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花落春歸欲斷腸
第十四章 有漼者淵,萑葦淠淠
一封郵件的寄件信息包括兩方面,一個是寄件人填寫的寄件方信息以便郵局退還和收信人一眼得知寄件者;另一方面則是郵戳,表明寄出郵局和寄出日期。使用郵票和收件信息都一樣的雙重信封,所要隱藏的自然就是寄件信息了。
高橋敦子收到的所有信的信封上,寄件方信息都沒有填寫。這種情形想來也是正常:畢竟這是女兒寄給生母的信,只要第一次母親看過信中的內容,記住信封上寫下收件人信息的筆跡后,之後的信只要從信封筆跡上就足以判定收件人了。那麼,所要掩蓋的事實就只有一個,郵戳。郵戳所揭示的兩條信息,要隱藏的是哪一條呢?我想日期恐怕並不重要,因為這七八年來,高橋敦子一直在陸陸續續地收到信件,並且郵票總是相應時段的量產郵票這點也能證明,這確實是陸陸續續寄出的。
所以,雙重信封要掩蓋的是郵戳的寄件地信息。也就是說,這些信並不是從熊本寄出的。
我們需要求證,而求證的方法無疑是要去東京跑一趟。但我們並不是有閑暇和資本去東京的專業偵探,沒法做一個現場的實證者,但我們正處於想象力豐富,不受太多現實所拘礙的年歲,大可以用基於事實的想象做一些猜測。在信中,葉山夢紀說自己上了大學,卻從未說上了熊本的哪一所大學,並且信中也沒有提到任何關於具體地址的信息。再加上我們梳理她在信中描述的事件,她完成學業后,在一家大型連鎖超市裡實習,然後又進入一家中介公司擔任財會部門的底層職員,最後到婚期將近為止,這段經歷也給人「在任何一座城市都可以發生」的感覺。
「那要怎麼查證呢?」
不是熊本,又能是哪裡?這也是可以推測的。從每個雙重信封上的郵票都相同,並且都是當時的暢銷郵票這一點來看,寫信人葉山夢紀和_圖_書買郵票的習慣就是在起意寄信時,才到臨近的郵政所買些當季熱銷的郵票貼好,並且也不會注意郵票品種。而這些郵票當中具有地域性的,就是那一張機場落成紀念郵票。這張郵票作為熱銷郵票的地方是首都圈的那座機場附近,這就不免令人產生一個猜測:這些信件是否都是從那裡發出來的呢?。
由於葉山夢紀只是個普通人,對她的記錄網上幾乎不可能存在,以我們「安樂椅偵探」的模式來追索她的痕迹著實過於艱難。若是追索醫院的話,東京的醫院也是林林總總,我們也不可能把「這十年來貴院是否收治過一位名為葉山夢紀的患者」的問題問遍每一家醫院。
「葉山夢紀在生父母離異時之所以跟隨父親,是因為兩方經濟條件的顯著差異。」河內同學的母親與高橋敦子是同輩,知道她的底細,這些情報也通過河內同學傳到了我們這裏。「在那時,葉山氏就在山形做著企業生意,從山形到東京發展無疑是企業壯大的表現。假設一下,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人到中年,意氣風發的時候,身邊有這麼一個糟糠之妻的拖油瓶,從名聲和未來前途來說,確實會對物慾的飛黃騰達產生若干影響。我想,如果傳聞是真的,這個企業家葉山氏另尋新歡,很大可能也是為了事業進一步布局的需要。在他身上,恐怕最終是物慾戰勝了親情。而現在,我們就要求證這個傳聞。」
這一回,宇野奈惠與河內同學都沒有發問,而是用沉默表示了贊同。顯然,這最後一個問題便是證實「葉山夢紀在當時便已罹患重病」的傳聞之真偽,以及她現在的去向。從傳聞中「重病」和「被生父拋下」的表述來看,去向之問恐怕已經顯得有些多餘。不過,既然高橋敦子依然抱有看到女兒成家的夢想,我們便需要把這個問題最後解開m.hetubook.com.com。
但是,正是這種「隨處可見」的感覺,才給我「根本不像是來自熊本」的模樣——若是真的在熊本生活了將近十年,在向外人報告自己在熊本的生活時,焉能不提熊本那個全世界知名的吉祥物熊本熊?再加上,我們也通過電話詢問,得知了高橋敦子這一系列的信件上的郵戳,根本不是熊本市的郵政所所使用的郵戳圖案。
得益於互聯網的發達,我們的猜測很快得以實證:葉山氏的企業所生產的產品已經被行業內所關注,他的企業的主頁上,處於第一的自然是他葉山氏,列于第二的便是一位姓葉山的,英氣逼人的女性。並且他們二人已經用紅線連了起來,甚至標註了「現無子女」的說明。從女性的名字溯源上去,我們還能猜測,她應當是業內一家龍頭企業的千金。
若是將信中所述的「大學—實習—工作—結婚」作為一條標準線的話,在這條標準線之下的生活雖然離現時的我還有距離,但我到底是見識了比我們更為艱苦的生活模式,比如那位手機主播倉木讓月。想象一下,若是葉山夢紀也同樣處於這種景況下,她不願自己的母親知道也是情理之中。那麼,她又是如何確定這樣一條標準線呢?葉山夢紀在進入小學時便已和母親分開,這樣的背景下,她和高橋敦子之間沒有聯繫,彼此間是無法交換情報的。也就是說,她在編造撫慰母親的謊言時,是無法知道「母親心中期望的她的生活是怎樣的」。本沒有心中的標準,又沒有實際體驗過這條幻想的標準,那麼「大學—實習—工作—結婚」的模式到底是以誰的人生軌跡為藍本的呢?
信件已絕不可能來自熊本。進而得出,葉山夢紀根本沒有在熊本讀大學。偽托這樣一個城市,恐怕只是為了讓自己讀信的生母意識到山形離這座城市太過遙https://www•hetubook.com•com遠,從而降低動身前去的幾率。當然,這個想法迴避了反而容易引起猜疑的鹿兒島。
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
「我們知道葉山氏在山形起家,又在事業發展后將主戰場移到了東京。這麼大的事業,在網上是不可能沒有一點動靜的。葉山氏的姓名,想來高橋家的人們和關係者也能知曉。既然這位葉山氏的新的婚姻極有可能是為未來的發展而鋪路的話,那麼對方也勢必是葉山氏所在的業界的一號人物。那麼他們婚後就會產生兩種可能:一是女方進入葉山氏的企業,因為是家族經營,所以定然要在領導層有一個名頭;二是葉山氏的企業併入某個更大的龍頭,這也勢必會在葉山氏的身份表述上有所體現。總而言之,我們查詢葉山氏的企業、企業中有無冠了葉山姓氏的女性領導人物,以及葉山氏本人的職銜變化歷程,就足以證實『葉山氏為了物慾進一步的滿足而捨棄了拖油瓶的葉山夢紀』這個猜測。」
那應該怎麼辦呢?我們依然有旁證。河內同學手上,現有七八年來署名葉山夢紀的,寄給高橋敦子的二三十封信。若是按時間梳理的話,它的時間跨度很長,並且均勻分佈。而對於一個確診了是重症的人來說,七八年間,病情不可能沒有一點起伏。就像習練毛筆字時,新學、熟練、久疏這幾種學習狀況下寫出來的字都不一樣,更何況生病是對肌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病情起伏的峰谷定然會更加影響一個人的筆力。
七八年來,若是以一個穩定不變的字跡不斷地寫信的話,我認為這也足以作為一種健康的證明。畢竟重病者在沒有事先預備的情況下,是無法做到持續七八年都用平穩的字跡來寫差不多的信封。那麼,罹患重病的傳言便也可以通過這些信件的佐證而證偽。於是接下來便是最後一步,葉山夢紀m.hetubook.com.com現在到底在哪裡呢?她並沒有罹患重病,又沒有去熊本,若是留在東京的話,那裡寸土寸金的生活在失去了父親葉山氏的供給之後對她來說也是有困難的。更何況,葉山氏的企業主頁上已分明標上了「無子女」的字樣,這應當是藉著她年幼的時候,通過某種花招或哄騙,讓她同意了斷絕親緣關係的某些條款吧。唐土的《詩經》中有這樣一句:有漼者淵,萑葦淠淠。這是這首《小弁》的作者感嘆自身身世之源如深河般不可見底,探源之路被雜草遮蔽難以盡目。現在,這也正是走在探尋葉山夢紀的身世去向的我們的心情寫照吧。不過,我們的社會比古時複雜了許多,思維也比那時變得更加多樣,更為迅速。既然這邊是道阻且長,那麼,是否另有曲徑通幽呢?
所以,我們需要檢查這二三十封信的筆跡。從我個人觀察信封時的印象來看,這些信封的字跡的確是由一人所寫,七八年來並沒有多少變化,每一封都很相似。並且油墨和紙質的痕迹也能證明它的歷時,並非一時集中所作。然而,壞就壞在這些信件上的字跡太過一致,而一個罹患重病的人在七八年間不同的時段,是不可能一直保持字體總是這一個模樣,反而是一時方正一時扭曲,一時清秀一時邋遢。我們藉助這一封貼了限定郵票的信挖掘了這麼多,也可以說真是幸運了。若不是這封信的內信封郵票貼得少了,恐怕我們還發現不了這背後還有這麼一大樁故事。
「我想,倘若葉山夢紀在高中過後上了大學,就算比熊本的大學差著一截,她也不妨如實相告,也可以增加自己信件的可信度,沒必要在信中盡寫些無法確定城市背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故事。既然葉山夢紀用『去了熊本讀書』的謊言來對付她的生母,那她顯然是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現在所過著的是怎樣的生活。這樣一想,www.hetubook.com.com葉山夢紀應該處在比信中所描述的生活更加嚴酷的環境中吧。」
「這個猜測已經證實了。接下來,我們就必須面對最後一個問題了。這個問題有了結果之後,高橋敦子女士該不該動身,該動身去哪裡,答案也都會明白的。」
既然確定了葉山夢紀偽造了信件里的內容,我們便能繼續往下猜測:她的目的是什麼?自然是騙過母親高橋敦子,讓她在山形自己生活。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認為可以從這樣一個角度來切入:葉山夢紀幼年時,約莫是五六歲時父母離異,她跟著生父葉山氏生活。到她用信件報告自己上大學為止,她應當和生父也生活了十年左右。在這個十年期間的尾聲,高橋敦子曾打聽到若干傳言:一是葉山夢紀罹患重病;二是生父葉山氏丟下這個拖油瓶另尋新歡。得知了這些傳言的她在當時就有前往東京,將葉山夢紀接回山形自己照顧的想法。只是在這個想法產生的時候,葉山夢紀報告自己考上熊本的大學的第一封信就已經到來,這些傳言都被證偽,所以她才放下了心,靠著不時的信件安心了七八年。然而,當「考上熊本的大學」這件事被證偽之後,這七八年的安心,在我們眼中也瞬間變成了不安。再聯及之前的那些傳聞,在沒有有力的事實將傳聞證偽之後,這些傳聞的可信度便高了起來。所以我決定,從這個傳聞入手查證。
而郵戳圖案各地不盡相同。我們買一個郵戳大小的圖案章、一個表示寄出地的文字章,再配一副可換數字的日期章的話,我們也完全可以做出一個郵戳圖案。這個圖案對於從未見過該地郵戳的人來說,是很難區分其到底是真是假的。我們手上的,來自葉山夢紀的書信上的郵戳,也只是我們默認了「那是郵戳所以可信」的事實。然而,在這個郵戳也只是內容物的情況下,它就不再是由郵局所蓋上,從而失去了可信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