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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是個玩笑話，前路未卜，只是想發泄發泄壓力罷了，但聽見了朱棣的這番話，一直閉目打坐的道衍睜開了眼，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了朱棣的面前，靜靜地看著他。

明日一早誓師完畢，朱棣就會帶著這些剛剛訓練整編完畢的士卒，再一次南下，去和盛庸再打一場決戰。

朱棣一無所知。

顧懷放下筆，知道這次是避不過去了。

在棲霞山下一起住了幾個月，甚至還一起過了個年，傲嬌蘿莉好像越來越散漫越來越不在意男女之間的界限了……那隻小手又開始戳，顧懷無奈地回過頭，看著躺在軟榻上的徐妙錦：「怎麼了？」

這個怪異的和尚已經跟了他十余年，但他依舊覺得自己看不透這個和尚的心哪怕一瞬間。

「駕！」

這個和尚從不安心過日子，一心一意想造反，更讓朱棣驚嘆的是，哪怕情形已經到了如今地步，這個和尚還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每天處理完政務就閉目打坐，好像無論怎樣的緊急狀況，都沒法讓他露出驚慌的表情。

朱棣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道衍，勸他起兵的兩個始作俑者如今一個在南方，而眼前的和尚似乎變成了一個與此事毫無關係的人，朱棣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有些苦澀的微笑：「真沒想到……靖難居然如此艱難，現在看來，若是能和大師一同出家為僧，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總好過這般惶恐不安。」

真要說起來，朱棣似乎已經有些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和圖書相比之下還是之前老老實實做藩王的時候輕鬆暢快，雖然是那親侄子一步一步逼他造反，但如果有得選，誰願意每天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而且還一眼望不見頭？

這已經不是走鋼絲了，這是拿全副身家上賭桌，不過靖難不就是這麼一路賭過來的么？事到臨頭還患得患失，往往會輸得更慘。

一隻小手調皮地輕輕戳了戳他的腰際，顧懷的眉頭舒展開來，放下筆拿起果盞里的乾果，看也不看地伸出手去，一張櫻桃小嘴便「啊嗚」接過，然後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大概是在表示很滿意。

本以為這個冬天會很平靜，可誰能想到形勢居然一下子壞到這種地步？現在再想休養生息卻是沒了機會，這一次如果再輸，就真的再也無力回天了。

有些舌根子可不能亂嚼……不過主官大人的膽子是不是太大了點？裡頭躺著的可是堂堂郡主啊，怎麼養得跟鄰家小妹似的？

「是！」

從某些方面來說，顧懷也是能理解朱棣想法的，多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固然更好，但朝廷同樣也會緩過氣來，當初一場一場艱難戰事打出來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隨著朝廷大軍的合兵，還有戰亂地方的安穩再一次變成對燕軍的不利局面，到時候盛庸可就不會再犯和李景隆一樣的錯誤了，耽擱下去，吃虧的終究是燕軍。

既然沒有陽光，自然也就不用打開馬車的車窗曬太陽，車簾搖動間，坐得很直的顧懷握著和圖書筆，正批改著一封封沿途諜子送來的諜報，時而眉頭微皺，大概就是某處前線又送來了不好的消息，或者是某個秘諜司的情報站又被錦衣衛連根拔起，秘諜死傷慘重……但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光佔便宜不吃虧的好事，能把損失維持在這種限度，顧懷已經很滿意了。

作為謀士，顧懷考慮得更多的往往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戰略層面的優劣，毫無疑問在東昌戰敗之前，戰場的主動權是握在朱棣手裡的，數萬鐵騎的兵鋒朝廷只能苦苦固守以抵擋，德州和河間三府的淪陷也註定讓朝廷沒辦法再步步為營把燕軍逼到北平城下，所以顧懷才會動身去一趟金陵，在敵人的大本營埋下很多釘子，讓李景隆成為政治舞台上的新星，整合起另一股勢力和削藩派官員對抗，事實證明他做的還不錯，如今的金陵朝野已經亂了起來，但東昌的戰敗，卻再一次把燕軍逼到了懸崖邊上。

或許……自己又要再一次帶兵了？

從金陵出發，過黃河入山東，又一路往北，趕了半個多月的路，才進了河間三府，眼下已經一月下旬了，離開春不剩多少日子，朱棣……也果然如一開始預想的一樣，已經重新整合了大軍，準備再一次南下。

想起剛才顧懷那個眼神，魏老三背後冷汗直冒，看主官大人放下了車簾，他鬆了口氣，看王五還豎起耳朵等他繼續講下去，他沒好氣地想開罵，突然想到這老實巴交的王五最近膽子越和*圖*書發大了，肯定是要還手的，到時候給主官大人聽到倒霉的還是自己，心頭的鬱悶不由更勝一籌，乾脆就把氣撒到了拉馬車的馬身上，狠狠抽了兩鞭子：

越往北走，天氣就越陰沉，幸運的是並沒有雨雪，不過氣候乾冷，再加上彷彿沒了色彩一般的沿途風景，配合孤零零在官道上往北行去的馬車，莫名地有了股蕭瑟的味道。

道衍的逼視很可怕，他那對老虎般的大小眼裡射出瘮人的寒芒，朱棣帶著一絲無奈的表情垂下了頭，過了半晌，他重新抬起了頭，臉上已經恢復了以往那冷酷的表情。

尤其是這次的大敗，更是重重地提醒了他，前路……依舊兇險。

還真像孩子一樣……顧懷拿起筆，繼續批改著諜報，理了理思緒，便開始講起上次沒說完的故事。

他在想什麼？他到底想要什麼？他到底對這場戰爭有沒有信心？

清朗的講故事聲停下，車簾被掀開，顧懷面無表情地看著興緻勃勃的魏老三和豎起耳朵的王五：「到哪兒了？」

即使朱棣確信自己有無與倫比的軍事天賦，有出色的謀士可靠的文臣武將勇猛的士卒，這一路仍舊是走得太艱辛了。

「才到德州？」顧懷冷冷地瞥了魏老三一眼，「老樣子，進城鎮歇一晚，把諜報收上來，再繼續往前。」

不愧是道衍，一眼就看出了朱棣的心境，天子之路時而明朗時而烏雲密布，戰場主動權兩軍交替，此時的朱棣，已經隱隱有了些心魔。

清朗和-圖-書的聲音傳出馬車，坐在車轅上的兩個糙漢子對視了一眼，默契地別過了頭看向官道兩旁。

真是難以捉摸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正經郡主也不會跟著主官大人天南地北地到處跑，魏老三跟著主官大人也快兩年了，更是沒見過主官大人對誰有這樣的耐心和溫和。

……

北平城外的大營里，大軍已經集結完畢，從東昌戰敗回來后，十萬步卒只剩不到一萬，四萬騎兵戰損倒還勉強可以接受，畢竟盛庸平安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把這些騎兵堵在南邊。

「是的，你是對的，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人家想聽故事。」

坐回車裡的顧懷看了看徐妙錦，才發現大概故事太平淡，小丫頭已經睡著了，赤著一雙玉足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嘆了口氣，拉過毯子給徐妙錦蓋上，又端起矮几上的冷茶一飲而盡，待心神平靜，才提筆重新在諜報上批註起來。

從奪取北平城的孤注一擲，到真定擊退耿炳文的鬆一口氣，再到兩次擊敗李景隆，解了北平之圍的狂喜，再到坐擁北境，圍困濟南的意氣風發，以及眼下的進退維谷悵然若失……

魏老三刷一下坐了回去，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不見：「大人，已經進了河間三府，再往前就進德州地界了。」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靖難起兵到如今，他真正地體會到了天子之路的江南，要想獲得那無上的榮光，代價……真的太大了。

朱棣被驚呆了，這些話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和圖書，他也明白若是失敗只有死路一條的道理，但這些天來他一直扮作信心十足的模樣，何嘗不是根本不願意去面對這殘酷的現實？甚至於剛才能開那種玩笑，不就是在想方設法逃避？

「你好忙哦，」徐妙錦換成了趴的姿勢，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看著顧懷，「都不陪我說話。」

道衍並沒有像以往一樣向朱棣行禮，那張完全不像出家人的凶戾臉上，突然露出了極其暴戾的表情，他一把抓住了朱棣的衣袖，用近乎咆哮的語氣怒吼道：「殿下，已經沒辦法回頭了！這是謀逆，我們是亂臣賊子！不要有任何可以全身而退的妄想，若是失敗，只有死路一條！」

一片莽莽群山出現在了官道的盡頭，過了這片群山，就進德州地界了，眼下德州處處戰火，朝廷忙著收復，殘餘的燕軍忙著固守，而朱棣的目標，顯然也會是德州。

他甚至開始徘徊不前。

終究還是要正面決戰一戰定勝負么……贏了盛庸的兵馬會被打散，會被逼回山東，北境重歸朱棣之手，打輸了，朱棣就再沒了翻身的可能性。

「無聊了？」

果然是有點貓膩……魏老三來了興緻，揚了揚馬鞭讓馬加快了些速度，在篤篤馬蹄聲中湊近了王五，開口道：「俺一早就看出來了！俺跟你講，當初俺第一次跟著主官大人南下，在主官大人那祖宅後院……」

已經在人前表演了一次又一次信心滿滿雄心壯志的朱棣疲憊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正在打坐的道衍，目光很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