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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被潘捕快按住，他只怕要撲過去尋鄭屠夫廝打。

「你怎麼了，小落？」郭小雀心裏一驚，一種不好的念頭閃過他的心間。

郭小雀猛然轉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銅錢上浮起一絲油花。

這裏的這些人，為了一碗飽飯，便敢做些為非作歹的勾當，若是為了一吊錢，他們甚至敢殺人。

那是這世上唯一一個還叫他哥哥的人，那個頭髮乾枯、又瘦又黃的小小身影，會從院子里的任何一個角落裡鑽出來，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他的身邊，眼巴巴地看著他，眼神里滿是敬愛。

說完之後，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在小屋之前，已經聚著七八個人。

郭小雀忙沖了過去：「小落，小落！」

他看了看鄭屠夫：「你確定這些錢都是你的，你今日賣肉所得？」

鄭屠夫口齒伶俐，只說自己的錢袋不見了，然後在郭小雀那兒見著了錢袋，錢袋裡還有百余文錢，都是他賣肉所得。

「《宋刑統》規定，殺他家牛者，徒一年半，殺自家牛者，徒一年。」任恕手指頭輕輕在桌上敲著：「鄭屠，你殺牛可有官府許可狀，有的話拿出來給我瞧瞧，若是沒有……你想要流徒到哪兒去？」

任恕目光在鄭屠與郭小雀面上打了個轉兒，鄭屠得意洋洋，郭小雀額頭青筋直跳。

潘捕快將一個小布口袋遞了上去，那口袋裡叮叮噹噹作響，倒是裝著不少銅錢。

展飛心裏又生出一絲希望，看著任恕的動作，他注意到任恕每扔一次銅錢，手就要放回案幾之下，不由得一愣。

容小落身體很瘦，郭小雀將她抱在懷中，卻感覺輕飄飄的，沒有什麼份量。郭小雀心中一酸，他強行瞪著眼睛，不讓自己流出淚水。

展飛愣了愣，立刻明白過來，轉身奔出去，片刻后，拿銅盆打來一盆水。

郭小雀冷冷哼了一聲，只是說道：「我可以走了么？」

說到這，任恕仰天一笑，打了個哈哈，轉向郭小雀：「郭小雀，你這脾氣也不對，既然不是你偷的，你自當為自己辯解，你不說的話，不是人人都象我一樣，可以還你清白。」

「哥哥，哥哥……」容小落急道。

事情至此，真相大白。任恕令人將鄭屠拖出去打板子時，展飛看向郭小雀，郭小雀冷冷回看過來，還伸手摸了摸自己剛才被打了的臉。

聽ｈｔtps://wｗｗ•ｈeｔuｂｏｏk•coｍ.ｃｏｍ到他的聲音，臉上泛著異樣青色的容小落一邊顫抖一邊掙紮起身，但才支起上半身，她的力氣就已用盡，整個人又倒在了榻上。

郭小雀卻是看都不看展飛一眼，徑直出了門。展飛略一猶豫，還是追上了去，面帶羞愧地道：「小雀，方才是我誤會了你……」

「我沒偷！錢袋是我的！你這狗賊冤枉我！」郭小雀沒有理他的目光，而是憤怒地盯著鄭屠夫。

「那你今日生意還行啊。」

當一百多枚銅錢都扔進盆中之後，盆里浮出來的油花已經非常明顯了。

「不要說話，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哥哥帶你去……先看病，看好病換個更好的地方住！」郭小雀道。

抱著容小落走到門口，錢鶴等人紛紛讓開，大約真是怕容小落得的是二十一年前那種瘟疫。

「哥哥，我們的東西……」容小落看著這個破屋與屋裡的破爛，滿心不舍。

他家境原本不錯，在開封府中都可以算得上是中等人家，家中有店鋪有宅邸，就在這東二條甜水巷邊。但二十一年前那場席捲開封府的大瘟疫改變了一切，他的父母與展飛的父母一樣，都死於那場大瘟疫之中。此後，他的家產被人所侵佔，他人被送往福田院，與展飛、容小落相識，又從福田院中跑出，流落街頭，靠著幫人做些小工和乞討，勉強活了下來。

任恕抬起眼，掃了一下門口。

不一會兒，那潘捕快就帶著展飛和鄭屠夫一起進來，任恕目光淡淡地在二人身上掃了掃，然後令二人各自陳述。

「私宰耕牛是何罪，你身為屠夫，應當知道吧？」任恕不緊不慢地又道。

容小落聽到這話，滿臉驚容：「我……我只是普通風寒，只是有些打擺子，不是、不是瘟疫，別趕我們走，錢爺……別趕我們……」

鄭屠訕笑：「那還有什麼味，當然是肉味……」

一進院子，郭小雀就豎起眉毛，用惡狠狠的目光左右打量。

他是屠夫，整日殺豬，自然熟悉豬油的味道，但這水中的油花，並不是豬油味！

鄭屠夫冷笑了一聲：「你說沒偷就沒偷？此事自有清天大老爺做定論！」

郭小雀卻是歪著腦袋，只惡狠狠地瞪著鄭屠夫，一言不發。

「你還不明白么，你那小丫頭的病，與hetubook.com.com二十一年前的瘟疫象不象？」錢鶴厲聲道：「那小丫頭必須趕走，這片院子住了好幾十號人，若不將那小丫頭趕走，這幾十號人都會危險！」

郭小雀離開開封府，撒腿飛奔，迅速來到與東二條甜水巷在一處坊中的乞討市，他七拐八彎，于小巷深處，進了一處早已破敗不堪的院子。

任恕點了點頭，繼續往盆里扔銅錢。

錢鶴哈的一聲笑，眼中凶光閃了閃，不過想到這二人可能已經感染了瘟疫，便又打消了教訓郭小雀的念頭。

往常他這樣叫，很快就有一個聲音會回應他：「小雀哥哥，小落在這裏！」

熟牛肉！

「小人確定！」鄭屠夫嚷道：「那錢袋是小人的，錢袋上還有小人娘子繡的標記，袋裡的錢自然也是小人的！」

展飛怔怔地望著那些油花，然後又看向郭小雀，眼中滿是失望。

容小落虛弱地道：「各位叔叔伯伯，替我們求求情吧……」

這院子和展飛住所一樣，屬於朝廷設置的公屋，只不過比起展飛他住的那大院子更為破敗，只能說勉強容身罷了。

任恕回頭看了鄭屠夫一眼，鄭屠夫得意洋洋地道：「有油花，判官你看，有油花，若不是經了小人的手，這窮小子一年也沾不得一次犖腥，哪裡來的油花？」

「判官，判官，那錢不是我的，是他的，我沒有私自殺牛！」鄭屠自然知道殺牛罪狀可比偷盜百十文錢要重得多，此時為了脫重罪，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展飛想了會兒，叉手彎腰，向任恕深施一禮。

只有比他們更為兇狠，才能鎮住他們，讓他們不敢侵犯——郭小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道理。

「郭小雀，不是哥哥不照顧你們，這些年，你與那小丫頭片子呆在這裏，哥哥可曾多收你一文錢的租費？」那七八個人當中，一個額頭長著疙瘩的沉聲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郭小雀瞪著錢鶴。

任恕接過口袋，將裏面的錢倒出來，近百文錢在桌上亂滾，他伸手按住，然後心中便有了些底氣。

郭小雀心跳得更厲害了，他加快了速度，一邊大叫，一邊沖向自己的「家」。

「哥哥……」容小落哭著道。

「替你們求情，若真是瘟疫，我們還要不要性命了？」有人低聲道。

他想去向郭小雀道歉，但又有些放不下臉面。和_圖_書

這額頭長著疙瘩的是這片院子的坐地虎，姓錢名鶴，凡在這院子里居住之人，都要向其上供，每個月十文錢，否則就要被趕出去。十文錢倒是不多，但是對居住於此的人來說，也是筆不小的負擔，至少郭小雀就沒少為湊齊他與容小落的二十文錢而頭疼。

「我們每個月都有交例錢。」郭小雀回應。

「他……」展飛擔憂地道。

容小落急得淚眼朦朧，郭小雀目光在這些人身上一一掃過，他呸地吐了口唾沫，二話不說，便去扶容小落。

見任恕仍然盯著自己，他一指郭小雀：「任判官，錢是他的，他在小人攤子處買肉時給小人瞧見了，小人不該被豬油蒙了心，想要訛他……小人誣告好人，願受反坐，但真不曾私自殺牛啊！」

「沒……沒什麼，不用擔心……」容小落低聲道。

「他就是這脾氣，你何必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小展啊，我還是那句話，你待人的時候，心腸不能太熱。」老段連連擺手：「特別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心腸太熱，沒有一個能活得久的！」

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下，他們無論是否在家，都會牢牢鎖著門，象這樣虛掩的情形，根本沒有機會。

那肯定也是世上唯一一個還絕對信任他的人。

或者說，有另一種味道，幾乎完全掩住了豬油味。

「正是，郭小雀這廝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早些搬走！」

「有何事？」他拍著圓滾滾的肚子問道。

「我……我沒有，不是我，我……我……」鄭屠慌忙叫道。

「雀……哥哥，你回來了……我起來替你做飯……」

鄭屠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味道，但當任恕說象是牛膻味時，他也隱約覺得有些象。

但今日，郭小雀連喚了兩聲，卻仍然沒有得到回應。

任恕從自己桌案之下拿出一個油紙包，一邊吃著裏面的熟肉一邊看著二人。他的動作吸引了展飛的注意，但當展飛目光掃過那油紙包中的熟肉時，呼吸突然一停。

他推開門進去，門裡家徒四壁，只有用磚頭墊著木板充當的床榻，還有一堆沒有人要的破爛。

「那行，贓物何在？」任恕又問。

「噹啷！」

他目光敏銳，分明看出，任恕在將手放回案幾之下時，手臂微動，似乎是抓了下下什麼東西。

床榻之上，容小落蜷著身軀，正在瑟瑟發抖。

「咱們在開封m•hetｕbｏｏｋ.ｃoｍ.ｃom府做事，凡事未有定論之前，都不要輕易做結論，否則一個不慎，就會冤枉了人。就算是有了定論，咱們心中也要先存三分疑心，誰知道那結論是不是對的呢？」任恕又說道。

住在展飛那院子里的人，多少還有點生計，而住在這裏的人，儘是些衣裳襤褸之徒。他們沒有固定的生計，很多人都只靠乞討為生，故此他們聚集之所，又被稱為乞討市。

郭小雀匆匆來到門前，看到門只是虛掩著，心裏更為不安。

「正是！」

「行了，你讓他們進來，我來問問此案。」任恕道。

「你啊，還是有些衝動，既然郭小雀是你朋友，你覺得他是不是會偷錢之人？」任恕搖了搖頭：「你這小子，做事很好，有幹勁，肯拼，比起老段那老傢伙要強得多，但唯獨這一點，凡事不細細思量。」

「快搬快搬，現在就搬！」

他陰森森地道：「這屋子我會封起來，只要你能活著，隨時來這裏取你的破爛就是！」

「都讓你不要說話了，有什麼事情，由少爺我做主！」郭小雀乾脆將她抱起。

「那是自然，小人在市坊中還是有些名頭，不少老客都願意來買肉，老客都讓小人忙得團團轉……」

「你看。」任恕將一枚桌上的銅錢扔入銅盆里。

隨著第一個人開頭，緊接著越來越多人說話，但是所有人所言，無一例外，都是要趕他們走。

看到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是展飛，他神情稍稍緩了緩。

「用不著，我早就知道你不信任我。」郭小雀冷冷地道：「以後你少管我的閑事，那我就謝天謝地了。」

「還說沒什麼，郭小雀，你看她這模樣，你還不清楚么？」外頭錢鶴厲聲說道：「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你全忘了么！」

任恕湊到盆前嗅了一下，然後說道：「鄭屠，你聞一聞，這油帶著什麼味兒。」

「有一件事情……」展飛將郭小雀的案子說與他聽，末了道：「郭小雀打小就是我朋友，所以想請任判官說項，盡量從輕處罰……」

任恕愣了一下，然後看著展飛：「行啊，你這朋友可以，走吧走吧，你只管走吧。」

二十一年前的事情，對郭小雀來說，就是一場噩夢。

這讓他的臉色頓時變了。

展飛頓時羞愧難當。

被他這一攔，郭小雀已經混入開封府前的人潮了。

幾枚銅錢滾落在郭小雀面前，錢和*圖*書鶴面無表情：「錢我還你，立刻滾！」

任恕抬頭向他眨了眨眼：「別用那種眼光看著我，你以為我會將破案的希望寄托在人盡皆知的事情上嗎？鄭屠那廝肯定早就碰過這些錢，想要偽造證據，他卻不知，說到偽造證據，誰能和咱們公門中人相提並論？也別跟我說啥私宰耕牛之事，這頭牛不知為何有些想不開，昨日突然自盡，故此官府開具了許可狀……」

「是，你們交了例錢，但交了例錢也要講規矩，你自己進去看看，那小丫頭片子病成什麼模樣了。」錢鶴一揚下巴，堵在門前的幾人紛紛散開。

展飛愣住了。

「小落，小落！」郭小雀感覺到比往常更強烈的惡意，心裏咯登一下，大聲叫了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湊上去嗅，但當嗅到那味道之後，他頓時覺得不對勁。

展飛跟在後面叫了兩聲，一直追著他出了開封府的門，但是郭小雀始終沒有回應他。展飛還想繼續追，卻被老段攔了回來。

周圍那些有若遊魂野鬼一般的人，同樣用惡狠狠的目光打量著他。

這是他用撿來的一塊鐵片自個兒磨的短刀，只比巴掌長一點，進開封府時都沒有被搜出來。

此時周圍不少住客都圍了過來，但因為怕容小落真是瘟疫的緣故，眾人都只是站在門外，沒有人敢入內。聽到容小落哀求，他們同樣面無表情，甚至有人直接搖頭。

「讓開，你們想做什麼！」郭小雀停下腳步，手藏在袖子里，緊緊握住了一柄短刀。

展飛急得在旁跺腳，任恕見此情形也不著急，又向鄭屠夫問道：「你是說，你的錢儘是今早賣肉所得？」

鄭屠心念一轉，正要強說是豬油味，卻看到任恕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嗅著，怎麼象是牛身上的膻味啊，莫非你鄭屠除了殺豬，還私下裡替人殺牛？」

「我交了錢！」郭小雀按住想要起來叩頭求情的容小落。

「打一盆水來。」任恕抬眼看著展飛。

這片院子，有好幾十名和他差不多處境的人住著，他的家在靠西側的一處偏僻的小屋。當年這片院子還興盛時，那小屋只是某個大戶人家的柴房，但現在，卻是郭小雀與他的「妹妹」容小落的「家」。

郭小雀本來還要喝斥她的，但看到她那留戀的目光，心中一軟，他沉聲道：「這裏的東西，我會來取，少了一樣……錢老七，我不會放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