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金不怕火煉
第五章 陳年族譜
「還好還好,你沒受什麼傷。嘉茂小姐告訴我說,你手上的燙傷是偽裝出來的,你為什麼要偽裝這個傷?」
嘉茂小姐:
我在家裡翻了一會,果然找到了祖父的記錄。它出現在祖父的札記中,被我們保存在專屬於自家先人的盒子里。翻找它還真費了不少功夫。這篇記錄的時間發生在四十年前,是他在埼玉縣為一家商行做風水諮詢的時候。祖父的記錄是這樣的:商行往往有各自篤信的守護神,這並不奇怪。但我今天遇上的這一件關於守護神的事情卻讓我一直想不明白:這是一家姓佐佐木的人開的商行,把我請去為新店的設計看風水。在看過之後,我提出,這個商行的整體布局呈一個「金脈」的地相,而佐佐木家人打算以自己的姓氏,為商行命名為「佐佐木商行」。這樣一來,名字里含有木,而地相是金,五行中金克木,這樣在風水上對商行的發展就不太好了。由於商行的設計圖倒是非常優秀,改起來也麻煩,於是我向他們建議,把商行的名字改一改,最好是把這個木字去掉。
「但嫁進他們家的我卻不太熱心。但正樹卻在這件事上對我毫不妥協,他每天回到家裡,只要有他的自由時間,就會鑽進房間抄寫他的族譜。我們在其他事情上都能很好地處理,唯獨這件事,我不願幫他,他也不聽我勸,三年多來就維持著這個狀態。
你所發現的,由佳種種看似作假的痕迹,在我有心加以留意之後越發得有些可疑。例如你所提到的,注意由佳吃飯時握筷子、穿衣牽衣擺等的動作。我果然察覺了,她在這些需要彎曲手指的動作上並沒有露出痛苦的神色。我自己的手也燙傷過,知道你說的那種疼痛的反應。
原來是這樣啊……我合上祖父的筆記,想了好一陣,終於是忍不住心下的笑意,在自家空無一人的三樓大聲笑了出來。
於和*圖*書是,由佳願意向我坦陳的內容就到這裏。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我本以為是和善、友愛的佐佐木正樹竟是這樣一個人物,我已經後悔讓由佳跟著他了。嘉茂小姐,現在我完全聽從你的意見,請你指點我一條明路,讓由佳走出這個心理陰影吧。
「媽媽,佐佐木家在地下也開闢了很大的空間,就像是一層樓一樣。正樹告訴我說,這是他作為醫科研究員特意安排的結構:這個地下空間有通往城市下水道的暗門,有時,他為了接觸一些尚未被允許的新研究,便要通過這種見不得光的渠道來轉手。失火的那天,我依然和正樹賭氣,睡在地下室里。感覺到悶熱時,我本能的反應是打開地下室門,但門外實在是太悶,都不像是夏天該有的溫度。我用手背試探了一下門,就知道大事不妙,於是就從通往地下水道的那條路逃到了屋外,才從室外回到家裡,那時候便撞見了鄰居松井先生。」
幾天前曾至霞浦親聆你的教諭,收穫良多。
「媽媽,這個問題還是問嘉茂小姐吧。」
「在七月二十九日的一周多前,正樹的一個舅爺來到我們那裡,要借閱這本古抄本。當時正樹還在學校,於是打電話讓我去書房裡取給她。這本族譜放在書房裡很顯眼的位置,底下還襯著一層黃緞。我將這本書包在緞子里拿了出去,但這個舅爺一見我這模樣,立馬拉長了臉對我就是一陣訓斥,要我正坐,雙手過頭,將這本族譜交給他才合乎規矩,還說『佐佐木家哪有我這樣不懂規矩的女人』什麼的。當下我就很生氣,兩人就僵在那裡,最後還是我賭氣地起身離開,這本族譜也沒到人家手裡。正樹回來後知道了這件事,竟百分之百地認為是我不是,不住地向他那位舅爺賠禮道歉。我實在受不了這口氣,於是就沒再回二樓的卧室居住,而hetubook.com.com是在地下自己搭了個鋪位睡了。」
顯然,和尚所說的佐佐木先生,其實就是那一株他爬上的樹木。在水流中,垂下的樹枝勾著他的衣服,他就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爬上了這根樹枝,在樹上安定下來。這麼一看,自然是「佐佐木」先生幫了他。和尚的妙語倒也合適,佐佐木的假名「ささき」三個字正像三個鉤子一般,對這位灰心人的提醒也算是到了僅剩一層窗戶紙的地步。可惜,儘管和尚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這位灰心人終究還是沒能完全明白。不過,和尚勸他重新入世燃起鬥志的目的已經達到,就和尚的立場而言,他的說辭是成功的。
這哪裡是什麼救人於水火的故事啊,說是好心的和尚讓心灰意冷的人重拾鬥志還差不多。這個第一代的佐佐木先生也不想想,單憑自己前言不搭后語地敘述一番,自己面前的和尚就能言之鑿鑿地斷定是佐佐木先生的出手救援呢?不過他當時已經難以提振鬥志,和尚說的話,他也無暇去分辨真偽了吧。
在書信的最後,佐佐木由佳不肯直接告訴她母親,自己為何要在手上妝出燙傷的痕迹,而是把這個問題拋給了我;而岩井女士也同樣向我提出了請求,求我幫助她女兒走出這個陰影。從現階段獲得的真實情況來看,佐佐木由佳的陰影大概是這樣幾層:一是在丈夫心中,自己的地位不如一本族譜;二是在與夫家人的衝突中被孤立;三是火災造成的心理陰影;四是自身在佐佐木家受到的非議。縱觀這一切,陳年族譜似乎是最好的切入點。弄清楚佐佐木家為什麼會對這本族譜奉若神明,佐佐木由佳的燙傷、岩井女士的請求等等其他問題,似乎都能夠迎刃而解。
昨天,由佳的神色好了些,我試探著問她,「有沒有什麼事情沒有和媽媽講?」她沉默了很久,聲音www•hetubook•com•com低了一些,說:「是不是那天去見的嘉茂小姐告訴你的?」
祖父記載的故事,足以讓我把他筆下的佐佐木家和我目前遇到的這個畫上等號。眼下的這個佐佐木家,對自己姓氏的盲目狂熱更甚當年。連這個幾十年前請屈于金錢的腐儒胡謅的家譜都奉若圭臬,著實令人扼腕。現在,知道族譜不過是一本胡編出的,徒然有些年代久遠的資本,我總算是有了正面對抗它的勇氣。於是,我繼續向岩井女士寫信,從她那裡挖掘攻破這層自信的突破口。
岩井女士依然保留過去以信寄言的傳統,將自己無數想說的話凝結在了這封長信里。藉助岩井女士從她女兒口中問到的事實,我證實了親身去深谷市探查的佐佐木家的奇怪房屋結構,甚至知道了他們家的一個奇怪習慣——將族譜奉若至寶。按說,京極家也只是個徒有虛名的門戶罷了。出自京極家的歷史名人,我只數得出佐佐木道譽,戰國時的六角家和尼子家,這些倒還是響噹噹的人物。然而到了戰國末期,那時本家的傳承人京極高次已經是個俯首帖耳的牆頭草,靠著裙帶關係遊走在豐臣、德川之間,甚至得了個外號叫「跟屁蟲大名」,哪裡還有什麼名家的尊嚴與榮耀可言?更何況,現在全國以佐佐木為姓的家庭不下幾十幾百萬,光憑一本自家傳下的家譜,就能夠證明,他們就是京極家延續而來的嫡傳名流嗎?
不過,令我最為在意的還是祖父寫在這段文字最後的記錄:從善意的謊言到無謂的執著,故事在外人眼裡的積極與消極往往就在一念之間。佐佐木家的後人,也就是商行的主人,雖然知道這段故事,但如果向他們講明,他們的精神支柱不過是一株枯樹,他們能相信嗎?聽說,這個佐佐木家,為了證明自己的家系擁有無可替代的的卓越,甚至還延請所謂的專家炮製了一本家譜。https://m.hetubook•com.com殊不知,他們的祖先不過是村裡的普通農民罷了,強行和過去的名門佐佐木,甚至京極家扯上關係,笑掉的怕是不止一個人的門牙了。
「媽媽,你知道佐佐木家的過去嗎?」她這樣問我。我在酒店幹了一輩子,這種東西哪裡知道?只見她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本上了年紀的書。她告訴我說:「這是佐佐木家非常重視的一本書。正樹是個很不錯的丈夫,但在這一點上,他著實有些痴迷了。佐佐木這個姓氏歷史上出自名家京極家,正樹家裡似乎就一直有這麼一本族譜,記載著從京極家到他們這一代的譜系。他們家人也一直以自己是高家後人為豪。
我回到霞浦的家中,門口的信箱又告訴我有信件到來。這封信來自岩井女士,看來我之前為其所做的鋪墊終於奏功了。進屋打開信封,裏面是一封有些篇幅的信以及一張照片。
「你睡到地下?地下室怎麼能睡覺呢?」我對由佳的決定感到很詫異。
這件事情我也同樣告訴了父親,他在聽聞我介紹了基本情況后,似乎想起了什麼。他對我說:「淵子,你的爺爺敦清先生似乎有一個關於類似事情的記錄,好像就是一個奇怪的佐佐木家關於家名的執著。你不妨在家裡找找看。」於是第二天,我在自家的三樓東翻西找,尋找嘉茂家的歷代關於佐佐木這個姓氏所作的記錄。
我無法迴避她的問題,只好點頭。她接著說:「那天,媽媽你和嘉茂小姐進了她的房間,你隨後便哭了出來,我在外面都聽得到。肯定是嘉茂小姐告訴了你什麼,你才會那樣的。」
據佐佐木由佳所言,她看到族譜原本是一部古老的舊本,暫存於佐佐木正樹家,用黃緞子慎重地包裹著。這樣的安排倒像是大族中關於傳家寶的保管規矩:由頂樑柱一輩的首領來管理這個寶貝,其他人可以隨時檢查這個寶貝的保管情況。而佐佐木正樹利www.hetubook.com.com用本不多的工作閑暇來抄寫這本族譜,也應該是出於傳承方面的原因。
「你得到的是佐佐木先生的援助。他可並沒有被你拖進水裡,只不過是救過一人之後,他又趕去挽救下一個危難中的人了。」經過這麼一番開導,這個人便打消了消極的念頭,重新又振作了起來。於是,為了感激救他于危難之中的佐佐木先生,他就以此為姓,並要求他的後人,將這個姓氏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敘事就到此為止,這個佐佐木商行對於自己姓氏的執著和我遇上的佐佐木家還真有相似之處。祖父在敘事的後面又添了一段補記。我對這個商行為什麼這樣執著于姓名而感到好奇,在事後也找認識這一家的人做了打聽。得到的答案是他們家經歷過一件奇怪的事情:這戶人家曾經居住在鄉下,有一天,他們所在的村子發了大水,這家人當時的一個男子被水流捲走,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沒了,可這時,他突然感覺到被人提了一把。他當即死死抱住,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高處的樹枝上,就這樣安全地活了下來。當時他在稍微定神后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救人者的蹤跡。他心下想著,是自己死死抓住施救之手的時候反而把那人推下了水吧。負疚感讓他萌生了出家的念頭,可寺廟裡的和尚在聽說他這個經歷過後,卻撫掌而笑。
但是,這個商行的所有人卻非常認真地表示,這個名字就是這樣,沒有改動的餘地。見他這樣執著,我便試探著提出,能否改一改商行的設計布局,這下他倒是沒發表什麼異議。於是,我便在他的布局設計圖上做了不小的改動,這樣方才完全地把這個商行的金脈地相給徹底改變掉。然而商行主人竟然完全不發表意見,我這麼改定了,他就招呼人按照我的設計圖重新安排施工,甚至把一些定好的承重牆都給砸了重做。為此花費的工夫,顯然要比重新製作一塊招牌要多上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