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花落春歸欲斷腸
第十五章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
也就是說,作為決定性證據的,就是這位表兄自己的若干字跡。高橋睦子女士那邊定然收藏有不少自己兒子各個時期的筆跡。雖然在寫信封時也有意變化,但終究是改不了最基本的那些東西的,而我作為一個書道愛好者,自然也看得出這些最基本的東西。當河內同學背著高橋敦子女士,向高橋睦子女士道出我們的猜測並請求求證的時候,高橋睦子搖了搖頭,她這樣說道:
然而,這些線索只是推測,雖然可能性極大,但我們還缺乏決定性的證據。這樣的證據好尋找嗎?回答是不難,只需要這樣一個東西就行了。
這個猜測還是基於高橋敦子在接到信件前所打聽到的一系列傳聞。這些傳聞中,葉山夢紀的生父葉山氏拋下拖油瓶、與另一個對其事業有所幫助的女性重新結合、物慾勝過親情等諸多傳聞都已證實,那麼這最後一個「葉山夢紀罹患重病」也應當具有相當的真實性。這七八年來,書信的手筆卻以其穩定和少有變化證明其出自一個穩定而健康的人。若是葉山夢紀的重病是假情報的話,那她身上就如之前所推斷的一樣,存在「缺少捏造人生軌跡的理由和藍本」這樣一個齟齬。倘若葉山夢紀在七八年前的重病同樣是真實的話,那麼就有一個可以解釋這一切,卻令人扼腕的可能性——
在通訊手段發達的現代社會,將「寄信」這種傳統的溝通方式堅持多年的情形,總歸是少之又少的。可以說,這種堅持已經算得社會的另類,並且我們可以相信,得以維繫這種另類的堅持的,定然是十分強大的現實或精神力量。
於是,結合這兩段體驗,我已經得出了自己的猜測。
「這個猜測的事實,無論是對葉山夢紀來說,還是對她的生母高橋敦子女士來說,都是非常https://m.hetubook.com.com不幸的。我想,既然葉山夢紀採取了這種方式欺騙她的母親,那自然是不希望她因為這個事實而亂了方寸。現在,高橋敦子與睦子姐妹已經過上了平淡的晚年生活,已經不適合再在她們的生活里再添進一段波瀾了。」
「嘉茂同學、宇野同學,這次的委託,是我們河內家的家事,原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令人開心不起來的真相。但我們終究在嘉茂同學的推理之下,明白了我們現在該做什麼。所以,我和我們一家,還是非常感謝嘉茂同學。」說著,她在視頻窗口彼端站起身,向我們鞠了一躬。
「一般來說,在這個時代還堅持寫信的人,大多數都是出於對書信文化的熱衷。而書信文化重要的一點便是手書,也就是需要由寄件人填寫的東西一律使用手寫。然而,我們所看到的這二三十封書信,卻全都是用列印字體寫的。從這一點,加上每次寄信時都是臨時買當季郵票的結合可以看出,向山形寄信的人並不熱衷書信文化,只是把寄信當成一個差事,所以就圖省事而用電腦列印正文,到了寫信封這種列印不方便的時候才換回手寫。然而,這卻也給了我們另一個方面的猜測:被請託的寄信人顯然是知道葉山夢紀與高橋敦子的關係的。在女兒向母親寄信時,一般我們還是要考慮到輩分懸殊的關係,即便是不喜歡手寫,也應當盡量手寫信文以示敬重。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使用列印正文,我覺得可以作出兩條推斷:一是這個人能清楚高橋敦子的神經遲鈍,不會對列印正文的不鄭重產生懷疑,這不是跟隨生父而缺乏與生母聯繫的葉山夢紀能辦到的;二是這個人自身的筆跡若是多看,也有直接暴露的危險,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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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在信中寫下了自己的安排:她將在剩餘的時間里儘可能地燃燒自己的想象力,編造出若干自己長大后的故事。並且請這位表兄代為投遞,每隔一定時期就往山形寄回一封,報告自己在完成高中學業后的想象中的生活:從大學,到畢業實習,再到結婚……並且,作為報酬,她將自己所積攢的零花錢也封在了一起,當然這對有企業工作收入的表兄來說算不了什麼。
在信中,葉山夢紀已明知自己的景況:已經無法完成學業,父親已打算將不成材的自己拋棄,生活供給也似乎捉襟見肘。她已知自己去日無多,但在和探望自己的表兄交談時,得知表兄已經將自己得病的消息傳回了山形。
(第三卷完)
隨後,她出示了三樣作為證據的物品。第一件是我們請求的,作為對比自己兒子的筆跡的材料;第二與第三件則又是一個雙重信封,不過這個雙重信封倒沒有被郵遞員撕走外部,我們得以確認大信封的存在,以及裡外信封貼同種應景郵票的寄信人習慣。
葉山夢紀已經離開了她的生母,而七八年來一直向山形發出信件的,則是葉山夢紀臨終所請託的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由他頂著葉山夢紀的名義寄信。這樣的人存在嗎?我想是存在的。比如說,就有這麼一個符合一切線索的人物存在於我們的故事里。
「我們現在需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作為真相的知情者,為依然蒙在鼓裡的高橋敦子提供一個『不要去看婚禮了』的合理說辭。而這個說辭,我們可以用這樣一個手段來達成,那就是前段時間發生的熊本地震。因為地震,所以婚禮需要延期舉行。將這條信和*圖*書息做成一封信,以同樣的雙重信封計策寄回山形,再在過後的第二封信中報告已經結婚,這樣就能給高橋敦子女士一個既成事實了。就算她此時再興起去熊本看女婿的想法,也可以由高橋睦子提出『他們在婚後自然是去度蜜月了,這時候去是找不到的』的理由來勸下她。」
高橋睦子是高橋敦子的親姐姐,她的兒子,河內同學在之前也有所介紹,這個人在東京的小企業當一名白領。雖然沒有更詳細的情報,但企業白領這個身份符合我們截至目前的各個判斷:首先,葉山夢紀的表兄長居東京,有了解葉山氏與葉山夢紀的地域便利;其次,作為拖油瓶來到東京的葉山夢紀可以說是舉目無親,既然生父對她的態度冷淡,她又罹患重病難以維繫課業的話,能夠交付這樣一個長期堅持的分量的請託的人的,就只有這樣一位親人表兄了;再者,這位表兄作為葉山夢紀的血親,至少知道一些親緣和家底方面的情報,不至於在需要長年維繫的書信關係中露餡或是談資枯竭而暴露;最後,這個在企業當白領的人,其「大學—實習—入職—結婚」的人生軌跡與信中所描述的軌跡是有重合的可能的,也就是說他是可以將自己的具體事例充實在信中用以豐富信件的內容。
若不是高橋敦子終於在聽聞女兒結婚的消息時變得攔阻不住,這一樁瞞天過海之計也本該平穩地落幕了。然而,正是因為高橋家將這些疑難也講給了同為親戚的河內家,以至於這些真相又多了好幾個知情人,其中不乏口舌把關不嚴又處於青春年華的人。然而,這些人在這件事上還是能信賴其保密的。
有以上幾條理由,我已經非常願意認定這位表兄就是承載了葉山夢紀遺願的人。並且,我們從「高橋敦子在山形打聽和_圖_書到了葉山夢紀和生父葉山氏的若干真實情報」這一條上也可以倒推:是誰將情報傳到山形去的呢?河內同學說過,高橋敦子在離異後過著平淡枯燥的晚年生活,沒有什麼太多的人際,故而,若是她興起打聽女兒情報的念頭,第一反應自然是「找自己的姐姐,姐姐的兒子正好在東京企業上班」。在這時,葉山夢紀的表兄,在東京上班的高橋睦子之子還沒有接到葉山夢紀的遺願,於是當自己的母親問起這些的時候,他自然會去打聽,並且得到葉山夢紀生病,葉山氏另起爐灶這樣一些稍作調查就能知曉的情報。
這位表兄到底還是接受了這一樁委託,在七八年來一直堅持著向山形寄信。葉山夢紀自己在最後一段路上寫下的信件,由於筆跡著實不堪,故而還是用電腦謄錄后寄出列印稿。這些葉山夢紀自己的創作著實沒有什麼想象力,真的只有本日天氣晴朗,不少人外出踏青這般「索然無味的寒暄」。所以,這位表兄只好將自己曾經經歷過的若干需要一些思考才得以索解的故事也移花接木進來,作為讓自己的小姨轉移注意力的襯托。
我們目前就正在對一起持續了七八年的,寄往山形的連續信件進行調查。在我們的分析之下,有了這樣一些奇怪的發現:這一樁寄信有來無往,有矢無的,可以說是寄信人葉山夢紀的一廂情願;信件內容閃爍其詞,從不泄露出明顯的地域信息,以至於我們最終得以判定它絕不是在熊本寄出的;一系列信件所描述的生活軌跡,想象有餘,事實不足,並不像是葉山夢紀所真正體驗的模樣。
「這怎麼行呢?表哥你說過我媽媽腦子直又愛擔心的性子,要是她不顧一切衝到東京來了怎麼辦呢?而我恐怕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終究還是被你們發現了。」令我們沒和_圖_書想到的是,高橋敦子的姐姐睦子,竟是一開始便知曉這通盤的真相的人。「起先,我也沒有指望你們能從這些信里發現什麼東西,於是就沒有阻攔妹妹把信給你們。然而,你們才過了這一會兒,找上我的時候就已經把事情完全解開,那麼我再阻攔也沒有什麼用了吧。只是有一點,既然妹妹的女兒自己不想讓母親傷心,我也想拜託你們遵從她的遺願,讓這件事徹底地瞞過我的妹妹。」
那就是高橋睦子的兒子,葉山夢紀的表兄。
沒錯,儘管葉山夢紀斯人已去,但她周圍的人也絕不應該因為她的「去」而隨之消沉,陷入流沙陷阱;相反地,高橋睦子的兒子依然將定期寄信,哄騙不知情的高橋敦子;高橋睦子本人則和河內家新近知情的主婦一道,為瞞住高橋敦子而圓場;高橋敦子自己,也依然繼續著她的包租生意,或許,她終有一日,可以悟透周圍人演給她看的這場戲,而那時候的她,也會得以擁有接受這個事實的心境了吧。而我、奈惠與河內同學,則將這段記憶封在心裏之後,開始了山形與霞浦互通見聞的下一個話題。
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唐土的《詩經》里有一篇《葛生》,以「葛生蒙楚,蘞蔓於野」的荒涼場景起興,感嘆自己的心上人入土后的悲涼;和國的歌聖柿本人麻呂,也以反覆吟味、一詠三哀的《明日香皇女吉備樂女輓歌》道出了死別的凄婉。我在書上看多了這等令人寡歡的詩句,以至於眼下的情景一旦與古人有了些許的通感,我心下不免便是一陣緊揪,在為奈惠解釋過這其中的若干費解之處后,我便陷入了沉默。而在這種愴然的氣氛瀰漫開來之後,就連平日里樂天的奈惠也像是被我所感染一般默不作聲,以至於到了最後,竟是由河內同學打破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