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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共乘風

作者: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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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久別又重逢

第三章 久別又重逢

白為霜徑直走了出去,食指沾了些許液體放在鼻下聞了聞,擰著眉頭道:「是血。」
抽條版胖童子晃晃腦袋,與提出這疑問的江景吾道:「陸阿煢,她約莫半時辰前便已到了。」
她將思緒從往事里拔出,何氏正咧著嘴號啕大哭,感受到她的目光,又倏地抬起頭來,朝她痴獃一笑,再也尋不回從前的影子。
當年那胖童子一如既往的嚴肅正經,倒是抽了條,不再似小時候那般痴胖,全程正經臉領著阿煢往花廳趕。
兩岸人潮洶湧,那抹鮮紅宛若沒入湖海的一尾鯉,某個瞬間,那尾鯉就要再度顯出身形,臨風立於春風裡,微一側首……白為霜身後便傳來了江景吾的聲音。
殺人手法十分殘忍可怖,死者頸部生生被咬斷撕開,放干所有血,方才喪命。
她一點也不暢快,更流不出一滴淚,只覺胸口堵得慌,喉嚨里也像是被人灌滿了鉛,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江景吾一身酒味撲鼻,懷裡摟著個滿臉嬌羞的舞姬,一派風流地調侃道:「打一開始你就盯著人家看,嘖嘖,我竟看不出你這小子好這口。」語罷,他又低頭盯著人舞姬細細打量,「咦,不過這姑娘怎看起來有幾分眼熟呢?似乎……似乎與那陸阿煢有幾分相似啊。」
阿煢先前既已心生退縮之意,自然也就明白了,定是有人刻意將她往某處引。
躍入眾人眼帘的是個蓋著黑布的托盤,正是阿煢先前所見,放著歪脖子雞的那個,由於托盤上的雞跑了,故而托盤上除了滿滿一盤猩紅液體,以及一塊被浸濕黑色綢布外,再無其他。
她雖不擅武,與一般人搏鬥倒也能保命,更何況她身上還藏有暗器以及陸九卿當年贈的那隻竹哨。
胖童子想了想,便道:「先生不愛食鴨肉與鵝肉,故而今夜桌上只會出現雞肉。」
事已至此,她都不知自己究竟算不算替娘親報了當年之仇。
阿煢挑著眉望他一眼,笑著讚賞幾句,便接過他手中鐵錐。
阿煢道了句謝,便將那請柬收下,抽出一看,果不其然是景先生的字跡。
就在她收拾完一切,準備起身之際,頭頂忽而一黯,一道人影猛地撲來……
這是一起橫跨十數年且仍在持續著的懸案,由於太過離奇,怕引起轟動,衙門才會一直壓著消息,直至半月前,楚國公才將這擔子壓在白為霜肩上,也就那時,他方才知曉,世上竟還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
它那副被扒光了毛,又歪著血淋淋的脖子的模樣實在慘不忍睹,跑起來的姿勢亦過於扭曲,整個畫面堪稱不忍直視,若還要再多增添個形容詞,那便是不忍直視外加驚悚,以至於近些年來越發見足了世面的阿煢都遭受到了驚嚇,一時半會兒竟緩不過神來。
聽聞此聲,白為霜不禁猛地一回頭,就在他回頭的空當,那抹紅影便這般徹底消失不見了。
白為霜靜默不語,只拿一雙冷若寒霜的眼狠狠剜他。
一語罷,還不忘贊兩句那兇手心思甚秒。
阿煢也不說話,托腮望著婢子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只是近些天白為霜還有別的事耽擱,便只能她一人趕回梅城蒼家。

何氏領著家丁將門撞開,便瞧見家主伏在案上小憩。
一聽到這名字,江景吾便下意識地瞥了白為霜一眼。
此事遠遠比想象中來得更複雜。
這還是阿煢暌違五年,頭一次見到白為霜。
也就這時,那模樣駭人的雞竟又昂頭怪叫了一聲,驚得阿煢連忙捂著胸口往後一彈。
阿煢娘親向來軟弱,又無顯赫的家世來替她撐腰,縱然當了蒼家主母,仍受盡白眼,從始至終都被何氏所壓制。再軟弱的人都有旁人不可觸碰的逆鱗,而她的逆鱗正是那時年幼的阿煢。
頭一個受害者阿煢連忙屏住呼吸後退一步。
她不明白自己所做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那場被她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復讎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阿煢不信,如何氏一般心思歹毒的惡婦又豈會這麼容易被嚇瘋。
忽聽書架內傳來「咔」的一聲脆響,竟像一道開鎖聲。
一道尖厲的聲音陡然從身後響起,驚得她連忙起身,回頭一看,竟是那瘋瘋癲癲的何氏。
彼時的阿煢縱然年幼無知,仍是記住了那惡毒的字眼「採生折割」。
好端端生在枝頭的嬌花被她一朵一朵掐掉,復又揉成一團爛泥扔在地上踩。
瞧著她像個稚童似的蹲在自個兒子屍首前時哭時笑,不甚瘋癲的模樣,阿煢心中非但沒有報復的快|感,反倒心生幾許感慨。
這所謂的梅城第一美人不過風月場里一名妓,蒼家家主才斷氣,又重新投入周家大少的懷抱,哪管自己前不久才與他人海誓山盟。
為了不使自己酸掉滿口牙,最好的法子便是扼制那些念頭,不要再去想,故而,江景吾連忙補了句:「啊,興許是他一個人待著太無聊了,出去走了走。」
何氏向來潑辣,才欲發作,家主竟被她一推便躺在了地上,一摸,連氣都斷了。
當年的冷峻少年郎已然長大成人,仍是一等一的美貌,卻又不復當年,總算長出些許稜角,將他與女子區分開。
此時此刻,書房內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阿煢身上,她非但不緊張,反倒越發從容淡定,又試著抱住蓮燈多轉了幾圈m.hetubook•com•com
聽到最後一句,阿煢不禁頭皮一緊,越發肯定何氏定然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忙走過去摟住何氏的肩,低聲安撫著:「莫怕,莫怕,我是好人。」
那時阿煢生父就已初顯敗家子之風範,整日流連花叢泡在風月場里,連自家正房「病死床榻」都不知,何氏一手遮天,勢要斬草除根,連年僅五歲的阿煢都不放過,親手將其送至人牙子手中,且囑咐,不可變賣為奴,要送去採生折割。
舞姬款款而去,江景吾方才恢復正經,頗有幾分嚴肅地道:「你是世子,又不是和尚,這般不近女色是為哪般?」
起先,阿煢尚不知曉這四個字所包含的寓意,直至她真正進了乞兒窩,看到那撒落一地的鮮剝獸皮與肢體殘損的稚童,方才懵懵懂懂猜測到其險惡用心。
她獃獃望著那捧毫不起眼的黃土堆,心中百味陳雜。事已至此,她都不知自己究竟算不算替娘親報了當年之仇。
阿煢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微微招手,喚來一人拖走礙眼的瘋癲何氏。
此時山間並未起風,卻有一股子寒意順著尾椎骨一路往上躥。
那婢子瞧了急得直跺腳,才起身去追,又想起阿煢的身份,連忙折回與她行禮道了個歉,方才再度去追。
「這……」與他通報之人頗有幾分躊躇,幾番掙扎后,仍是補了句,「那人道,他叫陸阿煢,乃是您在杏花天的同窗。」
很快,那名喚陸阿煢的同窗便抱著只不曉得從哪兒拐來的野貓粉墨登場,卻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嘖嘖,五年不見,白兄倒是越發不近人情了。」
蒼家祖墳位於一里開外的蒼山之上,那裡埋著蒼家百年三代人,她那娘親的墳塋亦建在蒼山之上。
若非要將此鍋甩至何氏身上,說她善妒,蒼家家主便只能偷偷養,倒是真說不過去,更何況,這兩個童男還這般不尋常地死在了一間無人知曉的密室里。
「采」即採取、搜集,「生」即生胚,「折割」即刀砍斧削。
仵作面色凝重地搖搖頭:「凡是被嚇破膽之人,必將面色烏青,瞳孔放大,更有甚者,還將口吐白沫。」
難道不是為了堂堂正正站在他們面前,以絕對凌駕於他們之上的身份,還她娘親清白?
何氏千不該萬不該對阿煢下手。
抽條版胖童子才將二人引至花廳,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上便露出疑惑的表情:「奇怪,怎麼人不見了?」
江景吾湊了過來,不待他開口說話,白為霜便一把拽住他往廳外拖:「陸阿煢怕是要出事了,快與我走上一遭。」
他消息倒是靈通,竟這麼快便知她已回來了,一同邀了昔日三十名同窗相聚杏花天。
這一瞬所有圍觀者皆屏住呼吸,阿煢亦停下手中動作,凝神望著傳來動靜的方向,不多時,蓮燈正後方便開出個寸許大的縫,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霎時自那縫中湧出。
這些芍藥乃是蒼家家主生前種下的,皆是名貴的種,一旁服侍何氏的婢子直看得肉疼,卻又敢阻止,只得任憑她糟蹋。
此案目前雖由阿煢一手查辦,最終還是得由白為霜做出決斷。
且說白為霜下了江景吾的畫舫,已然抵達自個兒世子府,才一入門便匆匆跑來一人,附在他耳邊道:「新上任的梅城縣令自稱乃是您的故人,正在側廳候著。」
和阿煢一樣,經歷了那夜之後,他雖不至於談雞色變,倒也沒來由得瞅見雞便覺心中不爽快。
阿煢一路走來亦聽了不少傳言,而今真正見到這具了無聲息的屍體,只覺感慨良多。
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煢隔著大老遠便看到這一幕,終於得以放慢步伐,緩緩走了過去。
至於要「勾引」誰?
又是雞!又是斷頸!又是放血!
此後,幾乎每隔半年,楚地都會再出現一具咬斷脖頸放干血的屍體,一直持續至今。
令白為霜覺著奇怪的是,明明岸上有著這麼多的行人,為何那抹鮮紅偏偏就能撞入他眼裡,他斜倚欄杆的身子在一瞬之間變得僵直,所有注意力皆集中在那扎眼的紅衣少年身上,那抹紅影卻像變戲法似的,一晃便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彷彿先前所見不過是錯覺。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霎時湧上心頭,他瞪大眼,試圖從人群中剝離出那抹鮮紅。
通報者見之不禁面露幾分疑色。
既然景先生不在,二人自然也得去阿煢先前所待過的花廳候著。
舞姬泫然欲泣。
抽條版胖童子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正經樣,將阿煢引入花廳,沏了壺茶后又跑得不見人影。
那物籠在黑布之下,縱然湊近了也瞧不出究竟是何物,阿煢又有些謹慎,不敢輕易動手去掀黑布。
從始至終她都懶得去想何氏到底看到了什麼,又究竟因何而瘋,僅僅是因為丈夫與兒子同時暴斃而受刺|激?
往事不停在腦子裡回放,不知不覺中,阿煢竟一屁股坐在了蒼家家主當日所坐的太師椅上。
白為霜與江景吾的馬車終於抵達明月山腳,若無阿煢,他們二人定然會是今日來得最早的那批。
少年成名的她任天水府下梅城縣縣令之職,于次年春還鄉。
江景吾這廝與阿煢倒是同道中人,一樣的臉皮厚,都這般光景了,還能嬉皮笑臉與那舞姬道:「白大美人又鬧脾氣了,你先進去。」
阿煢稍一思索,便m.hetubook•com•com斂回心神去追那歪脖子雞。
這個念頭才從腦子裡冒出,江景吾便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隨後狠狠地唾棄了自己一把。
在一幹家奴的指引下,阿煢來到了蒼家家主的案發現場,也就是那間書房。
思及此,阿煢面上笑意終於寸寸退去,重新換上副正經表情。

整個梅城縣的百姓都在說,蒼家家主是何等的艷福,年近四十還能大勝周家大少,得那梅城第一美人歸垂青,卻不想,他竟這般薄命,還未享得美人福便已歸西。
未過多時,仵作便已至,不必湊近了去聞,他就已做出判斷:「此乃腐屍之臭。」
那隻歪脖子雞已然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阿煢一掀衣袍半蹲在地,才欲提起那歪脖子雞,便發覺它的腹部緊緊掛了一根魚鉤,若不是魚鉤上的線全然被雞血所染紅,她也不會這麼快就發覺魚鉤的存在。
紅色蓮花卻不然,本是佛學八寒地獄之一,因受生此地獄者嚴寒逼切,其身變為紅赤之色,皮膚凍裂,故稱紅蓮地獄,亦有說是十寒地獄。此外,另有一說,乃是熱地獄之一,其獄中皆呈赤色,如紅蓮花之色,故稱之。
不曾湊近阿煢便聞到了一股子膻味,其間還混雜著極其濃烈的血腥味,那被黑布所籠蓋住的物什高高隆起,時不時顫抖一下。
他愣在原地怔了怔,方才猛然掀起眼皮子。
直至此時阿煢才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縱然已生退縮之意,仍是緊追不捨跟在後邊跑。
她唇角微掀,徑直走向書架,試圖用手去搬動那盞蓮燈,卻發覺,蓮燈乃是固定在書架之上的。
開始的時候仵作一直說找不出蒼家家主身上的傷,而今怎又突然找出了兇器?
阿煢抵達世子府時已至酉時,才敲門,便走出一小廝,不著痕迹將她打量一番才道:「閣下可是梅城縣令陸阿煢?」
她已顧不得去思索那人為何要將自己往此處引,只想取下那根魚鉤,提著雞往回走。
江景吾忙拍拍舞姬肩:「聽到沒,人白大美人叫你滾呢。」
白為霜他爹雖是權勢滔天的楚國公,乃是大周本朝唯一的異姓王,子女運卻稀薄得可憐,好不容易湊齊了兩個兒子,大兒子,也就是白為霜他哥,卻在四年前溺水而亡,本已立志做一閑王的白為霜趕鴨子上架,被迫離開杏花天,繼承了這世子之位。
那夜許是她這短暫的一生中最有血性的時候,可這又如何,最後她還是死了,是否真化成了厲鬼,阿煢倒是不得而知,只知從那以後她的日子越發不好過。
聽聞此語的她但笑不語,只暗戳戳在心中揣測著,也不知這聞名天下的冷麵俊世子再見她會有怎樣的反應,嘖,莫名有幾分期待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何氏險些被嚇昏厥,外頭卻又傳來噩耗,大少爺死在了自個鋪上!
阿煢腦子裡關於她那親爹的記憶並不多,而今再回想起,竟只記得自己母親的懦弱,以及何氏的飛揚跋扈。
她捂住口鼻,繞過書桌一路退到底,方才喚來一人道:「去把仵作請來。」
風月場上的女子哪有什麼真心,倒也無人責怪她涼薄,風頭全都集中在蒼家家主蹊蹺的死因之上。
從前,她想過很多種與自己生父再見的場景,甚至,她連見到他后要說的話都一一想好,又何曾想過,竟會變成這樣。
仵作頷首,帶著幾分羞赧:「確切死因還得再查。」
江景吾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那滿滿一托盤的血,那抽條版胖童子又「咦」了聲,道:「膳房裡端菜的托盤怎被人放了這兒?」
她獃獃望著那捧毫不起眼的黃土堆,心中百味陳雜。
故而她才會這般壞心眼地去揣測,白為霜再見她究竟會有何反應。
阿煢神色瞬變。
她不明白自己所做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那場被她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復讎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約莫十五年前,也就是阿煢娘親離世的那一年,楚地出現了第一樁吸血案。
家主的書房從不進閑人,哪怕是大少爺都不能隨意踏進去,故而,無人知道家主究竟何時斷的氣,他們只知家主那日看上去顯得十分異常,一頭扎進了書房裡再未出來過,送去的飯也都沒動一口,這般過去一整天,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有人發覺不對。
白為霜又瞪了江景吾白為霜一眼:「本王是叫你滾。」
阿煢聽罷點了點頭,那仵作換了口氣,又突然捧來一根以棉布裹著的鐵錐,繼續與阿煢道:「至於蒼家家主……」說到此處,他不禁低頭看了眼那根不足巴掌長的鐵錐,「此乃殺害蒼家家主的兇器。」
次年春。
縱然阿煢膽大包天,仍是對坐死人椅子有所忌諱,她「嘩」的一聲站起,卻又在站起的一瞬間突然回想起什麼,再度坐了回去。
江景吾又在設宴酬賓,觥籌交錯夾雜著靡靡絲竹之音,白為霜素來喜靜,又嫌那些媚眼橫飛的舞|女身上脂粉氣息太過濃郁,淺啄幾口清酒便跑去船頭吹風。
百年蒼家早被阿煢她爹敗得面目全非。
顧名思義,要將阿煢作為生胚送給人牙子,任憑他們刀砍斧削,將阿煢變成個能供人討錢的怪物。
獨處且無人搭理的時候總想給自己找些樂子。
他怎麼都沒想到,原來今日hetubook•com•com在畫舫上看到的那紅衣少年真是阿煢。
他話音才落,從頭至尾都保持沉默的白為霜忽而道了一句:「那是什麼?」
隨著縫隙不斷地擴大,阿煢終於看清藏匿在裡邊的東西。
若是個市井莽夫,不知個中寓意倒是情有可原,堂堂蒼家家主也不知,還真是說不過去。
她盯著那物看了半晌方才將視線挪開,寸寸掃視屋外迴廊與庭院,以查看可有可疑之處。
阿煢又盯著那幅畫看了半晌方才移開視線,朗盛詢問立在一旁的婢子:「你家家主可信佛?」
他拾起那塊黑色綢布細細查看一番,竟在其上尋到一根細小的絨毛,又放在鼻下嗅了嗅,當即判斷出定是禽類的絨毛。
眾人紛紛轉過頭,朝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
不過話說回來,陸阿煢那小子倒也生了副頂好的容貌,即便有白為霜這珠玉在前,頭一次瞧見那小子,他仍是禁不住驚艷了一把,也怪不得當年大家都愛拿陸阿煢與白為霜比,奈何二人各有千秋,他們這群閑人比了整整八年,都未能比出個所以然來,比到最後阿煢離開了杏花天,只得敲棺定論,白為霜更美,陸阿煢更俊。
那是一幅看似十分尋常的美人圖,既非大師手筆又不像出自蒼家家主之手,圖中美人亦畫得中規中矩,唯一引人注目的是美人足下一片赤色紅蓮,鮮艷欲滴,仿似鮮血染成。
於是,二人一動一靜,一吵一悶,整個下午便這般過去了。
這些年來阿煢性子雖沉穩不少,本質倒是不曾改變,人前裝模作樣扮沉穩,人後依舊頑劣又話癆。
阿煢瞭然,悠悠收回目光與那仵作道:「所以,他不是被嚇死的?」
他素來不屑做多餘的交際,想都未想,便道:「不見。」
阿煢頷首,那小廝見之忙從袖袋裡掏出一封請柬,道:「世子不在,此為景先生差人送給大人您的請柬。」
再一細想,那人既能不動聲色送來這麼個怪東西,要殺她自也易如反掌,想必他所做一切不是為取她性命,而是另有目的。
故而本就表情缺乏的白為霜為了樹立威信,越發沒了表情,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年不到便將這冷麵俊世子的名號傳遍大周,遠在帝都的阿煢自有所耳聞。
臨近午時,仵作那邊傳來消息,那兩個童男手腕腳踝處有多處割傷,除此,並無任何顯眼的致命傷。
就在她將目光抽回的剎那,被黑布所籠蓋著的那玩意兒竟猛地一彈,蓋在它身上的那塊黑布亦隨之飄落,堪堪露出一隻血肉模糊的歪頭雞。
阿煢行走在記憶中的庭院里,只覺滿目蒼涼。
而今正值早春,沿岸一片花紅柳綠,這般倚在欄杆上吹風著實愜意,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似有一直在此處待下去之意。
阿煢突如其來一問倒叫那婢子愣了愣,那丫頭倒也機靈,不過晃了片刻的神,很快便應道:「算是信的。」
所幸她生了副不俗的容貌,令那領頭的乞兒動了歪心思,才逃過那刀砍斧削之劫。
他這麼一說,自有人忍不住去問:「誰呀?」
阿煢也不與他在此事上糾結,只道了句「你接著驗,我再去別處看看」,便起身走了出去。
傳聞蒼家家主死於自己書房,說是中毒身上又尋不出一絲中毒的跡象,說是遭人兇殺,渾身上下尋不出半處傷,唯有一雙眼瞪得有如銅鈴大,故而坊間傳出不少流言,道他是活生生被鬼嚇死的。
河風輕輕拂過面頰,他終於吁出一口濁氣,遠目眺望河岸。
書房擺滿各類古董字畫,縱然蒼家已然沒落,家底仍比一般人家豐厚,阿煢雙手負背,踱步在書房內走,聽聞引路的婢子描述當時的事情:
臨近戌時,畫舫方才靠岸,白為霜直接無視江景吾的苦苦相留,畫舫甫一靠岸,便板著張討債臉下了船。
白為霜面色微慍,黑著臉望了江景吾一眼:「滾。」
她起先沒太注意,兀自低頭吃著茶點,那敲門聲隔了半晌又一次響起,這才成功引起她的注意。
新主母姓何,不比阿煢那娘親美貌,卻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縱然年近四十,仍風華不減。
如此一來更能確定蓮燈之下藏有古怪,她面上笑意更甚,又試著用手扶住蓮燈轉了轉,果不其然,能活動。
待到白為霜與江景吾爬上明月山,景先生仍是不知所終,抽條版胖童子仍是用那句「先生去竹林挖筍了」來打發白、江二人。
何氏人已離開,那兩句話卻烙在了阿煢腦子裡。
這一下何氏才真撐不住了,兩眼一翻直接栽倒在地,醒來便滿口胡話,總說有鬼找蒼家人索命。
想她陸阿煢打小什麼樣的風浪沒經歷過,竟被一隻癲雞嚇成這副德行,說出去只怕丟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白為霜早已過了暴躁的年紀,對江景吾所說之話充耳不聞,只當他在放屁。
阿煢也不深究這四字,又起身,重新將書房掃視一圈。
這便是做世子的不好之處,從前他這閑人壓根就沒人搭理,自從做了世子以後,不論何人都想與他見上一面。
阿煢這般想著,人已不知不覺走向蒼家祖墳所在之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煢又低頭飲了一口茶,方才起身朝門外走。
白為霜盯著阿煢這張越來越女氣的臉看了半晌,滿腦疑惑:這廝怎越長越娘氣了,莫非真斷袖了不成?
楚地冰雪消融,阮m.hetubook•com•com水江上碧波萬頃,白為霜一襲天青色錦袍長身立於畫舫之上。
院外與迴廊都乾淨得很,既未掉落任何東西,也無奇怪的腳印,阿煢只得抽回目光,將注意再度集中在那不停顫抖著的物什之上。
阿煢名義上是梅城縣縣令,實際上還是以協助白為霜破這樁案為主。
白為霜看著毫無反應,實則已將那胖童子的話全然收入耳中。
這一跑一追的,又不知到了哪裡。
江景吾這廝非但不收斂,反倒越發來勁,絮絮叨叨在一旁念叨著:「慘咯,慘咯,這下又該如何是好!」
阿煢不知這樣的布局究竟有何用意,卻已全然被那盞蓮燈所吸引。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何氏癲得更厲害,竟直接掙開阿煢的手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
奈何抽條版胖童子壓根就無再折回與她聊天的意思,悶頭喝了兩盞茶的阿煢簡直閑到想出門玩泥巴。
而今又在杏花發生與雞相關的奇事,不讓他回想起當夜之事才怪。
話已扯遠,讓我們再度將視線集中在冷麵俊世子白為霜身上。
請柬上約的是戌時,阿煢足足提前了半個時辰,故而成了第一個到杏花天的。
距今兒個最近的一樁吸血案是在三日前,發生在梅城縣,死者恰恰好是梅城蒼家嫡長子,此外蒼家家主亦橫死,也就說,阿煢這一回,她那生父以及同父異母的哥哥都恰好喪命。
思及此,阿煢即刻動身,帶著仵作找到的鐵錐,馬不停蹄地趕往天水府。
蒼家傳到阿煢她爹這代本就式微,短短十五年便由梅城首富跌出三甲,全靠祖宗從前打下的基業苦苦支撐著,而今蒼家家主橫死,這本就搖搖欲墜的大家族一夜間傾倒,家僕走的走,散的散,連那當年踏著阿煢娘親上位的新主母都一派瘋癲。
阿煢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將後事交代給仵作,叮囑仵作好好查看,方才離開書房,直奔何氏所在的後院。
說時遲那時快,那歪脖子雞就這般趁著阿煢受驚的空當撒開腳丫子跑了。
確切來說,那不應該被稱之為完整的雞,它身上羽毛被一一拔凈,腦袋之所以是歪著的,只因已然被扭斷,脖子上的皮被生生撕咬開,卻又未將其完全咬斷,黏黏糊糊滲著血,已然接滿一托盤。
直至再也見不著何氏,阿煢方才吁出一口氣,頷首示意杵在一旁的仵作掀開蓋住她親爹的黑布。
通報者此言一出,我們那泰山崩於前都不改色的冷麵俊世子瞳孔驟然一縮,緩了近兩息,方才道:「照樣不見。」話雖這般說,卻全無先前的氣勢,怎麼看怎麼都令人覺著他是在心虛。
五年後……
年僅二十的陸阿煢考中殿試,名列第七,至此名揚天下。
穿著粗布衣的仵作絮絮叨叨在一旁說著什麼,她即便不曾認真去聽,也能猜到個大概,無外乎就是說,蒼家嫡長子死因與從前那些吸血案無異,反觀蒼家家主,縱然那仵作使勁渾身解數,都找不出他的死因。
即便是現在,阿煢都能清晰地記得,那夜她娘親與何氏針鋒相對時宛若修羅的表情:「你若敢動我女兒,我即便化成厲鬼都不會放過你!」
今日收穫已不小,她只需將這些統統告知白為霜即可,後面的事由他來做。
不過看了一眼,他便覺自己心口跳得厲害。
抽條版胖童子很是敷衍地「唔」了一聲,看著並無要與江景吾侃下去的意思,隨口找了個理由便準備告退。
阿煢將請柬攏入袖中,只得又轉身往明月山上走。
好在世子府距明月山不遠,不消半個時辰,阿煢便已抵達山腳,只是爬上去又費了不少工夫。
那仵作說了一堆,大致意思就是,蒼家家主身上並無其他傷,致命一擊乃是這根鐵錐。鐵錐細長而堅硬,燒紅釘入人後腦,既無腥臭,傷口又藏在髮絲里,難以察覺。
思及此,阿煢越發堅定了要追下去的信念。
而白為霜不想當世子的原因,也正是因為他爹早有讓位之意,爛攤子全往他身上堆,阿煢此番所說的吸血案正是諸多爛攤子之一。
藏匿在書櫃后的不是別物,正是一間僅能容納兩張床的石室,石室中雖開著天窗,窗口卻小得可憐,僅能容納幾束陽光投入,縱然如此,阿煢仍是一眼便看到位於天窗之下的牙床上整整齊齊躺著兩具乾屍,身形不高,骨骼纖細,著統一的服飾,大抵是兩個男童。
阿煢生得俊朗,雖已至弱冠之年,仍是少年人的模樣,尋常人都穿不來的騷包紅衣裹在她身上說不出的好看,身姿頎長,眉目含笑,道不盡的肆意張揚,無端便叫人想到了「少年鮮衣怒馬」六個大字。
今日陽光明媚天朗氣清,又恰逢休沐日,故而兩岸遊人如織。
阿煢雖有不解,仍耐著性子聽他說下去。
細細嚼完茶點的她悠悠抬起了頭,正所謂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覺不得了,花廳外的門竟悄無聲息地被人推開了,門檻外還擺放著個以黑布籠蓋的托盤。
那些神叨叨的坊間傳聞倒不是有心人作祟,皆出自何氏之口。
又過半炷香時間,那一路拔足狂奔的雞終於流盡血,一頭栽倒在地。
阿煢打量白為霜的同時,白為霜亦在打量她。
許是她的「怨念」太深,第三盞茶才入喉,廳外便傳來一陣敲門聲。
江景吾只看不說話,心中很是鄙夷地哼哼:這廝擺明了就是來「勾引」人的。和圖書
至於有著怎樣的變化,又是如何的不一樣,江景吾也形容不出,若是硬要給出個形容,大抵能這麼說:他眼睛里的冰雪在消融,寸寸裂開,透進了陽光。
如此一來,便發覺許多先前被她所忽略掉的細節,譬如整個書房內到處充斥著蓮紋,譬如那幅美人圖正對書桌乃至書桌後方的書架,而那書架之上又有一盞造型古樸的蓮燈與美人圖正中心那朵紅蓮遙遙相對。
阿煢並非剛涉世的小姑娘,富貴人家養孌童之事她倒也有所了解,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大事,故而真正耐人尋味的還是蒼家家主對此事的態度。
蒼家家主麵皮白凈,雙目圓瞪牙關緊咬,不似受到驚嚇,反倒像是承受了極大的痛楚。
那隻鬼,不巧便是代指阿煢她那早死的娘親。
白為霜宛如老僧入定一般,對江景吾那廝所說之話一概不理,江景吾無計可施,眼珠子一轉,突而慘叫一聲:「呀!你該不會真斷袖了吧!一直惦記著那陸阿煢,嗯?」
他竟頭一個便想到陸阿煢。
阿煢娘親當年本就死得蹊蹺,縱然蒼家對外聲稱自家主母乃是死於惡疾,卻無一人相信,這深宅大院里事誰又說得清。
何氏像個小姑娘似的拍著手又蹦又跳,指著阿煢娘親墳塋道:「她是被吸幹了血才死的!」越往後,聲音越尖細凄厲,直聽得阿煢頭皮發麻,「所以!她才變成了鬼!吸幹了我兒子的血!」
何為採生折割?
相比較白為霜在畫舫上的驚魂一瞥。
阿煢生了張少年臉,打小便被人認作男孩,近些年卻有越長越柔和的趨勢。
大抵不曾想過自己的學生中會有這般勤快的,故而景先生早就放飛自我,不知跑哪兒去挖春筍了。
那歪脖子雞模樣怪,跑得倒是快,不出一會兒就把阿煢甩出一大截。
白為霜那廝雖仍四穩八平地擺著張討債臉,江景吾卻十分敏銳地發覺,在聽到陸阿煢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眼神明顯不大一樣了。
如此一來……也就是說,那個人從頭至尾都知道她的行蹤,且一直用魚線操縱著這雞將她往此處引。
江景吾平日里花里胡哨慣了,即便是穿來件金縷衣都無人覺著稀奇,反倒是白為霜這廝反常得很,素來不屑裝扮的他今日穿了一身騷包至極的月白綉金絲暗紋衣袍不說,頭上還鄭重其事地戴了一頂羊脂白玉冠,他本就有傾城之貌,再一打扮還得了,隨便往哪兒一站便能晃得人挪不開眼。
她腳步聲才響起,何氏便一臉警惕地回了頭,原本還只是悶著瘋,阿煢一來,她又整個人都不對了,將手中花一丟,拚命扯著嗓子嚷嚷,一會兒說:「惡鬼索命。」一會兒又喊,「不要過來,不要吸我血!」
想著想著,江景吾便禁不住倒吸一口氣,竟一個不留神,又被自個給酸到了。
她嘴唇微微張合,本想喊一聲娘親,仍生生克制住,只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是了,阿煢今日所來的目的正是這個。
思及此,她連忙自衣擺上撕下一塊布,包裹住手,小心翼翼將魚鉤從雞腹部取出,將那歪脖雞從頭到腳細細掃視一番,又發覺一處異常,它緊閉的喙中似夾著一截草木殘渣,至於究竟是什麼,她暫且分辨不出,心中卻有個判斷,猜測許是帶有致幻成分的花草,否則一隻正常的雞又豈能在斷頸的情況下,乖乖被魚鉤鉤著跑上這麼長一段路。
卻道物是人非。
他眉頭擰得越發緊了,自顧自地在地上尋找著些什麼,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便教他找出幾滴尚未乾透的雞血。
白為霜懶得搭理他,江景吾卻愣是不肯走,非杵在這兒自說自話。
那些惡人死的死,瘋的瘋,她卻從始至終都笑不出來。
何氏正在糟踐後院里的芍藥。
阿煢知道何氏所說那個「鬼」正是她母親。
這個托盤的位置較之先前亦有所改變,這次竟被人放在了阿煢先前所坐的太師椅下。
黑布之下覆著具僵硬蒼白的男屍,輪廓秀挺膚色白凈,著一襲絳紫色錦衣,線條流暢的下巴上留有一撮美須,無聲無息地躺在這裏,叫人怎麼都想不到,三日前他還曾一擲千金博美人歡心。
待何氏掐到第八朵花時,阿煢來了。
當年之事她是真做得絕,可若不那般做,誰又知她可還有機會去考鄉試,怕是連站在此處調侃白為霜的機會都無吧。
阿煢自不知白為霜心中所想,悠悠收回目光,懶散一笑:「聽聞楚地頻出吸血案,下官特奉聖上之命,前來協助世子破案。」
這個氣味她識得,與當年和白為霜一同掉入的神秘山谷中氣味一般無二,甚至比那山谷中的氣味還要濃郁。
蓮花淡雅,素來被文人譽為高潔之花。
隨後,他便問抽條版胖童子道:「今夜有桌上會有哪些肉禽?」
從始至終阿煢都垂著眼帘,待到仵作說完那番話,方才顫了顫眼睫,道:「依你看,他可是如坊間傳言那般,活生生被鬼嚇死的?」
她的目光在對面那堵牆上來回遊走,最終定格在中心位置的那一幅畫上。
不知怎的,這一如從前的調侃話語落入白為霜耳朵里像是突然變了個味。
阿煢頷首,喚來兩人順著縫隙將將那書櫃推開。
遠處衝出一個牛高馬大的粗使丫鬟,她雖不知阿煢這青天大老爺沒事跑人家祖墳看什麼,仍恭恭敬敬朝阿煢行了個禮,方才制住瘋癲的何氏,一把往山下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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