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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

作者:朝小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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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意片片,不落別處

第六章 心意片片,不落別處

橋銀首席執行官,私下裡竟是個無賴。說出去,誰信?
他問:「和我做情人,就會失去我?」
幸好,橋銀有一個十分擅長輿論戰的首席執行官。
方詠恩收走了她面前的紅豆沙,那是方詠恩剛做的。
他拿出另一沓照片,遞給他:「是來自橋銀,而且這234萬元的缺口,正是從謝聿手上流出去的。」
上東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哪裡再去找這樣一個謝聿?她叫住他,一聲「謝聿」叫出口,差點要把心裏真正的想法也脫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然而,謝聿快她一步,將她的話堵住了。他說:「我一個人去,不想有人跟著。」魏應洲倏然住了口。
她在背後看了他一會兒。
是謝聿。
謝聿看了一會兒,放開了她。董事長大駕光臨,這個面子他給,愛情也讓道。
和主攻輿論戰的魏應洲不同,謝聿主攻的方向很硬:幹事。簡單地說,凡是魏應洲下過的命令、誇下的海口、拍胸脯擔保的票,就算是空頭票據,謝聿也得將它辦成了,辦到無人挑得出魏應洲的刺,辦到橋銀站穩「說得出,做得到」的輿論名聲。
魏應洲被他看過來的這道目光弄得心裏一酸。
他可真有興緻,跟她做了那樁事,把她折騰掉半條命,一轉身,他倒坐在這裏六根清凈了。
「魏應洲。」他抵著她的唇,兩個人的氣息都不穩,「你一邊跟我做著這事,一邊拿談判那一套先發制人,你未免不夠意思。」
魏應洲雙手一攤:「全球低利率讓我不痛快,世界央行陸續大放水讓我不痛快,房地產泡沫讓我不痛快,美國債券出現負利率讓我不痛快,歐美對我們的5G圍剿讓我不痛快……」
溫小姐偏頭一笑:「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你需要『麻煩』我嗎?」
方醫生拍拍桌子:「魏應洲,你欺負我聽不懂?」
「橋銀做了,就有了。房地產本就不是短期項目,我說過了,橋銀有能力將時間拉長至十年。十年之後,正是70后、80後步入老年的時間,我國的老齡化人口將超過30%。這些人里有全球規模最大的高凈值群體,會買掉全世界所有的好服務。到時候去做就太晚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無數個對手站起來競爭。我提前十年,低價拿地鎖定利潤,退一步講,即便當中遇到系統性風險現金流不足以支撐,我將這地價之上的房產當普通樓盤運作,也絕不會虧。」
半小時后,魏應洲從書房出來,謝聿已經在收拾餐具。
謝聿低聲開口:「我有話對你講。昨天晚上我……」
謝聿聽出了些不對勁:「哦?」
她給了以宗遠航為首的董事會成員最充分的理由,對她趕盡殺絕:「橋銀前期已和巴斯林有合作,對方基於信任才給了這次投資機會,你一手推翻了機會,更將巴斯林基因計劃公之於眾,掀起了民眾對包括橋銀在內的巴斯林合作方的討伐。橋銀股價大跌,股東損失慘重,你魏應洲怎麼負這個責?還是說,因為你不姓宗,所以橋銀如何,也跟你無關?」
橋銀「魏謝」的關係太複雜,幾乎複雜成了一個命題,愛情舉步維艱,連握一握手都要靠一個杯子維繫。
謝聿掛了電話。
謝聿一愣,繼而笑了。
其實也是廢話。能在謝聿的公寓里被拍到的,除了公寓主人之外還能有誰。
昨晚折騰到凌晨。兩點?三點?不記得了,根本沒力氣顧及這個。有一個人,得寸進尺,要將她全盤掌控。她在精疲力竭之際問他:「你這是報復,橋銀平時把你壓榨狠了?」
這張娃娃臉,人畜無害,笑起來連眼睛都彎成兩個小月牙,十分討喜。十幾年裡,這張娃娃臉騙過了很多人,多少人就這樣死在了他的天真無邪里。
一屋子人,齊刷刷靜下來。
房門被人推開:「醒了?」
魏應洲聽見謝聿喚她名,溫莎。於是魏應洲明白了,眼前兩人,交情匪淺。謝聿極少喚人英文名,除非被他當作自己人。魏應洲同他十年交情,也沒被他這樣叫過。
老人知事百事通。
手裡的玻璃杯陡然滑落,對面伸過來一隻手,及時握住了。杯底與桌面險險磕碰,被那隻伸來的手輕輕放了下去。
她一愣,又被他乘虛而入。他得了手,還不滿足,偏還要氣她一句:「我是全情投入,魏總。」
一席話,當中密謀,足以令上東城,甚至全國房產界,天翻地覆。
魏應洲曾在另一個人臉上見過相似表情,周詩韻。原來,眷戀起同一個人來,不同的人都能有相同的表情。
三天之後,橋銀站穩輿論戰,主流發聲皆為橋銀大義拍手稱好。
「當地政府以極低的地價給你迅速批下了土地,供橋銀改建落地。這一進一出,單是地價,你已賺數倍不止。」
魏應洲笑了。古董式幽默,也虧他有。
「你沒病。」方詠恩對她道,「你是心裏不痛快。」
謝聿點點頭。
很快,他開口:「率先要援助的點,自然是物資。公共衛生安全事件中,錢不是最重要的,物資才是,尤其是醫療物資。新亞灣很快會面臨一個局面:醫療物資極度缺乏,有錢也買不到。所以,我們可以從支援醫療物資方面入手。」
「魏總,那我們只能這樣談了。」
謝聿沉默不語,眼神是少見的嚴肅。
從審批預算、調度物資,到派遣人員、跟蹤進度,再到與灣丁城對接物資送達,謝聿全流程管控。有橋銀高管建議,是否可以派其他高管負責一部分。謝聿當即回話「不行」。此言一出,議論紛紛,迅速被有心之人解讀為謝聿有奪權之心。
魏應洲笑了。
方詠恩撐著下巴,幽幽道:「謝聿為你出生入死,連新亞灣那種去了有可能回不來的地方他都去了,你作為老闆,去找他一趟表示慰問,不應該嗎?將私人感情牽扯進公事,虧待下屬涼了人心,就是你的失職了啊,魏總。」
季蔓妃看不過去,怎麼忍心讓自己男人吃魏應洲的癟?她當即起身道:「我們遠航若是接了,又如何?你魏應洲放給謝聿的決策權,也給你二舅嗎?」
流言一度傳至宗家,引起不小風波,魏應洲被召回宗家老宅。宗遠航第一個對她興師問罪,問她是否放權太多,連謝聿這一介外人也有越權之心。魏應洲近日筋疲力盡,以往還有興緻應付幾句,如今她連應付的心都沒有,冷冷地甩下一句:「那你來?」當場堵死了宗遠航的嘴,也讓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即便兩人之間再無一個電話,魏應洲也十分清楚,謝聿能全身而退實屬不易。他解決了爭端,在既定時間將物資全數送到位,撐住了橋銀,也撐住了魏應洲面對鏡頭擔下的所有承諾。一點也不意外,他得罪了人,連回上東城都受到灣丁城內不同派系的阻撓,不得不轉機,繞道中立國家再轉乘飛機回到上東城。
方詠恩雖是個醫生,脾氣卻不太好,抓起病歷單一掃,頓時就明白了。方詠恩狠人辦狠事,將她手裡的葯全扔了,拖著她回家,下廚,吃飯,聊天,陪她一整夜。
她手撐牆壁,站直了身體,揉了揉被謝聿撞疼的左肩:「如何?共事十年,我不害你,我們不適合。」
她一直知道,謝聿這個人,眉目有多冷靜克制,骨子裡就有多瘋。他可以瘋,但是,她不會作陪。
魏應洲整晚失眠,覺得自己很不是個玩意兒。
魏應洲問他為什麼,他只說報恩。於是魏應洲明白了,他要去陪俞叔。聽說,俞叔不小心摔了一跤,病情突然嚴重起來,謝聿難辭其咎。在他的難辭其咎里,魏應洲這個罪魁禍首該負多少責任,他卻從未追究過。他將本來屬於她的罪孽,一力攬在了他自己身上,將她保護得乾乾淨淨。
魏應洲穩了穩心神,接起電話:「喂?」
誰想,清脆悅耳的定時吃藥提醒,竟會在此時成了她和謝聿之間死局的休止符。是天意?冥冥之中為她開出了藥方,要她從身體到心都好好痊癒,重新做人。
魏應洲不落圈套:「當然。橋銀內審和自查體系十分成熟,我相信這批物資缺口,不是來自橋銀。」
魏應洲心裏暗酸。這麼好的本事,簡直是老手中的老手,不知跟別人練過多少次才練成這樣,這會兒在她這裏把她禍禍得不行。她想著這些,心裏不大舒服,抗拒了他的深入,伸手將他推開。
她有凌晨四點醒來的習慣,十九歲那年起就有了。起先是因一樁項目,她在勝算頗小的情況下逆風翻盤,代價是從此習慣性失眠。二十五歲后她學會了妥協,不再和自己較勁,睡得著就睡,睡不著就起來看書,將有限的自己投入無限的為橋銀服務中。一年後,她的失眠竟好轉。每天她四點醒,半小時后就能和平入睡。這半小時,就像舊傷好了留下的一道疤,是命運對她的提醒:切不可妄為,要學會感恩。人再斗,鬥不過命,再狠,狠不過運。
魏應洲是一個例外,一個沒有被這張娃娃臉騙過去的例外。
魏應洲的感情潔癖很嚴重,這會兒是在跟他發脾氣呢。
方才就是最好的證明。全球性突發事件,高達數億資金的援助,這世上哪裡再來第二個謝聿,可以和她有落筆分毫不差的默契?這是十年生死之交才練得成的,她沒有第二個十年可以再和第二個人開啟這樣一種漫長又艱苦的練習。
她眉目漸沉。
魏應洲有三天沒法睡覺。床很大,足夠她翻來覆去地失眠。
可惜魏應洲和謝聿,從未適合談情。
她有種親手推開情人的隱痛,當事人卻並不自知。不自知也好,她才有勇氣講出最後的話:「如果,你覺得我給你造成了妨和圖書礙,你沒有辦法再和我共事,那麼,我也接受。你和我之間的三十年契約,從今天起,我單方面宣布作廢。」
情人會分手,會吵架,會若即若離,會公私不分。魏應洲和謝聿再厲害,也不過凡胎肉身,喜、怒、妒、嗔,逃得過哪一條?她做金融,做房產,整日算計的就是未來、預測、可能性,她最會算計的,還是她自己。她算準了自己逃不過情感世界中的任何一個妄念,索性不踏進紅塵也罷。
他將一沓照片從資料袋中抽出來,遞給她:「衣服都沒穿。這要周刊出街,銷量肯定得爆。」
魏應洲的眼神驟然變冷:「那是一批特殊的種子。在贊起亞的實驗基地,巴斯林的種子可以以比當地種子三倍之快的速度成長。表面上看,這對於糧食急缺的原始農業地區而言,極好不過。然而,這批種子帶有天然的人為設計缺陷,在生長過程中,需要定期澆灌一種巴斯林自產的配套農藥,才可以保證它的生長速度,否則,它就會突然停止生長;更危險的是,這種配套農藥,會對當地原始作物產生毀滅性危害。換言之,贊起亞農民一旦讓這批種子落地,就不得不出錢購買配套農藥,而配套農藥又使當地作物迅速滅絕,反過來迫使贊起亞農民購買更多的巴斯林種子。你看出了其中的問題嗎?」
隨即她又看他,拉高了睡衣領口示意:「還不走?」
魏應洲點點頭,向他做了個手勢,走去書房打電話:「你安排就好。」
「其實,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那宗投資都成為董事會,尤其是宗家人彈劾我的證據。」
若非宗明山親自出面力挺她,橋銀不會有後來的首席執行官。
「我是在跟你說,你後背脊椎長期姿勢不對,不舒服了有一陣了吧?」
魏應洲原本以為,面對這樣的局面,自己一定會有某種不適,比如,顧忌他,迴避他,又或者,無法不在意他。但真到了這一步,所有的顧忌、迴避、無法不在意,卻都沒有了。兩人坐下來,吃飯,說話,又或者什麼也不說,單就是喝著橙汁,聽著喉嚨發出輕微的汩汩聲,也無人覺得有何不妥,彷彿一切原本就是這樣,早該是這副模樣。
這該死的生物鍾啊。
「不。」宗明山看著她道,「你可以繼續這麼做,但前提是,你和橋銀一道,必須變得很強、非常強。」
她繼續講,石破天驚:「巴斯林不過只是一家剛起步的農業公司,不可能有這樣的構思,也沒有資金和科技力量來支撐其完成『基因種子』的開發項目。所以,我敢肯定,它背後還有勢力,深不可測的龐大勢力。」
謝聿「呵」的一聲笑了。
謝聿點點頭,替她說下去:「所以,找一個既不會過度又恰如其分的標準,就很重要。我們選擇對口灣丁城援助,既有項目合作的事實基礎,師出有名,援助方向又精準到了一座城市的範圍,一舉兩得。相對地,我們還會兼顧上東城其他企業的援助力度,讓橋銀的援助力度既不會太出挑,也不會不夠。畢竟外圍援助不比本土援助,比起橋銀本身,上東城更適合出面做『施與方』這個角色,橋銀絕不能搶區域經濟體的風頭。」
魏應洲耳尖:「你正在登機?」
「嘴硬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再次轉身,表情是罕見地寧靜。
「我心裏掛住你十年,根本抱不了別人。」
卓正行:「……」
一陣手機振動,不合時宜,固執又堅持,橫插|進兩人對話中間。
他沒有說謊,她和他都知道。
她心情輕鬆,講起十年前的舊傷也毫無血淚之感,一切撕扯,終究掩埋在了時光的進程中:「我秘密去了一趟贊起亞,因為是第一次獨立負責一項投資,所以任何事,我都要親眼確認。就是那一次的秘密確認,讓我知道了巴斯林『種子戰略引入計劃』的真面目。」
魏應洲笑:「是。」
魏應洲笑得很敷衍:「沒有的事,他這年紀也是該有個女朋友了。」
他看著她:「在你的計劃里,我也是其中之一,是不是?你知道宗啟程必倒,但他倒得越快,對你就越有利。而你,將這最重要的一步,利用我辦妥了。」
一雙手,兩個人,四目相視,十年生死之交,夠不夠託付一句「喜歡你」?
很快,他又申請去了惠海市。
魏應洲唇角一翹。
魏應洲心裏忽然狠狠一軟。她壞成這樣,誰都算計,除了謝聿敢愛她,還有誰敢?
「哈,魏總,對自家特助這麼自信?」
他毫不躲閃,將兩人關係釘在了風暴最中央:「好,我具體地說。我,向人事部提出辭呈,離開橋銀;你,向董事會提出辭呈,離開橋銀。我們不再是橋銀『魏謝』,只做魏應洲和謝聿。人生短短几十年,我沒有了三十一年,你沒有了二十九年,剩下的,還想繼續沒有嗎?我們去哪裡都可以,不為橋銀活,只為我們自己活。」
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壓下來。他居高臨下,位置實在太好,右手扶住她的左肩將她用力壓向床,左手順勢握住她的右手,手指嵌入,十指交纏。兩人倒在床上的一瞬間,他的動作恰恰好令她承受一個完整的深吻。
清晨六點五十四分,溫小姐披一件男士外套,對外套主人話別:「昨晚到你這裏,天氣尚熱,沒想到一晚時間,就降溫了,還要借你外套一用。」
多麼輕的一聲,好似嘆息,連意義都沒有,但就是這聲喟嘆,比任何承上啟下都要強烈。單在這聲喟嘆里,宗明山就知道,屬於魏應洲的一個時代要開始了。
她悄無聲息,站在背後。她無比慶幸,方才沒有穿鞋。赤|裸的雙足此刻發不出一點聲音,足夠將她隱藏在夜色中。
她抬手:「你確定,你要這樣綁著我,和我談橋銀機密?」
「那麼,其實呢?」
商業、算計、密謀、城府,都在這一席話里了。聽他講起來,不過寥寥數語,然而就是這寥寥數語,已經從魏應洲深如古井的心裏緩緩打撈起了一盤大棋。
魏應洲被雷焦了。
方詠恩可樂壞了。
季蔓妃壯膽發聲:「你嚇我?」
魏應洲果然說中了。
魏應洲不說話。
「昨晚的事,你不用負責,因為,我也有責任。我可以推開你的,但我沒有。」她看向他,冷靜到冷酷,「你知道的,昨晚酒會,我喝多了。」
魏應洲氣定神閑:「我對你的底片質量表示懷疑。你想拍謝聿一回事,能不能拍到謝聿是另一回事。」
魏應洲呼吸一滯,胸脯起伏,領口下風光無限。眼前這人分明是高手,稍稍使出些手段,就將她春色閱盡,輕佻又輕狂。
魏應洲心頭一熱。不期而遇,這就叫巧。
電子時鐘「嘀」一聲,是魏應洲設定的吃藥時間提醒。之前她受傷,痊癒之後方詠恩拖她去看中醫,好好調理了一番。醫生開了方子,每月五服藥,她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總不記得吃,直到惹怒方詠恩,威脅與她絕交,她才「好好好」地滿口保證,一定重新做人。
理智尚存,橋銀魏謝談感情的第一步,也只講邏輯。魏應洲鎮定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魏應洲又開口:「還有一個問題,援助的量該怎麼考慮。不要忘記了,這次援助是以橋銀名義發起的,一旦落地,外界所有的反應都將落在橋銀頭上。」
「……」
「過日子」。
魏應洲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她拿起床頭鬧鐘看時間,八點二十。
那天他離開后,她就被某種焦慮包圍。她覺得他會走,下一秒就會收到他的辭職信,或者,連辭職信都沒有。他不是股東,亦不是高管,無鬚髮布公告走監管流程告知,他大可以悄無聲息,一走了之。她這才發現,她對他做的事,不是一丁點的無恥——給了他至上的權力,卻從未在法律地位上給予他正式的職位。他就這樣擔著一個虛名為她賣命,一賣就是十年,最後,連他的心都賣給她了。可就算是這樣,他也還是沒走。
魏應洲和謝聿兵分兩路,穩定全局。
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謝聿。屋內走出一人,面容姣好,白領麗人,最難得是眼中一抹留戀之色,多少欲說還休都在裏面了。
謝聿交女朋友的事,其實已不算新聞,兩周前,媒體炒過一陣,很是兇猛。只不過當時魏應洲被橋銀公事纏身,白天會議,晚上應酬,活成了橋銀頭牌的感覺,每天歇下來都是凌晨,倒頭就睡根本不想看任何八卦。如今,當她知道謝聿交了個女朋友這檔子事時,似乎外界早已蓋棺定論,走過了爭議、評判、眾說紛紜的地步,進度條已拉到遙祝兩人百年好合的尾聲。
他的態度很客氣,身為長輩沒有一絲對晚輩的輕視,言語間不乏對魏應洲這個橋銀首席執行官的尊重。魏應洲也一改方才強硬的對抗姿態,帶上了些對長輩的恭敬之意回答:「因為,新亞灣一帶因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而局勢不穩,物資奇缺,為求本國人民自保而借海關之手劫持物資,這種事並不罕見。」
魏應洲回到卧室,和衣入睡。再閉眼時,她心如擂鼓。
卓正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魏總,是你在我這裏的面子大好嗎?你換一個娛記試試,能拍到謝特助,你開多少價都買不到底片的。」
此時此地,看見這張臉,魏應洲一點也不意外:「卓大記者,在這裏發財呢?」
「你別想吃了。」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你好可怕。」
她以為這番話不會有機會說出口,如今有了,卻不知是好是壞:「做首席執行官是很孤獨的,怕這個,防那個。今天怕這個背和-圖-書叛,明天防那個設局,我連宗家的人都不能信,這份孤獨本就是無解的。但後來,我遇到你,一紙契約成就了最安心的信任關係。對私,我不想失去這份信任;對公,我不想失去最厲害的下屬;對上東城,我不想讓橋銀魏謝成為絕響。」
魏應洲拎著兩瓶茅台,在轉角處站了幾分鐘。她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幾步之外,謝聿公寓的電子鎖「嘀」的一聲,開了。
謝聿這傢伙,竟然親自飛去了暴亂中心解決問題。
從電梯到公寓門口,十幾步的路,被她走成了「萬里長征」。
是蝴蝶蘭。
卓正行饒有深意:「咦?你怎麼知道我還有料?」
魏應洲深吸一口氣,壓下差點講出口的一句問話:你是不是瘋了?
有足足一刻鐘,整個空間一片死寂。
魏應洲倒是停了下來:「你不好奇問一句why?」
多年前,她與外公之間曾有一段對話——
這會兒,她看著這同樣有序的半床,摸不透兩顆心:一顆是謝聿的,一顆是她自己的。她連此刻自己是輕微憤怒的、傷感的,還是疑惑的,都無從感知。
她其實沒想過謝聿會留下。那天,她說完那番話,放他自由,謝聿幾乎沒什麼反應。他不怒不喜地對她說了句「OK」,理解成反對、同意、不在乎,都可以。她知道「OK」是他的慣用口語,很多場合都被他用來敷衍旁人,她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旁人裏面,她也會是其中之一。
聞言,謝聿站起來,配合得天衣無縫:「我會立刻通知黃婕,安排採購部、物流部、財務部跟進這件事。恐怕,還要加上公關部。外界一旦獲悉此事件,新聞立刻會發布,我們要確保輿論對橋銀有利,公關部有事可做。」
他正跪坐在茶桌旁。
魏應洲心裏一沉。若此事為真,就絕不是小事。這是瀆職的惡性事件。
一通電話,打足一刻鐘。雙方都不是多話之人,可見是有要事。
情潮褪去,旖旎與沉淪再無立足之地。
卓正行笑了。
魏應洲:「……」
「但養老小鎮前景不明,短期內註定虧損,即便你有低價土地,現金流也覆蓋不了養老行業其他成本。」
說心裏有傷固然誇張,但內心那陣啃噬般的鑽心之感卻是真實存在的。據說,過於理智的人都會擁有這一種困境——對理智的沉迷,不惜將人生中其餘所有部分一併犧牲。理智在此,已是一種信仰,偉大的、絕對正確的、不可背叛的。它猶如一座城池,永遠固化在魏應洲心裏。
魏應洲點點頭:「知道了。」
魏應洲轉過臉。
「那剛才呢,剛才你可沒喝酒。跟我那樣兩個小時,算什麼?」
「……」
「是。」她斬釘截鐵,看得太透了,「感情私人化,無異於將曾經的『魏謝』推上絕路。」
魏應洲收拾心情,將手中的咖啡杯扔進了可回收垃圾桶,邁開腳步離開了。她方才的那一點難過,顯得如此私人,一場盛大的感受最終無聲地消失在了深夜。
她不想再繼續和他糾纏,結束談話的意思很明顯:「今天周末,是你的休息日,我就不留你了,沒工作的話我不佔用你私人時間。」
「即使宗家不值得,你憑什麼認為你在我這裡會值得?」
魏應洲:「……」
「首次拍到,勁爆吧。」
一室燈火,璀璨琉璃,適合談情,不適合對峙。
魏應洲笑了。
儘管隔著窗帘、人影模糊、對焦恍惚,魏應洲還是能一眼看出,照片中這個沒穿上衣、被一個女子埋首在胸前的人,正是謝聿。
「應洲,老大是讓人敬畏的,不是讓人喜歡的。」
魏應洲踱著步子,語調竟輕鬆起來。這是一個人堅持一件事久了,忽然得人傾聽的快慰之感。
謝聿在這一聲笑里,明白了為何橋銀「魏謝」,魏是「王」,謝是「助」。猶如一部二十四史,創業帝王大部分出身低微,可以是亭長、屠夫,可以是兵卒、走販,個性剛毅,為人狡黠,行事勇猛,城府極深,必要的時候,可以十分殘忍。而魏應洲真正的面貌,與上述人並無二致。
魏應洲專心喝茶,對方詠恩這種熱血上頭、缺乏實操性的建議不屑一顧。
「我沒有『別人』。」
她還是推開了面前這杯牛奶:「我真喝不了這個,腥。」
「難怪摸你骨頭摸得我很不舒服。」謝聿回味無窮,「牛奶喝少了,你這是缺鈣。」
魏應洲心神不寧,查到航班,開車去機場接人。
謝聿沒有說話。
魏應洲喝了口茶,一時五味雜陳。
那是一種彷彿古樸老人才會有寧靜,看透了,原諒了,並從這些看透與原諒中,生出了無與倫比的勇氣,從此一往無前,直到生命盡頭。謝聿驚訝于會在魏應洲臉上看見這種表情,這讓他生出一絲怪異之感:他很肯定她不夠了解他,那他就能肯定他足夠了解她嗎?
心意片片,不落別處,完全是情難自禁。
只不過連魏應洲都沒料到,劫持物資的會是被援對象——新亞灣。
那一晚,宗明山和她在書房,有一場對話。外公問她:「你阻止了一個巴斯林,也會有下一個巴斯林,你阻止得了幾個,你想過嗎?在你試圖阻止更多的時候,橋銀也許已經被你先推出去犧牲了,你又想過嗎?」
魏應洲唇角一翹:「可以。」
電話那頭一頓,隨即問:「應洲,聲音這麼啞,怎麼了?」
她在床上躺了十幾分鐘。後悔非她態度,事已生,且是她自願,沒所謂得失與否;只是這顆心,怕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了。二十九年獨善其身,一夜之間,連皮帶肉被人奪了,你問問心,問它會不會疼?
外公講得對,但也已經晚了。
「呵,就憑這幾張照片,撐死了能編出個花邊新聞,配不上謝聿的分量。」
「某種意義上說,是的。」
「比如呢?」
「謝聿。」她看著他,從未有過的溫柔,「你適合談一場沒那麼複雜的戀愛,再然後,不複雜地結婚、有孩子。家庭應該成為一個人的支柱,而非不穩定因素。你和我,先有契約關係,後有上對下的關係,從來都是生死關係,一旦成為情人,試著戀愛,關係會變得非常複雜,永遠得不到穩定。」
耳邊傳來一聲名字,是他在喚她。他甚少叫她名字,偶爾喚之,柔情似水。她就在這三個字的柔情里,放縱自己丟了一回理智:想不明白的事,不想。她摟住他的頸項將他勾向自己,哪怕後患無窮。
這棟公寓電梯需要刷卡,一戶兩張,魏應洲有一張,謝聿給的。這十年,魏應洲出入這裏暢通無阻,公寓管理人一度以為她是女主人,還誇她福氣好,說在夜生活發達的上東城,謝先生卻從來沒有夜生活,總是很早回家陪太太。魏應洲聽了,一邊點頭說謝聿不錯啊,一邊糾正說我不是他太太,我是他老闆。公寓管理人都聽愣了,心想這年頭打工真不容易,從公司到家裡全方位地伺候老闆。
於是她知道了,謝聿交了個女朋友。
方詠恩看她良久,冷不丁朝她後背拍了一掌:「你這不舒服的地方,在這裏呢?」
方詠恩辦起事來很認真:「你哪裡不痛快?說出來,好受一點。」
跟魏應洲打交道就是這點好,不累人,非常舒服。她足夠聰明,也足夠知道什麼時候該聰明,什麼時候不該聰明。她聰明起來的時候,就是長驅直入,半個字的廢話也不會給你機會講的。
「哈哈,魏總,話不要說得那麼滿。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謝特助這緋聞,時間可不短了。」
魏應洲被擺了一道,不爽極了,盯了一眼損友。
謝聿聽著,目光停留在她的視線中。
意料之中,謝聿忙瘋了。
「橋銀值得你留下嗎?」
聽完,她半天沒回應,好半晌,才輕輕「啊」了一聲。
電梯「叮」一聲,二十七樓,電梯門開,魏應洲沒有動。當電梯門再次緩緩關上時,她伸出手,擋住了即將關閉的電梯門,邁步走了出去。
對方很不是個東西:「那我教你,學費便宜你,一千一月,一萬包年。」
「提醒什麼?」
不愧是謝聿,同她做著這種事,也能一眼看穿她的伎倆。這樣一個對手,說喜歡她,多麼驚濤駭浪的一件事。
他一手掐腰,一手抱她,雙手用力,讓她暈眩不已。再睜眼,她已被他抱在手中。很有骨感的抱法,像一個男人抱小女孩,將她舉高高。此時的魏應洲居高臨下,下意識摟緊了他的頸項。
「現在的問題是,該從哪一方面最快展開援助,精準和快是最重要的。」
局面失控,她漸漸呼吸急促:「你想做什麼?」
她起了個大早,洗漱吃早飯一氣呵成,又化了淡妝,挑了一套休閑西服,不會很嚴肅,也不會很輕佻,最適合私人時間會晤公事。魏應洲的品位一向好,特意為之更是好上加好。當她出門時,已完全是一副探望下屬的精英上司模樣了。
他對她輕微的冷嘲熱諷不置可否,反問:「那是一個爛攤子,你為何要接手?」
魏應洲拿起電話,對謝聿道:「我打電話給董事長報備。」
「我這裡有一沓照片,給你過過目。你要呢,我就當作人情便宜賣你了;你不要呢,我就回社裡走流程發布了。」
不待謝聿回應,她隨即收住話題:「我開玩笑的,不當真。站在醫生的立場,還希望你的這些『麻煩』可以少一些。我希望你,平安順遂。」
兩個人,無血緣,本是世間陌生人,需要用多久時間才能擁有心意相通的默契?沒緣分,用一輩子都不可以;有緣分,相識即至交。魏應洲和謝聿算哪一種?有一點緣分,卻因雙方都太過和-圖-書理智,不如沒有。你防我,我防你,各自心頭一本賬,每一筆都要單獨拎出來滿打滿算算滿三遍,如同跳探戈,纏綿又廝殺。
她的失眠又有回來的徵兆。她未雨綢繆,去醫院找醫生開藥對付,被方詠恩抓了個現行。
她直視他,意味深長:「哪裡都有你的耳目啊,謝特助。」
這道目光太私人了,溫柔如水,分明是看情人的意思,哪個特助都不會用這種目光看首席執行官。溫柔是武器,他用一道目光,就直接跨過了兩人間的身份,跳躍進了擦槍走火的私人關係。
他回上東城后,兩人見面次數寥寥。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都是在列席會議時,她主持,他列席,連交流都很少。他一直以來都是惜字如金的一個人,如今似乎更甚了,以往那點對她看不過去的輕微嘲諷,而今也完全沒有了。會議間隙,每逢他在講話,魏應洲都藉機看過去,藉著上司對下屬的那種目光,以公謀私將他好好打量,而他連回視都很少。兩人間言語沒有了交流,眼神沒有了對視。魏應洲知道,他是真的被她那句「你自由了」傷了心。
她目光漸深:「所以呢,你想說什麼?」
魏應洲扶額,五味雜陳:「你等下。現在你們娛記都這麼辦事的?」私下勒索起人來要不要這麼光明正大啊?
謝聿喝了口橙汁:「你怎麼想?」
魏應洲的任務很重,主攻輿論戰。于私,她並不是那類「做善事一定要為人知」的高調之人;但于公,她不能不將「善事」等同於企業社會責任與形象來經營。全球經濟一體化時代,各利益集團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輿論已經成為一個新戰場。就在橋銀馳援的消息剛見報不久,已有同行對手買下外媒通稿,多角度質疑橋銀此次馳援是否妥當。
那時,魏應洲還擁有一個會悵然若失的年紀:「外公是要我放棄此類做法,是嗎?」
她走去廚房倒水,經過客廳,停住了腳步。客廳未開燈,天際光線微亮,照出謝聿的身影。
「哈哈。」卓正行一點也不生氣。
「憑我跟你昨晚的感覺。」
魏應洲洗完澡,吹乾頭髮,出現在客廳時已一身妥帖:薄羊絨居家服,寬鬆居家褲,九分長度,露出一段腳踝。謝聿記得那手感,昨晚他將之捏在手裡,獨屬於她的那種溫潤光滑的觸感從此刻進了他心底。
她將手中握著的電話放在桌上,屏幕已被握得滾燙,那是接完電話手指來回摩挲的結果。每當魏應洲遇上棘手事件時,都會有這一個習慣性動作。
魏應洲看著被他推到面前的那杯牛奶,不肯妥協:「我六歲以後吃早飯就不喝牛奶了,喝不慣這個。」
方詠恩忽然道:「哎,你知道嗎?謝聿交了個女朋友。」
謝聿神色一凜。
外公知她潦草,不會打理花草,每月都會叫人送花來,說一個人住著,家裡的花開得好,就有勃勃生機,總是不一樣。於是,她的客廳里常年放著蝴蝶蘭,也常年受著她的忽略。此刻頭一次在凌晨受人尊重一回,彷彿報答似的,杯中小花拚命怒放,竟也開出了清艷之姿。
謝聿溫溫和和的:「小事,無妨。倒是我,麻煩你跑這麼多趟。」
偏偏有人不遂她心意:「沒有咖啡,你喝牛奶。」
在他的面前,放著一個茶杯。茶杯亦是宗明山所送。平日這隻杯子一直放在桌上,今日被他裝了水,水面還浮著一朵白色小花。
「強到你說不可以,旁人都會忌憚的地步。」
「看來我聽聞的,是真的。」
魏應洲笑了。
魏應洲沉沉開口:「你手上的照片我全要,有多少要多少。你開個價,我以三倍價格買下來。條件只有一個,這件事,捂死在你這道口子,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人可以說謊,感情不可以,她哪裡來證據否認她動過心?
一則小小的意外,就像一根引線,將一夜旖旎種下的兩人間今非昔比的關係,攤在了亮堂堂的青天白日之下。
誰想,她卻失了手。
魏應洲說不出話。
作為橋銀首席執行官,魏應洲陡然變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她明白,這是千載難逢、百年未有之大機遇。而機遇,總是禍福相依。有關注就有機會,危險和威脅也一併而至。多少對手虎視眈眈,橋銀的崛起對之而言,絕不是樂見其成的好事。是迅速扼殺,還是聯手圍剿?都有可能。魏應洲擔子重,責任大,日子很不好過。
這就是利益集團控制利潤的頂級手法。
本以為這句話已足夠震驚,豈料,他還有更重磅的提議拋出:「我們,離開橋銀,如何?」
魏應洲搖下車窗,看見一張娃娃臉,正笑眯眯地看著他:「嗨,魏總。」
人們魚貫而出。凌晨的班機本就人不多,人們歸心似箭,將長長的接機通道快步走成了一段短距離。魏應洲目光灼灼,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去。她這種盯法令過往旅客頻頻側目,猜測她這種目光不是來尋仇就是來堵人。當最後一位乘客從接機口走出來,魏應洲沉默了很久。
每逢對手難纏之際,她就會有轉身洗把臉的衝動。用冰水,越冰越好,扑打在臉上凍到骨子裡的那種感覺,能將她整個打醒。而謝聿,無疑是她人生中最難纏的對手,沒有之一,冰水打在臉上也打不出一條生路。
「中東的新亞灣突發公共衛生安全事件,致死率極高,是病毒引起的,目前已向國際社會發出求助申請。上東城是新亞灣首都灣丁城的友好交往城市,保持了近三十年的互助關係,橋銀和灣丁城合作過房地產項目。就在一小時前,上東城商界聯盟已發出號召,支援新亞灣。外公的意思是,以橋銀的名義,立刻啟動對新亞灣的援助計劃。」
魏應洲知道他懂:「沒錯,這批種子,更像是巴斯林的『基因武器』。從贊起亞農民身上吸血,維持巴斯林源源不斷的現金流。」
十年後,已是上東城首屈一指執行官的魏應洲,面對這世上唯一的生死拍檔,將一腔肺腑和盤托出:「我很喜歡一個詞,叫『守土有責』。我自知能力有限,恐怕沒有力量將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但只要能不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壞,也是一種守。而在我守土有責的過程里,我需要你。」
理智之外,她還有一點難過:如何是好?
「新亞灣。」
下車,進電梯,上樓。
「是我在問你。」
他深埋在她頸間,吻著她的耳後肌膚,聲音繞在她的耳邊。他動作強硬,擠入她兩腿間,像是要把十年的感情,一併擠入她心裏。
魏應洲收了笑容,表情冷下來:「接不接?接了別反悔。」
醫生忽悠起人來,功力了得。魏應洲意識到這點時,人已經在謝聿公寓樓下。
「強到什麼地步?」
流年經轉。
兩行字,工工整整,分別出自魏、謝之手,卻有相同的凌厲與勁道——對準灣丁城,兼顧上東城。
她興緻缺缺,面上仍是不露聲色,開門見山道:「說吧,你還想告訴我什麼?」
說著,她已握住了他的右手。
剛說出口,她又有些後悔。明明是隨口一說,若聽者有意,又是避不了的弦外之音。謝聿聳聳肩,不可置否,耳聾眼瞎了一回,自顧自喝牛奶。兩人各退一步,算是達成協議。
方詠恩迅速靠過去,往魏應洲身邊一擠,幾乎把她擠到了角落,扶著她的肩嚴肅道:「魏應洲,去找謝聿啊。」
魏應洲能說會道,中、英、日、德四國語言無縫切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中外主流媒體記者都別想在語言關上給她挖坑;且她情緒管理十分到位,激將和反問這套輿論戰上通用的手法對魏應洲而言都沒用。謝聿曾評價,論面具,誰也戴不過魏應洲。倒是魏應洲謙虛了一次,反問在這行做事的,哪個沒戴過面具?被內涵到了的謝聿聳聳肩,表示認輸。
魏應洲和謝聿聯手,威力驚人。橋銀在馳援事件之後,聲望再攀高峰。如果說此前的橋銀,影響力只停留在上東城範圍內,那麼現在,橋銀正在國際經濟舞台上聲名鵲起。
對魏應洲,卓正行顯然不見外,拉開副駕駛車門,蹦蹦跳跳地就上了車。一屁股坐下,拿出一個文件袋,他開始辦正事。
今天是謝聿休年假的最後一天,魏應洲算好了日子,不會太尷尬,以上司身份來探望一下,也說得過去。她出門前還不忘帶了禮物,財大氣粗地拎了兩瓶茅台,拎出了一個大型民營企業老總慰問老員工的氣勢。
「沒有『利用』這個說法。」她抬頭,終於正面回應,「從董事長親自找我,要我拿出十億開始,我就知道,這個局我逃不了。既然逃不了,我當然要自保。」
謝聿不惱,欺近她,徐徐開口:「他們為什麼會同意迅速以低價批地給你?因為,宗啟程的那個爛攤子牽連甚廣,之前為之站台的人也莫名成為眾矢之的。那些人本想攜手企業打開養老市場,沒想到受到了德恩控股事件的波及,這很無辜。因此,他們比誰都更希望這個爛攤子可以化腐朽為神奇。這個時候,你代表橋銀站出來,他們求之不得。談判的籌碼,全部偏向你。」
「我近日沒派給你任何飛行任務,你去哪兒?」
魏應洲對他偏頭一笑:「你從此,自由了。」
「可以,情理之中。」
魏應洲拿起面前那張薄紙,豁然輕鬆:「世間事,都講究一個『度』。杯水車薪,不好;過猶不及,也不好;不偏不倚,才正好。援助這種事,尤其是向外圍市場,一樣的道理。過了度,難保不會有人從中做文章,拿資產外流說事;程度不夠,又會被懷疑誠意,一旦影響甚壞,做了反而會是壞事hetubook.com.com。」
作為上東城頂級娛記,他很少生氣。與人交好,和氣生財,是他的安身立命之道。
對方輕笑一聲,笑聲很輕微,是鼻息輕哼的那一個調調,尋常人根本聽不出來,但魏應洲聽得清楚。長久以來,他對她特有的態度就是這個調調:始終帶著輕微嘲諷的不屑,危急時刻卻總是捨命相護。
冥想中的人渾然不覺。
謝聿放下玻璃杯:「你說。」
魏應洲一怔。想起昨晚她見到的那個謝聿,她無法忽略地問:「想過什麼了?」
魏應洲端茶的手一頓。
「Good.」
他將襯衫袖子挽起,油膩的碗在他手裡彷彿都變得格外乖巧,任洗任搓,再擱置一旁,乾乾淨淨,井然有序。這樣一個男人,若身邊配上一個小嬌妻,不知羡煞多少人。
他笑,笑聲中亦喘,俯身在她耳邊對她講:「我不是報復。」
謝聿點點頭:「Why?」
「呵,誰說我做養老行業,就一定是養老小鎮?」魏應洲一笑,「別忘了,橋銀起家的底子,是房地產。」
他正閉眼冥想,雙手疊放在膝上。她看著,眉頭微皺。看了好一會兒,她方才明白,為什麼這個背影令她感覺不尋常。他冥想的模樣與尋常不同,不似要靜心,更似懺悔、道歉、掙扎。
「哦?」
她聞到了悲劇的味道。
「我開給你的年薪還不夠高?」
卓正行眉眼彎彎,笑出一個可愛的酒窩,又恢復成了方才天真無邪的模樣:「魏總,你快人快語,我何曾負過你?」
謝聿扶住她的後腦,薄唇再次欺近她。
「……」
「哎,我開玩笑的。」
「來不及了。」他的亢奮已經完全抬頭,哪裡還停得下來,「剛才你拒絕我,我還可以沖個冷水澡控制自己。現在?太晚了。」
二十分鐘后,魏應洲折返回客廳。她重新做回橋銀首席執行官:「有急事要和你商量。」
「魏總,我服你了,好吧。」
半晌無人說話。
甚少有人能讓謝聿寒意津津,魏應洲是一個。
「我不知該如何控制感情。」
「你要做房地產?」
思路清奇,劍走偏鋒,卻又招招出奇制勝,是謝聿的打法。
兩個人想到一起去了。
「這個人叫溫莎,二十七歲,醫生,和謝聿結識在灣丁城。當時溫莎作為國際救援組織的一員,正在灣丁城進行人道主義救助。兩個人在灣丁城形影不離,後來,謝聿不得已繞道中立國轉機回上東城,溫莎也陪著他一同轉機。」
她緩緩睜開眼。空蕩的半床,整潔如新,一絲褶皺都無。謝聿的潔癖很輕微,卻總是透著一股極致的乖張。魏應洲就曾說過,橋銀上下一萬號員工,哪怕一張辦公桌,也無人能比謝聿的更有序。
魏應洲抬頭。
半杯橙汁被她拿起來喝掉:「沒有咖啡的話,還是這個比較適合我。牛奶給你,知道你習慣喝。適合你的,未必適合我。」
魏應洲倒吸一口冷氣。
謝聿倒是淡定,顯然知道的比她預計的還要多:「一個地方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物資奇缺,暴力四起,國內勢力也會隨之四分五裂。現在控制當地海關的人,恐怕並非向上東城求援的一派,見對手求援來了物資,當然搶了再說。」
她脫口而出:「你不用去,回來。」
魏應洲緩緩開口:「你信『理想』嗎?」
「十年前,我為自保,算計了杜士琛;十年後,你為自保,算計了我。我和你,才是同類人。而同類人,才最適合。」
她心裏是有他的,正因有他,才會有感覺。她跟他擁有了多好的一夜,一地月光,整晚纏綿,相擁入睡時薄被滑落,她看見他的身體,健壯、有力、細膩、斯文,奇異地在這一具身體上融洽共存。她看見他皮膚下的肌肉橫卧著,各就各位,彷彿隨時待命,只等出擊。她忍不住去想平時總是被包裹在襯衫西服下的這具身體,在與她衝撞、交談、靜默的不同場合,皮膚下緊繃的肌肉會是怎樣的模樣。過去她沒有機會知道,如今有了。於是她沒有忍住,伸出手指,從上至下,滑過這具條理清晰的身體,如願以償地看見了他的反應。他覆上她,與她沉淪到底,想要佔有她,唯有徵服。
她這一道擺得絕了,將堂堂橋銀首席執行官不為人知的私人感情探出來了。這成就感,比方醫生做好幾台手術還大。
宗遠洋點點頭,表情幽深。她預計了所有的突發性事件,這令他意外,也令他欽佩,更令他警惕。若她預計正確,則證明她已完全具備長期勝任首席執行官的能力,而她才二十九,連三十都不到,未免年輕有為得令人嫉妒了。
「行話里有一句:『爛攤子里,也有金山銀山。』」
她想了會兒,起身下床。她剛想穿衣,彎腰到一半,看見地上一件衣服被撕了一半,早已不能穿,艷艷地提醒她昨晚並不是一個夢。她看了一會兒,分辨不清情緒,索性放棄,打開衣櫃拿一件睡袍披上。
謝聿猛地放開她,力道很大。「砰」,她的背部撞在牆壁,有一種骨架碎裂的痛感。但她原諒他。被人利用了這麼久,他僅僅給了她這一點痛感,她覺得謝聿跟她真的很客氣。
他舉步走向她,居高臨下,慢悠悠地說:「昨晚我想過了……」
忽然,她偏頭一笑:「但說來見笑,理想這東西,我還有。」
彼時魏應洲,抗衡得了陰謀,抗衡得了頂級利益集團,卻抗衡不了半身血緣的橋銀、一身血緣的親人。
魏應洲都樂了:「謝聿這種性冷淡,能有緋聞是他的榮幸,知道嗎?」
「那豈不就是老大?」
魏應洲笑笑:「那當然,只要二舅接得住。以我的經驗,很快會出現類似於橋銀馳援物資被國外海關扣留等飛來橫禍,謝聿正等著有人接這茬事。」
人一忙,也有好處,她連續好久想不起還有謝聿這個人。
一場清晨盛宴,把早餐時間都揮霍得一乾二淨,推后成了一頓早午餐。
魏應洲定了定神,伸手去拿眼前差點被打碎的杯子:「謝謝。」
構思絕妙,十分下作。
她急電謝聿:「怎麼回事?」
「這你就錯了。」
「那宗投資的被投資對象是一家名為巴斯林的農業公司。你沒有聽過是不是?是的,當年它在上東城正聲名鵲起,但放眼全球範圍內,它仍然寂寂無聞,如今,它已倒閉。它曾經有一夜成名的機會,這個機會叫作『種子戰略引入計劃』,對象是贊起亞地區。也正是這個計劃,令它現金流面臨斷裂危機,巴斯林急需資金輸血。鮮為人知的是,第一個關注到巴斯林輸血需求的投資集團,就是橋銀。橋銀認為,這宗投資的回報率會在十倍左右,董事會甚至建議以上億資金輸血。事實證明,橋銀的預測完全正確,甚至保守了。後來,這宗投資的回報率高達百倍。但最後,眾所周知,橋銀沒有介入這宗投資,對巴斯林的投資計劃全數流產。而造成這一結果的人,正是我。」
因為她知道,卓正行說的是真的。
「你這本事就是每天早晨跟別人這麼練出來的?」
魏應洲想起不久前那一個禁忌的夜晚,謝聿和她,彷彿大夢一場。如今換了地,其他人去了那裡了。
伶牙俐齒的魏總初嘗詞不達意的滋味,值得紀念。
這張茶桌是宗明山所送,出自禪宗大師之手,大小、擺位皆有講法。平日魏應洲用得不多,放在客廳純屬擺設,沒想到被他用了去。
謝聿從廚房出來,將早午餐端上桌:水波蛋、培根三明治、奶香小米粥、香煎銀鱈魚,外加一份蔬菜沙拉和水果。他轉身回廚房,再出來時手裡多了兩個玻璃杯。
她起身,避開謝聿:「我沒事,有些感冒而已,我會注意的。外公,有事嗎?您說。」
「……」
隔日,新聞見報,「橋銀2.3億元馳援灣丁城」的報道登上上東城主流媒體頭條。消息傳至外網,外媒蜂擁轉載,一時間,這成為全網熱議的爆炸性話題。
謝聿沒有掙開,將她視為自己人:「我明白。」
「應洲,當你學會控制它們時,你未必會快樂。」
他也在掙扎?他又在道歉什麼,懺悔什麼?
「六月八日,你母親的生日,是董事長有心了。」
「我想過了……早上一定要再做一次。」
當晚,魏應洲在辦公室一口氣吞下三個麥當勞板燒雞腿堡。只有她的秘書黃婕知道,魏應洲已經三天沒怎麼吃東西了,或者說,是吃不下。橋銀的險中求勝,讓她的飢餓感又回來了。魏應洲吃完最後一口漢堡,知道接下來,輪到謝聿了。
魏應洲從這棟公寓門口離開前,在車裡坐了一會兒。車後座放著兩瓶茅台,臨到最後也沒被送出去,原封不動地被她拎了回來。
最後一個碗被他洗乾淨,放好。他擦乾淨手,放下袖子,緩步走向她,出其不意俯下身吻她。
魏應洲下意識拒絕:「我喝咖啡。」
她的話音剛落,本已退遠的謝聿卻再次欺了上來。
她終於明白一件事:謝聿,有心避開她了。
他本就不是一個喜歡迎合的人,一旦再避著,就有了離開的意味。魏應洲雙手擱在欄杆上,手裡的咖啡杯被她捏在手裡,捏了又捏,早已變形。她需要這樣子靠一靠,積蓄點力氣,再邁開腿回家。
魏應洲緊咬下唇,在辦公室來來回回地走,幾乎要把腳下一畝三分地磨出一個洞來。未等她想到對策,只聽得電話那邊不客氣地道:「沒事的話掛了。」
魏應洲目光灼灼,那是身為首席執行官被他挑起興奮感的信號:「重要的是內容。」
一拍即合,不再有異議。這就是橋銀魏謝的速度。
「我不會離開橋銀。」
魏應洲拿來紙筆,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對面落座,兩人同時抬手,又同時落筆。
「嗯。」
下一秒,他出其不意,將她雙手綁住,拉高至頭頂。他左手覆上,牢牢將她控于股掌之間。
這種不是個玩意兒的心情,在謝聿成功解決新亞灣物資滯留事件、閘機回上東城那天,達到了巔峰。
一個全情投入之後即能抽身的男人,是老手中的老手。她一介生手,遇到了此等老手,福禍難料。
「謝聿,我是認真的,相信你也是。既然都是用了心,不妨敞開說心裡話。」
方才那隻及時接住杯子的手,調轉方向,突然握住了她伸來的左手。
「養老房地產,有何不可?在美國,最發達的養老產業就是CCRC老年社區。CCRC,持續照料退休老人的社區。這種社區通常建在距市中心五十公里到一百公里的郊區,基礎設施完善,自成一體。在佛羅里達州,有一個品牌叫『太陽城』,業界聞名,你可以去看看。」
謝聿的航班不太好,標準的紅眼航班,凌晨四點落地。他作息規律,一向避開這類航班,可見這次是拼盡了全力。此類航班對魏應洲倒構不成威脅。她日夜顛倒是習慣了的,凌晨三點驅車到了機場,買了杯咖啡,在VIP接機通道外直直一站,接定了謝聿這個人。
昨晚的始作俑者,長身玉立在門口,單手扶著門把,就像一個彬彬有禮的租客,大清早就有與房東道早安的習慣:「做了早餐,我等你。」
「別扯。」
「魏應洲,」謝聿看住她,「我的私人時間里,除你之外空無一人。」
魏應洲長手一撈,電子時鐘顯示,剛剛好四點。
他聲音漸沉:「最初我就問過你,為什麼要摻和這件事,你沒回答我。那時我就有一個很大的疑問:為家族、為董事長,值得你如此冒險?對首席執行官而言,未免太感情用事。而我知道,你從來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
「不是自信,是了解。」
謝聿看著她,沒有回答,但表情尊重,意思是他有在認真聽。
聊得久了,連方詠恩也睡意全無,泡了兩杯炒米茶。客廳內,兩人席地而坐,放一部老電影,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
「方方面面講起來,要素過多,討論太花時間,董事長又要求你立刻答覆。不如這樣,省去討論的環節,我和你將各自的考慮結果寫下來,二十字以內,同時對比看,再從結果的不同處出發做討論,如何?」
方詠恩嗤笑一聲:「別怪我沒提醒你。」
季蔓妃毫無意外地認,一聲不吭地坐下了。
不知哪來的勇氣,她在他背後忽然開口:「我們兩個,不可能的。」
謝聿神色微變,莊重起來。任何的理想、任何有理想的人,在這一個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時代,都值得莊重以待。
「是。外公說,若我做好了,就是對母親最大的安慰。我問他,什麼叫『好』,『好』的標準是什麼。外公給了我一整套的文件,那裡面有答案,經濟學角度的、社會學角度的、企業管理學角度的。一個『好』的結果,不僅要做到各領域最優,還要做到各領域之間的平衡。我從那天起,曾以為這就是我的目標,而我也必將做到。」
薄薄兩張紙,分別被兩隻手推至大理石桌面中央。一線之隔,她用左手,他用右手,以相同的速度和動作,同時翻開了紙面。
「走開。」她想掙脫他,「我不想跟你做這事。」
「Agree.」
四目相視,謝聿聲音幽幽:「看起來,起碼在字數上,我們達成了一致。」
謝聿原本是想走的,這會兒卻是完全不想走了。他站在門口,看著她故作鎮定卻又耳根偷偷泛紅的樣子,在一瞬間心癢難耐。這樣一個魏應洲,他看見了不對她做點什麼,他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魏應洲唇角一翹:「你好靈通的消息。我尚未在橋銀公布,只和宗明山董事長談過,在場不過兩三人。」
魏應洲十年商界沉浮,就是從和頂尖利益集團周旋開始的。對方在暗,她在明。表面上,她險勝,將巴斯林的真面目公之於眾,巴斯林受到彈劾,其後不久即倒閉;但事實上,她也輸了,她阻止了巴斯林,卻阻止不了更多類似披著經濟學外套的掠奪陰謀。贊起亞保住了,卻在後來的十年裡,若干個和贊起亞同樣狀況的地區先後遭到資本與農業公司狙擊,路數如出一轍。魏應洲阻止得了幾個?她更因此事遭到了橋銀董事會的彈劾。
「橋銀姓宗,不姓魏。為宗家人,你值得嗎?」
她聲音溫柔,講私事給他聽:「你很不習慣從我嘴裏說這樣兩個字是不是?不只你,若我說給外公聽,也許連他也會不習慣。在如今騙子都會談理想的時代,首席執行官和人談理想,更像是為融資,或者騙人入夥。經濟學慣壞了幾代人,『追求利益最大化』跳出了公司範疇,成為芸芸眾生的崇高目標。理想在此,斤兩幾何,無人在意。」
「十九歲那一年,外公第一次給我機會,由我全權主導一宗投資決策,資金六千八百萬元。」
「我的意思,就是你字面上聽見的那樣。」
「……」
他抱起她,她仰頭,眼風掃到落地窗。窗帘未拉,大好風光傾瀉,無論是窗外還是窗內。她想,魏應洲,你瘋了。她想不明白的是,人生到底能瘋幾次?
但宗明山對她,也不是全部力挺。
「被你利用了這麼久,我要一點酬勞,不過分。」
天未亮,人已醒。
當這三個字閃過魏應洲腦海時,她心驚肉跳。
「……」
謝聿去了惠海市一個多月,最近剛回來,不知是累的還是怎麼的,無縫切換申請了年假。換作以往,魏應洲一定不批,謝聿休年假相當於半個橋銀進入休眠模式,魏應洲擔不起這個風險。但如今,她有自知之明,她和謝聿已經不是可以不批年假的關係了。謝聿的年假累積了十年,被她壓著沒放過一天。她能壓得住,憑的就是手裡那點感情——出生入死的感情、插科打諢的感情,她公私不分地用了十年,如今到了頭。
「咚咚咚」,有人敲車窗。
「……」
魏應洲扶額,情理之中的頭疼,來得兇猛。
坊間傳言,謝聿對魏應洲的態度向來不冷不熱,不算友好,卓正行多少能理解原因了,因為魏應洲欠揍啊。
「做老大,會讓很多人討厭。」
凌晨四點,月光乾淨透亮。魏應洲的手上、身上,深深淺淺,像證據,告訴她禍根已留。
魏應洲看了會兒,悄無聲息地轉身走了。
耳清目明,寶刀未老。單憑一個「喂」字,便已聽出她三分不對。魏應洲十年曆練,碰到了愛情,仍是道行淺,一不小心便會「咣當」一聲破了法。
魏應洲深呼吸,一摸身邊,竟無人。
魏應洲罵了一句髒話。
是魏應洲的電話。電話就在桌上,屏幕上閃爍著「外公」二字,兩人都看得見。宗明山的面子,他給不給?
「憤怒、傷感、疑惑、失望,這些時常影響我的判斷。」
謝聿打破沉默,說起的卻是公事:「我聽說了,你和惠海市簽訂了新的養老小鎮合同,橋銀正式負責將宗啟程未完成的項目改建落地。」
他意有所指:「之前,灣丁城被曝出捐贈與受贈之間出現234萬元的物資缺口。魏總,這件事你知道吧?」
謝聿連手裡的動作都沒變。
於是問題迎面而來。
倒是宗遠洋有心,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應洲,為什麼說橋銀馳援物資會被扣留,還是國外海關?」
「謝聿。」
謝聿看他良久:「所以,你分明是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全盤計劃。你利用宗啟程的敗局,光明正大,低價接手。」
「哦?」
「那是美國,我們目前尚未有這一模式。」
她看著他,無心欺騙他,也無心欺騙自己:「謝聿,我不想失去你,橋銀也不能失去你。我所謂的這個失去,是指的橋銀『魏謝』。在我過去十年生命里,這都是我為之最驕傲的事。我暗自驕傲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我為我賭贏了自己而驕傲,十年前在翠石的三十年死生契約,你在賭,我亦在賭,你若輸,我也將萬劫不復;第二,我為我賭贏了你而驕傲,你對我而言是什麼?是生死之交,戰場上我能將後背交給你的那種關係。」
其實她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該怎麼說。她想了很多種開頭:「辛苦了」「代表橋銀慰問你、感謝你」「別忘了年假結束明天按時上班哈」,哪一種都很欠揍。她心裏那句真正想問的,「你好不好」,反倒石沉大海,任何語言都無法將之撈上岸。
謝聿唇角微翹。
魏應洲掃他一眼,眼風很艷。
「……」
卓正行指了指照片:「我有媒體朋友,在灣丁城做記者時拍到了謝聿和溫莎交接物資的照片。朋友原本沒在意,混亂環境下,捐贈物資運送不走官方途徑而走私人途徑,是很常見的一種做法。直到前些天灣丁城曝出物資缺口,朋友才意識到,謝聿將原本應該捐贈的物資撥了234萬給了溫莎。幸好這批物資是你們橋銀的,如果是官方的,他這個行為就叫作『侵吞資產』。朋友將這件事告訴我,我是不太信的,直到近日親自|拍到了謝聿和溫莎的親密合照,我才覺得,這件事也許比我想象的更嚴重。和橋銀緊密捆綁的謝聿,也做出了背叛橋銀的行為,這些照片一旦公開,不只橋銀魏謝之名會傾塌,橋銀的公眾信任度也會一秒崩盤。」
她鬆了口氣。還有好睡眠,這是好徵兆。一個人能不能掌控人生,首先是從能不能掌控睡眠開始的。
謝聿雙手交握,右手拇指來回摩挲著左手關節,這是他考慮棘手事件時會有的習慣性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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