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淚
第九節
說完帶著徐虎就直奔第四女中。
周衛國心如刀割，但還是將駁殼槍往腰上一插，從地上撿起一挺機槍，向鬼子射擊，雖然有幾個鬼子被打倒，但這又怎麼可能阻止大隊的鬼子呢？
蕭雅突然面色慘白，迅速舉起手槍，對準自己腦門，轉身望向衚衕口大聲說道：「阿土！小雅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你要保重！」
長官們拋下部屬獨自撤退的消息傳到光華門，預一團的官兵群情激憤，新兵們都開始騷動，周衛國朝天開了數槍才止住了騷動。教導總隊2團因為老兵多情況稍好一些。
在等待天黑的時候，兩人不斷聽到從市區傳來的槍聲和慘叫哭號聲。兩人知道，南京市民的悲慘命運終究還是來臨了！
徐虎急了，說：「團長，你不撤我也不撤！方營長交待我跟著你的！我死也不跟你分開！」
追了一段路，周衛國終於徹底失望了。
周衛國大急，說：「怎麼會這樣？伯父你和伯母在家等著，我馬上就去接小雅！」
只是南京城內到處都是敗兵和奔逃的老百姓，又哪裡能找到殺害小雅父母的兇手？
拚死探出頭的周衛國正好看見這一幕，不由眼前一黑，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大叫：「不！」
兩人強忍著悲痛，回到那個空房子，徐虎再也忍不住，乾嘔了半天後低聲哭著說：「團長！太慘了！足有五六萬人哪！都沒了！都沒了啊！……」
徐虎點頭，跟著周衛國往回走。
路上，兩人不斷遇上逃跑的軍人，這些軍人都是邊跑邊扔下手中的武器，還脫下身上的軍服，換上強搶來的百姓衣服。周衛國不斷勸說這些軍人，拿起武器，抗擊進城的鬼子，但卻沒有人理他！大家都冷漠地看著他，他們早就被鬼子給嚇破了膽，哪裡還敢拿起武器？不一會，周衛國和徐虎眼睜睜看著這些換上百姓裝束的軍人湧入了「國際委員會」設立的保護一般平民和難民的「安全區」。
周衛國不由吼道：「你他媽給我放手！小雅死了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12日夜，預一團官兵就在時不時落在城牆上炮彈的爆炸聲和焦慮中度過。
徐虎焦急地說：「團長！你不能這麼做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嫂子的父母還在等著我們呢！我們一起突圍，以後再殺鬼子！為嫂子報仇啊！」
周衛國和徐虎悄悄出了空房子，向下關碼頭隱蔽接近。
在這一瞬間，周衛國已經下定決心，他絕不能死！他要殺鬼子！他要報仇！
現在預一團剩下的基本都是補充兵，別說m•ｈｅtｕbｏok.cｏｍ•coｍ沒戰鬥經驗，連基本的新兵訓練都還沒完成，早就被這麼慘烈的戰況嚇破了膽，這回一看見湧入城門的大隊日軍，腿都軟了，有人甚至連屎尿都嚇出來了！這些人現在就只恨爹娘少生了幾條腿，怎麼可能聽得進周衛國的話？
但是，沒有人理他，僅有的幾個看他一眼的人眼中都帶著看傻子的目光！
※※※
周衛國一驚，從衚衕拐角悄悄探出頭，往女中看過去，只見第四女中門口竟赫然站著兩個鬼子！周衛國頓時大急，鬼子已經進了女中了！此時，從女中還隱隱傳來了女子的慘叫聲。
眼看著並肩作戰的教導總隊也撤退了，預一團士兵不安的情緒更加重了。
有人絕望地大叫，更有人或抱木板，或扎排筏，或徒手直接跳入了江水中。十二月的江水，已是冰冷入骨，有的排筏漂在水中，順江而下；有的被浪打翻渡江器具而哭號求救；徒手跳下江的人沒游多久就沉了下去，不久屍體就浮了上來；抱著木板過江的也只是多遊了一段距離后就被活活凍死了！很快，江面上就漂浮了上千具屍體！但還是不斷有人往江里跳！
人人都往江邊擠去，但碼頭上早已沒有了船！
周衛國大叫：「大家不要慌亂，鬼子雖然衝進來了，但南京城內還有上十萬國軍！鬼子人數比我們少，地方沒我們熟，城雖然破了，我們還可以和他們打巷戰！」
這時，周衛國突然聽見了兩聲清脆的槍聲，隨著槍聲，校門口的兩個鬼子倒下了，接著，周衛國和徐虎就看見從女中跑出了一個女子，這女子左手抱著兩個瓷豬，右手還拿著一支手槍，正是蕭雅！
但越近女中，周衛國心中就越是不安。待轉過衚衕口，女中已經在望時，周衛國突然被徐虎扯回了衚衕里，緊接著就聽徐虎低聲說：「團長，女中門口有鬼子！」
蕭雅見到周衛國也是大喜，趕緊跑向周衛國，這時，校門口突然又出現了一群衣衫不整拿著槍的鬼子，這些鬼子看見穿著軍服的周衛國立刻開始射擊，周衛國被死死壓制在衚衕拐角，竟是毫無辦法！
周衛國傻傻地坐在地上，任由眼淚流下。
周衛國慢慢蹲了下來，頭埋在胸前，開始低聲哭泣。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周衛國突然停了下來，說：「徐虎，你先撤！我不走了！」
徐虎大急，奮力抱住了周衛國，邊掐周衛國人中邊大聲叫道：「團長！團長你醒醒！」
兩人迅速向下關碼頭跑去。一路上，ｗwｗ•hｅtｕbｏｏｋ•ｃoｍ•cｏｍ滿眼都是敗退的國軍所拋棄的槍支、彈藥、皮帶、頭盔、軍裝……
等徐虎哭完，周衛國才沉聲說：「這裏也不安全，我們到市區去！」
不久，從下關碼頭方向就傳來了鬼子機槍掃射和擲彈筒發射的榴彈爆炸聲，裏面還混合著「三八式」步槍的射擊聲，但是，偏偏就聽不到一聲「中正式」步槍或是捷克式機槍的射擊聲！
徐虎也是淚流滿面，他雖然聽不懂鬼子說的話，但下關碼頭持續幾個小時的槍聲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意味著什麼呢？
周衛國嘆了口氣，對徐虎說：「我們回城裡去！這裏沒有渡船，鬼子要是追到這裏，肯定是一鍋端！」
聽了徐虎這一番話，周衛國頭腦漸漸清醒，又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心中一驚，頓時渾身冷汗直冒，立刻把手槍從腦門放下。徐虎見周衛國清醒過來，拉起他就往衚衕深處跑。
但預一團好不容易被鼓起的士氣就此一落千丈！
這兵卻一點也不怕，說：「團長，你就算斃了我，這話我還是一樣要說！你說我們打仗為了國家民族？怎麼長官們一見守不住溜得比誰都快？就連我們的唐司令長官和王軍長還有沈師長都逃了！你一個團長又能怎麼樣？」
聽到這個消息，周衛國突然感到深深的恥辱！隨即又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這是支什麼樣的軍隊啊？將校貪生！兵無鬥志！大難當頭，只知道逃跑！逃跑！逃跑！這樣一支軍隊，你怎麼指望他保家衛國？像這樣一支喪失了軍魂的軍隊，註定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愛國不是空喊一句「誓與南京共存亡」就行了！是要見諸行動的！你放棄了老百姓，總有一天，老百姓也要放棄你的！
周衛國突然覺得很悲哀。他知道，這些補充的兵里，有這種想法的人一定不少。內戰打得久了，什麼國家、民族的概念早就沒了！而那些臨陣脫逃的長官也實在令這些士兵們寒心！
兩人來到蕭家所在街道的路口，周衛國遠遠看見蕭家大門完整，不由心跳加速，難道小雅全家還沒離開南京？
※※※
周衛國一驚，臉「刷」的一下全白了，簡直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對！我們快去看看！」
長時間的射擊聲過後，終於靜了下來，接著，剛剛的鬼子又叫喊著往南京市區跑，周衛國清楚地聽見鬼子叫喊的是「殺光支那人」！
邊上一個兵撇撇嘴說：「團長，長官們都丟下我們跑了，我們憑什麼為他們賣命？打下去肯定是個死，投降還有一條活路
heｔｕｂｏｏｋ•ｃｏm.com！」
短短的半天時間，他就失去了在這世上的最後三個親人！
周衛國一眼看見，不由大喜，立刻向蕭雅大聲叫道：「小雅，我在這裏，快過來！」正要跑出衚衕去接蕭雅。
撤退的命令下達后，發生了中國近代軍事史上最無恥的一幕：71軍軍長王敬久、87師師長沈發藻會議一結束，不是回到自己的指揮部指揮部隊撤退，而是直奔下關碼頭！教導總隊總隊長桂永清倒是回到了指揮部，但在將撤退事宜告之參謀長邱清泉（邱清泉將軍直到南京陷落後才撤退）后立刻脫離部隊趕往下關；教導總隊第2旅旅長胡啟儒甚至不等會議結束就以先去下關與36師聯繫為由只用電話通知第3團團長代行旅長職責，自己抽身去了下關！至於72軍軍長孫元良的經歷就更是神奇了！在沒有通知部隊的情況下，他隻身躲入妓院！後來倒也安然逃出了南京！（好在孫後來在豫湘桂會戰中堅守獨山並打了勝仗總算是挽回了面子！）
一下跪倒在地，竟暈了過去。
周衛國卻再也哭不出來！今天，他流的淚已經太多了！
周衛國大驚，跑進蕭家，一眼看過去，頓時目眥欲裂，只見蕭家大廳凌亂不堪，各種傢具衣物滿地，蕭劍如和蕭母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蕭劍如手中還緊緊握住刺入自己心髒的一把刺刀。周衛國顫抖著手上前一探，兩人俱是鼻息脈搏全無！竟已死去多時了！周衛國大叫一聲：「不！」跌坐在地！
說完，就扣動了扳機。
不知為何，周衛國此時對他們再也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憐憫！
周衛國閉上了眼，轉過身，他已不忍再看！
隨著一聲清脆的槍聲，蕭雅的腦門濺出了一蓬血花，人也漸漸倒下。
快到挹江門時，只見遍地的屍體，竟有兩三層之多，兩人大驚。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昨天撤退命令下達后，防守下關和挹江門的36師因為沒有接到放行的命令所以堵住了撤退部隊，撤退部隊為了搶奪逃路，向守軍開火，導致雙方互相殘殺，最後撤退的部隊甚至動用了坦克才打開挹江門！但逃亡的百姓和部隊爭著擠過挹江門時，有不少人被踐踏而亡，其中甚至有教導總隊第1旅第2團團長謝承瑞！
徐虎不斷點頭，看到剛剛那樣的慘狀，他已經沒辦法正常思考了！
上午7時許，伴隨著一聲巨響，光華門城牆轟然倒塌！
在周衛國還來不及開槍阻止的時候，整個隊伍就一窩蜂地開始往後狂奔了。
看見蕭劍如還在，周衛國不由急了，飛速說道：「伯父
hｅｔｕbook.ｃｏｍ•ｃｏm，你們怎麼還沒離開南京？趕緊叫伯母和小雅跟我們撤吧！南京失守了！鬼子也進城了！全城的守軍都陷入了混亂！」
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后，周衛國大聲對人群中的軍人說道：「弟兄們！我們回城裡去！拿起武器，和鬼子打巷戰啊！留在這裏也過不了江，遲早要遭鬼子毒手！還不如和鬼子拼了！」
周衛國更急，就要衝出衚衕硬闖女中。
想起方勝利，周衛國心中一痛，一咬牙，說：「好！我們一起撤！」
徐虎突然一拉周衛國說：「團長，鬼子都進城了也不知嫂子她們有沒有撤走，我們趕緊看看去吧？」
蕭雅看了眼遠處被鬼子子彈封鎖的衚衕口，又轉身看了眼正迅速逼近的幾個鬼子，想起剛剛在女中見到的女中老師和女生所遭受的折磨，心中頓時不寒而慄，立刻將手槍對準這幾個鬼子開槍。緊張之下，連發三槍竟都打飛了！
蕭雅突然一驚，想起周衛國說過這手槍只有六發子彈的，如今自己已經用了五發，槍裏面還剩一發子彈，無論如何是對付不了這幾個鬼子了！
語聲中充滿了擔憂！
周衛國大驚，從衚衕口探頭一看，只見蕭雅已經倒在了地上，右腿不停留著血，小雅受傷了！周衛國大叫一聲：「小雅！」正要衝出去，卻被鬼子發現了，一頓掃射硬是把他給逼回了衚衕！
這幾個鬼子淫笑著快步緊接蕭雅。
※※※
周衛國悠悠醒轉，全身如墮冰窖，只覺活著再無意義，從腰間拔出駁殼槍，舉起，對準了自己的腦門，正要扣動扳機，突然感覺到手被徐虎抓住了。
他真希望沒有人開門！但不一會，門還是開了，開門的正是蕭劍如。
周衛國大怒，說：「你還是不是中國人？你當兵打仗難道是為了長官嗎？你是為了你自己的父母兄弟！為了國家民族！」
良久，周衛國抬起了頭，說：「等天黑后，我們到下關碼頭看看！」
徐虎遲疑著說：「團長，他們……他們恐怕都遭了毒手了！」
這時不知是誰帶頭首先轉身往後跑。
語聲中，含著說不出的憤慨和沮喪。
突然，周衛國聽到鬼子的獰笑，隨後在一聲槍響后，就聽蕭雅「啊」地叫了一聲，緊接著就聽見「噹啷」一聲瓷器摔碎的聲音。
很快，就有鬼子從缺口處涌了進來。
小雅忍著劇痛，仍掙扎著往周衛國爬過來。
周衛國沉聲說：「就算他們都遭了鬼子的毒手，也一定要有人親眼看見，再告訴所有中國人！」
兩人的淚水不斷流了干，幹了再流！
周衛國嘆了口氣，帶著徐虎悄悄往城
hｔｔｐs://www•hｅｔｕbｏoｋ.ｃｏm•cｏｍ裡摸去。周衛國心情沉重地帶著徐虎出了挹江門，到了下關碼頭，放眼望去，只見人山人海，足有五六萬人！裏面混雜的有普通百姓、軍人、富商、老人、兒童……
周衛國接過刺刀一看，頓時怒火中燒，突然「騰」地站起，大吼一聲：「走！追這群渾蛋去！」
帶著徐虎就往街口追去。
機槍子彈打完后，周衛國又拔出了駁殼槍，一股腦將槍中的子彈都射向了鬼子！眼看著大隊鬼子湧入，而自己身邊除了徐虎還在朝鬼子射擊，竟連一個兵也沒有了！周衛國長嘆口氣，對徐虎說：「撤！」
有幾個鬼子怪叫著沖向了她。
蕭劍如一呆，突然急了，說：「糟了！我們也聽說南京失守了，本來都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進『安全區』的，但小雅說她還有一對瓷豬拉在女中了，剛剛跑去拿了，攔都攔不住！」
徐虎輕輕掰開蕭劍如的雙手，看了一眼，突然怒聲說：「團長，這是國軍的刺刀啊！鬼子還沒到這裏，他們是被我們自己的敗兵殺死的！」
兩人跑回蕭家時，突然發現蕭家大門竟已破碎！
周衛國急匆匆跑到蕭家門前，拚命地敲門，邊敲邊大聲說：「伯父！伯母！小雅！開門啊，我是衛國！」
過了挹江門，又走了一段路，兩人突然看見大隊的鬼子往這邊衝過來，兩人趕緊隱藏在路邊的空房子里。
誰知那個兵卻說道：「團長，你這話可就說錯了，我沒有父母兄弟，就一個人！我當兵打仗就是為了混口飯吃！至於國家民族，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如今要是再打下去，老子連小命都沒了，這賠本買賣老子可不做！」
徐虎哽咽著點了點頭。
13日凌晨3時，教導總隊第1旅第2團奉命撤退。謝承瑞和周衛國揮淚告別。
鬼子這時又開始向光華門城牆炮擊，預一團和教導總隊2團只好撤下城牆，進入城內工事。
預一團的士兵一看這情景都慌了，工事里很快就起了一陣騷動。
鬼子沒有做任何停留，而是直奔下關碼頭。
在撤退的路上，周衛國和徐虎都給駁殼槍壓滿了子彈。
周衛國舉起駁殼槍指著這個兵說：「你敢擾亂軍心？我斃了你！」
一路上，兩人躲過了好幾撥鬼子哨兵。好不容易過了挹江門，兩人遠遠只見下關碼頭黑壓壓滿地都是層層疊疊的屍體，有不少鬼子正指揮著幾十個民夫將屍體堆在一起，再澆上汽油焚燒，隨風傳來一陣陣屍體燒焦的臭味！
周衛國雖然也很憤慨，但既然上頭撤退的命令沒到，預一團就必須堅守陣地！
不知流了多少淚，終於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