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絲入情，是相思之意
「我一直能進來。」
「當然。」
魏應洲雖然分神理虧在前，但別人給她下的套，她卻是半點不肯吃的，立刻反問：「什麼提議？」
魏應洲正在同人交談。
「不。」
話未脫口，嘴已被封。
「行。」魏應洲先爽快答應，后開條件，「但說好，不以女伴的名義，以校友的名義。」
魏應洲下車。她關上車門，扶著車窗，給了對方一句話：「我沒資格評價。因為，十年了，連我都沒辦法了解他。」
「那看來，我給你占的這個便宜，分量很重啊。」
魏應洲解著安全帶：「你覺得他名不副實？」
魏應洲有氣無力，抬手撫著額頭，「嗯」了一聲。
魏應洲不愛掌權，可她就是學會了，並且得心應手。謝聿將之稱為「天分」以及「悲劇」。
謝聿的詭辯，魏應洲一向不敢小覷。這些年，多少人領教過他的厲害。
魏應洲和蘇見曦：「……」
「謝聿，你當初怎麼跟我談妥的？是你向我保證的，宗啟程的問題再嚴重，也絕不會將此事捅到宗明山董事長面前。」
弦外之音，魏應洲怎會不懂？她正色，將視線從鮮花拉回。
魏應洲渾身戰慄。
那人用的是吻。
「你什麼意思？」
男人一笑。
魏應洲下意識推開他，卻被禁錮得更緊。
較勁的二人被打斷，循聲望去。
方詠恩巡診，對她交代：「再住院一周看看情況，腦震蕩後遺症解除的話，就可以出院了。」
「謝聿我警告你。」魏應洲的理智回來了，搶回主動權，抬手指向他，「再敢動手動腳，我對你不客氣。」
「禮貌性呢，當然不能這樣說；但至少，不太聰明的樣子。」
魏應洲適時開口：「張叔。」
這雙曾經拿手術刀的手，修長溫潤，如今飽嘗被人拒絕的滋味，更顯孤勇。這隻手，輕撫上眼前這張英氣的臉，不敢動，好似不忍心再被拒絕，只靜靜停留其上。這隻手的主人低低道：「魏應洲，我都替你累。」
魏應洲一笑，狡詐的。
橋銀「魏謝」，凡有分道揚鑣之處，都會令魏應洲不適。這具身體彷彿比她本人更願意承認，「魏謝」之於魏應洲的意義比她想象的更重要。人太複雜了，當唯心主義強調的精神不具備佔上風的存在條件時，物質便重新成為永恆的客觀存在，比如血管和脾胃，比如四肢和肉身。魏應洲不想承認但願意相信，如果終有一日魏謝分道揚鑣，她定會聽見血管汩汩彷彿爆裂之聲，脾胃痙攣彷彿鑽心之痛，四肢僵冷彷彿極寒之封，肉身千瘡百孔彷彿破碎之苦。
魏應洲的感覺那叫一個複雜啊。
那一年，他十七歲。他是憤怒的，不惜在書房與父親拍了桌子，辯論友情絕不能被利益玷污的主題。然而，二十九歲那一年，他在心底收回了曾經對父親拍桌子辯論的道理。
沒有。
他問：「那我方才的提議，你同意了哦？」
魏應洲笑笑，沒說話，同他一道並肩走出機場。
一個陰天，在橋銀首席執行官辦公室，謝聿冷冷地走向她，一掌拍下來，將她的右手狠狠壓在掌心之下。她右手正握著鋼筆，筆尖之下是一筆大單投資，金額高達一千萬元，對象正是東山再起的蘇見曦，硬生生被這一巴掌截斷。謝聿一字一句對她道：「這筆投資，我不準。」
她招架不住之際，一雙手及時從身後伸來扶住了她。
謝聿好整以暇，對她智商鄙視：「你的手機密碼和橋銀專屬電梯密碼是同一個密碼，那時我就猜，你對密碼有統一使用的習慣，知道一個就等於知道了全部。」
她偏頭一笑，開門見山：「問你要一個人，謝聿。」
當代男性流行這麼夸人的？謝聿有沒有這麼誇過她？
話挑起了頭，魏應洲也索性不瞞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放心，我這回絕不是要你通融，我這既非社會慈善，更非要人入住，而是實打實的急重危搶救。需要入住的這位孕婦，不孕不育十年，長期服藥，身體受損，而且已三十七歲，是高齡產婦。從產檢各項指標來看，她的情況不太好。所以，她完全符合凱恩醫療急重危救治的條件。」
助理見他久久未有動靜，職責所在，再次提醒：「蘇先生，該下飛機了。」
「方詠恩就算了吧。」
她本欲低調，可惜橋銀首席執行官的標籤太厲害，大把名片沖她遞過來。魏應洲收了一些，拒絕了更多的。當蘇見曦挽住她手將她帶離的時候，魏應洲今晚第一次主動挽住了他，健步如飛。
高級公寓，私密性極強。
蘇見曦點點頭：「是，凱恩是我全部心血，自然不願看見，但如果……」
她在一瞬間震驚于讀懂了一個滿含傷痛的深吻，正在對她進行的控訴。莎士比亞寫愷撒大帝，被數十名親信輪番砍刺，滿身是血，「每一個傷口都在嘶吼」，魏應洲在一個深吻里，竟感同身受。
魏應洲接過：「蘇董，會做生意了啊。用我買的花送我，現在流行沒有中間商賺差價，你這差價賺得大了。」
「嗯。」
「魏應洲從不胡鬧。」
魏應洲眉毛一豎：「謝聿，你把話講清楚。」
謝聿沒回他，氣氛重又有些僵。冷不防地，謝聿笑了下，如春風般溫暖：「不，跟我沒關係。我只是見面沒話聊，隨便客氣。」
張叔嘆氣：「原本想去的醫院，預訂滿了。別的醫院看了好幾家，條件都不太好，我們又擔心小婷是高齡產婦，安全為上，還是想給她訂一家好一些的醫院。」
他們自不會知，眼前這人卸下紈絝的外表，完全可以是另一個人，一個觀察力、執行力皆屬一流的人。方才魏應洲掃視了一圈，目光觸及皆為孕婦準備的種種，稍作細想便拿捏住了老兩口心裏懸而未決的心事。
迎面，他將香檳遞給魏應洲：「不錯啊，來得這麼及時，我以為你會放我鴿子。」
魏應洲暗自將他罵了無數遍。她沒見過比謝聿更無恥的人，給了她一堆「心事」，還能在眾人面前讓她「勿念」。
「和橋銀無關？」
醫生也是人，也要吃三餐、睡整覺。周詩韻也有過赤子之心的年紀，通宵達旦，見客會診，換來的是她自己的腸胃炎、內分泌紊亂、精神過度緊張。謝聿那時教她，要救人，先救自己。一句話，令周詩韻得以從泥潭中自救。之後她向謝聿致謝，他只說不用，他身為投資人，自然希望被投資人活得長久一點。周詩韻有時會猜測，他的冷淡之下是否暗有溫情，但很快，她又收住了這種危險的想法。
「好的，我沒有出院。」
飛機落地，他拿起電話開機，近百條信息爭先恐後擁入，這是生意人的日常。男人視線一掃，眼神只盯住了其中一條。
頭等艙中，蘇見曦手中一杯咖啡見了底。隔著玻璃窗，他看著漫天飛雪，若有所思：「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了。」
對她肆虐的人停了下來，聲音仍是惡狠狠的：「你和你的那位老同學，真的在約會？」
魏應洲挺過來了。
「沒有。」
他盯著她，惡狠狠的：「魏應洲，你當我跟你玩的？」
「無關。」
魏應洲曾握住這隻手，對他講，會好的。而他也只是笑著說，太晚了。
「不知蘇醫生，哦不，是蘇董他……」
前台小姐躊躇道：「周醫生，那人不好打發呢。」
方詠恩倒是來勁了：「我跟你說真的啊，沒跟你開玩笑。謝聿那種悶騷，一看就是暗戀你很久了，死活不承認。你別跟我說你沒看出來啊。」
她這幾年投資無數，但從不提對蘇見曦的這一件，因為只有這一件，當年謝聿跟她翻了臉。
一個人，需多久時日，才能做到脫胎換骨？
「魏小姐！您怎麼來了？」
她抬眼，見蘇見曦已停下腳步，落後她半個步子，正定定地看著她。
方詠恩這下有興趣了：「哦？」
魏應洲沒有恐懼，只有震驚。
周六，風和日麗。魏應洲指示黃婕買幾樣東西：燕窩、人蔘、茅台。黃婕辦事迅速，將東西送至辦公室。見魏應洲換了休閑服準備出門，黃婕問是否需要司機送。魏應洲說不用，拍了拍她的肩說了聲「辛苦了」。力道正好，不輕不重，像所有大權在握的那一類人一樣，拍一拍肩就能讓你同時領教熱情和威嚴。
他的攻擊性又被挑起：「你好會誘惑我，也好會冷處理我，一邊晾著我，一邊陪對你有意的其他男人出席宴會。我當真就不舒服了，魏總。」
蘇見曦頓了下，挽著她手臂的動作有些不自然。
這一晚，魏應洲見老同學徐徐步至面前，搶過她手裡的黑咖啡，想起昔日謝聿的警告，忽然福至心靈：謝聿那傢伙，難道在吃醋？
這極少見。身為老闆，他向來有執行力。
他出其不意，將若即若離的十年距離瞬間抹去。
落地窗，窗帘未拉，月光透進來，照亮謝聿一雙眼，灼灼怒燒。
他看向她，半真半假：「但如果，以這個代價可以讓你從此和我扯上關係，我求之不得。」
魏應洲被他露骨的心意徹底震住。
魏應洲深呼吸，調整心態，按下指紋鎖。
「劉嘉，看你的意思，是要來做我的主了？」
周詩韻知識分子出身，平日里來往的多為有涵養有修為的大學教授，因此她嚴重缺乏和資本家打交道的經驗。魏應洲又是投機倒把堆里的翹楚，一壞二痞三無賴。幾下對陣，周詩韻全不是對手，一張臉漲得通紅，一半是被氣的，一半也是真的震驚：這人好歹是個老總，怎麼能這麼無恥？
魏應洲再好的脾氣也炸了，雙手環胸質問：「哎，你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跟了他三年的助理不曾見過這樣的老闆，斗膽一問：「蘇先生，可有急事？」
一個深吻，殺氣滔天，怒極，恨極，傷極，愛極，好似被情人親手推入地獄的千年困獸，一朝脫困，上天入地，要將千年之怨報于情人之身。
說罷，人已走入電梯，電梯門重重關上。
他順勢挽住她左臂：「不介意吧？」
當他扶住她的後腦低頭深吻她的時候，魏應洲完完全全地蒙了。m•hｅｔuｂｏｏk•ｃｏm•ｃｏm
「張叔，我來看看你。」魏應洲笑，「還有，過來謝謝你。」
魏應洲這一句「加油」，鼓勵得很到位。二十分鐘的演講，蘇見曦的表現堪稱完美。他先對東亞人口增速趨勢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然後從優生優育的角度強調了醫護體系在生育環節必須負起的責任，最後又著重強調了對人口增速絕不能一味強調新生兒的數量，而更應該強調對產婦的重視，這一群體長期受到「生育義務」的社會性壓力，在生育環節不僅要面臨身體上的生死關，更要面臨心理上的生死關，而後者，常常被社會、家庭忽略。蘇見曦在此發出倡議，想要有健康的人口增速，必須從重視產婦、給予育齡婦女平等的生育自由及選擇權開始。
「蘇醫生，你執意如此，就不厚道了哦。」
謝聿給她面子，告訴她答案：「六年前，同你一道乘電梯，你按密碼，我記住了。」
彼時魏應洲並未將這句話當真，那是正值蘇醫生遭受非議的一年，輿論反轉前後，「蘇見曦」三個字，街頭巷尾人人在議，比謝聿評價難聽數倍的話四處遊盪。令魏應洲最後當真的，是謝聿反常的強硬態度。
宗家已經鬧翻了天，她再追究謝聿也晚了。自宗啟程被警方帶走起，魏應洲的手機就沒安生過，宗明山、庄素央、宗遠航、季蔓妃、各路媒體等，將她的手機從電量滿格狀態一直打到沒電。魏應洲接電話接到耳鳴，內容無非那點事。
而她不負所望，字字犀利，令他明白，她比他更清醒。
男人握著手機，將屏幕上一條簡訊看得滾燙——
「不。」
兩人對峙十分鐘。其間，秘書進來又出去，看見二人這姿態，默默退出去時連呼吸都是屏住的。十分鐘后，魏應洲讓步。她沖他一笑，無意在這等小事上和他計較。她拂開他的手，在數字上畫去一個零。見謝聿仍然臉色陰著，她扔下鋼筆，半真半假地對他道：「一百萬這點小數目，算我私人名義對老同學的一點幫助，和橋銀無關，你該不會連我私下的這點小錢都要管吧？」
魏應洲心裏笑：你將謝聿在橋銀的名號放書里，效果當然好，看哪家出版社敢不買橋銀總助的賬。
魏應洲略施手腕：「周醫生，謝聿當年對你的六百萬救急投資，代表的是誰，無須我提醒你。我不敢居功，但橋銀可以。如今我代表橋銀向你要橋銀的一個人而已，周醫生也要為難？」
「沒錯，是我說的。你也看見了，我只捅給了警方，沒有捅給宗明山董事長。你自己也說了，警方的嘴很嚴，是宗明山董事長自己不惜找關係也要搞明白的。」
他咬住她精巧的下頜，她的一縷長發垂落下來，落在他唇邊。
他從善如流：「你讓我佔一次便宜，我也讓你佔一次便宜。」
他沒有應聲。
魏應洲三歲念書，五歲成文，接受的是嚴苛無比的正統精英教育，四歲時讀的第一本書就是精裝圖畫版的《三國演義》，開篇一句「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彷彿宿命般，等她已有千年之久。一本大開大合的演義史讀完，定下了魏應洲長此以往的全部人生。她從此終生喜歡殺伐震天的剛烈人生，而對婉約溫柔的做派不以為然。
「是啊，這麼巧，這裏也能遇見你。」魏應洲虛應一笑，又看了看宗明珠，「二位今晚在這裡是？」
色|欲男女，也不是不合適。
「哦？」
蘇見曦忽然伸手。
「夠，當然夠。」
「啊。」他一笑，姿態閑適，「你知道，在翠石打工很無聊。人一無聊，就會學會很多東西。」
蘇見曦搖搖頭：「你不夠意思。」
方詠恩瞧了她一眼。
魏應洲一笑，順手將花遞了出去，送給了一個深夜還在機場候機廳經營Wi-Fi租售業務的小女孩。小女孩一愣，甜甜地說了聲「謝謝」，高興地跑開了。
「他有事瞞著我。」
魏應洲下意識推開他，被證明是徒勞無功。他的動作很用力，咬住她的下唇趁她吃痛時乘虛而入，將一個深吻狠狠印刻在她心裏。她手心全是汗，揪緊他的襯衫將他的襯衫都弄濕了一片。他用嫻熟的一面令她毫無抵抗之力，最後完完全全被他抱在了懷裡。她發出一聲喘息，完全是情難自禁，像是在對他的行為進行鼓勵。她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這種陌生的感覺，既想讓他停下來，又怕他真的停下來。
Hailey心理診所。
這倒是令他說不出話了。
魏應洲有意冷處理，接下去一周內，她和謝聿只見了一次。他和橋銀董事會成員一道來病房，例行公事探望。一行十來個人，清一色著黑色正裝，聲勢浩大。董事會全體成員大駕光臨，這麼大的面子魏應洲擔得起。老資格的幾位董事一一和魏應洲握手寒暄，禮物放滿了一整間VIP病房。
遠離了人群，她順勢從他臂彎放開：「怎麼，你還要我誇你？」
「因為我知道，魏應洲為了自己的事，還可以接受失敗，但為了朋友所託，魏應洲必定赴湯蹈火，死而後已。」
「什麼事？情事？你們到哪一步了？那個了嗎？」
溫溫柔柔的，渾然不似對天氣，更似對女友。
她看向他：「你有多在意？」
魏應洲一直知道，謝聿是一個很難打交道的人。
「嗨，周姨，叫什麼魏小姐啊，叫魏應洲就行。我還準備在您這兒蹭頓晚飯再走呢，您這麼一叫小姐，小姐都是斯文矜持的，我還好意思動筷多夾一個雞腿嗎？張叔可說了，周姨您的紅燒雞腿，五星級大廚都沒得比啊。」
魏應洲吩咐開車，司機不敢怠慢，迅速發動引擎。謝聿尚未坐穩，往後一仰，險些失態。
謝聿心情大好：「好吧，我猜對了。沒關係啊，我也是第一次。」
心理醫生，自救是本能。否則，她以何種立場醫治謝聿？
「哈？」
她忽然就好了。
心不靜，看一扇沉默的門，都會嫉妒。
第一，她不僅被人佔了便宜，占她便宜的這個人，還是她的搭檔、兄弟、朋友、下屬，甚至是生死之交。第二，她這十年裡，在各方面都和謝聿不分上下，沒想到今天在接吻這件事上完全落了下風，讓她在謝聿面前活像一隻菜雞。
她抬手指指方詠恩，嘴裏一句「我跟你真是沒話說」都快出口了，想想又懶得說了。魏應洲「唉」了一聲，轉身就走。
魏應洲心裏一沉。
謝聿火上澆油：「誰說不是呢。」
他眯起眼：「魏應洲，你至於這麼防我嗎？」
魏應洲對蘇見曦的感覺有點複雜。
對面那人從善如流：「好的，我沒有出院，我只是出去一下，我會回來的。」
謝聿曾對周詩韻形容過一個人：「我遇見一個人，生來就少了一顆心。她聰明，有氣度，義薄雲天，但就是沒有那顆心。」
魏應洲笑笑：「那正好，我狀態也不太好，一起去你那理療室治一治。」
魏應洲蒙得情有可原。
她忽然第一次意識到：謝聿是一個男人。旁人會笑，這簡直是廢話。但對魏應洲而言，確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意識」。
周詩韻抿了一下唇。
魏應洲獨自驅車，去了一趟張廣倫家。
男人笑了。
二十分鐘后，蘇見曦在一片掌聲中放下麥克風。
魏應洲忽然有些呼吸不穩。
宗明珠為他圓場：「雖然寫作並非他專業，但效果很好，出版社也極力肯定了。」
魏應洲終於明白，謝聿真正的樣子，她這才算是真正見到了。
魏應洲的黑色轎車停在樓下，謝聿彎腰坐進後座。
清晨六點，謝聿已是襯衫西褲一身妥帖，眼中全然沒有惺忪之意，這是橋銀謝特助最常示人之姿——毫無破綻、不動聲色，並且恰到好處地欠缺一點人情味。從前他這點欠缺針對的是旁人，今日針對的卻是魏應洲。
謝聿放開她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些喘。
魏應洲顯出窘態：「哈？」
二十二點，上東城機場燈火通明，人群熙攘，行色匆匆。一個永不眠的機場，是一座國際大都市的必要招牌之一。
二十九歲，一宗醫療糾紛，將他從天堂打入地獄。他被推向輿論巔峰，出現在上東城的街頭巷尾。在口口相傳中，他成了罪犯、無良醫生、該死的人。三個月後，法律為他翻了案。真相只會遲到，不會缺席。輿論再次凸顯了光怪陸離的威力，在新一輪的口口相傳中，他搖身一變，成為光明、醫神、慈悲者。
魏應洲瞪著他，漲紅了臉，想打他都不知道該從哪個字開始。
「哦。」魏應洲說謊向來不打草稿不臉紅，「我想公司的事呢，一時分神了，見諒。」
這是住在他心裏的人，你說來頭大不大？
「別扯。」
「……」
魏應洲努力正經：「謝特助，不錯，會的挺多。」
理智告訴魏應洲，現在最好鳴金收兵，等到日後再秋後算賬。謝聿軟硬不吃，做了就是做了，多問幾句惹得他煩了，搞不好他還能再多干點麻木不仁的狠事來。謝聿的原則就是這樣，他氣你可以，你氣他萬萬不行，很亂來的一個人。
她是真跟方詠恩沒話說了。
周詩韻也一笑，假客氣真防守：「魏總，您應該去找謝聿，不應該來找我要人。」
魏應洲挑了挑眉：「不習慣談論除醫學以外的範疇？」
一瓶水見了底，他決定清醒，不再執迷。
還是一旁的蘇見曦開口，緩和氣氛：「也不能說和橋銀無關，橋銀投過凱恩，魏總今晚陪我出席，外界多少會猜測橋銀對凱恩的態度。不知謝特助在意的是否是這個？」
周詩韻眉峰一挑。來不及她細想，那人已不請自來，登堂入室。
魏應洲登門造訪，便不打算客氣。
魏應洲皺眉：「放屁，我從來沒和你在這棟公寓乘電梯。」
「我只是暫時出去一下，我會回來的，不騙你。」
周詩韻心裏一疼：「謝聿，你沒有必要陪她胡鬧。」
「你交給了警方什麼證據？那些證據你怎麼弄來的？」
要講的話全被他講完了，魏應洲連丟語言能力和行為能力兩hｔtps://m.hetuboｏk•ｃom•coｍ大陣地，今晚表現慘敗至極。謝聿豈是會放過對手的角色，左手手指當即插入她長發之間，薄唇覆上去，從耳垂到耳後，最後在耳後長發間，落下深吻。
宗明珠還想說什麼，被人打斷。
「怎麼？」
「幾時落地？我在上東城為你接風。」
魏應洲等在上東城機場VIP接機口的樣子，一度讓步出接機通道的凱恩醫療一行人以為這是老闆的某位合作夥伴。
魏應洲心裏一沉，彷彿理智摔下地獄，再也撈不住。她本是一句玩笑話，直到謝聿的反應令這句玩笑越發像真的。
「魏應洲，我服你了，好吧！」
宗明珠穿一身淡藍色禮服，手裡拿著一個小手袋，正捂著胸口：一是為防低胸禮服走光，二是清晰地表達了未說出口的震驚。
她盯住他一雙好看的眼睛，問：「你乾的？」
還是謝聿先開了口。
魏應洲的反應力不可謂不快，下意識抬手，按下門旁一鍵報警。然而，那人比她更快，一隻有力的手迅速出擊，牢牢握住她抬起的手，強有力地將之按下。
晚餐席間，氣氛甚好，但魏應洲還是看出了點別的。
所以魏應洲？不可能。
這一場角力，沒有贏家，早已雙雙入局。
謝聿走在這群人的最後。魏應洲看見他不自在，他卻自在得很。在各位董事一一寒暄結束之後，他上前，恭敬有禮道：「魏總，請安心休養，心事勿念。」
魏應洲吃不准他了。極度震驚之下，她連呼吸都亂了：「你知道你是在對誰放肆？」
魏應洲終於用力推開他。
「那麼，你在看什麼？」
車上的人從這笑聲中聽出了輕微嘲諷：「你覺得我不了解他？」
沉默，迅速蔓延。
謝聿：「我要你拒絕宗啟程這項合作，你跟我過去了嗎？你被打成腦震蕩，我要你去醫院，你跟我過去了嗎？我要你別陷進宗家這堆麻煩里，更不要拉我一起陷進去，你跟我過去了嗎？」
這根本不是錢的事。天下有些事，有錢也不一定能辦到，凱恩醫療就屬於這一種。但張叔知道，別人辦不到，魏應洲一定可以。
魏應洲坦率道：「我有一位朋友，明年七月的預產期，需要一個凱恩醫療產房名額。」
「是這樣。」
直到張叔和周姨來看她，對她講：「魏小姐，你要好起來，你是個好人，還有好多人等著你這個能幹的好人做更多好事哪。」
「周醫生，一早到訪，有事請教。」
「嗯。」
「哦，這個。」
她穿過走廊，巡視了一圈心理診所，與夜班醫生確認交接事宜，拍拍對方的肩說聲「辛苦了」。周詩韻不做醫生做老闆，一樣拿捏得住人心，成功至極。
有花粉掉落在魏應洲的手背上，她拂了拂，開門見山：「是，我有事找你。」
她深情款款，拿出一份老同學的交情賄賂她：「我真的有事，沒想給你找麻煩，我會當心的。」
他輕咬她的耳後肌膚，滿是慾望：「魏總，我想要你很久了，你沒看出來嗎？」
蘇見曦升入高中部時，已和魏應洲是朋友了。這時候的他與她，很難不是朋友——能從小學部考入初中部，再考入高中部，並且在十五人小班制的情況下，十三年都分在同一個班，這在那一屆的南國私立絕無僅有。
然而，這一種好感又十分有限。
「魏應洲，你172公分，49公斤，雖然用了寶利格，我還是能從你眼底看出長期過勞的癥狀。」
謝聿拿起車裡的一瓶純凈水，擰開瓶蓋，仰頭喝了半瓶。他覺得渴，嘴裏渴，心裏渴，哪兒哪兒都渴。
魏應洲：「不應該啊，這麼長時間的產檢都做了，醫院怎麼還沒定呢？這事不能太晚，忙中容易出錯。」
對商人，尤其是精明的那一類，魏應洲有大把的經驗應對。雖然在感情上，她尚未能接受蘇見曦的角色巨變，然而在理智上，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立刻拿出了沉著應對的態度。很久以後，魏應洲無比感恩這一本能。她那時才知，在危機之中，唯一的生路往往不是計劃、策略、打算、衡量，而只有一個：本能。
「哎，魏小姐您說。」
說到底，還是這個謝聿不行。
謝聿一言不發，拂開了她的手，舉步跟上去。
「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您儘管開口。」
被推開的人倒是不惱。每個得逞后的男人都不會惱，這是基本風度。他拿出男人本色，用一個膽大妄為的深吻，探出不少秘密：「你第一次？」
「除非……」他在她下唇咬了一口，讓她知道他後面講的話他絕對做得出，「除非你想讓她看見，橋銀『魏謝』談公事，不只用嘴談，更會用嘴『做』。」
先聲奪人。周詩韻被這聲音吸引，不自覺地即刻轉身望去。來人好似大青衣，兩袖一揮，款款登場。她長驅直入，單單用眼睛盯住你，便讓你再移不開步。
她問：「怎麼？」
周詩韻失眠一整晚，清晨五點索性起身辦公。
「方詠恩……」
「哦？看來你早已胸有己見。」
「不。」
謝聿曾正色警告過她：蘇見曦有點問題。
謝聿？對她那個？搞笑嗎？
魏應洲一直相信，她在謝聿的人生里濃墨重彩，但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必定寂寂無名。正因有了這層認知，她無所畏懼，這十年來都在謝聿的人生里橫衝直闖。她默認了跟他之間的這種關係，甚至整個上東城都默認了：橋銀「魏謝」並肩，江湖必定大鼓齊鳴。
謝聿順勢摸了一下她的臉：「甚至還想再來一次？」
蘇見曦穿一身黑色西服，正端著酒杯和幾位友商交談。今晚，他是受邀嘉賓之一。人口危機早已是全球性議題，東亞作為全球一體化的重要部分，對此議題的討論和對策責無旁貸。而談到對策，就不得不提到重要的一條：生育率。撇開宏觀因素不談，單從技術層面講，如何降低生育危險度、降低非健康胎兒出生率，和整體生育質量的提高息息相關。在這一方面，蘇見曦和凱恩醫療都將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魏應洲瞪著他：「你等等，我的手機密碼你也知道？」
魏應洲試圖掙脫。
「……」
住院兩周，除了橋銀的同僚之外，只有張叔和妻子周姨一道來看過她。他們也像她今天這樣，帶了禮，送到醫院。禮並不很貴重，老兩口拿得出手的無非水果、補品。然而魏應洲明白，這是盡了他們最大的誠意，也是他們能力範圍之內最好的禮物。平日里連車厘子都捨不得吃的張叔，特地買了三大盒給她送了過去。
其實魏應洲也明白，自己氣的不是宗啟程坐牢，而是謝聿的擅作主張。雖然她這首席執行官做得馬馬虎虎，謝聿不見得把她放在眼裡，但好歹朋友一場，你打聲招呼總可以吧？
橋銀「魏謝」，敵人離間不了，朋友亦然。古希臘形容一種不可分類的關係，有一個詞叫atopos，意思是「獨一無二，無法歸納」。謝聿每每深夜靜讀晦澀希臘文，都會想，他和魏應洲的關係是否就是這一類？極度禁慾，卻又緊緊捆綁。目眩神迷，絕非文字可表達。
謝聿收回扶住周詩韻的手，往褲袋一插。他既不說能，也不說不能，就那樣盯了她一會兒，目光灼灼。
謝聿的目光是控訴的、沉默的、激烈的，最終還是，痛苦的。
魏應洲甚少有被人牽著走的時候，但這一回，她就是被謝聿牽著走了。她一次又一次試圖奪回主動權，期待謝聿停下來，或者像從前那樣，聳聳肩對她說「開玩笑的」，她的處境都不會比現在更狼狽。
講原則，重程序，不期然打一張不合常理的牌，弄得對手方寸大亂，這是謝聿慣常的風格。私下裡，他更是葷腥不沾。某次交談時他閑聊過對情愛的態度，「人總是不能因情愛長時間迷亂的」，一度讓魏應洲懷疑他是佛門俗家弟子。
她沒有說謊，也沒有誇張，她確實想好好謝一謝張廣倫。
魏應洲收起笑容：「你曠工我還不能找你了？」
她拉住謝聿：「別去。」
蘇見曦看了她一會兒。眼前這張臉，七情六慾全無，以他的功力，看不出半分真假。
魏應洲若有所思。
魏應洲迎上他的目光，開門見山：「外公給我打了電話，說宗啟程被警方帶走了。警方的嘴很嚴，問不出任何事。外公走了關係問了人，得知是宗啟程的養老小鎮出了大問題，警方手裡已有確鑿的證據。虐待、欺詐這幾條大罪，宗啟程一個也跑不了。頂格處理的話，夠他吃半輩子牢飯的。」
謝聿抬起左腿往右腿一擱，不陰不陽地道：「這可不好說哦。」
「那請他約一下，我現下沒有時間見客。」
蘇見曦送魏應洲回公寓的時候，評價了一句謝聿：「橋銀的謝特助，久仰大名，但今晚一見，似乎有些盛名太過之感。」
「……」
男人不再多言，將行李箱交給助理，轉身走了出去。
魏應洲不瞞她：「謝聿。」
他大方揭秘：「十年前，你第一次在翠石見我，當我面解鎖過一次手機屏幕。那時的手機尚未全面智能化，按下每個數字，聲音都會有細微的高低不同。」
是的，太晚了。
是蘇見曦與魏應洲。
魏應洲這會兒也回神了，不再多談謝聿，笑一笑敷衍了過去。
魏應洲跟她來這個，她沒轍。四年前，謝聿是她的投資人，但橋銀才是真正的恩人。當日六百萬真金白銀出自橋銀之手。若非魏應洲點頭首肯，這六百萬斷然不可能從謝聿手裡流向她這間小屋。
她比誰都明白，謝聿絕不是一個任人拿捏的人，但她從未想過，他會在感情這一陌生地界上，對她公然動手。
但魏應洲仍是嗅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氛。她正襟危坐，雙手放下來，一個平等相待的姿勢，是朋友間才用的。
魏應洲無疑是他矛盾人生的因禍得福。
他尋思了一圈，試圖找出破綻，最後卻發現：沒有破綻。
周詩韻語氣放軟，退了一步：「他狀態不太好。等下我讓他聯繫魏總，如何？」
寫書是門技術活，她挺佩服宗hetubook.com.com明珠。雖說宗明珠寫的是雞湯文，但也是要有功底的。一幅圖片配三句話，換了魏應洲，最多能寫三頁，不能再多了。
他感動，但沒有感動太久，因為彼時，他連感動的力氣都無了。他抬起右手，顫抖又醜陋。一道刀傷，似有哭聲，委委屈屈地哭訴著受到的全部不公。
蘇見曦沒說話，看了她一會兒。
放屁。
其實，她是沒法說真話。
「不是我的，是朋友所託。」
他擱下手中咖啡杯，講一句繞口令，真真假假，意味深長：「我喜歡的人喜歡。」
打斷她的人是謝聿，他早已將眼前二人打量數遍：「魏總，你在這裡是？」
「他不適合我，難道你認為，你會適合我嗎？」
「我幫你辦理張小婷在凱恩的建檔手續，作為回報，你同我一道出席一場晚宴。」
他冷冷地看向魏應洲。這傢伙，一大清早這麼無聊，存心與他過不去。
一旁的助理聽了，糾正他：「蘇先生，雪下這麼大，恐怕會影響我們的行程。」
在前後反轉三個月的時間里，魏應洲是唯一信他的人。
「所以呢，你想說什麼？」
魏應洲方寸大亂，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他低頭深吻，長驅直入糾纏，對她強迫到了底。
魏應洲自知理虧，但她還是不打算改。
助理問：「對方來頭很大？」
他是醫生，好與不好，騙不了自己。唯物辯證法講，世界是由矛盾構成的。多麼詭異又神聖的真相，他終究逃不脫自然界的永恆定律。他醫得了別人，醫不好自己，他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矛盾。
魏應洲「哈哈」了一聲，提著包進了屋，將禮物放在桌上，把「一定要送到位」的意思表達得淋漓盡致。
魏應洲：「……」
他摸了摸正中央盛放的玫瑰，話鋒一轉：「花也像你，浮夸，挺好的。」
他的老闆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麻煩各位先回凱恩，我有些私事要處理，晚些回去和各位會合。」
「看你。」
但今天，來客不善。
你滾。
魏應洲同情所有不公的命運，而在魏應洲的人生里，沒有人比他更被命運不公對待過了。他贏得了魏應洲的同情，也就贏得了上東城一個沉默巨獸的同情：橋銀。
魏應洲眼色一冷，心也跟著一冷。她似乎從未想過，若有一日，謝聿和她針對起來，局面會如何。到時候，他會如何，她又會如何。
上東城翹楚的私立婦產醫院，莫說明年七月，恐怕後年七月都早已被搶訂一空。在醫療資源極度緊張的上東城，知名公立醫院尚且人滿為患，各方面都更勝一籌的私立醫院更是千金難求。
男人說了聲「好」。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將她壓在座位上。不同於方才的戲謔之意，這一次的謝聿來勢洶洶，夠狠。
他不僅不放，更扣住了她的腰。他傾身向她，十指交纏。彼此聽得見雙重心跳，自己的、對方的，全都亂了節奏。
直到這一刻，江湖再無戰事，而他亦從情感中出走。
周詩韻心下雖驚訝這麼早，態度仍是公事公辦：「有預約嗎？」
時不時地，張叔和周姨對視一眼，又很快地沉默。這種沉默，是上東城老百姓最常用的一種態度，千言萬語都在裏面了。
「你虧待我了，虧待了十年。」
她太厲害了，一張巧嘴背後，是一份毫無漏洞的計劃書。她這是將他當成了一個需要說服的對手，帶著她步步為營的計劃書，來勢洶洶地殺到他面前談判來了。
謝聿直起身體，嘴角掛一抹笑容，斯文至極。
魏應洲定了定神。就她這張臉？好像不至於。
謝聿：「你自己猜。」
老兩口一愣，旋即笑了。
黑暗中，耳邊傳來一句質問：「你今晚這樣，突然和對你有意思的老同學約會，讓我很不舒服啊，魏總。」
謝聿說完了下半句：「……還是沒有想過今天的滋味會這麼好？」
「好吧。」
再也沒有比父母的笑容更真誠的笑容了。
魏應洲點頭：「應該的。」
魏應洲視線掃了過去，很凌厲的一記眼神。
「無可奉告。」
魏應洲差點氣背過去。
魏應洲。
謝聿：「……」
魏應洲點點頭。
一周后，羅斯福酒店，魏應洲出現在東亞人口大會的閉幕晚宴：
「上東城私立醫院的『台下規則』，當中重要的一條即是，每一日都需保留一定數量的空病房，以備不時之需。這個不時之需，可以是社會慈善，可以是急重危搶救，也可以是身份保密的要人入住。總之，凱恩醫療也一定會有，所以，滿員的情況，是不可能的。」
「沒事。」
拼什麼？知識、眼界、能力、氣度，還有一筆必要且不菲的學費。
可以啊，不聲不響的，竟和宗明珠搞成了統一戰線。
魏應洲從失神中驚醒，把自己暗罵一頓。青天白日的，有病嗎，想謝聿？
魏應洲也有些始料未及。
侍者經過，手托餐盤，蘇見曦順手從餐盤中端了一杯香檳。
一陣沉默。
他低下頭，一臉天真無害：「你是沒有想過會有今天……」
「哎、哎，謝謝。」
魏應洲好脾氣地拍了拍她的肩：「方醫生，別這樣。Relax，relax.」
蘇見曦和魏應洲私交不錯，論時間，很有些年頭。
前台小姐快步走來告知她：「周醫生，有訪客。」
「哦？」
魏應洲笑了，打斷他：「張叔。」
很多年以後，父親在書房對他提點：「魏應洲是宗家人，雖是外姓，也有血緣。和她做朋友，這筆交易何止划算，簡直血賺。我十三年的心血，你明白嗎？」
能講出這麼……的人，會是謝聿？？？
蘇見曦接過花：「為了這個理由來接我，還送我花？」
「你是謝聿附身吧？這麼損我。」
可怕的就是魏應洲挺過來時揚起的那份笑容，那是在告訴所有人，她的生命力尚在，並且難以打垮。
「……」
魏應洲眼神漸冷：「玩笑適可而止，明白嗎？」
魏應洲進電梯，按下樓層，十七，想起當年她對謝聿說「七上八下」的日子。過去多久了？她不記得了，也沒算過，似乎早已習慣，生命中大小事都有謝聿參与。她每次生死關頭都會拉上謝聿，她一直認定和他的關係必定是生死之交，從未想過別的。
方詠恩直視她：「謝聿喜歡你很久了，連我都看出來了。你跟人家稱兄道弟這麼多年，動不動把人家一摟一摟的，你讓謝聿怎麼想？」
她朝謝聿抬抬下巴：「那你在這裡是？」
這種高強度的運行機制，將她和謝聿雙雙攪進去，分身乏術。魏應洲有時會有些恍惚，彷彿病中和謝聿之間發生的種種，都是「生病限定」，病好了，限定的故事也結束了。
魏應洲扶額：「你們醫生都喜歡用眼睛窺人隱私的？」
再動筷時，她笑著開口：「差點忘了恭喜張叔、周姨，你們快有外孫了，這是天大的喜事啊。」
痛苦的？
他用了二十九年，走到了醫學的頂尖高度。旁人只用了一秒鐘，就毀了他二十九年的高度。這筆賬，如何算？
「魏應洲你可以啊！謝聿那樣的好貨都能被你勾走！你說說你這些年，有這好本事，你深藏不露啊！」
周姨像是剛回神，親自拿給她：「這雙，魏小姐，您試試。」
心裏一團邪火，突突上躥，魏應洲趁其不意，按下了燈光中控開關。一瞬間，整間公寓燈火通明。光似能量，嘩啦一聲傾瀉，在這緊要關頭尤其好。萬物生光輝，邪惡之念力，皆被震懾。
魏應洲一愣，簡直氣笑了。
魏應洲眯起眼。
「呵，終於聽你講你的正事了。」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張家遠在郊外，距離橋銀足足一百四十公里。魏應洲開高速，周六還遇上堵車，原本兩個半小時的車程硬是開了四個小時。傍晚六點，當魏應洲拎著大包小包，像個上門女婿似的站在張家門外，張廣倫的震驚可以想象。
方詠恩笑笑，向後一靠。
魏應洲擱在額頭的手終於放了下來，轉頭，面無表情。近日流年不利，不只兄弟想搞她，老同學也是。
一開口，就是祈使句，這是所有掌權者的習慣。
魏應洲心神已穩，擔得起橋銀執掌之能，對謝聿突如其來的發難，同樣擔得起。
他輕輕淺淺的一句話，就擊中了魏應洲的痛處。這是所有理想主義者的痛處，她一邊追求理想，一邊違背理想。這是她生存下去的指定動作，每個人都有一套命運安排的指定動作。浪蕩街頭的女子白天渴望安穩晚上灌酒下肚，混社會的男子白天舞刀弄拳晚上告誡孩子務必好好寫作業，魏應洲和這些人本質上並無不同。在世一趟，矛盾為人，沒法不如此，不敢不如此。
長發總是令女子在意：長發披肩，是心的延伸；青絲入情，是相思之意。佛門不入情，剃髮明志永遠是第一關，彷彿長發在，就俗情不斷。她知道他喜歡夜讀佛書，不曉得他是否也懂情關事關長發，女子的青絲不能隨便遭人纏綿。她問不出口，她習慣了與他共同背負橋銀魏謝的重責。這份沉重的責任令她打壓私情，包括她的，還有他的。
魏應洲動作一頓：「凱恩醫療？」
助理在腦中飛速思索這號人物可能的身份：合作夥伴、傳媒、供應商、客戶，又或者粉絲？總之，他想不出任何可能的私人關係。
整場宴會採取自由交談形式，主持人負責控場，穿插嘉賓發言。魏應洲和蘇見曦沒說上幾句話，就聽見麥克風裡傳來凱恩醫療的介紹詞。蘇見曦摸了摸鼻子，笑著說：「點我名了。」魏應洲立刻會意，拍了拍他的肩，給他鼓勵加油。
謝聿日常三件事：吐槽她、無視她、看不慣她。最近又多了一件：以下犯上，吻過她。
蘇見曦喝了一口酒，抬眼見到魏應洲的身影，隨即對友商道：「先失陪。」
女人八卦起來果然都一個樣，跟是不是醫生都沒關係。
她想，方詠恩果然說得沒錯，她的腦震蕩還很嚴重，不能與人對峙。她這會兒剛想對峙來著，已經有些言敗的意味了。
「你說那麼多道理，橋銀和_圖_書還不是人口紅利的受益者？你們這樣的企業，還不是最害怕人口增速下降的一類經濟體？」
十二月最後一周，溫帶季風氣候下，大雪如約而至，磅礴、大氣又溫柔。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皆按兵不動。
助理禁不住多問一句：「蘇先生，您喜歡雪？」
方詠恩一把拍掉她的手：「魏應洲，你知道你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況？你是腦震蕩啊朋友，三天前你為了公事偷偷回了一趟橋銀，記得你是怎麼回來的嗎？救護車拉你回來的。你根本連元氣都尚未恢復，在救護車上就吐了兩回。怎麼，你是嫌命大，還是考驗我的急救本事？」
他不應。半晌，他道：「他不適合你。」
「魏應洲，你胖了吧，挽著你都感覺肉很多。」
魏應洲有些看不懂了。
但她還是低估了謝聿的下限。
「……」
「你覺得我虧待你？」
謝聿向後一靠，坦率至極：「嗯。」
「魏應洲。」
橋銀「魏謝」之名冠絕上東城商界，他有所耳聞，但從不以為意。媒體造勢，這是常事。但這一刻，他動搖了。
她曾經對他充滿同情。一個醫生，年少有為，濟世救人，還同她有十三年同窗之誼；中途落難，人生盡毀，重新站起來，用傷口擁抱社會。對這樣一個人，她作為同窗、朋友，都很難不對之升起些私人的好感。
「魏應洲。」
他猶如晴天霹靂。世家子弟，生命中哪來偶然，一切都是必然。利益之手遮天蓋地，毀滅純真。
蘇見曦跟著笑：「就知道你不做虧本買賣。從不見你提，原來幾年後在這兒等著我還呢。」
她的理由很私人，對他講：「我信我的直覺和判斷，它們都告訴我，要信你。」
她的沒有心，令謝聿被徹底激怒。
早已巡診結束的方醫生此刻一點想走的意思都沒了，拖來一張椅子往病床旁一放，舒舒服服地一坐，壓低聲音，將一樁正常男女交往講成了桃色新聞。
「魏應洲，你不能出院。」
魏應洲脫口而出：「是嗎？」看不出來啊。
他冷笑，當即用力，進一步桎梏她。人前斯文，人後敗類，謝聿可謂全面發展。
現實是沒法用道理去活命的，要用利益。父親說得對，與魏應洲成為朋友，這筆交易，他血賺。
「魏應洲，這十年，我只想對你放肆。」
魏應洲明白，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謝聿了。
蘇見曦升入初中部的第一天，在班級名單上看見「魏應洲」三個字，唇角一翹，小小少年已懂得將驚喜之情壓在內心不表。那一天報到，他去得早，辦完手續借口熟悉環境，將陪同前來的父親的秘書支走。秘書遠遠看著他逛校園的身影，十分納悶：他都在此地上了六年小學，怎還會需要熟悉環境？旁人不知，當年十三歲的少年，已學會如何不動聲色地等一個女生。
人不在形而在心。是要有怎樣的刻骨銘心，才能隨時隨地將另一個人脫口而出還不自知。
對方的態度卻比她還強硬：「你把剛才那樣叫動手動腳？」
「魏應洲。」
「滾開！」
助理提醒他：「蘇先生，該下飛機了。」
方詠恩捂嘴：「我說中了？哦，天哪！」
魏應洲顯然有備而來：「私事。」
只聽他閃身，抬腳，踢門，動作之迅速，力道之大，非行家不能為。她雙手被縛，綁在身後，腰間被鉗制。那人只用一雙手，就將她連人帶屋，一齊控制了。
不期然地，一個柔柔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姐姐？」
「那你拔掉針頭是什麼意思？」
「哦？」
魏應洲心裏罵了句「放屁」，意思是你又知道了，你又猜對了，你怎麼就這麼能呢，這種態度放在工作上不好嗎，一定要用來搞她這又是何必？
「怎麼，忘記了？當年你的唯一一筆投資，可是我投的。橋銀規矩，不管資金量大小，投前必盡調。橋銀盡調的實力，在上東城，還是可以坐地起價的。」
魏應洲：「……」
「呵，怎麼可能？」
橋銀龐大複雜的運行機制讓她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缺席一個多月，工作堆成了山。魏應洲幾乎是前腳剛走出病房，後腳就被成堆的公事埋死了。
魏應洲莫名地服了軟：「我的車停在樓下，我等你下來。」
「不。」
這回，他倒是十分願意說：「是急事，很急很急的事。」
「身體有哪裡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
兩周后，魏應洲出院。
一間公寓，坐擁整層十七樓，這是橋銀首席執行官的魄力。清凈難求，在私人地界一擲千金，魏應洲從不怠慢。古銅色大門十年如一日，沉默地迎接她，有她最愛的清凈之感。然而今日，魏應洲覺得，太靜了。
「……」
可惜她沒崩住，幾個字里聲音顫啊顫，那是心底已經笑崩的證據。謝聿作序，酸溜溜，假正經，怎麼想都頗具喜感。
她稍微掙了掙雙手，立刻引來一陣束縛。她盯著他，眼神灼灼：「你費盡心機，就是為了以下犯上一回？」
真令人不爽。
「你沒什麼吧？」
方詠恩一介醫學博士，修養品性皆是一流，這會兒也被這油鹽不進的態度弄得冒火，吐出兩個字：「放屁。」
謝聿講的那人，原來是她。
方詠恩太陽穴「突突」兩下，那是知識分子氣憤至極又極度克制的信號。她本著醫生的仁義天性，重複了一遍：「你不能出院。」
「不用。」魏應洲推開他，頭痛欲裂，「詠恩會陪我。你讓我靜一靜。」
「方才我那番講話，不夠你誇一句？」
男人笑了：「對。她來頭很大，相當大。」
男人偏頭一笑：「若我告訴你，辦不到，名額這回事非人力可為，全看市場預訂，你會怎麼辦？」
屋內暖氣很足，魏應洲脫了外套放在臂彎里，笑道：「周姨，麻煩給雙拖鞋，我換雙鞋。」
眼前這位蘇醫生，早已憑實力坐實了凱恩醫療董事會主席一職。這些年他常常笑著說「我不是醫生了」，她聽了，也只當他是客氣。直到這一刻，魏應洲才發現，他那些話早已不是客氣的推托之詞。蘇見曦華麗轉身，蛻變成一個極具分量的生意人了。
她的心不疼了，人不彷徨了，全身都不痛了。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情弄得滿心秋風，心境卻豁然開朗，再無傷感。
昔日的蘇醫生輕輕開口：「魏應洲，自你知我心意那日起，你即選擇了保持距離。今日，你特地現身等我，必是有事要求，是吧？」
「夠，當然夠。不過做首席執行官久了，比起談理論，我更習慣從實際入手。」
「這麼好的雪，影響了行程，也令人生不了氣啊。」
周詩韻看著眼前這人，懂了。
既然魏應洲開了口，張叔也不再猶豫了，鼓起勇氣了一把：「小婷的身孕三個多月了，要建檔了，但生產的醫院……一直還沒定下來。」
蘇見曦穩了穩心神，拿出大方姿態：「他經常損你？」
「心裏不舒服？」
謝聿按下電梯鍵，方才與魏應洲的對峙煙消雲散，彷彿從未有過。
兩周內，再沒有其他人看過她。她一直是知道的，「魏」字外姓在宗家並不受歡迎。然而當她躺在病床上時，她也像天下所有病人那樣，允許自己有一秒鐘的脆弱：除了「魏」字這一姓之外，她作為一個人，就沒有任何值得家人記得嗎？
他搖搖頭，自知不是她對手。他抬頭看她，無比好奇：「橋銀的研究團隊厲害啊。你說說，你動用了橋銀多少人，將我這裏摸得一清二楚。」
魏總心裏一開花，連對老同學的態度也特別寬容。手裡的咖啡讓他搶了就搶了，她將手裡的花送出去：「聽說你布局海外市場，旗開得勝。」
這還不止。
奶白色修身西服，配同色窄裙，乾脆利落；高跟鞋穩步踏入，一看就不像是陪誰赴約的女伴，分明一副生意人找商機的模樣。進場前，魏應洲抬手扯掉了束髮的發圈，長發披肩，柔媚感頓生，算是給了本次晚宴一點面子，沒有將橋銀首席執行官「讓我看看哪裡有財發」的投機氣質發揮得太徹底。
黑色|欲望，如痴如醉，早已泥足深陷，描摹出一個極端痛苦又極端迷戀的靈魂。它以無比寂寞的十年為前提，有情有欲，還有大把的曼妙時光，將謝聿整個的人生都吸進去了。所有的隱忍都是為佔有埋伏筆，他的伏筆已到期，冤有頭債有主，他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
「方才是基於人情，具體做法，有商有量。比如，凱恩沒有名額，但我可以幫你找其他醫院，說情要一個名額。」
魏應洲一愣。
他痛苦什麼，又從何時開始有這般大的痛苦的？她被這道痛苦的目光看得心神不寧，腦中天馬行空，閃過無數雜亂、散漫、速朽的念頭。她甚至怪異地想起了E·B·懷特，或者是約瑟夫·布羅茨基，彷彿如果她可以將和謝聿之間的種種發生書寫成文，其控訴和傷痛展示未必會比以上兩位天才散文家遜色。
魏應洲終於憋不住了，一張臉紅了又綠。她一個紈絝做到今天這慫樣，簡直是紈絝界的恥辱。
她揉著眉心講：「二舅母，您這三年陸續劃了六筆款給一個姓薛的賬戶，總計四百二十萬元，上東城娛記早已拍到證據，我幫您壓著呢。您是要繼續罵呢，還是要我把您和初戀情人薛先生的事告訴二舅？」這才總算堵住了季蔓妃的嘴，還讓對方慌忙掛了電話。
他吸得極其用力，她毫不懷疑，從未被人踏足的耳後肌膚一定慘不忍睹，一片艷紅。
「謝聿終於對你出手了？」
魏應洲：「我知道。」
僵持之際，謝聿先開了口：「找我什麼事？」
魏應洲簡直被氣笑！普通人無聊會睡覺，會吃飯，會打Dota，誰會像他這樣？！
劉助理最後的視線，停留在一幅畫面上：接機通道盡頭，那位穿黑色大衣的小姐送上一束花，被蘇見曦輕輕拂開，他伸手，擅自拿過她手中正在喝的黑咖啡，仰頭就是一口。
他低下頭，又想吻她了：「今晚我有事，走不開，明天晚上我過來陪你。」
蘇見曦緩緩走上來：「我喊你數聲，你全然不曾聽見，只顧m.hetubook.com.com自己往前走。」
他的強勢，註定了他對目標的勢在必得，而他的這一種勢在必得，又註定了他的另一半必定不可以比他更強勢。
蘇見曦將花往她手裡一塞：「鮮花還是更配女孩子，我送給你。」
「不至於。」魏應洲接過香檳，嘴裏很客氣，「本來也沒什麼機會來這類議題會場，過來看看了解一下，也挺不錯。」
「談不上，只是有我自己的一點想法而已。比方說，你方才提到的要提高優生優育率，這當然是對的，但你有沒有想過，人口增速下降的實質性因素呢？醫學專家們高喊要為育齡女性創造最優的醫學生育環境，那如果換個角度講，女性在生育問題上面對的本質問題也許根本不是醫學問題呢？起碼我認為，她們遇到的本質問題，應該是社會學問題、經濟學問題。所以，我認為最需要人為介入的，是提高育齡女性的社會公平度。」
令它有限的人是謝聿。
接二連三被兄弟和朋友算計，魏應洲煩得不行：「我跟謝聿，怎麼可能？」
「叮」，電梯門開。魏應洲被方才的念頭輕微驚到，電梯門合上前才回神，閃身走出電梯。
她用上了私人的態度，半是官話半是私房話，謝聿奈何不了她。他放開她的手，轉身走了出去。他走得果斷，拿出了「懶得管你」的態度。每當魏應洲和謝聿以這樣的態度收尾，就意味著暫時和解。
魏應洲覺得很冤枉。她跟老黃也經常一摟一摟的，怎麼沒見老黃對她有想法？
「……」
張廣倫立刻不再多言。
寒暄過後，各位董事先行離開，謝聿留在原地，斯文地講了一句「我還有些工作要向魏總彙報」。橋銀「魏謝」有要事相商，實在太正常了，董事們不以為意，先走一步。於是，誰也沒有看見，關門聲剛傳來，魏應洲就被謝聿低頭深吻的畫面。
周詩韻無名之火頓生。作為醫生，也作為女人，她對魏應洲出入謝聿生命的暢通無阻，都有無法壓抑的憤怒。
宗明珠柔聲開口：「我受出版公司邀請，過來參加今晚的宴會。上個月我剛出版了一本書，關於母嬰方面的。出版公司的意思是，今晚過來一趟，可以學到不少，為第二本書做準備。」
「你是不是傻？」
魏應洲一開口，就將私事化為了公事。人命關天的大事，不必論私情，她都一定會幫。
「放手。」
魏應洲心想：這傢伙，真記仇，過去那麼久的事，他竟然都一一記得，在這兒一股腦等著她往坑裡跳呢。
張叔周姨的女兒張小婷，結婚十年，沒有孩子，被查出多囊，不孕概率極高。女婿很愛妻子，公婆也理解，女兒女婿皆孝順，闔家幸福的一家子，就缺個孩子，為此，很是煎熬了些年頭。誰想三個月前，竟意外有了，這可把張叔周姨高興壞了，也愁壞了。張小婷已三十七歲，標準的高齡產婦，安全和風險兩道坎橫在老兩口心裏，始終惴惴不安。
「嗯。」
既然她都說了是放肆，那他就不妨更放縱一點，將這十年他想對她做的，全都做了。
令她始料未及的不是宗明珠，而是從宗明珠身後，緩緩走出的謝聿。
當然，也有人能讓她例外，比如，蘇見曦。
她尚未回神之際，唇已被他再度襲吻。
方詠恩轉頭，在心裏罵了一萬遍，這才調整好心態面對她：「關於誰的麻煩？」
若非舊友，她足夠懷疑眼前男子會是未來最難纏的敵人。她抬手抓住他撫在她側臉的手，兩人暗自較勁。
這個自戀的念頭頓時令魏應洲身心舒展。
張叔望向她，不好意思起來，臉頰飛上兩片紅暈：「所以，魏小姐能不能幫忙問一下，明年七月的預產期，凱恩醫療還有沒有預訂名額？」
「呵。」
不待她回答，他即刻換了身份，拿出凱恩醫療董事會主席的態度，一錘定音：「無妨，我先回答你：我答應。」
魏應洲大笑。
他抵著她的唇，告訴她：「在橋銀忙得走不了，幾天沒見你，腦子裡都是你，想你想得快瘋了。」
一個大大的「囧」字飄過魏應洲的大腦。
魏應洲就是這點好，毫無架子，在哪裡都能舒舒服服地跟人稱兄道弟。
人類數千年文化，水都與遺忘有關。喝一碗孟婆湯，告別前世；涉過忘川，就是新生。長江之水可以將古城藏在鄱陽湖底一千六百年，大西洋的海浪可以傾覆整座亞特蘭蒂斯。所以，你告訴我，要喝多少水，才能讓謝聿忘記魏應洲？
她曾經以為這類聲嘶力竭的感情不會有，直到此刻，一個傷口流著血，沉默了十年，她知道他是誰了。
遇到行家，怕是要遭。不曉得這行家，是哪條道上的？劫財，劫命，還是劫色？
魏應洲紈絝了十幾年，沒想到今天會栽在一個正人君子手上。她顯然還沒見識過，正人君子紈絝起來，才是真要命。謝聿今天就讓她見識了一次。
他與周詩韻告別：「魏應洲不會胡鬧，更不會抱病任性。你方才沒看出來嗎？她尚未痊癒，會來找我必定是有事。」
畢竟是橋銀首席執行官，見過風浪，穩得住心神。她很快冷靜，試圖周旋：「敢問，朋友……」
「你！」
當魏應洲的身影在報到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刻狂奔而來時，蘇見曦在日落的操場上看了她很久很久。
「詠恩。」
上東城教育界獨一無二的南國私立國際學校，小學部、初中部、高中部，道道關卡層層設障，從無「直升」的說法。想要升學，一個字：拼。
上東城素有「堵城」之名，這令魏應洲頗為頭疼。機場車流單行道，常年位列魏應洲心裏「不想去、繞道走」的路況首位。有段時間她用冷萃提神醒腦，候機時總會帶一杯，結果有一個月她飛四十趟飛機，喝了八十杯冷萃喝吐了，從此更是對機場相當不耐煩。
魏應洲最開始還有一些不好意思，畢竟還有點要命的血緣，猛地把人踢到牢房裡去，確實有點過了。她本打算循序漸進、做足鋪墊后，再把人踢去牢房。然而，接了幾個電話，聽了季蔓妃一頓破口大罵后，魏應洲連心裏那點不好意思都沒了。
他表情平靜：「我把命都賣給你了，犯上一回也不能？」
門開，同一秒，風雲突變，身後一個人影，悄無聲息，陡然欺近。
不講理性的謝聿，魏應洲是領教過的。放肆的、輕微暴力的，他將凌虐的痛感掌控得那樣好，令痛感都變成了快|感。魏應洲不相信有贏家，可以逃過他打開的情與欲之門。他在這地界是如此擅長，將肆虐與溫柔都模糊了邊界。情愛、暴力、求而不得，這些詞如此古老，出現在古巴比倫史詩里，出現在謝聿的一吻里。隔了幾千年，從兩河之間的古老平原來到西太平洋的現代城市，無盡哀傷，千年不變。
蘇見曦進入小學部時，對魏應洲有點印象。她鶴立雞群，雖然平時上課懶洋洋地貓著腰，但當她來精神時，水蔥似的小身板那麼一挺，就令蘇見曦學會了人生中第一個形容人的成語：玉樹臨風。
被看得透透的。
「這個理由還不夠？」
宗明珠輕輕挽住他，溫柔道：「謝聿陪我一起來的。我的新書，是他幫我作的序。」
「不是防你，我是為你考慮。」她笑笑，「跟我扯上關係，外界就會把凱恩和橋銀扯上關係。橋銀樹大招風，你也不會想看見凱恩的名聲從此和橋銀挂鉤。」
周六清晨一大早，一位VIP病人就令方詠恩疲於應付。
「你放心，這件事，我來。」
比情人更私人的關係是什麼？
魏應洲但凡對謝聿有點意思，都能察覺這話里的酸，但她就是一個不走尋常路的人，當下滿腦子都是領地被侵犯的火大：「你怎麼進得來這棟樓？」
黑色大衣，牛仔褲，左手一杯黑咖啡，右手抱一束鮮花，她邊喝邊等，風格浮夸。
如果，可以想呢？
對別人，魏應洲不知；但對眼前這人，魏應洲暗自驚覺。短短數年，蘇見曦已改頭換面，渾然不似當年意氣十足的醫生，他進化成一個十分了得的商人了。
「是，是這樣的……」話頭打開了，張叔也勇敢講下去了，「我們了解過，凱恩醫療是一站式服務，如果能在那兒入住生產的話，還能入住四十二天期的月子會所。凱恩會所可是鼎鼎大名，我們信得過。我們小婷，這些年為了要個孩子，不容易。我和她媽媽都算過了，把我們的積蓄拿出來，應該夠給她入住的費用了。」
魏應洲道：「算了，宗啟程也算咎由自取。但有件事，我跟你講清楚。無論將來宗啟程會怎樣，都交給警方處理。你跟我從今天起不再插手，這沒問題吧？」
魏應洲差點被這無憑無據飛來的一頂大帽子扣蒙了。
其實這話根本不用問，連外人都明白，一定是不會有的。
「只是從來不想來而已。」
誰想，這傢伙，要搞就搞了個大的。
詠恩診所。
而她戰慄，不只為這個。
事出突然，助理提醒他：「蘇先生，各位董事已經在凱恩等您。」
「是在橋銀啊，魏總。」
蘇見曦一愣，沒料到搞房地產、金融兩條腿走路的魏應洲，對醫療機構也這麼了解。
魏應洲太陽穴直跳：「你，聽聲音，辨出了我的手機密碼？」
「魏總。」他乖巧至極，像極了一個斯文特助偶遇上級的樣子，「這麼巧。」
「當然不……」劉助理大驚，汗顏。同時，他也真有些好奇：是什麼人，值得他的老闆如此反常？
「你方才已同意。」
當日，魏應洲回到詠恩診所。向來不甘寂寞的魏總一反常態，沉默，憂鬱，虛弱。
老兩口面面相覷，似被戳中了心事，微微激動起來。
「魏應洲，你敢再這樣說一次，我現在就要了你。」
魏應洲是不大把謝聿當男人的，就好比她相信，謝聿也不大把她當女人。她和他之間有更重要的關係，這類關係直接跨越了兩性範疇，從最初就扶搖直上，上升成了某一類「君臣」關係：「魏謝」不倒，則橋銀「王助」不倒；橋銀「王助」不倒，則橋銀不倒。
魏應洲摸了摸腮幫，莫名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