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秋天的天氣，男子的心
直到這一刻她才懂，謝聿看人何其毒辣。他沒有證據，他憑的只有觀察和分析。他用他在社會摸爬滾打半輩子的經驗，聞到了蘇見曦身上行屍走肉的味道。
蘇見曦聲音平靜：「我向警方說的，和我向你說的，都一樣。我保證，張小婷從入住凱恩醫療，順產，搬入凱恩會所，一直到最後出月子離開會所，這兩個月內，她都非常健康，沒有產後抑鬱症的跡象。」
「那就從我開始，改變這一切。」
從領班做到總經理，張建明有的不僅是頭腦，還有情義。坐得穩上東城頂級娛樂場所的頭把交椅，張建明心裏自有一桿秤，情義、道德、生意，排排坐，稱斤兩。魏應洲做人成功，在張建明這桿秤上，位於情義位置。
十年前，往事一幕幕，張建明記得分明。曾以為是他記憶好，過目不忘，後來才發現，是局中人太精彩。彼時的小姐和少年，狹路相逢，一紙簽下三十年光陰，橋銀「魏謝」就此聯手，從此上東城有一個新世界要打響。
他俯下身，對她有私情萬萬千：「你扶住我，我抱你進屋休息。」
魏應洲：「……」
思及此，他拖著全身紅疹的身體，在另一間客房睡下。
「懷疑你殺了不止張小婷一個人。」
深冬，未開燈的車就像一頭被黑暗吞噬的獵物，坐在車裡的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黃婕趕緊問了一句：「那謝特助呢？」
魏應洲猶如當頭棒喝。
如果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選項呢？
嗅覺靈敏的媒體集體興奮，如群鯊蜂擁，開始蹲點圍堵魏應洲。縱然魏應洲長袖善舞，也抵擋不了媒體臆測。橋銀「王助」分道揚鑣，此類新聞開始在網路上發酵。流量時代，背負KPI考核任務的媒體親自下場點評，撩撥大眾神經。一時間，關於魏謝反目的傳聞引起軒然大|波。
魏應洲輕「哼」一聲，翻了個身，沒有推開他。
蘇見曦悶頭一棍，有種不妙的預感：「魏應洲——」
這樣一來，性質就變了。
放眼整個上東城，魏應洲的酒量都能排進第一梯隊，屬於「她跟你真喝起來就沒你什麼事了」的那種海量級別。她紈絝多年，戰績驕人。魏應洲會喝醉？沒聽說過，更沒人見過。
他恨這些弱者，恨了整整四年。
可就是謝聿，捅她刀子捅得這麼狠。一刀捅向橋銀，一刀捅向她，刀刀捅在她要害，而她還給他遞了刀。
神經病！他破口大罵。
一個深吻，她幾乎站不住。她被他托住了腰，幾乎掛在了他身上。男女力量之懸殊，令她任人擺布。她方才知，他其實一直都在讓著她，隱藏了攻擊性，隱藏了力量。現在他不想讓了，每個動作都要她要得惡狠狠。她被激怒了，咬他一口，換來他更深入的親吻。他的手也不規矩起來，從衣服下擺探路進去。她腦中「嗡」一聲，不敢再輕易挑釁。
第一次，他在公眾場合失了分寸，在醫院向產床上的女人撲了過去。劉愛琳的丈夫眼疾手快，一把撲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兩人扭打在一起。他碰到了刀，卻被劉愛琳的丈夫奪了過去，爭奪之下，那刀砍向了他的右手。
半晌，他放開她，薄唇仍是抵著她的，咫尺間聽得見兩個人的喘息。
越聽下去，魏應洲臉色越不好。最後那類話題，長久以來都令她有輕微噁心之感。
蘇見曦好一會兒才從強光和雜訊中回神，這會兒下了車，快步走了過來。一見到謝聿，蘇見曦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壓制著怒火警告他：「不管你是為了公事，還是別的什麼，深夜擾民，說不過去吧？」
在上東城，魏應洲是熟臉，遇上她爛醉，機會更難得。多少人等著一擁而上，拉關係，搞交情。就算拋開橋銀首席執行官這重身份不談，單是這張臉，也令人怦然心動。和魏應洲一夜春風，那滋味，想都不敢想。
魏應洲將自己從一切無關社交中抽離。
「爛醉如泥，一身污穢，還被你佔了便宜，你說的是這些吧？」
蘇見曦被她塞進車裡，後知後覺回神，臉都漲紅了，被氣的。
她開了燈，走去客廳，打開冰箱拿了瓶冰水，丟給謝聿：「你自便。」
上東城依然車水馬龍。
謝聿最後一次出現在橋銀，是給黃婕交接業務，黃婕當場愣住了。謝聿位高權重，負責的業務紛繁複雜，認真交接起來，三個月都不夠的。黃婕表示要請示魏總，被謝聿一口拒絕。黃婕問交接不了怎麼辦，謝聿甩出一句「和我沒關係」。
蘇見曦不再說話。他這才明白，他從未真正認識魏應洲。
有多大的輿論暴力，就有多大的反轉，他又成為人們口中的「聖人」。
他將她弄得又愛又恨的，做老闆不像老闆，做情人不像情人，他也算不上什麼好東西。
當他想到一個可能性時，他已經臉色猙獰了。
一次，是在宗家老宅，張小婷來找張廣倫，遠遠地站在老宅門外，距離老宅大門還有一段距離，她就站在樹蔭下等。魏應洲開車回老宅，路過看見她，停車想要捎上她，被她拒絕了。張小婷說：「不用麻煩魏總，我在這兒等一下我爸就行了，謝謝啊。」她最後那句「謝謝啊」彷彿在魏應洲心尖一勾，令自己長久記得她。後來魏應洲發現，自己記得的不是這個人，而是以張小婷為代表的那種禮貌、拘謹、善良、輕微自卑又充滿自尊的模樣。
這一說辭並未說服魏應洲：「好，我信你講的。那麼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向我報備？」
「你半夜三更來找我，就是為了找碴兒？」
誰知，她竟料錯了。
張小婷臉上現出了不安與客氣。
魏應洲皺眉，「砰」，將純凈水放在桌上。
書桌主位上那人，正是魏應洲。
「……」
橋銀「魏謝」的分道揚鑣，不再是秘密。
說完，老邢又想起了什麼：「另外，謝特助還經手過幾筆海外的資金項目。內審部的手伸不了這麼長，這些也都沒覆蓋。海外項目的內審難度比較大，也許……」
魏應洲更不爽了。
蘇見曦眉峰一挑，難掩驚訝。
他開著車，並不看她。
謝聿冷不丁接上一句：「好，你自己說的，不用把話講那麼難聽。」
魏應洲一股無名之火頓起。
多年前，決定就任橋銀首席執行官的那個晚上，她和謝聿有過一場談話。
魏應洲話鋒一轉：「但，教唆殺人，也是故意殺人。」
這一輕狂，十年都過去了。
魏應洲被他激起一股無名之火。
蘇見曦按兵不動，全身緊繃。
但風月場，有人鬧事是常態。
「侵吞橋銀公有資產，男女關係混亂，我沒有彙報董事會，已經是對他最後的寬容。」
她端坐於後，直視著他，眼神灼灼，屬於橋銀首席執行官的精明模樣回來了。
砍人的丈夫，獲得拍手稱快。人們說，這樣護妻的男人真好。
寒冬之季，上東城天黑了就不容易亮。她坐了很久，等不到一個天亮。
張建明叫來酒保：「魏總今晚喝多少了？」
謝聿看了她一會兒，目光悠長，將十年的患難與共都看了進去。
蘇見曦忍著滿床污穢散發出的惡臭，將人從床上抱了起來，抱去衛生間簡單清洗了下，將她放去了客卧睡。他又折返回主卧，收拾了大半夜，洗的洗，扔的扔。凌晨三點半，他總算鬆口氣，一撩衣袖，不得了，新的麻煩又來了——密密麻麻的紅疹，開始在他的手臂上浮現。這是他方才放縱慾望，深吻一個醉鬼的下場。
魏應洲抹了一把臉，這是她今晚第二次感到心梗。
這個數可不低，魏應洲今晚對翠石的主營業務收入的貢獻可以說是獨佔鰲頭。
魏應洲神色一凜：「你威脅我？」
酒精過敏、睡眠不足，兩者疊加威力驚人，他方才腦子裡有的那點春色無邊此刻全沒了，想要趁著今晚的好機會對魏應洲干點什麼的邪念也全沒了。
她倒個茶，倒出了茅台酒的氣勢。
沒錯，張建明正是當日的翠石領班。也正是他，點頭同意了謝聿的應聘，從此令他在上東城的紅塵世界有了一席之地。
張建明行家老手，眼光毒辣：「如果是謝特助來，魏總今天就不會爛醉了。」
謝聿當然不會聽她的，舉步走向她。
黑暗中，一時無聲。
眼睜睜看著死亡發生而她束手無策，這種痛苦令她生出恨意。對意外的恨意、對世事難料的恨意，這股恨意令她整個人透著冰冷。她看向方耀東：「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不在現場忙，攔我攔得倒是快啊。」
說罷，她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按下播放鍵。
最後，他為自己見到的大感意外。凌晨兩點，謝聿下樓離開，單手將車門關得震天響，那是他極怒的徵兆。蘇見曦坐在車裡，目送謝聿飆車離開。他抬頭看高層，魏應洲的客廳果然亮著燈。他知道她睡眠不好，夜裡極討厭光線。而那一晚，她的燈亮了一整夜。
魏應洲選擇推翻證據，拚死守護世間所有的真正的快樂。
魏應洲冷笑：「為女朋友陷橋銀于不義怎麼沒見你累死？」
方耀東「嗐」了一聲：「我就知道，生過孩子的女人都不會是你這個反應，她們懂生孩子以後的那些個苦。身體上的還算不得大事，家裡那些個關係才要命。」
橋銀魏總決定跟你斗到底的時候，就會端出這樣的笑。
她意識薄弱，憑本能指示：「打電話給黃婕，她會處理。」
「方耀東，」她看向他，「張小婷剛做了媽媽，千辛萬苦歷經十年才有了孩子，她怎麼會捨得自殺，丟下孩子一個人？」
她當機立斷，將二老和嬰兒帶回凱恩會所。這裡有上東城最好的嬰兒護理師、產婦家屬護理員，還配備有心理醫生等多科室醫生，無論對陡然失母的嬰兒還是痛失女兒的張家父母來說，都是最好的避風港。
「隨便你怎麼想。」他無所謂，「我辦不辦得到，你也很清楚。」
未曾料到，惡魔盯上她，正是因為她的好教養，因為這就意味著，她更好控制。
當然，她嘴上還是安撫他的：「他不是針對你，他是針對我。最近我和他有過節，他遷怒你而已。」
魏應洲平生最恨這類人，當謝聿逐漸在她面前表現出這類人的傾向時，她的恨意就更深：一為自己看錯了人而恨，二為兩人之間迅速惡化的關係而恨。
她看穿他的把戲：「警方的調查顯示，張小婷因為年齡已高的關係，激素失衡，導致母乳稀少，根本不可能進行母乳餵養。她在你的精神控制之下，竟然不惜去打非法的催乳針。催乳針不僅對母親身體有害，產生的母乳也非正常，對小孩的傷害也極大。這件事被張家和劉家知道了，自然不允許。張小婷的婆媳關係緊張，由此成為最大導火索。此類事件，不勝枚舉，她在你的洗腦之下做出了諸多荒唐之舉。在家人眼裡，她成了患有產後抑鬱症的瘋子，她父親直到她死都沒有想過這會是人為操縱的結果，將所有悲劇怪在了她和家庭身上。而你，就成為隱形的幕後人，冷眼欣賞著你主導的這一切。你享受這些女孩的自殺，甚至將這些教唆過程拍了下來，一遍遍地回味。你挑最弱的女子下手，你甚至連殺人都只敢挑弱者。蘇見曦，你讓我噁心！」
魏應洲心裏不痛快：「卓正行拍到你公寓的那張照片你解釋解釋。」
確實沒有。但他仍相信自己親眼所見：「不可能。你沒醉你為什麼要那樣？」
她猛地站起來，伸手一指大門：「出去！」
蘇見曦猛地握緊了拳：「你還在懷疑我殺了張小婷？」
說話間，已有好事者上前。
現代社會，高速發展，最不缺的就是新聞。
謝聿。
魏應洲一屁股往裡一坐，果然舒服得讓人秒變鹹魚。她有點驚訝謝聿這人竟然有好事還會記得她，立刻迅速和圖書接受，順便讓他以後還有好東西記得給她留一份。
「你——」
一旁的人不以為意：「你不是也一樣？張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最後還是你在為他們善後。」
魏應洲當場心梗。對面那輛銀色蓮花，她再熟悉不過。
服務員上了一盤紅燒肉，魏應洲知道這是方耀東的心頭好，遂將紅燒肉往他面前移了下，方耀東果然一筷子就下去了。
高級公寓，頂樓好風光，大片落地窗，上東城夜景盡收眼底。
十年前，她是翠石VIP常客，圈內人稱「魏小姐」；十年後，她是橋銀首席執行官，一聲「魏總」震撼上東城。
「這什麼？」
魏應洲眼中有些迷離。她迷離的是，她竟不知眼前這人是從何時起，走入魔界墮落至此的。
魏應洲火冒三丈：「你把話講清楚，我發什麼瘋了？」
一夜之間，上東城輿論將他列為社會性死亡對象。人們罵他、唾棄他、鞭撻他。三個月里，他的車上被寫上了「人渣」，他的辦公桌上會出現死亡威脅信，他的家門口常常收到不明快遞，裏面的東西無一例外都是血淋淋的。他們要他社會性死亡，就因為一個弱者說了謊。
「他不是橋銀的人了。」
當晚，橋銀「地震」。
謝聿一點也沒跟他客氣，甩給她一沓資料：「認真看。」
被心上人懷疑，他也不是不痛苦的：「魏應洲，我知道你懷疑我。但作為業內人士，我還是想對你說幾句題外話。產後抑鬱症不只會在生產結束后馬上發生，它會潛伏兩年甚至數年之久，家庭成員對其的影響更大。你想過調查我，就沒有想過調查其他人嗎？」
謝聿眼神清冷：「這種緊急處理的意外事件我不認為必須向你報備。將在外，若事事報備事事請批，我會累死，你也會累死。」
他有孤注一擲的衝動：「教唆自殺，很難取證，我有足夠的資本請頂級的律師為我辯護。」
來人有心，為避免刺痛人眼，他沒有開大燈，只開了一盞壁燈。橘黃色柔光像深夜盡頭的撫慰，讓沉浸黑暗的人迎接光明時不至於頭暈目眩。
「我過界？」他明目張胆地威脅，「我認真過界的樣子，你要不要試試看？」
「你怎麼保證？」
兩個人並肩久了，走了一個，剩下的這個許久不曾單槍匹馬，孤軍奮戰的時候，即便不會恐懼，也會寂寞。
走過生育鬼門關，剛獲新生，以為從此就是花好月圓，誰想卻會是陰陽兩隔？大喜之後大悲，誰聽了不問一句「怎麼會」。
坦白講，在今晚之前，他都不信魏應洲和謝聿會交惡。雖然在此之前，他已是為數不多目睹過兩人交惡的人。
所以現在，魏應洲不相信。
「弱者？弱者值得你為她們付出多一點的同情與正義嗎？我最恨的就是這些弱者。她們真的軟弱嗎？不，她們不是軟弱，她們的心一點也不軟弱，狠起來都是狠角色。她們只是苦於沒有機會實施這些心狠的一面，只能裝可憐、博同情，在這個世界上騙取旁人的好感。」
謝聿斯文地一點頭，說：「好的魏總。」
始作俑者絲毫沒有道歉的意思，冷冷地看著她：「我是在提醒你，你發的瘋，比我剛才幹的事，要嚴重百倍。」
方耀東也不吃了，將話題一轉：「對了，有機會的話，替我對蘇見曦說聲謝謝。他被調查了兩周，被調查得夠嗆，老底都被我們翻了個天。如果沒有這樁意外，他現在應該已經在瑞士達沃斯論壇了。連我這個外行都知道，那可是個為國爭光的場合。說起來，這個人也是慘。當醫生的時候被誤會，創業當董事會主席還是被誤會。他真該去寺里拜一拜，看看是不是命不好。」
五年前，他倆聯手剷除了橋銀在上東城的老對手錢氏控股，從此橋銀稱霸上東城商業地產界。在外，橋銀一時風頭無兩，而對魏應洲和謝聿而言，無異於打了一場苦戰。兩人剛下火線那三天，各自回家倒頭就睡，睡醒起來都想吐，那是高壓之下的身體超負荷反應。一周后，謝聿往她辦公室送來了這張沙發。
「魏總，」他認真對她道，「我知道你事必躬親，何況是你認識的人出事了。但警方有警方的規矩，你必須遵守。你不要在這裏試圖查看現場了，不如去看一下張家父母。我們同事已經第一時間聯繫上張小婷父母過去了，沒敢告訴她母親，告訴了她父親。她父親受不住，當場暈過去了，至今還沒醒，警局幾個同事都在醫院陪著。」
魏應洲向來講文明，這會兒頭一遭有破口大罵的衝動：「半夜三更你發什麼瘋」
最後，他以一句風涼話結尾：「魏應洲，跟著你這樣的老闆，我的前途簡直一片灰暗。」
滿地狼藉，是他將人命視為玩物，操縱生死的證據。
劉愛琳的丈夫、婆婆以及一乾親戚朋友，浩浩蕩蕩一群人，直闖院長辦公室，要說法來了。
可惡。
方耀東放下茶杯：「說來也怪，這案子連媒體都盯得特別緊，我就納悶了，全國那麼多件案子，怎麼就盯上這一件了？」
在外，有媒體的圍追堵截；在內，有宗家人的窮追猛打。連宗明山也親自過問，柔和提醒她，不可意氣用事。魏應洲破天荒頭一遭，將話說得很決絕：橋銀靠的從不是謝聿一個人。宗明山看著她，說：「我不是擔心橋銀，我是擔心你。」
他終於沉冤得雪。
橋銀魏謝捆綁半生，大把矛盾瓜葛糾纏，工作的、感情的、理念的，混搭一處，謝聿從來都選擇最為魏應洲考慮的那個選項。
強光不滅，巨聲不熄，周圍鄰里皆被震醒，更有人以為是防空警報，嚇得衣褲都忘穿急急往外跑。
魏應洲：「怎麼講？」
一吻纏綿。多年單戀，相思之苦難解，此刻恨不得生吞活剝，將她整個擁有。
蘇見曦將魏應洲帶回私宅。
一輛穩重的寶馬7系緩緩從地下停車場駛出，門口保安一見車牌，放行時恭敬地對車內人道別：「蘇先生，慢走。」
醫院介入調查。然而，輿論已經不肯給任何人調查的時間了。
「你、你聽他說的那些，是文明人該講的人話嗎？」
他是當年的在場見證人之一：「十九歲，也是謝特助在這吧台第一次遇見魏總的時間。」
此刻他親吻她，都被她唇間的高濃度烈酒弄得有些暈。魏應洲今晚喝的是頂級烈酒，對他而言殺傷力極大，他是連喝一口啤酒都會全身起紅疹的酒精過敏體質。
謝聿看她半晌。
思及此，他更好奇了。橋銀「魏謝」並肩十年，下的是刀山火海，什麼了不起的痛苦，竟能令二人一夜陌路？
他將這瓶水放在一邊，抬頭看她：「你和蘇見曦是什麼關係？」
她將懷疑表達得如此徹骨，幾乎葬送了兩人數十年的同窗之誼。他的那點曖昧真心，在她那裡無足輕重。
「應洲——」
「……」
一旁的副總經理不解地問：「怎麼不是謝特助來接魏總？以往一向是。」
說完，她替他關上車門，示意他先走。
橋銀上下，幾乎沒有比他手腳更乾淨的人。老邢相信，連門口的門衛都有可能收過一條煙、兩瓶酒，通融外來車輛進入，在未預約魏應洲的情況下有機會站在門口等。謝聿位高權重，這些年若說兩袖清風，老邢是不信的，內審結果卻令他不得不信，橋銀還真是擁有了一位兩袖清風的稀罕人物。
她交代黃婕：非商業必要邀約，全部取消，包括親友來訪。
「我想找碴兒的話，會這麼簡單？」
魏應洲眼也沒睜：「不用。」
她拿出半抽屜存儲卡，「嘩啦」一聲，倒在他面前，腳下、桌下，到處都是。
他聽見剛剛撿起的理智重又崩塌的聲音。他再次傾身，對她深吻。
醫患關係緊張多年，他身經百戰，早已見怪不怪。他本以為這是又一出老生常談，忍忍也就過去了，誰知，一個弱者的出場，會將局面徹底顛覆。
魏應洲脫了外套，走過去，沖他一笑：「我不跟你生氣，我讓著你，行了吧？」
魏應洲幾乎是跳下車的，向停在面前的那輛蓮花直衝過去。她將車門用力拉開，趕在周圍人報警之前關燈噤聲，免去眼前這人被扣上一個擾亂公共治安的罪名。
「我敢說。」
「可利益和理想互不兼容，而橋銀，從來都是利益最大化主體。」
真的看不下去了……
可是魏應洲和謝聿，既不為錢，又不為利。究竟為什麼，答案模糊又曖昧，她不想去想。
他看向她，問了一句真心：「當年，全世界都懷疑我，只有你信我。現在呢？」
她聲音冷硬：「出去。」
可是結果令他十分鬱悶。
她看著他，匪夷所思：「你真是盯著蘇見曦要搞他啊？」
魏應洲下車，直奔現場，被方耀東攔下了。方耀東先前在魏應洲被挾持事件中和橋銀「魏謝」打過交道，此後對魏、謝二人十分佩服。這會兒，他算是客氣的，只拉住了魏應洲，沒進一步警告她別妨礙公務。
橋銀秘聞，從魏應洲口中說出來，更令旁人心驚。
蘇見曦看了她一會兒，出其不意地，傾身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男人笑了下，意料之中。中學時他就見過魏應洲紈絝過後的疲態，睡到下午都屬正常。她有過一段作息紊亂、日夜顛倒的青春，若非後來被宗明山壓著進了橋銀，她大概率會在紈絝子弟的大道上一去不復返。
謝聿心裏軟軟地一陷。
對面那人轉了半圈椅，極其有耐心，同他講故事：「三年前，你從醫學界金盆洗手，轉戰商界成立凱恩醫療。你眼光獨到，專做母嬰市場，砸重金，請名醫，保生育率。上東城私立醫療本就是一片紅海市場，巨頭林立，而你硬是在一片紅海中帶領凱恩醫療殺出了一條血路，坐穩了上東城產科私立醫院的前排交椅。這是你的本事，不得不服。所以——」
魏應洲接到電話時，正在開會。電話是宗明山親自打來的，告訴她，張家出事了。魏應洲掛斷電話脫口而出喊了聲「謝聿」，黃婕立刻低聲提醒她，謝特助在放假，人不在橋銀。魏應洲聽了，初初回神，一會議室的人全都看著她。魏應洲宣布會議暫停，說完起身就走。黃婕快步跟了上去，看見魏應洲握著手機的左手，手背上青筋突兀。黃婕大氣也不敢出，猜不透魏應洲此刻的焦慮，究竟是為張家出事這一遭，還是謝聿不在這件事，抑或是，兩者都有。
「是，張總。」
謝聿笑了。
她站在台階下，長身玉立，背後是她開的那輛價格不菲的保時捷。她不似平日靠著座駕耍酷，蘇見曦知道她是以橋銀首席執行官的身份，向他要個說法來了。他知道她懷疑他，但他不怪她，因為他有足夠被懷疑的理由。事實上，連警方都懷疑他。
周刊見報，輿論嘩然。這是足以動搖橋銀根基的大事！
她很恨這一種談判方式，用性、用暴力、用男女天性的力量懸殊，將真心踐踏得無半分容身之處。
魏應洲覺得屈辱。是她大意，那晚一夜纏綿，沒有換來溫情，只給了他盛氣凌人的底氣。
干審計，一旦確認結果，就不容有失，連自己都對審計結果疑心，無異於砸自己的招牌。老邢在呈交報告前，用了兩天兩夜親自將所有材料翻了一遍，最終，他徹底說服了自己：不是他找不出謝聿的問題，而是謝聿確實沒有問題。
他用強的，來勢洶洶。她下意識推開，剛抬手就已被他擒住。他用了力道，輕鬆將她雙手反綁。她這時才知，他的笑容，是他用來誘敵的工具。
「深夜一同回家的關係？」
如今她正橫卧在他床上，整個人已醉死，他幹什麼都行。
畫面背景中，兩人身處之地正是凱恩會所。這還不是普通的地方，是對VIP客戶開放的會和-圖-書所理療室。
「哦，是這件事。」他稀疏平常的語氣，在魏應洲聽來甚是挑釁。
張建明態度誠懇：「翠石一向做長線生意，為顧客考慮永遠是第一位，何況是魏總呢。從魏總十九歲成為翠石VIP常客起，我就站在這吧台里為您調酒了。」
「魏總在翠石。是，喝多了。我會照顧，煩請儘快來接她。」
後面的沒有播放完，但也不用放了，內容相似，性質惡劣，是犯罪的程度。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魏應洲自知有愧：「那我向你道歉，上次是我不對。」
魏應洲眼神凌厲，看得他倒退一步。若非一身乾淨、兩袖清風，斷然不敢以正壓邪。
魏應洲也爽快：「好。你給我的資料里，有他有問題的證據嗎？」
謝聿，實在太乾淨了。
謝聿穩穩地接住，沒喝。
他出其不意，試探她：「應洲，你有三通工作電話未接。我現在打電話給謝聿，讓他幫忙處理——」
「哦？你是明知故犯？」
從黑暗到光明，是需要過渡的。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不多，做得到的人就更少，魏應洲知道他是誰了。除了謝聿，無人能與她配合至天衣無縫。
「算不上，是一種習慣吧。以前做完手術，都會習慣站在手術室外靠一會兒。」
張建明眉峰一挑。
魏應洲心裏不痛快，「砰」地放下筷子，力道有些重，震得一旁的方耀東嚇一跳。
魏應洲這次的雷霆之勢雖然動靜大，但都是對內，對外則一點風聲都不露，一致稱謝聿在休假。搞內審工作的同志常年守在高風險崗位，練就了一身鋼鐵意志，任憑外界如何揣測試探，皆閉口不言。老邢是個明白人，對內審部做出重點提示，事關謝特助，牽一髮動全身，橋銀魏謝的意義非一般人能置喙，都把嘴給我閉緊了。
打斷他的不是魏應洲。
魏應洲不知道，謝聿逛家居店時店經理對他講過這張沙發的功用。當時，經理壓低了聲音，笑盈盈地對他道：「謝特助，這沙發可是好貨，其設計出自巴黎人之手。巴黎是什麼地方？情愛之都啊，最適合和女朋友干那事了，不信的話你試試……」謝聿當即表示不用試，買了。
他吩咐下屬：「來騷擾的，扔出去；敢鬧事的，記在名單上，回頭算賬。」
一件白襯衫，乾淨整潔，和昨晚爛醉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現在就要看，你敢給嗎？」
「謝聿，你把話說清楚。」
兩周后，魏應洲約方耀東吃晚飯。
思及此，老邢鉚足了勁，將內審部一干人等支使得人仰馬翻，直奔一個主題：有問題必須查出來，沒有問題創造問題也要查出來。
男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前車之鑒，就站在你面前。你不要學我，現在我從背到腰都不太好。」
「那你給我的是什麼？」
除非二人之間還有別的。
謝聿眉頭皺得死緊：「什麼證據？」
張建明開門做生意，眼看就要承壓，一個人適時從他手裡接過了燙手山芋。
當晚，謝聿離開橋銀，工作手機、電腦、員工卡，全部留在辦公桌上。
半晌，魏應洲冷淡回應：「張家托我把人交給你，你卻讓我對張家無法交代。現在，你還建議我去調查張家人。蘇見曦，你讓我怎麼想你？」
方耀東很受用，喝杯龍井茶也是一口乾。
魏應洲干起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事來，那真是一點心虛都不帶的。
魏應洲看著他：「謝聿，我也認真跟你說一次：蘇見曦有沒有問題，警方會查。曾經整個上東城說他有問題，要他社會性死亡，結果呢？他被冤枉得徹底，上東城多少人做了流言的兇手。有人為此付出代價嗎？沒有。他卻從此毀了拿手術刀的手，再也做不了醫生。他創立凱恩醫療，做生意人，做董事會主席，是不得已而為之。站在同窗十三年的角度講，我很敬重他。你對他什麼態度，我不管，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沒什麼道理可言，有人一見鍾情，有人氣場不和，都很正常。但有一點，你要搞清楚，你朝他身上安罪名，要講證據。連警方都說他無罪，你卻要我相信你的有罪推斷論，這不合理。」
謝聿是沒有底線的。
魏應洲開門進屋，留了門給身後的人。她聽見關門聲，心裏蕩漾了一下：既怕謝聿對她干點什麼，又怕謝聿什麼都不幹。
一干人等，都被張建明擋住。
他口頭規勸：「跳樓，當場身亡，沒有救回來。」意思是，你不必去看了。
老邢就像一個終於等到刑滿釋放的老犯人，忙不迭接上一句「那我不打擾魏總了」，迅速撤了。
人吃舒服了，喝舒服了，自然就有聊點什麼的慾望了。
魏應洲抬手給他倒茶：「為人民服務，辛苦。來，這杯滿上。」
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魏應洲，原來你從來沒有信任過我。」
謝聿沒有動，視線落在她身後那張沙發上。
車內，魏應洲抱臂看他：「你對下屬不錯。」
魏應洲和謝聿在十年裡聯手為橋銀立下的汗馬功勞，在上東城都可謂前無古人，也許未來也很難有人能超越。這樣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展開了內部審計，被審計的這個人還放起了長假，這類事十年裡都不曾發生。
蘇見曦點點頭，沒有猶豫。
「不。」
男人仍試圖掙扎：「我教唆自殺？我從頭到尾，說的都是事實，只不過言辭激烈了一點而已。最後你也聽見了，我還是在為她好，要她努力改正一些做法而已，這對寶寶也更好。就拿母乳餵養這條來說，美國兒科學會確實早在全世界範圍內進行了母乳餵養的科學倡議，我希望張小婷也能加入進來，對寶寶有百利而無一害。我的立足點是好的。」
醒來，美夢就成了噩夢。
門口橫幅拉起來，白底黑字觸目驚心：蘇見曦，還我老婆孩子命錢。
蘇見曦從公安局出來，人還沒走幾步，就看見了不遠處的魏應洲。
她將自己扔進橋銀這個巨大的工作機器中，盡最大努力平復心情。她需要足夠的冷靜，來為張小婷的意外討一個真相。
剛經歷剖宮產手術的女人，傷口還未愈合，半躺在病床上，聲音細若蚊吟：「蘇醫生沒有經過我同意，擅自給我做了剖宮產手術，他在產房裡對我說，剖宮產手術能收更多的錢，如果我同意了，他將來就把錢分我三分之一，而且我身體條件好，剖宮產和順產沒什麼不同，這筆錢不賺白不賺……」
「張叔他們不會一直住你那兒的。」她放緩了語氣，有謝他的意思，「就算是一個過渡期。等這件事過去，張叔、周姨緩過來了，我就接他們出來。到時候，小孩也稍微大一點、結實一點了，我給他們再安排一個保育員，也更好照顧。這段時間，他們在你那的費用算在我身上，我需要你給他們安排最好的護理師和心理醫生。」
張小婷眼神恍惚。
他覷她一眼。
細數完六宗罪，他對她下了殘酷的定論：「張小婷，世界上就是有你這種媽媽，才會有那麼多受苦的孩子。知道你為什麼半輩子都要不上孩子嗎？那是上天對你的暗示、對你的懲罰，老天都知道，像你這樣的女人，不配做媽媽。後來老天可憐你，賜給你一個孩子，你還虐待他，你這樣的母親應該以死謝罪。除非，你能痛改前非，真正為孩子好。」
這個念頭令他全身發冷。
他從不是多話之人，事到如今，更是無話好說。
她想，怎麼會這樣，養大一個女兒不容易，女兒千辛萬苦生下外孫女更不容易，如今死了，怎麼會只有一句「不怪別人」？那怪誰？總有一個可以「怪罪」的理由吧。
方耀東看了她一眼：「魏總，你沒生過孩子吧？」
他雙手插兜，沒有否認：「你搖身一變，用魏總的身份對付我，不是沒這個可能。」
魏應洲打開車門：「上車。」
一覺好睡。
魏應洲心想：你這也太高估謝聿了，還文明，謝聿的道德感從來都在及格線邊緣徘徊。
「沒有。」
魏應洲怒火中燒：「你滾！」
謝聿輕描淡寫回答：「給你休息用，它對睡眠挺好的。你不是睡眠不好嗎？」
「把話講那麼難聽，你也好意思。」她有心緩和二人的關係，「我停你工作了嗎？你自己不會回來嗎？你想來橋銀難道我還會趕你走？你還跟我認真這個。」
蘇見曦震住。
話音未落，人已呆住。
還是他自己打破沉默，沒讓這個話題延續：「後來不用做手術了，也好，這個習慣也漸漸改了，我的腰和背還是有救的。」
謝聿半晌沒說話。
三十六歲，高齡產婦，第一胎。她堅持順產，卻發生意外。他作為當晚負責的產科醫生，指示護士立刻給家屬送去剖宮產手術同意書，產婦需要立刻剖宮產。誰知，家屬竟不肯簽，與產婦口徑一致，只同意順產。
這不啻為一種互聯網時代的悲哀。
謝聿眼明手快，快她一步按住了她的手。
魏應洲眼神凌厲。
她想起張小婷跳樓那日，她火速趕往醫院看望張廣倫。在病房內，她對張廣倫鄭重承諾，一定為張小婷查清真相，還她公道。而張廣倫卻只是說，不怪別人，真的。
「好的，蘇先生，謝謝。」
「你自己尾巴不幹凈，瞞著橋銀瞞著我，你還敢問我怎麼想的？」
「魏應洲，你講清楚，我哪裡不幹凈？」
令她感覺暗無天日的，是她不僅料錯了一個張小婷，她也許還料錯了一整個時代。賢德女性長長久久的痛苦，並沒有因時代的變遷而同樣變遷。相反，它猶如古老的靈魂，越衰老，越頑固。
書桌主位上坐著一個人，雙手交握，正靜等他的到來。
魏應洲看他一眼。
魏應洲笑：「害苦了我。」
要什麼說法？要他賠錢，好大一筆錢。
是她不信。
「那謝聿——」
魏應洲點點頭。她對一個人抱有同情和好感，又不予宣之口的時候，就會點點頭。
魏應洲用力推開他。
他表情凝重了起來，這是他被惹怒的徵兆。
魏應洲用力推門，坦坦蕩蕩：「是。」
前方路口，車子急打方向盤，魏應洲一個不防，整個人向左傾了下，與駕駛座上的男人險險擦過。
「你送就送，補後面那句是什麼意思？」
蘇見曦面露得意。
男人接收到了她點頭之下的同情和好感，微微一笑。他用了人生一半的時間研究她，總算學有所成，她的小動作、小習慣，他都看得懂。
蘇見曦穩了穩自己：不能慌，她出現在這裏很正常，說不定只是來書房坐坐。他慌什麼？
「會所的監控視頻、關於張小婷的所有生產記錄、抑鬱症自我評估文件，這些都可以證明我所說的每一個字。如果你想看，我全都可以給你。」
他非常明白，再堅持順產，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一屍兩命，母子同亡。他半跪在地，幾乎是在求她，希望她能重視自己的命、孩子的命。
魏應洲出聲打斷他：「可以了。」
從前他只當謝聿是自己的情場對手，誰知這人竟不自愛，先毀信譽，再毀前程，至於和魏應洲的羈絆，更是無從談起了。橋銀「魏謝」，過了今夜，就是一介虛名了。上東城多的是這樣的虛名，曾盛極一時，再轟然倒塌。還有些倒下去，連聲音都沒有，人們說笑著，就將之忘記了。
這一想，就想起了魏應洲。他翻身下床，穿好衣服，直直走去隔壁客卧，推門進入，床上一團亂，被窩下拱起一個身形，可見人還睡死著。
匆匆來，匆匆走，魏應洲被他抱得很緊。
魏應洲笑：「好，那我就用魏總的身份會一會你。」
他笑得突然，一笑就笑到了底。魏應洲從來沒有見過謝聿這樣的笑容，溫柔了所有，能把人心都化掉。
她不知道，那時她就犯了一個大錯：情愛m.hetubook.com.com從來不是小事，華夏文明五千年，王侯將相、走卒販夫，上上下下許多人就壞在它這裏。
論情分，魏應洲和張小婷只有數面之交，不算熟。
兩人再無話可談。
他一屁股坐下，開門見山：「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也正準備找你。局裡為了張小婷的案子調齊了骨幹組成了專案組，連軸轉了兩星期，所有人都沒回過家。」
「啪！」一沓照片從她手中甩出。
這話說的，擺明了就是「我要坑你了」。
蘇見曦立刻撥電話，交代下去：「劉嘉，警方帶走的那些視頻和資料，所有的備份，你馬上整理好，全部送至橋銀首席執行官辦公室，不允許漏掉任何一份。」
今晚去翠石，他是有預期的，魏應洲的狀況不會好，但她不好的模樣仍然超過了他的預期。她不好得那麼厲害，幾乎是整個人廢了。他將這樣一個廢了的魏應洲抱回家，心裏是期待發生點什麼的。
桌上手機響，魏應洲已爛醉，接通「喂」了一聲，人已站不起來。
鏡頭中兩個人，一個是蘇見曦，穿著白色醫生服，風度翩翩；還有一個，正是張小婷，凱恩會所的月子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得體，女性的柔和與脆弱在她身上一覽無遺。
他忽然質問她：「所以，你怎麼能虐待寶寶？」
高空墜樓，人摔得慘烈非常。
「你知道這些女人有多好掌控嗎？她們甚至會自相殘殺。」想起後來，他回味無窮，「就拿張小婷來說，在我對她下手之前，凱恩會所的其他女人們已經對她下手了。她們嘲笑她，只會喂孩子吃奶粉。她們袒胸露乳，把衣服解開讓她摸，眼裡得意揚揚，告訴她母乳擠都來不及擠。我看著這些女人就想笑，喂個奶，還喂出鄙視鏈來了。後來我查過那些女人資料，都沒有工作，都靠男人養著，能炫耀的資本不多，所以更會在低等鄙視鏈中找存在感。有時我會想，這些女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啊？如果她們都死掉的話，世界都會幹凈一點。」
張廣倫沒有給出這個理由，魏應洲私心裏一直希望這個理由可以由警方查出來。然而生活不似連續劇，沒有那麼多驚濤駭浪，一句「家長里短」，竟將一條人命也草草了結了。
魏應洲紈絝多年，喝醉的次數寥寥無幾，但凡喝醉，必是傷筋動骨。蘇見曦根本連抱她去衛生間的時間都沒有，眼睜睜看著她伏在床上嘔吐了半天，直到最後胃裡全空，根本連吐都吐不出東西了。十分鐘后，她倒了下去，嘴裏都是酒後的酸水味。人也根本沒醒，倒下去的時候蘇見曦連拉都來不及拉，就見她倒在了一團污穢里。
「你動用整個內審部門，對我進行隔離審計，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不等她問，方耀東就告訴了她：「快結案了。因為產後抑鬱症而自殺，沒跑了。張小婷的整個生產過程，都由凱恩負責。生產時在凱恩醫療，坐月子在凱恩會所。凱恩不愧是上東城頂尖級別的品牌，各項記錄都很齊全，為我們查案提供了很大幫助。聽說張小婷還是你介紹進去的？我們當時查案的時候就說嘛，憑張家的人脈關係不可能進得去凱恩，最後還是蘇見曦自己說了，他是受你之託。」
劉愛琳。
辦公室燈光忽然亮起。
這是謝聿的車。
女性、生育、抑鬱症、婆媳關係、死亡，無論哪一個關鍵詞，在缺乏正面引導的流量時代，都足以挑動大眾神經。在新媒體紅海中已經殺得刺刀見血的營銷號們，在流量與道德的權衡中毫無意外地選擇了前者，他們玩弄文字遊戲，將一樁本就是悲劇的事件渲染成了女性尊嚴與社會地位的符號性事件。
「是，我是操縱了這三個女人，踐踏了三個弱者的生命。但魏應洲，你難道就沒有和我做同樣的事嗎？你忘了橋銀在你手裡是如何起家的？是房地產。你在主導橋銀拆遷蓋樓的那些年裡，就沒幹過一件踐踏弱者的事？魏總，我記得不是吧。你被輿論彈劾至死的那一年，正是橋銀拆遷項目遭群眾反對最激烈的時候。最後呢？你的樓蓋起來了，鬧事的群眾不見了。你敢說你沒用見不得人的手段，你敢說你沒指使謝聿去干踐踏弱者強迫簽字的勾當？」
他大鬆一口氣，累得坐在地上就睡著了。他連夢裡都在為自己喝彩：好樣的，蘇醫生。他對自己說，你救了兩個人，太棒了。
魏應洲的聲音比車外零下的溫度更冰冷：「張小婷的產後抑鬱症是怎麼回事？」
「嘀」，密碼鎖開啟，先進門的是魏應洲一聲「嘔」。人是乾噦，沒吐出什麼東西，但也已經十分考驗蘇見曦。
魏應洲重複了一遍：「十九歲……」
傍晚，才六點，天色就已暗透。臨近冬至，上東城的白天很經不起考驗，像是害怕黑暗似的，總是早早溜走。
法律威嚴之下，劉愛琳終於頂不住壓力，承認了說謊。她說，她不敢不說謊，婆婆和丈夫想要勒索蘇醫生一筆錢，她不配合的話，回到村裡就天天打她。
魏應洲以手撐額：「張建明，你不該慧眼識人，招他進來的。」
魏應洲明白，自己需要足夠的冷靜，替死者還原真相，討回公道。
後來，還有一次，是張小婷剛做媽媽之後，魏應洲去看她。這既是魏應洲的心意，也是宗明山對她的特意交代。那日她去凱恩會所，推門進去，就看見了張小婷。張小婷正躺在床上，看見魏應洲進來，當即沖她笑說：「魏總，你來啦。」
「別靠牆。」蘇見曦扶著她的腰往自己身邊帶了帶，「牆面冷，常貼著會受凍，對身體不好。」
這五年裡，他白天循規蹈矩，始終有意將與魏應洲的關係控制在一個安全距離之內；可是在晚上，那些隱秘的、無法見人的卻又折磨他至死的慾念沒有一晚肯放過他。他放在魏應洲辦公室的那張沙發彷彿成了他的一部分，他看見她坐上去他就會有灼熱感。這樣見不得光的慾念給了他正常戀愛完全給不了的快|感，有好幾次他白天與魏應洲為公事大吵，不歡而散的當晚他就陷入瘋狂夢魘，夢見他與她，還有那張沙發，場面甚是旖旎。每次醒來他都大汗淋漓，魏應洲這個名字連在夢裡都能令他亢奮無比。
劉愛琳。這個名字，他永遠不會忘記。
魏應洲笑了。就是從這個笑容開始，上東城有一個新天地要被他們打開。
魏應洲看透他：「你認為我在詐你？」
沒錯，那天謝聿去找魏應洲，蘇見曦沒走。他開車繞著小區轉了一圈，又把車開了回去。車子停在小區樓下，他沒下車，熄了引擎，坐在駕駛座上好整以暇地等，一半為感情，一半為好奇。他倒是要看看，這兩人之間究竟是怎麼個意思。
又是這個一而再、再而三令他們兩個人分道揚鑣的問題。
再後來，警方介入調查。
「魏總，喝酒傷了身就不好了。」
她不相信一個真正快樂的成年人，其生命會比那麼多不快樂的人更短暫，彷彿像一個證據，最終證明了快樂這回事本不應該屬於成年人。
他溫和開口：「何時起來的？酒醒得怎麼樣？頭還痛嗎？」
魏應洲昏沉得厲害，頭一歪，就倒進了他的胸膛。
謝聿彎腰，撿起來看。
他被她這個笑弄得惴惴不安。
張小婷高興不已，也害羞不已，正要多謝他的肯定與鼓勵，豈料，迎來的卻是他的話鋒一轉。
昔年她同林洛雯一同讀書，念到書中一句古話：「最容易變的是何物？是秋天的天氣，還有男子的心。」林洛雯溫溫柔柔地對她道：
客觀講，她真可以算是大度的老闆。和他生氣，總是她先退一步。
魏應洲忙了一天，喉嚨幹得冒火，開了一瓶冰水，仰頭灌下去半瓶。喉嚨口「咕咚」一聲，隨之傳來她沒什麼情緒的回答：「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種關係。」
「你手腳乾淨，記者怎麼能拍到你那種照片？」
他不說話，心裏很清楚，兩人的關係已迅速進入對立階段。魏應洲的橫刀殺出，令他措手不及。他暗自拿捏，對方已經握住的把柄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上東城還沒有人摸得清我的酒量。」
他剛出聲，就被打斷。
張建明眼明手快扶住她，順便替她接電話。
他停了停，恢復了些理智。
張家人遭受著二次傷害，想要平靜度過傷痛的打算徹底被打破。如果說張家父母尚且有受害人的身份加以天然保護，那麼，張家的親家——劉家，就成了網民發泄憤怒的對象。一場關於「婆媳關係」的爭辯與控訴，令劉家二老成了「惡婆婆」「惡公公」的代表，其本身究竟如何早已不重要，網民自動定義了二人在張小婷的悲劇中佔據的主導地位，更有自稱「知情者」的社交賬號發言，說目睹過張小婷在自殺前曾和婆婆當街爭吵的畫面。一時間，群情激奮，「關於婆媳關係的封建糟粕思想還要害死多少女性」的大討論佔據熱搜排行榜整整七天。
蘇見曦看著她，心情複雜：既為她擔心，又有些驕傲。這樣一個爛醉的魏應洲，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有榮幸見過？
兩日後，老邢揣著這份報告，踏入了首席執行官辦公室，向魏應洲彙報內審結果。老邢貫徹執行「領導不動我不動」的路線方針，在魏應洲沒有對此事表態之前，他從專業角度陳述了他所負責的審計結果，並且對這一結果的獨立性、公正性做出了保證。同時，他也準備了一番說辭，為自己留足了後路。
他伸手去掀被子：「應洲，起來了——」
方耀東好酒，卻極度克制，尤其在有公務的日子里，他連下班后都滴酒不沾。但身為酒鬼，他的一顆心又總是蠢蠢欲動，魏應洲見准機會，以茶代酒，把方耀東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很好地熨燙了一遍。
男人握緊了拳，反守為攻：「魏應洲，有證據你就拿。否則，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再詆毀我和凱恩醫療，我們法庭見。」
駕駛座上的人緩緩道：「你想跟我談的，只有費用嗎？」
他難掩心中震動：「走到這一步，不至於。你不後悔？」
床被下，哪裡還有人？一個又大又胖的白枕頭，充當了人形，隱藏在被子之下躺了一整夜。
她冷冷地看向他：「我再說一遍，出去。」
謝聿惡狠狠地，將魏應洲一把推入沙發，與十年的斯文形成文野之分：「魏應洲你到底想怎麼樣？跟我睡了又拒絕我，拿了幾張照片就查我，又見不得我和其他人有關係，一邊跟我說『不可能』，一轉身又吊著我，這樣你很爽？」
方耀東的時間很難約，她約了三次才約上。方耀東風塵僕僕地趕來，嘴角一圈胡楂，一看就是熬了幾個通宵。
他說的都是真的，只要他想，她和橋銀都不得安生。正因如此，她才更覺得可惡。上東城商界多的是這樣的例子：兩個人共過患難，做出了點事，然後分道揚鑣，從此不講人情倫理，為一點錢、一點利，反目成仇。
她開門，手已搭上門把，他似有不甘心，又追問了一句私心：「你是不是喜歡謝聿？」
胎心驟降，情況越來越危急。
四年前，一台剖宮產手術，徹底斷送了他的人生。
他有點恨她。若非當年她招惹他，他不至於落入如此境地。
他笑一笑，不放在心上。
謝聿從橋銀消失，魏應洲成了眾矢之的。
她要他好好看看：「拍了這麼多，張小婷的、林立欣的、莫巧琳的，夠你每天重複欣賞幾遍？」
她起身，準備走。
電話收線，兩人久久無語。
老熟人了，魏應洲。
蘇見曦輕輕「啊」了一聲，從震驚到瞭然，再到掩飾不住的輕微得意。
一聲「嘀」，准予放行，黑色轎車穩穩離開。
他並不放過她：「我也不需要這個。」
對www.hetubook.com.com方誠懇討教：「為什麼？」
「魏應洲。」他居高臨下，對她交代，「我認真說一遍，她不是我女朋友。你拿這個問題來壓我，你以什麼身份？」
「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敢說，我沒有。」
謝聿離職，橋銀「魏謝」分道揚鑣，傳言滿天飛，真假難辨，恐怕他是第一個從魏應洲嘴裏聽見她承認的人。
他其實不太敢把這個動作做得太深入。魏應洲身份特殊，極不好惹，是原因之一；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對酒精嚴重過敏。
話鋒一轉，她質問他：「你已經擁有大好前途，錢、名利、聲望，為什麼還要殺人？」
黑色轎車穩穩地停在公寓樓下。魏應洲抽回手，準備下車。她拂了拂手背，明明上面什麼也沒有，可她就是想拂去些什麼。
當這個名字跳進他頭腦中時，他臉色沉了一下。
他忽然問：「你喜歡他？」
她想，自己不配，因為付的錢沒有到位，和蘇醫生的人情也沒有到位，怎麼好意思佔用VIP客戶才能享用的理療資源呢。這是所有好教養的女孩會有的自省與分寸。
魏應洲只有醉了，才會說真心話。
謝聿說得對，蘇見曦有問題。
幾小時后，劉愛琳無恙，小男嬰無恙。
被陣痛折磨了二十七個小時的劉愛琳感覺自己快死了，流著淚對他說出實情：剖宮產需要一筆手術費，丈夫和婆婆不同意，只允許她順產；婆婆還說，女人生孩子是本能，別人都能生，為什麼你不能，偏要花錢。
被質問的男人惱羞成怒。她明明和他是同類，何以可用道德的外衣粉飾太平？
「算了。魏應洲，我饒你一回。」
他眼明手快摟住她：「你自己走什麼啊。」
魏應洲隨手翻了翻。這一翻，把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無名之火又吊起來了。
「劉愛琳你說謊！」
方耀東：「我們查過，張小婷在凱恩會所被照顧得非常好，沒有產後抑鬱症的跡象。她是回家之後，才開始有抑鬱症的。至於原因，就說來話長了。婆媳關係、育兒理念、家長里短，唉，法律也難斷家務事。」
魏應洲問他：「蘇見曦，我裝了一晚已經很累了，你裝了那麼多年，還不累啊？」
「怎麼，敢做這件事你還覺得挺光榮？」
魏應洲：「沒錯，她們是死於自殺。」
魏應洲看著他，無動於衷。
魏應洲閉了下眼睛。她深呼吸，她也需要恢復理智。
魏應洲一笑：「我們試試看。」
張建明圓場：「魏總，你醉了。」
魏應洲覺得冷，徹骨的能將人凍死的那種冷。
「是，橋銀做房地產，做金融，兩條腿走路，從來都是踏著屍骨走上來的。但我踏著的，是強者的屍骨；我蹚過的，是宿敵的鮮血。你要跟我談房地產，好，我就告訴你橋銀是如何做房地產的。我跟人斗，斗的是以不正當手段低價拿地的對手。橋銀有太多這種老對手，他們之中，有的靠關係，有的靠重金買通，有的靠騙，有的靠搶，橋銀沒有怕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他們會的，我會；他們不會的，我也會。橋銀就是這樣在上東城黑幕重重的樓市裡殺出一條血路的。
魏應洲仍是懷疑：「如果說她離開凱恩會所時一直無恙，怎麼回家后反而會重度抑鬱？」
「但我今天可以告訴任何人，我從來沒有對千萬普通群眾、對和橋銀不在同一個競爭地位上的個人，做過任何違背他們意願的事。群眾反對拆遷，我和謝聿挨家挨戶上門，聽他們傾訴，跟他們談，他們要多少補償，我們全部滿足，他們不要補償堅持留下，我們第二天再去談，再去求。你以為我對這些普通人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只要我想，我有的是辦法。我可以用橋銀擁有的錢、權、關係網，逼得他們每個人都同意簽字。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從來沒有想過，對和自己處於不對等地位的人就可以做不對等的事。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做事之前首先做人的理念。時至今日，我可以對天指地地說，我魏應洲無愧於橋銀，無愧於上東城，無愧於社會！」
魏應洲推他一把：「我自己走。」
魏應洲當時看他指示人往她辦公室搬了這麼個大件，一臉稀奇，問他：「你送我這幹嗎？」
她笑著回答：「當然。」
方耀東想了想：「也是。」
「蘇見曦，」她看著他，「你以為我千方百計接近你，想盡辦法要進的，是這間書房？」
她拿著手機，上下刷評論，靠著牆壁站了一會兒。套間的房門打開，一個人影走了出來，很快扶住了她的腰。
「我的推斷。」
魏應洲一掌拍在辦公桌上。
蘇見曦愣住。
剩下的兩人半天沒說話，一前一後上了樓。
當初魏應洲為她爭取到的僅僅是普通客戶的席位，而她已經心滿意足，為魏應洲的慷慨伸手銘感於心。後來她入住凱恩會所，心思也全在照顧孩子身上，那天被蘇醫生邀請去理療室服務，她的不安可以理解。
這是他五年前送給她的，罕見的橢圓形狀，法國品牌，微微翹起的前沿線條令人輕而易舉地整個陷在裏面，如同嬰兒被包裹在母親懷裡，有最舒服的姿勢。
「魏應洲，你莫名其妙停了我的工作。如果我存心跟你過不去，你以為你和橋銀還能相安無事？」
他不該高看她的。上東城的紈絝子弟，爛泥糊不上牆，此類模樣是標配。魏應洲是箇中好手，平日里有橋銀責任感壓著，她還不敢放肆，一旦責任感鬆動下，她立刻是紈絝中的標杆。
謝聿問她：「理想和現實，你將來依然會選擇理想嗎？」
中國女性自古被「賢德」二字以教導，身心尚未成熟之際已被「賢」字「德」字緊緊捆綁，而賢德卻是沒有定量標準的，以至於日後行事，稍不如旁人的意，輕而易舉就被扣上一項罪名——「不夠賢德」。魏應洲見慣了這類女性，她們溫言細語，臉上總掛著和氣的淺笑，來來往往都像是沒有生氣，即使心裏有些想法，也順受慣了，最後把一切不公和苦難都壓在心底。張小婷曾經是這類女性中的佼佼者，但因有了孩子，魏應洲曾十分相信，她必定能將自己從昔日「賢德」的泥潭中拉出來，活出萬丈光芒。
只見一道刺眼強光，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劃破萬籟俱寂，彷彿一把匕首，要在深夜把黑暗的世界刺出血來，照亮前路。
他說的是實情。
謝聿猛地放開她。
謝聿冷笑：「魏應洲，我再認真跟你說一次，蘇見曦有問題。」
「……」
「蘇見曦。」她說，「你瘋了。」
駕車人搖下車窗，報以微笑點頭：「王叔，辛苦了，晚上沒什麼事早點休息。」
「你會死得很慘。」
一個月後，老邢親自向首席執行官呈交報告。
然而，五年後的今天，他看著這張沙發，內心毫無想法。有一瞬間，他甚至自問，他放不下的究竟是眼前這個魏應洲，還是他心裏描摹幻想的那個魏應洲？
倒是新媒體營銷號藉著這樁意外狠狠地沖了一下年底KPI。
蘇見曦一把摟過魏應洲，將她攔腰抱起來。他顯然是匆忙趕來的，車停在門口，車門也沒關，讓侍者幫忙看著。
宗明山得知消息足夠快，魏應洲的駕駛速度也足夠猛。祖孫二人一快一猛，令現場前來接應的方警官十分為難。方耀東低頭一掃，見到地面輪胎的高速剎車痕迹，暗自估計魏應洲這一路的罰單夠嗆。
全息投影屏幕緩緩亮起，立體場景，鏡頭清晰，二人彷彿置身兇案現場。
四目相對，魏應洲同樣以肅殺回敬。
謝聿掃他一眼，打人七寸：「橋銀『魏謝』談事情，輪得到你講話？」
男人不說話。事態驟變，他正在急尋對策。
張小婷的悲劇發生得突然，張家二老完全被意外擊倒——一個病倒，一個全無主心骨。更要命的是，劉家遭受輿論討伐，竟在壓力之下閉門謝客，概不出門。張家女婿牽挂父母，一咬牙一跺腳，回自己家去了，丟下了嚶嚶啼哭的四個月大嬰兒。張廣倫年過六旬，抱著外孫女六神無主。絕望之際，魏應洲推開了張家的大門。
周五，翠石總經理張建明巡視場子，一眼就看到了吧台邊的人。
內審部的負責人老邢是個老審計，二十年的審計經驗和企業內鬥經驗都告訴他，若非魏應洲手裡有把柄，斷然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謝聿公然啟動內審。換言之，他作為內審部老大，在老闆已經有把柄的情況下如果還查不出什麼，那他這個老大的專業能力實在可疑。若老闆再存個心思，懷疑他和謝聿之間有點利益輸送的貓膩，那他內審部老大的位子真可謂岌岌可危。
方耀東摸了摸鼻子，承認：「警方第一時間查到，死者的父親常年任職于宗家，宗家和張家的關係不一般。我立刻就猜，你一定會來。」
她被丈夫、婆婆，推向了台前。
她盯著他，聲音含恨：「如果你身在公家，被人拍下這樣的照片，足夠被安上一條『侵吞國有資產』的罪名。你是不是認為在橋銀不要緊，反正橋銀是民營企業，你還把首席執行官睡了，你翻天覆地都不要緊了」
「魏應洲你懂什麼」
男人一震，眼神肅殺。
「應洲，你要小心哦。」她聽了，不以為意，這等情愛小事非她有興趣試水之地。
於是魏應洲不說話了。她不是想要矇混過關，她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魏應洲冷笑一聲，人直往現場沖。
一個張小婷，突兀地出現，又迅速地銷聲匿跡。一周后，公眾已全然忘記了中銀大廈的這件悲劇。畢竟，生活在上東城，飯要吃，錢要賺，一天十二小時工作是常態，再除去八小時睡眠，每個人留給自己的時間都很緊張，沒有人有空長時間顧旁人。
蘇醫生一邊帶她做理療，一邊對她溫言軟語：「小婷，你很棒，你給自己、給你的家庭，帶來了一個特別好的寶寶。你沒看見嗎？連凱恩會所的護理師們都被寶寶的可愛打動了，說這是她們見過的最聰明、最可愛的寶寶。天下所有的媽媽都是偉大的，你尤其是。」
周六，凌晨三點，中銀大廈二十八層，張小婷一躍而下。
蘇見曦眼神漸深。
他行醫出身，對講衛生這事高度重視，家裡角落都擦得鋥亮，地板一天拖三次從不沾灰。攤上魏應洲這不講究的人，如果沒點私人感情，他真不見得肯讓她進屋。
「四年前我的右手是如何殘廢的？是被刀砍傷的。一刀砍下去，直接砍斷了手筋，最厲害的手術也救不回我的右手。誰砍的？對，就是因為那個被我親手救回來的女人。我救回了她，也救回了她剛出生的兒子，可是我換來的是什麼？是被她丈夫砍了一刀的右手，是從此不能拿手術刀做醫生的人生，是上東城不明就裡的看客對我長達三個月的輿論暴力。就因為她是人們眼裡的弱者，所有人都相信她，偏向她，幫著她。沒有人懷疑，她說的是謊話。」
謝聿冷笑：「就算我手腳不幹凈，也是你跟我說了『不可能』，我還不能找其他人了？」
謝聿不聽她的，這是慣例。從前她不在意，甚至將之視為兩人之間默契的證明；但今天，魏應洲怒火中燒。
出其不意地，魏應洲「嘔」了一聲。這次，是真的嘔吐了，滿床污穢，醉不堪言。
黃婕老實巴交地補充了一句：「好的，謝特助近期也都沒有約魏總。」
魏應洲不會給他機會：「精神控制，教唆他人自殺，你翻不了身了。」
「啪」，魏應洲按下了停止鍵。
蘇見曦笑得譏誚：「魏總，你哪裡來的休閑時間，從上東城每年上百件自殺案件中挑出三件來，硬是和凱恩醫療扯上關係？你是想說，這三年裡，我每年殺一個人，是嗎？上東城法律制度完善和_圖_書，殺人是死刑重罪，何況是三個。你也說了，她們是自殺，跟我有什麼關係？」
謝聿在橋銀的工作全面停擺。
張小婷的這個笑容在魏應洲心裏晃了半天，將幾年前那句「謝謝啊」在她心裏勾住的部分替換掉了。這個笑容大不同，既自信又大方，滿心滿懷都是真正的高興。魏應洲許久未曾在一個成年人身上見到真正的高興。成年人總是不快樂的，好似機能退化，將快樂的能力都喪失了。可是張小婷不一樣，她有了孩子，這是她千辛萬苦歷經絕望之後的巨大希望，這股希望強大得足以抵抗她下半生所有的不快樂。魏應洲都被這個女孩迸發出的真正的快樂感動了。
張建明聽得懂。
「你怎麼還有臉，敢說你的立足點好？」
謝聿站在她面前，仍是不聽話：「我送你回家。」
蘇見曦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撫了下額，清醒片刻，拿起床頭鬧鐘一看，已是上午九點。
「你有病嗎？無緣無故的，不僅整我，還整你自己。」
一個大好的女性，三十七歲，遭受過社會歷練、命運捶打，早已是過了衝動為人的年紀，卻在孩子只有四個多月的情況下，以極其慘烈的方式結束了作為母親的生命。警方給出了死亡原因：產後抑鬱症。一紙原因，將蘇見曦和凱恩醫療推向了風口浪尖。
魏應洲按兵不動：「你過界了。」
那年他二十六歲，心有熱血，血尚未涼，衝動之下做出了日後斷送整個人生的決定：對劉愛琳進行順轉剖手術。
然而，太晚了，他的右手已經廢了，他再也做不成醫生了。沉冤得雪有何用？
「是，這批物資是從我手上流出去的。照片上這個女孩叫溫莎，戰地醫生，國際救援組織成員。我之所以將這批物資交給她，是因為她所在的當地醫療隊急缺物資，已經彈盡糧絕。傳染病迅猛，不僅死傷者無數，連醫生都自身難保。她向我求救，我給了她。橋銀的救援宗旨是『性命至上』，換你，你也給。我當然知道我這麼做會給橋銀留下一道輿論縫隙，有心人可以乘虛而入，給橋銀扣上『物資缺位』的罪名。所以這234萬物資，回國后我就以私人名義籌集齊全，發往當地，補上了缺口。」
他皺眉，心裏也有火。
又開始了……
其實他不太信這兩人真會決絕分手，事關橋銀，千億體量，沒點真本事，拒絕不了捆綁的利益。
酒保伸出五個手指：「這個數了。」
魏應洲聊得客氣：「連警局的精英骨幹都全體出動了，媒體能不上心嗎？」
「魏總，正如我上述所說，從內審結果來看，謝特助沒有問題。當然，我也不敢百分百地保證謝特助經手的項目完全沒有問題，一個月時間比較緊張，我們所審的範圍只在大資金量項目上，小資金量項目並未做到全覆蓋。如果魏總需要的話，給內審部更多時間，內審部將全面覆蓋審計謝特助經手的所有項目。」
蘇見曦的修養還是有的，比起謝聿，好得不是一星半點。他囑咐了她幾句，不外乎是「別跟不文明的人計較」之類的廢話，心裏希冀著魏應洲能留他，最好能衝冠一怒，來一句「蘇醫生是我男朋友怎麼了」堵死謝聿。然而他等了半天，魏應洲是半點要怒的意思都沒有，反而頭疼地先趕他走。蘇見曦沒辦法，不情不願地開車離開了。
「哈。」
事已至此，她也不裝了，大方公開：「我若不這樣做，怎麼進得來你這書房呢？」
他費了好大力，總算將人扶進沙發。魏應洲倒下，一點聲音都沒有。
「好，多謝你。」
魏應洲不愧是做慣了領導的人，智商常年在線，局面隨時把控。這會兒，在蘇見曦被謝聿一頓戧愣住的時候，魏應洲當機立斷，二話不說，推他離開戰場。
到底做慣了生意人，他仍能儘力穩住自己：「你說什麼呢？」
他確實不必再急。連謝聿都不敵他，受他挑撥毀了「魏謝」之名，世上再無人可擋他。以他的算計，魏應洲遲早是他的人。
她看著他：「你說蘇見曦不值得我信任，那麼你呢，你自己有多少值得我信任？」
這就是魏應洲的「力道」，這是一個人拿捏過無數主意、風浪里過了無數日子之後才練得成的力道。再困難的局面，只要這股力道在，她就是橋銀首席執行官。
「無緣無故我整你？」
魏應洲攜雷霆之勢而下，通知人事部在內網發布郵件，宣布謝聿的年假延長一個月；同時，橋銀內審部門連夜到位，開啟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審核模式，對謝聿經手的大額資金項目進行全面審計，一個月之內給首席執行官呈交報告。
他「呵」了一聲，像是心裏有很多想法，都在「喜歡她」的名義之下順受慣了，最後往往就只剩下了一句「呵」，似哭非笑。
魏應洲在辦公室靜坐一整晚。
橋銀對外只說謝特助工作辛苦，這次是放長假，但媒體顯然不這麼想。
魏應洲一一作答：「你在隔壁睡下後起來的。昨晚我沒醉，所以談不上酒醒，也談不上頭痛。」
魏應洲幾乎是被氣笑了：「你做的那些見鬼事，差點害死橋銀，也差點害死我。我要是有心想整你，我手裡的證據足夠整得你下輩子都翻不了身，你現在早就蹲牢里去了！」
房門緊閉，他幾乎是破門而入。
魏應洲上車，關上車門，沒有開燈。
張小婷死了。
她做了十年首席執行官，習慣了諸多身份，魏總、魏董、魏小姐，哪一個都困住了她，常常令人忘記了，她也是人世間最尋常的女孩子，而且不過二十九歲而已。她曾經笑說，做首席執行官真苦，但自己喜歡，還有理想，沒辦法。她說這話的時候是在一個深夜應酬之後，她醉七分，鬧三分，沖前來善後的謝聿道：「我做不做老大都沒關係，但橋銀必須做老大，這是我答應外公的承諾。」當時謝聿就對她冷笑：「你當做老大這麼容易，說話輕狂。」她笑道：「所以我還有你啊。」
魏應洲不是一個會對自己人長久生氣的人：值得她生氣的人，她不會記太久；令她記太久的人，她都會選擇和解。懂得破局，是首席執行官必須學會的一課。
蘇見曦神色一凜。他看著她，不可置信：「你沒醉？你都那樣了怎麼可能沒醉？」
兩人共事十年，像此刻的沉默，絕無僅有。
縱然有司法機關出具的自殺定論，千萬網民也抱著鍵盤不肯鬆手。自殺的原因成了探究的突破口。這一個突破口實在太好了，無論理由是什麼，它都導致一個成年女性的死亡，足夠具備引爆輿論的特徵。換言之，自殺的原因究竟如何已不重要，旁觀者從中滿足窺視欲、辯論欲、流量欲，取而代之佔據了上風。
他直視著前方：「之前錯怪我，現在拜託我幫忙，你謝我的方式就是用費用？」
魏應洲一視同仁地給了一句「不見」。
從客廳到卧室，短短几步路，他走得亢奮無比。心上人在手，箇中滋味，到底不一樣。
「無所謂。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男人沉下臉：「你虐待了寶寶，卻還不知道哪裡虐待了他，作為一個媽媽來說，你真不像話啊。我看不下去了，特地跟你聊一聊。第一，你在母乳上虐待他。美國兒科學會早就在全世界範圍內進行了母乳餵養的科學倡議。奶粉是什麼？是垃圾，是廣告商為了賺你的錢發明出來的騙你的商品。你生下孩子就給他吃垃圾，你還是個人嗎？你連人都不是，還想做媽媽？第二……」
「我跟你出生入死十年，比不過一張偷|拍照片？」
「不好！」他急衝去書房。
情敵已除，那他對心上人，自然是勢在必得。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你今年的駕照分都被扣光了吧？」
「怎麼，你還不肯說實話？好，那我替你繼續說。在張小婷之前，還有兩件自殺案：三年前，一個叫林立欣的年輕媽媽自殺；兩年前，一個叫莫巧琳的年輕媽媽自殺。上東城每年的自殺案多達上百件，唯獨這兩件十分不尋常：第一，她們和張小婷一樣，都是跳樓自殺；第二，她們都在半年內剛剛做了媽媽；第三，她們的自殺原因都是產後抑鬱症；第四，你猜是什麼？對，她們都是你凱恩醫療的孕產婦，都曾經在凱恩會所入住了42天月子期。」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搖身一變，又變成了鼓勵人上進的靈魂導師：「小婷，從今天起改變你自己，不算晚；為孩子，什麼都值得，不是嗎？」
張小婷被問住了，更多是被驚住了。她辯駁：「我沒有啊！」
這會兒也是，她說讓著就是讓著。她開了電視，熱了甜品，嘴裏咬一個榴槤包，手裡遞給他一碗紅豆沙。深夜甜品也要你一份我一份，像極了這十年的日子，有魏應洲就有謝聿，她永遠留給他二分之一的人生。
嚴重到什麼程度？
張建明踱步過去，當機立斷拿走了她手裡的又一杯威士忌。
她用了大力道，幾百張照片撲簌簌落下，砸在謝聿身上，最後掉在他腳邊，死寂一般地動也不動。
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身影，伸手開了燈。
「那你還懷疑什麼？」
她知道謝聿瘋，冷淡的外表之下是瘋到極致的無法無天，但她仍然低估了他瘋起來的底線。
他是徹底的受害者，但他的這一舉動，卻被外界解讀為「事情敗露、氣急敗壞」。
數周前兩人的爭吵彷彿全然不存在，他又恢復成了往日的紳士模樣，對她落落大方。
紈絝之下，堅守理想，孤獨又悲壯，人間正道是滄桑。
被心上人噁心，他怒極。他有滔天委屈，委屈到用殺人也不能泄憤的程度。
他到底沒克制住，俯下身，親吻她的唇。
他抬手，從衣袖中露出一截手臂，紅疹退了不少，但還有一些若隱若現。他自知無礙了，放心不少。
說完，他放下手。
她怔愣之際，他已經吻上她。
買了之後他鬼使神差地，立刻送去了魏應洲辦公室。
她手一撐，想要正襟危坐，卻被他按住了手。
時至今日，她有足夠的立場、底氣、歷史，去對眼前人談一些道理：「在上東城，做一點事，要做到頂尖高度，誰沒有被現實踐踏過自尊、未來甚至人格？我有過，謝聿也有過。但我們都堅守了當初的承諾，在面臨道德困境時，選擇理想，而非現實。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受了苦，受了難，就私設公堂，報復社會，那麼全社會的公平和公正又從何談起？我們首先是社會的一員，然後才是個體的一員。沒有人可以凌駕於法律、社會、道德之上，我不可以，謝聿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張建明見到是他，放心不少：「蘇醫生，回去后恐怕要給魏總開些醒酒茶，她今晚喝得失分寸了。」
方耀東打死也不會想到，那些傾巢出動的媒體，正是魏應洲在當中運作的結果。作為常年與媒體交手的人，魏應洲太清楚媒體的力量了：用得好，事半功倍；用不好，則引火上身。而這一次，魏應洲知道，只要有媒體的輿論監督，張小婷案件真相的浮出就慢不了。
你來我往，難得打趣，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魏應洲笑：「你好別緻，賣酒的勸買酒的別喝了。」
魏應洲放下手機：「醫生講話就是這麼誇張。」
方耀東一把抓住她。這次，他用上了一點力道。
魏應洲一笑。
從此，他恨天下一切柔弱的女人。那些外表柔弱、低三下四的女人，正是把他害成這樣的兇手，他要她們都死。
「我在你書房找到了什麼，你猜猜。」
「你看了就知道了。」
魏應洲是在走出凱恩會所的VIP套間時，刷到這條新聞的。
將媒體視線從魏謝身上抽走的，是一宗社會性意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