籠上一層疑雲。
那個阿景自然就是景先生,阿煢只知陸九卿與景先生交好,卻從不知他們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只能憑藉他們有七分相似的容貌來判斷,他們許是親兄弟。
換作平常,白為霜自然懶得搭理她,今夜太過不尋常,白為霜破天荒地與她聊了起來,他不答反問:「怕什麼?」
大抵,真應了那兩個字——孽緣。
她不想對當年之事做過多的解釋,亦無從解釋,正躊躇著,陸九卿卻忽而一笑。
陸九卿的反應比阿煢想象的還要鎮定,甚至還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彷彿他今日所做一切只為等待這一刻。
阿瓊,你若是男兒身該有多好。
她忙不迭地搖頭,如實道:「我不敢睡。」見白為霜不說話,又接著問了句,「你怕不怕?」
陸九卿既還能對她笑,也正說明,事情還未壞到無法挽回的餘地。
到頭來,倒真是應了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算了也白算。
陸九卿話音才落,阿煢便越發慌,心中一「咯噔」,只想著,要完了,掌柜怕是一路殺來問罪了。
阿煢雖不懂,仍乖順點頭,越發肯定事情定然比想象中還要複雜千百倍。
果不其然,陸九卿下一刻便道:「莫慌,我今日不是來與你問罪的,亦不會過多干預你的事,我之所以會來找你,不過是因為前夜之事。」
銅鏡里倒映出她狼狽的身影。
景先生沉默片刻,方才沉吟道:「所以……你扮作男兒身,究竟想做什麼?」
阿煢悠悠抬起頭,卻冷不丁瞧見白為霜左手上托著顆猙獰的骷髏頭,縱然膽大如她,也要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嚇個半死,於是,某個難以言喻的部位越發血流成災。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從前總鬥嘴抬杠的二人倒都收斂了幾分,阿煢不再在大庭廣眾下調戲白為霜,白為霜亦不再見了阿煢便躲,見著她,連神態都溫和了幾分,不再一天到晚板著張討債臉。
某一剎,停頓半晌的扇翅聲又忽地響起,阿煢聚精會神,試圖將自己的視線穿透那密不透風的粉白杏花。
然後,她越發迷茫了,不知自己腹部的鈍痛因何而來。
故而甫一見到白為霜難免有些彆扭,她沉默許久,方才拋開那異樣的情緒,道:「昨夜之事你可與景先生說了?」
阿煢的肚子痛起來一陣一陣,時而像有人拿著刀子在裡邊和*圖*書絞,時而緩下來,只隱隱有些悶痛,這般樂此不疲地交替著,十分之折磨人。
門外所站之人是陸九卿,他今日穿了一襲綉了金色暗紋的玄衣,較之平常,多出幾分肅殺之氣,沒來由地看得阿煢心頭一悸。
「前夜之事?」阿煢心中默念一番,仍未完全鬆懈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陸九卿,靜待下文。
尚未緩過神來的阿煢才欲開口,白為霜又以他那毫無起伏的聲音道:「是人骨。」
阿煢呼吸逐漸平緩綿長,沉入黑甜香。
「阿煢願為掌柜效命,以求庇護!」阿煢「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一連磕下三個響頭,「阿煢別無所求,只願有一日能替娘親報仇!」
名角兒過門不足兩年,後院里便添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
白為霜本就不大好看的臉色越發黑了,十分簡單粗暴地打斷景先生接下來要說的話,用毫無波瀾起伏的聲音將昨夜之事陳述一遍。
只聽「嗤」一聲巨響,竟有一隻巴掌大小的黑色鳥兒穿透繁花,落至窗欞上,用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阿煢。
像是特意讓阿煢看清楚一般,白為霜拋下那顆頭骨,又從火堆中撿起一根柴火,徑直走向他先前所指的方向。
那時候,他以為阿煢很快回來,卻不想她年僅十五便考上秀才,此後再未出現。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他與阿煢一同滾下山坡的那一夜。

蒼家公子向來風流成性,起先也是真真兒將那名角兒視作心尖尖上的人來呵護,可他蒼家大少爺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從前的山盟海誓轉眼成空,那名角兒再美也不過滄海里一滴水,更遑論還是讓他犯了無後之大過的禍水。
阿煢仍是一臉茫然,白為霜受不了她這副蠢樣,終於忍無可忍,道:「你脫了衣服自己看。」
若白為霜此時帶了刀,怕是早就一刀削掉景先生腦袋了,然而,正因他此時沒帶刀,方才捏緊了拳頭,額角青筋暴起。
她又喃喃將娶老婆默念幾遍,突然間眼睛一亮,兩眼發自望向白為霜:「我想,我大抵是個傻的。」
她才轉過身,就聽白為霜用那毫無波瀾起伏的聲音道:「你可是受傷了?」
直至三日後,他方才知曉,原來阿煢考上了童生,此番離走是要去考鄉舉。
夜色越濃郁,寒意越深,漸漸穿透他薄薄的中衣,滲入骨子裡。
阿煢語焉不詳地打著哈哈:「哈哈……大概是報應,報應,從前我摸了你屁股,今日我屁股便血流成災。」
陸九卿平日里雖看著溫和無害,阿煢卻始終對他有所忌憚。
說到此處,她又惴惴不安地抬頭望了景先生一眼:「我只是想,既然已被認作男孩,即便我再去澄清,怕也只會被視作給自己找開脫,倒不如將錯就錯,真把自己活成一個男孩。」
陸九卿並未回答,神色頗有幾分嚴肅,開門見山地道:「你的事,阿景已與我傳書說明。」
阿煢一語罷,二人皆恍惚,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八年前。
白為霜一走,阿煢也沒繼續與景先生待下去的意思,連忙告退,回到自個住所。
待到她全然調整好心態,白為霜已然步伐沉重地舉著火把走了回來。
五歲那年,她那空守蒼家主母之位卻無實權的娘親一夜間病倒,非但沒能得到蒼家善待,反倒被潑了一身污水,含恨離世。
她又何嘗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隨著年紀的不斷增大,她的特徵只會越來越明顯,而今的她連景先生與陸掌柜都瞞不過,將來又談何扮成男裝去考取功名!
二十年前阿煢他爹,也就是蒼家大少爺不聽族人勸阻,非要娶那勾欄里的清倌名角兒做正房,一路敲敲打打將人娶回了家,倒也傳成了一段佳話。
那夜正值花朝節,阿煢恰滿十五,這也就意味著她已成人,可覓良婿婚配。
換作平常,阿煢自不會放過這等好機會,趁機爬桿去調戲白為霜。
江景吾那幸災樂禍的笑瞬間凝固在臉上,一臉不可思議地摸著後腦勺自言自語:「奇了怪了,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白為霜這一言的威力,不亞於突然在晴空降下無數道霹靂,劈得江景吾兩眼發直一臉蒙逼,小手那麼一抖,灑了自個兒滿身酒。
她從來都不是個多愁之人,亦懂得該如何調適心情,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不停地暗示自己,說服那個胡思亂想的自己,將一切煩惱事拋諸腦後。
彷彿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只余阿煢的心臟懸在胸腔里「怦怦」亂跳。
半盞茶工夫后,白為霜便已進了江景吾的屋,值得慶幸的是,江景吾舍友今晚恰好不在,瞅見白為霜來了,連忙摸出一壺藏了大半個月的酒,又尋來兩個茶盞充當酒杯,笑呵呵地斟著酒。
仍有些頭暈眼花的她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視線里又多出了一張俊美多情的臉,她「咦」了一聲,又閉上眼,將先前的動作再重複一遍,又一次睜開,那臉的主人正笑眯眯望著她。
「既非男又非女,你究竟是個什麼怪東西?」她一遍又一遍輕聲質問自己,「既非男又非女,你究竟是個什麼怪東西?你究竟是個什麼怪東西!」
他想,他大概是要被阿煢那廝給嚇瘋了,否則又豈會總想起她的臉她的笑,他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被剪得支離破碎的畫面越是要往他腦子裡鑽,霸佔他所有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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