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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

作者:朝小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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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

第四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

謝聿只會死於謝聿之手。聰明人的悲慘下場,不過如此。
「各位,虛驚一場,甚是打擾。」
等等……
魏應洲挺直了背,不卑不亢:「這種風險,根本不是我製造出來的,是標的公司本身就存在,早晚是個死。」
謝聿攥緊了手,明白告知:「是,俞叔,我很需要自己人進去看一看。但我也知道,裏面黑幕重重,危機重重,這類風險超出了投資人的評估能力,我評估不了。縱然我在裏面已經安排了我的人,但究竟會不會發生意外,我並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證。所以我怕,你……」
魏應洲也不用他吭聲,她知道,他必懂其中利害。
宗遠洋不同意:「不對,那也是有血緣的。」
事情就此發酵,一屋子人擁進來勸他休息,但他不聽;再勸,他當場發怒。
謝聿沒有吊她胃口,給了她答案:「不是憑直覺,是憑你說服我的功夫。你的心理諮詢,足足讓我睡了五小時整覺,很值得。」
謝聿聽了,眼睛盯住她。周詩韻笑,好有攻擊性的表現。只被探出了一點虛實,他就不肯放過你了。
她看得出來,謝聿這是跟她「驢」上了。一年到頭,謝聿「驢」不了幾次,屈指可數的次數差不多都是為了她。這種時候,魏應洲從不跟他硬碰硬,反正她心裏都記著呢。魏應洲向來當場客氣,秋後算賬。
謝聿此時眼裡除了魏應洲,再看不見其他人。他半跪下去,迅速解開她手上的繩子。
「魏應洲!」
困境如斯,連專與困境打交道的周醫生,都再不能為他開出良方。
這會兒,魏應洲已經推開了他,正揉著已經麻了的兩條腿對他道:「哎,扶我起來。」
宗啟程好酒,又好夸夸其談,對準這兩點下藥,十之八九能拿下。宗家就是出了這麼一個庸才。
「還好,你也不錯。被人綁了,你也還是魏應洲啊。」
「呵,這類坊間野史,你也信?全世界範圍內,或許有這樣的例子,但絕不會是上東城。若將金融看得如此鼠目寸光,上東城必不會有今日國際金融城市的地位。好,退一步講,你明明不認可這個市場,為什麼還要進來,為什麼還要比任何人都陷得深?你不該遠離它,唾棄它,一輩子不沾它嗎?」
「是。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承受這樣的磨難。」
「哈,我配合得還可以吧?」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剛才,我還是比較擔心你。」
儀態端正,行事有條理,黃婕已恢復幹練模樣。首席秘書一職萬人應選,魏應洲萬里挑一選中她,這份信任黃婕不敢辜負。退一步講,若她辜負,會怎樣?職位易人,也在情理。魏應洲開高薪,要的是關鍵時刻能用之人,她無法被用,被棄也是應該的。萬事都有代價,尤其是職場白領的風光歲月。
謝聿快步向前走。醫生知道,他是真的著急了。
「底子好,也架不住多疾一道發作,休養兩個月再說。」
方詠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遠處罵得歡快的魏應洲:「謝聿你他媽的……」聲調陡然一變,「……是個人才啊!」
還是俞祥率先反應過來,興奮地招呼他:「謝特助!」
這庸才評價自己倒是挺到位,知道自己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就只有喝酒吹牛行。這會兒生死關頭,他也不害臊了,連臉都不要了,把自己無情剖析。
人群中,有人提問:「魏總,警隊中有人透露,這次危機是謝特助一手化解,請問是否屬實?」
魏應洲喉嚨發膩,這粘膩是出血的徵兆。
時過境遷,塵埃落定,一老一少談了良久。
聞言,俞祥和劉嫂對視一眼,一同笑了。
謝聿扶一下眼鏡,這是「正等著你」的意思。謝聿設局,向來環環相扣。
「把他綁起來吧。」誰也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但每個人都這樣做了。一晚,兩晚,三天,四天,他被喂完飯,就被綁在床頭或窗邊椅子上。「你們不能這樣綁著我!」他也曾反抗過,護工笑嘻嘻地對他說:「俞祥,你不記得了嗎?你是犯人啊,你不是來這兒享受的,你是來這兒坐牢的。」他記憶全無,被這嚇人的結論驚住了,不敢再反抗。
謝聿掏出手帕,往冰桶里沾濕了水,擦了擦自己的手。和眼前這蠢貨握了握手,他都覺得晦氣,要擦了才舒服。
一旁的劉嫂也笑了,將謝聿帶來的鮮花、燕窩拿到一旁,又端了張椅子放在病床旁邊讓他坐。劉嫂讓他別急,道:「俞叔啊,這回厲害大了,不只身體沒事,連精神都比以前好多了。」
他轉身就走,笑容冷徹骨。
謝聿道:「換你,你也這麼做。」
誰也不曉得他去了哪裡,他也沒有向任何人報備。魏應洲住著院,公司大小事都要謝聿拿主意,高管們找他找瘋了。黃婕惴惴不安,心想謝特助可真大胆,光明正大曠工。
宗啟程再也坐不住了,他不能不去找魏應洲。魏應洲的手段、人脈,非比尋常。她若肯,區區一個項目,起死回生不難。他砸了重金進去,早已沒了回頭路。思及此,他徑直前往橋銀總部。
掛斷電話,謝聿抬眼望向病床。
宗啟程虛應一聲:「魏應洲呢?」
投影仍在播放,宗啟程已血色全無。
謝聿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放下書,看向她:「你想說什麼?」
「是不能忍。」他重複了一遍,抬眼望過去,眼神陰晦,「除非……」
她收起笑:「放手。」
「我有一位朋友,為我赴湯蹈火。縱然我做了十足安排,派人暗中保護,也依然發生了一些意外,讓他受了皮肉之苦。」
自古多情必傷己。
聲大易輸,這是常識。一個懂得觀察、傾聽與閉嘴的人,必定見過人間慘烈的起落與心計,了解一切可能的手段與斡旋。有少年人的外貌,心裏裝一口六十年的古井,波瀾不驚之下滿是勝算,魏應洲就是此類人的佼佼者。可惜這類本事,宗啟程沒有學到半分。
她坐在地上,單手撐著,擦了擦嘴角的血:「知道德恩控股分紅提案背後的意圖嗎?掏空公司資產,大股東分走85%,全部中小股東加起來,不過只能分到15%。你持有一隻股票七年,圖的是這個嗎?股市賺大錢,賺的是未來,是價值。只有保全公司資產,推翻『抽水王』,將公司拉回正常經營的正途,中小股東才有真正大獲收益的那一天。」
一個老人,老態龍鍾,胸前銘牌顯示只有六十二歲,然而看他的臉,說他八十、九十、一百,都有人信。銘牌上寫著他的名字:俞祥。
謝聿對答如流:「你這麼慘,作為見證,我怎麼捨得走?」
謝聿一笑。
這間「Hailey心理診所」,為周詩韻所開,獨佔上東城中部風水寶地六百平方米。員工統共十六人,周詩韻獨挑大樑,坐鎮首席心理諮詢師。她的第一位顧客就是謝聿,那是在四年前。
半晌,他沒什麼情緒地開口:「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她抬了抬被他壓在牆上的手,半真半假:「我做正事,你打擾的話,我可不會客氣哦。」
「一諾千金,我還有二十年契約要履行。」
謝聿陡然笑了。
謝聿消失了一周。
「慢著。」謝聿望向魏應洲,「你做什麼?」
謝聿上門,一是顧客,二是投資人。他眼光獨到,從作為顧客坐下那刻起,就開始了作為投資人的察言觀色。四個小時后,謝聿簽了一份合同,股權投資注入這間個人工作室,作價六百萬元。
謝聿不疾不徐:「警方已經撤走了,媒體的公關稿也發出去了,對外宣稱魏總安然無恙。魏應洲不在其位,宗明山董事長又身體抱恙,鞭長莫及。換言之,現在的橋銀,我說了算。」
老人看他良久,石破天驚:「謝特助,如果你需要有人去那神秘的養老小鎮看一看,你不妨找我。」
「我不是打擾,我是阻礙。」
宗啟程瞪圓了眼:「這、這……」
「她從小到大,除了她外公稍微照顧她一點,其他人都恨不得她趕緊從宗家消失。但你見過她有恨過什麼人、厭過什麼事嗎?完全沒有。她就一個人直挺挺地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很樂觀,很聰明,很豁達,很有原則。我知道她付你薪水,你為她賣命,但除此之外,你對她就不想負一點別的責任?」
當謝聿的手機第七次振動起來,他沒再猶豫,掐斷了電話索性關機。周詩韻看到屏幕上亮起又暗下的名字:魏應洲。
話未說完,電視屏幕上播放著的滾動新聞,忽然插播了一條最新的現場報道——
「我的每一個決定都經過橋銀投委會審核批准。橋銀是上市公司,受到嚴格監管和_圖_書,希望公眾的想象力能小一點。『首席執行官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時代在如今的監管體制下,早已不可能了。」
「是是是!」
不佔有對方,卻刻骨惦記;任憑慾望極度擴張,始終禁慾以待,棄絕佔有。
他問:「魏應洲,你圖什麼呢?」
「魏總,您公然插手德恩控股分紅提案,引來這次橫禍,德恩控股的中小股東將您視為心腹大患,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什麼是你該做的事?」
周詩韻:「我開業三個月,無人問津,本已準備捲鋪蓋回美國,結果你出現了,贈我一張同情票,我不知該喜該憂。」
何碧澄坐在化妝鏡前,正在小心翼翼摘耳環:「還能為什麼,不姓宗唄。」
魏應洲朝方警官抬抬下巴,小聲道:「你有沒有應對辦法,我一點都不擔心。我比較好奇,你怎麼說服警方相信你跟你打配合的?」
魏應洲每次聽見都很想揍人。她那天見到的謝聿,買家秀和賣家秀,區別大了。他不僅無情無義,還很無恥。
林強看著她,就像地球人看外星人。看了好一會兒,男人仰天大笑。
隸屬於魏應洲的辦公桌,透著魏應洲的專屬風格——黑色鎮紙,雕龍頭,印王座,牢牢佔據大理石桌正前方。他伸手,撫摸一遍,又將手指停留,在龍頭處稍作輕撫。取而代之的心,早已有了;成王廢助,早晚的事。
林強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拎起來,甩手抽過去,又是一記耳光。
他倒退一步,跌坐于地。
「德恩控股?」
一貫運籌帷幄的謝特助這會兒也蒙了,聽了他倆的話彷彿還是不信,轉頭問主治醫生:「俞叔的身體究竟怎麼樣,要緊嗎?」
順手帶上辦公室大門,黃婕不經意扭頭,被眼前一幕驚掉了下巴:謝聿一把抓住了魏應洲的左手,將她壓在了大理石牆上。
林強挾持著魏應洲,死死勒住她脖子,望向謝聿:「你說了算?什麼意思?」
他看了一眼那兩人:「你們倆……」
世上再有權力者,到了醫生面前,也只有立正聽訓的份,這是醫生的權威。方詠恩明白他已將話聽進去,不再多言。她身價很高,在這兒磨蹭半天,純粹是看在與魏應洲十年同窗的情誼上。換了別人,方醫生早已計時收費。
幾步路,被這人走得聲音幽深。先聲奪人,有這等本事的人,大多不好惹。宗啟程沒來由地停了撒潑,不敢放肆了。
林強打斷了她的話。
「我?」魏應洲掃他一眼,「當然是做我該做的事。」
他忽然道:「我被你看出來了。」
「她不在。」
謝聿聽著,沒說話。
如今,他又蹲著了,還是在魏應洲面前。魏應洲是誰?上東城最頂尖的那一類人。林強想,魏應洲見到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要麼她死,要麼自己讓她死。
忽然,響起一陣掌聲。
兩人循聲回頭看了他一眼。
半年後,他就被綁成了一個傻子。然而,這不僅沒關係,反而更令人信服。「俞祥本來就痴獃了啊。」護工們說。
周詩韻一愣,沒想到他會承認。
林強沉默不語。
倒是宗遠洋若有所思。
俞祥擺手:「嗐,你看我像是身體有大礙的樣子嗎?」
「我不想見她。」
人生無解,一切只在魏應洲。
「許多痛苦的起源,都源於情人的不在。只要你愛一個人,就永無可能消除她走了而你還在原地的流離失所之感。而這種痛苦,還有更高級的表達方式,那就是兩人日日在一起,你依然流離失所。原因只有一個:你已經愛上她,而她不為所動,甚至依然置身事外。單方面的感情永遠充滿缺憾和慾望,無窮無盡,永不滿足。」
周詩韻看他良久,猜到了他隱而未說的秘密:「你其實也不想這麼做。你是為了魏應洲,是不是?」
臨走前,方詠恩面對他,說了幾句閑話:「謝特助,對應洲好一點。」
醫生自有她的權威,令人信服。
「去醫院。」謝聿重複一遍,「馬上去醫院做檢查,我立刻放手,甚至還能開車送你去。」
「投機的權利,人人都有。」
「及格分吧。」
謝聿站在辦公桌旁。
在警方周密的布置下,謝聿得到林強特許,進入魏應洲被劫持的辦公室給林強送食物。魏應洲正處於一個比較狼狽的境地——頭髮被扯斷了幾把,左肩被割了一道口子,上衣墊肩已被血染透;地上還有一攤未消化完的嘔吐物,牛羊肉之類,可見沒少挨揍。謝聿看了一眼,在升起對魏應洲的同情之前首先升起了對魏應洲的鄙視:說好了一下飛機就去辦要緊事的呢?辦個屁要緊事,喝酒吃肉去了。
魏應洲得了肯定,更興奮,也不管這肯定是來自誰的,張口又是一串操天操地:「謝聿你……」
魏應洲冷靜地道:「沒關係。」
他和魏應洲同時不上班,電話遙控就成了必然。黃婕接到謝聿指示:除非宗明山董事長親自要求,否則橋銀一切大小事務,不允許打擾魏應洲。這句指示,若是換一個人聽,謝聿頭上被安個「越權」的罪名跑不了,但黃婕不會。她知道,在橋銀,只有謝聿真正會為魏應洲的死活擔待。
這一回,謝聿沒有再回答。
現場安靜,靜得彷彿全場無人。呼吸聲起伏,有記者默默低頭,發現手心竟已微汗,甚至連電視機前的宗遠洋和何碧澄也如此。何碧澄一邊緊張一邊罵,見了鬼了,魏應洲出個場,自己跟著緊張什麼!
林強一時有點蒙:「你……」
謝聿甩下林強,向門外示意:「可以進來了。」
「林先生是吧?」謝聿彬彬有禮,放下手中的餐飲盒,「請繼續。您的飲料和食物我放在這裏了,林先生有需要的話,自取便是。」
宗啟程渾身顫抖,彷彿一條蛇被人鎖住了七寸。
魏應洲一笑,睥睨地:「林強,告訴你一件事。你要綁我,最好避開謝聿。橋銀『魏謝』,萬人不破。」
很多句話,想要咒罵的、想要質問的,都堵在了林強喉嚨口。他想問的太多了,最後竟不知應該先問哪一句。
「啪,啪,啪……」
「一點皮外傷,沒有大礙。」醫生告訴他,「而且,俞叔的精神狀況也明顯有提升。這對於他這樣年紀的人來說,是特別好的。」
「就當是投機,風險也該是自擔的。何況,投機本身就是錯。你擔不起風險,卻還要玩下去,怪誰?」
「情情愛愛,也有哲理在其中。戰爭、死亡,這兩大難題都被現代文明逐一擊破,最後令人類一籌莫展的竟只有愛情。這般強大的力量,你不想了解嗎?」
自踏入這間辦公室,他三魂六魄都似被謝聿拿住,動彈不得。宗啟程的自大和狂妄,都不允許他受這等低人一等的罪。他怒意衝天,口出狂言:「你算什麼東西!一個給我們宗家打工的狗,敢做老子的主?!」
謝聿向他鄭重道謝:「俞叔,這回多謝你幫我。」
俞祥伸手,拍了拍他的左手。一雙蒼老的手,拍著一雙年輕的手,早已超越了雇傭關係,而變成了純粹的長輩對後輩的提攜。
這是他以前最擅長的蹲法。在村裡,他們常常這樣蹲著抽煙、幹活、嘮嗑。有時什麼都不做,也會在田埂頭這麼一蹲,明知沒有未來,也想蹲出個未來來。林強已經很多年沒這麼蹲過了,自他進城后,打工、炒股,他下意識把這個習慣改掉了。城裡人是不興蹲著的,他們抬頭挺胸,昂首闊步。這種來自城市的自信,讓他自慚形穢,也讓他從骨子裡深深羡慕。
她又拿起一張報告,接上道:「慢性胃炎。」
輿論嘩然。
宗家第一時間被驚動,並且在這場危機中顯得頗為被動。宗明山近日身體抱恙,服過葯本已歇下,聽聞新聞報道,第一時間叫來秘書,親自過問。然而,現場再無消息傳出,秘書神通廣大也探不出進一步的消息。宗明山焦慮攻心,臉色由紅變紫。庄素央眼明手快,立刻大叫家庭醫生,總算穩住了宗明山瞬間升高的血壓。
魏應洲心裏微微被觸動。
林強被帶走,黃婕快步走了進來。
林強拽住謝聿的衣袖,還未來得及拽緊,那隻伸出去拽人的左手已被人反手控制。他大驚,急欲掙脫,卻正中對方意料。那隻被拽住的手承受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其餘地方都撲了空,空蕩蕩的,毫無防守,隨時繳械投降。不知從何處來的電擊器,正中他的胸膛。林強低下頭,木訥地看著眼前這雙修長的手,從他雙臂穿堂而過,將電擊器按到了他的心臟部位。一陣戰慄,林強木訥的眼神更木訥了。
方詠恩淡淡地hetubook.com.com笑:「因為,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她,喜歡得很辛苦。這些年你對她的好,沒有人比得上。」
近四十年,上東城有兩種職業最賺錢:醫生、教授。
「放屁!」
林強「撲哧」一聲,咧嘴笑了。多麼熟悉的同類,人類群體中就以這一種他最為熟悉,冷漠低級。
謝聿難得地驚訝:「俞叔,可我在你寄給我的視頻里看見……」
他從來都是一個「命不好」的人。命運似乎從不眷顧他,說「慘」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命是太慘了。他決定綁魏應洲,殺魏應洲,與其說是泄憤,不如說更多的是他對命運的怒吼。他這輩子沒做過這麼大的決定,事實上,他這輩子連稱得上「決定」的事,都沒做過幾件——前一件是決定炒股,后一件是決定殺魏應洲。可就是這兩個痛下決心的決定,如今看起來,都不太妙。前面的失敗了,後面的為別人做了踏腳石。
謝聿默不作聲,拿出電話,撥下一個號碼。
魏應洲常說,謝聿這張臉好似一張高級面具,總不忘掛上一個笑容。謝聿甚少將笑容撤去,宗啟程今日有幸,見到這張面具背後的真面目。謝聿森冷地看住他,就讓宗啟程在一瞬間讀懂了他的殺心與無奈:我並不想動手,為什麼你要來惹我?
上東城媒體以快聞名全世界。林強把刀架在魏應洲脖子上的三分鐘后,媒體已取得好事路人拍攝的照片,將這條突發性新聞推送給了每一個上東城市民。
她沒有想到,他看見了。就在方才,她在這間辦公室遭林強毆打,頭部撞在地上,又被林強拉起來再撞,一下一下,足足五次。她接受過精英教育,懂得如何自保。她蜷縮著身體,盡量保護後腦;她甚至在心裏暗自計算,頭部和地面接觸的面積要控制在多少範圍內才能讓自己受到的傷害最小。她將那麼大的傷害降到最低,為的就是收拾爛攤子時多一點退路。她那麼早就已在腦中做好了盤算,如何應付媒體,如何應付大局。首席執行官從來不易做,說到底,都是為人打工而已。謝聿為她打工,她為橋銀董事會打工。既然是命,那她就要想辦法認命。她要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橋銀服務中去。
她退一步,跟他講道理:「綁架,這麼大的事落人口實,不曉得會發酵成何種軒然大|波。上東城有的是這樣的例子。船王宋家,兒子接手集團沒多久即遭綁架,得救后沒有立刻現身證清白,於是謠言越演越烈,說宋家兒子即便沒死也是瘋了,宋家無人接手,一定完了。大眾心理學上的經典定律,群體不愛好事愛壞事,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信了,民心也就不在了。宋家無人接手,欲瓜分的虎狼在門口徘徊,散戶急欲拋售籌碼,最後造成了無可挽回的踩踏局面。後來,宋家察覺事情不對,出面澄清時已經晚了。退一步講,空方也不允許多方再翻盤了。各方勢力攜各自目的,聯合博弈,宋家從此盡了氣數。你看如今的上東城,可還有宋家的立足之地?」
四年裡,謝聿和周詩韻既是投資人與被投資人,也是朋友。周詩韻作為心理醫生,作為女人,嗅到了一絲隱秘的意味。
魏應洲看了一眼已為階下囚的林強:「典型的散戶心態,追漲殺跌,疑神疑鬼,又貪心不足。這種人不禁激的,你激他一下,策略甚好。」
無人應他。宗啟程氣勢洶洶,再喊一遍:一為憤怒,二為壯膽。
「你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是不是?」
何碧澄將他的沉默當成了讚許。宗遠洋一貫是沉默的,何碧澄喜歡的就是他的沉默。宗遠洋的熱情只有她見過,在夫妻二人的卧室里,這讓何碧澄驕傲無比。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用何種手段,只要能讓一個沉默的男人獨獨為之熱情,都是一件傲事。
「謝聿!你哪裡拿來的證據?你污衊我!」
可不能讓她跑了!他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魏應洲表情僵硬,臉上那一半跟他客氣客氣的假笑也沒了。
謝聿誠懇道:「沒有你那句『王八蛋』更真心。」
魏應洲一張俊臉殘了,嘴還是硬的:「林強,你覺得你綁了我,宗家贖人心切,就會投入巨額資金幫你拉升德恩控股的股價?別做夢了,且不說今日周六,兩日後才開市,就算宗家有心要贖我,按你說的拉升股價,監管層也不會肯。今日你把動靜搞那麼大,警方一查,就會知悉你的動機。操縱股價是監管層最痛恨的,就算犧牲掉我,也絕不可能讓德恩控股成為你的提款機。」
周詩韻從辦公桌上的文件中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謝聿笑了。
他深埋在她頸間,用力吸入她的味道。他急需她身上的鈴蘭香,撫平他對失去她的惶恐。他沒有說話,雙唇印在她耳後。她的長發為他做了最好的掩護,將他親吻她的動作掩飾得那樣好。
他垂手,以手背摸了摸她的臉。肌膚相親,自此越軌。他像是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俯下身在她唇間落下一吻。他吻得纏綿,輕咬住她的下唇,咬出了一個深色的齒印。他被一個念頭糾纏了很多年——總有一天,他要在她身上布滿痕迹。轉眼看到她的臉,這個念頭又被壓了下去。他的自控力太好,好到今天他都捨不得她為難。
「宗先生,久違。」謝聿負手,直言不諱,「今日,我跟你談。」
「上東城的股市如何不是價值投資?二級市場本身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經濟正循環,用現在的資金和眼光去撬動未來更大的價值。不僅上東城,全世界的二級市場,存在的意義都應該是這個。」
「哈,笑話!從『資本』二字被人創造起來的那天起,『價值投資』就是一個幌子。百年企業有幾家?全球有多少?上東城有多少?上東城股市建立的初衷,身為上等人的你,講出來不會臉紅嗎?根本不是為了價值投資,而是恰恰相反,是為了轉移你們這些大財團的劣質資產!為了讓股民接盤!財團一旦到了『大而不倒』的程度,破產就成了巨額風險。為保這些大財團,上東城股市才被製造了出來!」
一個聲音突兀地打斷兩人。
「是!」黃婕領命而去。
看著此刻躺在床上沉沉昏迷的魏應洲,方詠恩心裏不是滋味。
方警官懵懵懂懂地走了。
魏應洲的反應就直接多了。
宗啟程連謝聿的譏諷都不管了,迅速賣友求榮,脫口而出:「是德恩……」
謝聿扔下手帕,聲音一高:「走!」
「那好,我問你,是德恩控股的誰主導的這件事?」
宗啟程一愣,繼而狂喜:「真的」
新聞屏幕里,橋銀首席執行官環視全場,面對鏡頭泰然自若——
「德恩控股董事會主席,林尚德!」
他躺著,一張單人沙發契合地容下他整個人。他將自己暫時從紅塵抽離,深陷進這張沙發。
「砰!」宗啟程重重推開首席執行官辦公室大門。
魏應洲點點頭,一點也不跟他客氣:「這倒是。」
門內二人,施暴者與被劫者,皆是一愣。
方警官大大咧咧走過去,無意間點亮了自己,做了一盞大電燈泡:「魏總,您這個特助可真厲害!」
周醫生隨手將辦公桌上的一本書遞給他:「這本書很適合你,你不妨看一看。」
林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裏一串問號。答案沒個著落,最後他只能綁緊了魏應洲,意思意思威脅一聲:「不許動!」
林強渾身警惕,防備至極。
一半是被打的,一半是被氣不過的:老子的特助,知名度比老子還高的嗎?你不認得我,倒認得他?你到底是來綁誰的?
「宗先生,我能跟你談的,可不少。」
方詠恩樂得看戲:「謝特助還是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啊。」
確實,要宗啟程相信這人,太容易了。
「來,我幫你。」
謝聿冷眼看他:「我時間不多,我們不妨都坦白一點。你的養老小鎮項目,收人錢,送人命,一個又一個好端端的老人被送進去,出來非傻即瘋。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勸你醒一醒。這類證據在我手裡,要多少有多少。我感興趣的是,是誰,為你定下此等欺詐計劃?是誰,教你拖橋銀下水?是誰,要借你的手,陷魏應洲于不義?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我個人不太相信,以你宗啟程先生的謀略做得了這些大事。」
林強蹲下身。
所以謝聿明白,魏應洲那句「算了吧」究竟從何而來。她看得透透的了,對人生,也對成敗。世上實無大事,江湖從無好奇。
魏應洲火冒三丈,髒話飆得飛起:「這王八蛋在我面前反水和_圖_書,老子還能忍」
寶利格不但做彩妝,而且做這門生意已有百年。為何外界不曉?因為寶利格做彩妝,只對特定人群開放,宗家就是其中一門。寶利格彩妝以遮瘀聞名圈內,名人尤其需要。既是遮瘀,就不能被人知曉有淤。寶利格的天才創始人開創了一個極致營銷的理念,其售賣理念只有一句話:「用寶利格遮瘀,最安全,因為全世界都知,寶利格不做遮瘀產品。」
「除非,我是裝的。」
黃婕懂了:「是,我馬上去。」
林強眯起眼:受制於人?
「這倒沒有。我擔心你萬一腦子不行,配合不了我,那我救你真是要命了。」
「那自然!你不認得林尚德,我可認得!當年大名鼎鼎的『瘟雞股票』崛起,『德信三駕馬車』拉動十一家上市公司股價飆升最後卻一併破產,都出自林尚德之手啊。」
魏應洲甩掉他的手,與他保持了距離。
魏應洲唇角上揚。能在這裏出現的,只有一個人。
論作惡,舍他其誰。
魏應洲橫刀殺出,德恩控股分紅案被攪得沸沸揚揚,更出了綁架案這種極端暴力事件,監管層震怒,嚴查其分紅合法性,嚴查期間一切相關投資事宜皆停止。換言之,德恩控股對宗啟程養老小鎮的投資事宜全面停擺。
笑聲未落,她已倒在他手裡,面無血色,陷入昏迷。她沒有看見,謝聿抱緊她的一剎那,眼裡滿是痛心。
「你信我?」周詩韻曾這樣問他。
他和她在一起十年,見過她是首席執行官的樣子,也見過她紈絝的樣子,她的嬉笑怒罵他全見過了,原以為她是何模樣他都受得住,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他錯了。今天這個魏應洲,他受不了。林強打在她臉上的每一巴掌,都彷彿剜在他心上。
魏應洲服用了有安眠成分的葯,睡得很沉。病房客廳放滿了鮮花,都是各方送來的,有供應商、客戶、關聯方、行業同人,連丁泰也得到消息,第一時間遣人送心意到場。滿屋子的鮮花,唯獨沒有宗家的。
六十二歲的老人,自有歲月賜予的法寶,在關鍵時刻露一手,將他這樣的後輩統統震懾住。
「我剛才是瘋了才會趕來救你。」
他蹲著看她,有種看將死之人的同情:「魏應洲,你圖啥呢?
「魏總,聽聞您最近在母嬰項目上有數筆投資大動作,坊間更有傳聞說您已進軍私立婦幼醫院市場。您可以對此回應一下嗎?」
特護病房內,方詠恩摘下聽診器,手拿一沓影像報告:「腦震蕩、骨折、皮下出血,另外還有……」
任何事,最怕一個「變」字。天下大事,唯「變」不變。一字之變,足以改朝換代。
魏應洲接過化妝盒,繼續對黃婕指示:「再有,挑一套衣服過來。記得,要長袖長褲。」
林強:「……」
謝聿:「不太信。」
這場面有點滑稽。
魏應洲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她頭一次認真地、嚴肅地,有點不爽了。
「那是我想讓你得到的消息。你親自過來一趟,省得我去找你。」
方醫生看向病人,又望望病人家屬,嚴肅地問:「她這條命還要不要了?」
宗啟程的臉色由紅到白,最後泛起青白之色,這是極度震驚和恐懼的表現。他什麼都沒說,但已經把謝聿想知道的答案都說了。
對知根知底的老人,謝聿不瞞他:「她心不在我。」
宗啟程蒙了。
華燈初上,謝聿站在窗前講電話。
《儒林外史》以詞開篇,第一句便是「人生南北多歧路」,意思是人走上哪條路,大部分都是偶然。也許,僅是旁人的一句話、開錯道時的一個拐彎、意氣用事的一次逞強,前後半輩子人生就截然不同了。很多做錯事的人,最後悔莫及的都是最初的一念之差,而每成大事者亦無一不承認,婚姻、事業,十之八九來於「碰」。碰什麼?運道、天意。總之,人力不可為。
眾人住口,無人再敢勸。
「時間會還原事件的真面目,我有沒有看法並不重要。」
「我的意思是,心遠離即可,人在哪裡,無妨。心不放在那裡,就算日日見,也彷彿從未相見。」
宗明山的秘書過來了一趟,說宗明山為綁架這件事犯了高血壓,在別墅掛水觀察。魏應洲聽了,說外公要緊,無須牽挂。
謝聿甚少變臉,宗啟程沒見過他此等顏色,偶爾一見,全不是對手。他被謝聿震住,「砰」地一下跌坐于地。
在記者鏡頭中,魏應洲狀態良好——窄肩纖腰,臉龐掛著精緻的妝容。全上東城市民都聽見她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宣布:「各位,橋銀無恙,宗家無恙,我魏應洲,無恙。」
周詩韻後來才知,那時謝聿已失眠半年,每晚靠安眠藥為生。那一年,橋銀深陷地產拋售風暴,魏應洲上位一年即面臨下台。是內亂?是外禍?或者都有。橋銀「魏謝」第一次被埋進死人堆,互相拉著,再從死人堆里爬出來。
何碧澄摘掉首飾,穿著睡衣款款走過來,一雙柔弱無骨的手圈住丈夫的頸項:「我說,遠洋呀……」
「放著吧。」
他哆哆嗦嗦地,手已無法拿穩碗筷,需要人喂。他吃一口,嘴角流半口。喂的人不耐煩,大口大口往他嘴裏塞,塞得老人嘴裏的湯湯水水都吐了出來。穿著制服的護工卻咧嘴笑了,完成任務似的,在記錄本上記上一筆:12:30,喂飯完畢。
謝聿難得開了口,對他道:「她的意思是,法律如何判她不管,其他的,算了吧。」
周醫生亦鄭重起來。私人情感領域,頭等大事,值得萬般尊重。
魏應洲腳步一頓,旋即舉步離開。
她抬頭看他,臨死還要賤一把:「你沒走?」
這樣的謝聿豈止反常,簡直詭異。魏應洲也是第一次見,多少吃不准他什麼意思。兩人以眼神膠著片刻,魏應洲決定讓步。
謝聿忽然笑了下:「隨便你。」
林強急怒攻心,扔下魏應洲,撲過去拽住謝聿:「你他媽給老子站住……」
黃婕在後來的日子里,每每說起謝聿那晚立下軍令狀、單騎救主的情景,都會用上一連串的正面詞彙:有勇有謀、有情有義……
甘心嗎?
魏應洲拍著他的背,安慰他:「我沒事,你放心。一點皮肉傷而已,小事。」
從未聽說?那是你,而非魏應洲。
謝聿一口伶牙俐齒,此刻全部失了功能。
魏應洲是何許人,官方、坊間多有描繪,但對謝聿,此類描繪卻很少。這有好,亦有壞。好在名聲,壞在底細。魏應洲可謂早已被扒光了挖地三尺,從家世到人品,都毫無秘密。上東城人人知她是紈絝子弟,又有些商業才華,被捧上橋銀王座無可厚非。但謝聿,底細就全無了。上東城人人只知,他受命于魏應洲,也受制於魏應洲。
她徑自吩咐:「黃婕,通知樓下媒體,十五分鐘之後,我下樓見媒體,必不會讓各位白跑一趟。」
何碧澄嗤笑一聲:「血緣?在世家,血緣算什麼?老虎、獅子強強聯合搞雜交,生出來的東西名字威風凜凜,叫虎獅獸。但有用嗎?動物學家會給它一個森林之王的稱號嗎?名不正則言不順,不姓宗,就只能是外人。」
她走出電梯,一陣天旋地轉。她憑本能自救,伸手要去抓住什麼,就算是路過的行人也好。然而她又迅速想起,這是首席執行官的專屬辦公樓層,哪來什麼路過的人?
謝聿踱步,細細數來:「第一,談你聯手德恩控股,欲借橋銀十億投資之名,從二級市場炒作圈錢;第二,談你計劃內的卻沒來得及實施的、欲陷橋銀于不義的項目騙局;第三,談你和德恩控股背後授意此等狡詐之計的,究竟是哪路朋友。」
「魏應洲,你當我不懂股市是嗎?跟我談價值投資?上東城的股市有價值投資嗎?」
就在這笑聲中,他們彼此明白,又並肩闖過了一關。這十年裡,多少關就是這樣闖過來的。魏應洲不喜歡眼淚,謝聿也不喜歡,所以他們總是會在闖關之後相視一笑。
她走進專屬電梯,靠在電梯牆上,彷彿站也站不住。她覺得累。
身後一雙手及時扶住了她。
老人笑了。
謝聿踱步,走至辦公桌前,抬起左手開啟全息投影。投影連接的是橋銀大門監控,屏幕清晰,如新聞實時連線:警方井然有序地撤退了,警車低調離開,新聞記者得到了通稿,不再蹲守於此,意興闌珊地離去。有一個記者,不知有監控,罵罵咧咧道:「還以為能蹲個大新聞交差,這下沒戲了。」
規定時間到,黃婕應付場面,給魏應洲騰出時間退席。
三步棋,每一步都對準橋銀,要魏應洲的命。www•hetubook•com•com
但也有人例外。
林強吞了口口水,「咕咚」一聲,竟失神了。這一想,不得了,他不禁心驚肉跳:方才的殺氣去哪兒了?魏應洲還殺不殺了?
良久,他合上書,念出書里兩個字:「好難。」
「那你為什麼就是不肯、不肯讓它晚一點發生!」
謝聿在一旁聽了,表情高深。宗明山來不了,那麼其他人呢?她一個姓魏的,為了宗家的金山銀山豁出命去,到最後卻連個探望的人都沒有。
謝聿:「我贈你的,不是同情票,是股權投資。」
當晚,謝聿直飛惠海市。
林強被激怒,捏起魏應洲的臉。他動作蠻橫,指尖掐進她的下巴,壓出一道道血印。
飛機落地,他徑自去了醫院。惠恩醫療是當地一流的私立醫院。月明星稀,一輪彎月獨掛高空,天幕浩瀚如宇宙,遼闊高遠。
「你都說了這是證據,怎麼會是污衊?」
他看著她:「如果腦震蕩耽誤了治療,你也沒有關係,是嗎?」
魏應洲全身上下沒一處完好,只剩笑容還掛在臉上:「本能發揮吧。哎你說,我怎麼這麼會罵你?」
人至老,耳聾眼瞎,心卻是越來越厲害了。一輩子的風浪,在心上磨來又去,將一顆心磨得亮透透的,代替了眼睛,洞察人心。
兩個人面對面,魏應洲一雙好看的大眼睛里此時寫滿了問號。
謝聿無語至極,心想這人好歹是個刑警,怎麼這麼傻的,這會兒過來嘮什麼嗑?
鼓掌聲由遠及近,輕重有度。林強想,奇了怪了,這世上竟有人能把掌聲都鼓得這般好,一下一下彷彿都敲在他心裏。鼓掌的人什麼都沒說,這沉穩有力的掌聲卻比說更好,高度讚賞的、隔岸觀火的。來人彷彿是對岸一名虔誠的觀眾,對這一幕精彩的高潮表示有禮的贊同。
「胡說!我明明得到消息,她在。」
他翻了翻,總結陳詞:「情情愛愛,不適合我。」
寶利格,世界頂級奢侈品牌。人人都知寶利格以機械手錶、珠寶聞名於世,從未聽說寶利格也做彩妝生意。
宗啟程喉嚨乾澀,咽了下口水:「謝聿,你、你講話要有證據……」
醫生微笑:「你不妨親自看一下。」
「擔心我被人砍了?」
謝聿心疼得要命,嘴上卻是一點都沒客氣:「不要了!」想起魏應洲剛才固執反對他的樣子,他就火大得要死。
謝聿手裡的茶杯晃蕩了下,灑了出來。
「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他斯文一笑,張開了黑色的慾望之翅,「受制於人,總也不如,反身為王。」
謝聿沒給她再次人模狗樣講道理的機會,拖住她的手就欲往門外走:「今天你只有一條路,去看醫生。想干別的,你想都別想。」
「你什麼都有。錢,很多錢,很多很多的錢。你幹什麼非得和一個德恩控股過不去呢?人家分紅關你屁事呀!就算人家借了你橋銀一點東風,最多損橋銀一些名譽。你搞幾個記者,買幾篇公關通稿,事情不就過去了嗎?為什麼非得較死理呢?」
深夜,萬籟俱寂。謝聿站在病床前看著她,眼神幽深。
宗啟程無厘頭地來了一句:「謝謝!」
「哈?」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不肯讓我先賣了,賺錢了,再搞死它你非要把我套死在裏面,非要套死我!」
內環第一高樓,寸土寸金,「詠恩診所」獨佔兩層樓,診所前台一天需重複上百遍同樣的一句話:不好意思,方醫生的預約已排至三個月後,謝謝。
兩人對視,不知怎麼的,忽然一同笑了。
「俞叔!」謝聿走向他,「這幾個月你受苦了,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大礙?」
他心裏忽然湧起對謝聿的滔天之恨,甚至蓋過了對魏應洲的。為什麼,一個個的,都要讓他做失敗者?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本可以做逍遙自在的黃雀,偏偏殺出一個謝聿,讓他變成了世人皆嘲的螳螂。
「方警官是吧?我是謝聿,我有份東西傳給你,你們警方應該會需要。」
他伸手,指紋觸控,全息投影屏幕自動亮起,一段段畫面滾動播放,觸目驚心。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伸手攬過她的左肩,將她用力按在懷裡。
深夜,十一點。
魏應洲一笑,風牛馬不相及地吟了一句:「人生南北多歧路。」
散場之後,夫婦二人離開老宅,回到公寓。宗遠洋泡了杯咖啡,一邊喝一邊問:「媽這麼排擠魏應洲,到底為什麼?」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魏應洲對他沒有心這件事了。一份三十年合同,成就了橋銀「魏謝」,也毀掉了很多別的。在私人感情上,魏應洲從不對自己人過界,頭一個就是謝聿。
魏應洲明白,這種沉默絕不是好事,這是比暴跳如雷更壞的壞事——圖窮匕見,往往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那一晚,惠海市也有今晚這樣的好月亮,月光灑滿一地,叫謝聿看清了俞祥蒼老的面容。他是懷揣著任務來的——他需要有一個足夠信得過的人,深入宗啟程的養老小鎮看一看,真相究竟是什麼。然而,臨到最後,他放棄了計劃。俞祥對他的忠誠並不能成為讓他利用的理由,因為這是違反人性的。若魏應洲知道,她必定唾棄他。
橋銀首席執行官突遭綁架,疑和德恩控股分紅案有關。
俞祥頭一回賣了一回老,對謝聿勸道:「謝特助,我看得出來,你對魏總有心。我想對你講,對魏總的這份心意,你可千萬不要錯過了。」
病痛,人人都怕;教育,人人都爭。上東城擁有高度市場化的經濟體制,醫生、教授行業同樣如此。私立崛起的時代,實力決定身價。
「哦?林尚德和你已到了如此至交的地步了?」
半小時媒體見面會,記者窮追不捨,魏應洲兵來將擋。
謝聿不再說話。
林強終於知道,自己為何失神了。他竟無意中做了旁人的踏腳石,替旁人開了道!
「魏總!」
話音落,一室寂靜。
周詩韻拿著筆,慎重再問:「投資人都是憑直覺率性而為的嗎?」
林強突然恨起謝聿來。
黃婕遞上化妝盒:「魏總,寶利格新品,遮瘀效果一流,現在用最適合。」
林強耷拉著的眼,猛地睜大:「你是謝聿?」
庄素央打破沉默,發了話:「魏應洲命硬,定能逢凶化吉,否則橋銀首席執行官這個位子也不適合坐下去了。」
不久前,方警官也過來了一趟,談起林強的事,想看看魏應洲的想法。
老人笑笑。男男女女,說穿了,無非那點事,情啊,愛啊。但對謝聿,俞祥是替他珍惜的,男女間的那點事,對謝聿而言不容易。天下所有自律的人,面對情愛都不容易,而他還遇上了更自律的對手——魏應洲。兩個自律的人,遇見了,卻不能在一起,很像古典悲劇演義的開頭。
他將年輕人的那點事看得一清二楚:「你是為了魏總吧?那養老小鎮,有魏總的份。魏總陷進去了,你得幫她把把關。裏面沒有人進去瞧一瞧,你這關不好把。」
「呵,難道你不知道,這些都是有人教他的嗎?此人小學文憑,目不識丁,德恩控股早已不是林尚德在做主,真正的股東是一家名為『東鷹國際』的控股公司,林尚德不過是東鷹國際推向檯面的傀儡而已。」
誰想,謝聿跟她來一句:「別跟我來這套。」
魏應洲現身橋銀記者會,親自面對上東城媒體說明事情經過!
周詩韻再度開口,嗓音沙啞。被震撼過的人都有這般沙啞的聲音,那是還來不及從震撼中撤退的標記。
謝聿大開空頭支票:「知道了。」
謝聿扶起她:「藉著今天這機會,你罵爽了?」
滿地都是局,他坐在中間,就像博爾赫斯筆下的巴比倫國王,精心構築的迷宮彷彿借了神道之手,詭異迷離,絕無僅有,想要困死阿拉伯國王,最後卻困死了他自己。
無人回答。病床上的人呼吸綿長,醒時睡時都一樣,彷彿從無心事,亦從未被人虧待。
「不礙事的。」俞祥看著他道,「張嫂做不了了,走了,你不僅沒有對我撒手不管,反而早已安排了新人接替。張嫂方才對我講了,新來的保姆姓劉。從張嫂告訴我這件事起,我就決定幫你了。謝特助,你是我的老闆,不是我的兒子,對我做到這份上,我俞祥是有恩報恩的人。」
「魏應洲!」
「魏應洲,你心裏還裝得下多餘的人嗎?」
他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咄咄逼人,胸大無腦。這樣的女人養起來不費力,也不需要太慣著。一隻手,就能全面掌控。
「哎、哎!馬上走……」
她的一聲怒吼,簡單粗暴:「謝聿你個王八蛋!」
「但也有人說,您這次hetubook•com.com插手意不在德恩控股,而在阻撓宗啟程的養老小鎮項目,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
魏應洲大笑。
「我老了,六十多了,最近也常常會想,人,何以有生?不知道。有生之後又何以有死?同樣不知道。你看,生生死死,都可以沒有理由,按命定的走就可以了。怎麼走呢?這就好說多了,窮也罷,達也罷,成功也罷,失敗也罷,走完這命定的一場,撒手而去就可以了。當中的差別無非有沒有人記得你。我知道,謝特助你會記得我,這就夠了。我不為你去命定地走一走,還能為誰呢?」
怎麼甘心?!
門被重重關上,人終於滾了。
最後,反倒是俞祥開了口。
林強一時竟無語。他想了半天,點點頭,語氣中肯:「是不能忍。」
有人緩緩踱步,從內廳走了出來。
「我說了算的意思就是……」男人一笑,「你想要搞死魏應洲,只要我肯,你就可以隨便搞,儘管搞,搞死之後大大方方從橋銀大門走出去,也不會有人知道,更不會有人追究。」
方警官是個粗人,對搞文的那一套相當不行,聽了這話,內心一串問號。
方詠恩將手中影像報告交予謝聿,把話說死了:「你們橋銀如果還想要一個健康的首席執行官,最好聽我的。否則,就等著有一天發公告,首席執行官不幸猝死吧。」
魏應洲皺眉。
他翻開手中那本《戀人絮語》,一邊翻,一邊講,彷彿講的是別人的事,不是他自己的。
這所養老小鎮,俞祥進來的時候,尚且還能記得人,記得一些事,記得自己是誰,當他在這兒住了半年之後,他已經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也不認識自己了。於是,他整日想,我是誰呢,這兒是哪裡呢?他這樣想著,就會四處走。其實他不是走,就是四處看看、逛逛,希望能記起點什麼。但他這樣一走,就會給護工帶來額外的工作量。
話音未落,局面已變。
臉、牙齒、四肢、胃腹,無一不在痛。林強那幾下打得真狠,從小干農活長大的男人,氣力猶在,不拿來賣命工作,用來打女人,簡直可惡至極。魏應洲拿起手機,找家庭醫生號碼。謝聿說得對,她應該去看醫生。其實她何嘗不想?問題是,她能嗎?
何苦?
宗遠洋沒說話。
他嘴上還是客氣了一下:「哪裡,運氣好罷了。」
「啪」的一聲,林強甩手就是一記耳光,震耳欲聾。
魏應洲的手背、手臂被繩子、刀具磨得傷痕纍纍;頸部也未躲過,一道勒痕觸目驚心;臉上更糟,林強那幾下巴掌扇得夠狠,魏應洲齒縫裡的血仍未止。她不停吞咽,旁人只當她緊張,只有謝聿明白,她是在吞血。
謝聿:「你走吧。」
魏應洲不耐煩了。這人話多也不找個時候。
謝聿握緊了茶杯。
謝聿開門見山:「俞叔怎麼樣?」
宗啟程做壞事尚且想抵賴,要背鍋那更是不肯,情急之下聲調都高了三分:「我、我真不知道!什麼東鷹國際,我根本沒接觸過啊!跟我直接交往的只有一個林尚德,他酒量好,又會吹,整天去大學巡迴演講,回回能騙得大學生崇拜他,他的那些小情人都是他這麼從大學里騙來的。林尚德又會喝酒又會吹牛,他又有德恩控股董事會主席的名號撐腰,這麼來跟我談,我能不信嗎」
謝聿無視她這句話,問:「她怎麼樣?」
俞祥心想,恩情大過天的意思,自己終於體會到了。他對謝聿,是這樣;謝聿對魏應洲,同樣是這樣。這樣想著,他就什麼都能理解了。
老人拍著桌子罵:「擔心橋銀,擔心我,擔心宗家。你們一個個的,就沒有人擔心應洲嗎」
「到監管規定的披露時限自會公布。其他的,就不佔用公共信息資源了。」
謝聿語氣一變,厲色道:「說!東鷹國際是什麼人在主導」
不遠處的方警官正忙著將林強銬上帶走,冷不丁一抬頭看見眼前這幕,還是受到了點震撼。他暗自琢磨:看不出來,橋銀這兩位的感情這麼好,親兄弟都不見得能好成這樣……
宗啟程收到消息,魏應洲出院復工了。
周詩韻一笑。好厲害的人,面對情愛哪裡有半分生手的樣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接招的樣子分明是個過來人。
魏應洲重重偏頭,撞在地上,牙齒縫裡血腥味起,紅色液體在小小的四方口腔之地尋不到出口,四面奔涌。
謝聿踱著步子,穿行在投影中。屏幕上的光和影,從他臉上、手上、身上一一劃過。林強看著他,就有種錯覺,一種名為「野心」的錯覺。這個男人,野心勃勃,滿目慾望,像是等待了許久,只為無法無天的那一日。
謝聿推門進入,病房內的歡聲笑語被打斷了。謝聿一愣,病房內的兩人也是一愣。
何碧澄在一旁聽了,喜上眉梢。她憋足了一股勁,才沒笑出來。
謝聿斯文地扶了下眼鏡,一語驚人:「而我,非常肯。」
宗啟程瞪大眼,不知道事態是怎麼個發展法,怎麼憑空就冒出來個謝聿了。他心裏萬般不情願,罵天罵地想罵一句「滾」,但也只敢罵在心裏。對謝聿,宗啟程忌憚他又怕他。謝聿不似魏應洲,萬般狠絕之下還講一聲血緣。謝聿是天生地養,六親不認,只認簽下的三十年賣身契。
她自信一回:「看透顧客的問題,獲得顧客的信任,是心理醫生的天職。」
突然遭到赦免,宗啟程求之不得。他連滾帶爬,滾到門邊,又回頭小聲求了句:「不要告訴我爺爺哦……」賊心不死,竟然還想著在宗家的前程。
「那麼,林先生,你請便。」謝聿垂手,褲兜一揣,信步就要離開。
主治醫生知道他要來,等在門口陪他一同入院。
魏應洲吐了一口血。
謝聿眸光微沉。
不遠處,林強被拷了雙手伏法,臨走前瞪圓了眼睛。那是一雙老透了的眼睛,死魚一般浮著眼白。
而今,她就在他身邊,傷痕纍纍,他看不過去了。
「好了,知道了,你平時就是這麼想我的。」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從「朋友」到「魏總」的信號。雖然他從來都知道,眼前這人絕對不是一個任人拿捏的人,但他仍然會放肆地想,自己會不會是一個例外。而今,他明白自己想錯了,魏應洲從未給過自己「例外」的權利。
謝聿不以為意。
魏應洲眯起眼:「你自我感覺很不錯嘛。」
謝聿接過,封面上端然印著一行字:《戀人絮語》。
「我建議你,遠離魏應洲。」
「去醫院。」
周詩韻開他玩笑:「頂頭上司的電話,你掛七次,前途不要了?」
謝聿一聲不吭。
暴力、自我主義,二者疊加,實為恐怖。
謝聿一笑,彬彬有禮:「我講得對不對,林先生?」
「轟」!大門被迅速打開。靜候許久的警察迅速進入制伏了林強。為首的方警官早已按捺不住,一改方才的愁眉苦臉,嗓門洪亮:「謝特助,果然計高一籌!」
「那當然是我裝的。」俞祥哈哈大笑,「我可是肩負重任、去探聽真相的關鍵卧底啊!不演那麼兩下怎麼行呢?我年輕時在劇團打過臨時工,雖然沒演過主角但也當過群演,沒想到,這會兒還派上用場了!我的演技怎麼樣?連謝特助你都被我騙過去了吧?」
誰對?誰錯?立場不同,答案可以南轅北轍。既然如此,想要一條生路,唯有靠一個「忍」字。這些年裡,魏應洲不怕天災,唯恐人禍。人心,太難了解了,難辨,難防,難攻,難守。她自認非紈絝壓榨之人,也明白總會有人視她為洪水猛獸,取代之,打倒之,泄憤之,怨恨之。
你求,但是永不許你。
魏應洲笑了下,明白試探:「你今晚那句『受制於人』,是真心的吧?」
他是好人嗎?這個問題他回答不了。
方詠恩說得對,這樣一個魏應洲,已經讓他把心丟了很多年。
「魏應洲,你們大財團隻手遮天的時候,把風險轉嫁給散戶的時候,把這個叫風險自擔,你打得一手好牌啊!本可以完全沒有的風險,是你硬生生將它製造了出來,要散戶買單,你有良心嗎?」
「林先生,如何?這筆交易,你划得來的。魏應洲,你隨便搞。但她這條命,算你的。今日我一定會放你走,他日宗家追究起來,你也別想賴。你的好處呢,就在今日了。今日不會有任何人阻攔你,今日之後,你我橋路兩道,生死自負。」
林強震驚于謝聿的殺心,彷彿天長地久,近乎虔誠地敬畏。日日澆灌,夜夜腫脹,只等有一日他揮手一反,從此日月換新天,教天下認新王。
魏應洲抬抬下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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