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若有戰,召必回
丈夫摟住林洛雯,笑道:「走吧,不看了,少兒不宜。」
謝聿雙手撐在她身側,居高臨下與她對視,額頭的汗水滴下來,滑過眼角,彷彿淚水。他渾身熱,哪兒哪兒都燥。魏應洲明白這不單是因為他死死將她拖來酒店不由分說做了情人間的那檔子事,更是因為他提心弔膽了三天之後終於找到她,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后怕之感。
魏應洲:「若有戰,召必回。」
他不知哪來的神來之筆,一肚子的百轉千回,最後講出的話卻十分胡扯:「晚上不要回家,去我那裡。」
十分鐘,無人說話,彷彿時間暫停。
「又不是什麼好事,家族醜聞而已,不躲著難道還滿世界宣布?」
她沒說話,意思是等著他的解釋。
這樣一個魏應洲,給了他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彷彿她隨時會走,不告而別。
她抬頭,這才看見台階上,黑壓壓的一群人,整齊地排著隊,都在靜靜等著她。人群中都是老面孔,總裁辦秘書黃婕、內審部主任老邢,還有無數與魏應洲並肩共事的管理層、員工代表,人人抬頭挺胸,恭敬中有壓抑的激動。當魏應洲一步一步走上台階,一聲聲「魏總」此起彼伏,這是橋銀上下對她的回歸表示的最高禮遇。
宗明山醒來,見到他,心下大慰。
謝聿懶得應付,明白示下:「我對你們宗家,已經不爽很久了。若非看在魏應洲的面子上,橋銀早就是我囊中之物。你有幾個膽子,敢和對沖世家謝家斗?」
掛斷電話,謝聿心裏鈍痛。
魏應洲有備而來,有心要和媒體過招,她有太多此類經驗。一招調虎離山,找了兩個十八線演員,一個扮作她,一個扮作謝聿,一前一後地從特別通道走出來。媒體「嘩啦」一聲擁上去,當發覺事情不對時,真正的魏、謝二人早已上車離開。
魏應洲和李斯有點交情。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橋銀。橋銀紮根于上東城,與上東城唇齒相依,經過兩代人的耕耘早已將觸角深入上東城的諸多方面,高精尖的、科研的、基礎數據的。完全可以這樣說,吞下了橋銀,也就吞下了上東城的一部分經濟、社會、文化密碼,是完全可以左右城市發展的。
不喊「外公」,喊「董事長」,謝聿知道,如今的魏應洲已不復從前,縱然為道義披袍再戰,心境也到底回不去昔日了。
四歲的小吉又催促了她一遍:「阿姨,講故事。」
「不,我爺爺過世得早,我沒有太多記憶。」
一聲稱謂,已足以令他和上東城最大金融世家的關係呼之欲出。費士楨生平最不喜與外人攀交情,能令他點頭稱一聲「世侄」的,整個上東城不過一二人。
「是。」
她推開病房門,將他請進去。她上前輕輕推了下靠在床頭休憩的宗明山,將他喚醒:「謝聿來了。」
她是光,光芒萬丈;她是火,火海刀山。她似乎不會累,與世界嬉笑相處,永遠帶著高度熱情。他設計靠近她,從此跟著她,一跟就跟了十年。這十年裡,她給了他絕對的豐盈與充實,醒了就跟世界杠上往死里干,幹完倒頭就睡,不想明天,夢裡明天會更好。他那點失眠的毛病也被她順手拿來壓榨,見他不睡,她順著桿兒往上爬,對他說「那我先撤了,你反正睡不著就繼續頂著哈」。他聽了,心裏突突冒火,被她的不要臉搞得火冒三丈,賭氣似的不幹了去睡覺,這一睡,將失眠都治好了。
魏應洲盯了一眼他這手:「幹什麼?」
當飛機失事的新聞通過CNN的電台播放至全美的時候,謝聿只有十歲。
「呵,這個,我不必。」
「合作好多年了。他們沒戲演時就會找我,賺我這外快。演戲這種事,還得找科班出身的專業的才行。」
與父親相同,謝承勻專攻的也是農產品;但和父親不同的是,謝承勻專攻的領域不在金融期貨,而在基因工程。謝承勻在美國出生,在美國長大,童年最需要父親的那幾年,正是謝繼樓在期貨市場上拳打天下的時候,謝承勻把對父愛的嚮往凝結成了對農產品的專註。然而,父子終有不同,謝承勻終生對農產品期貨毫無興趣,在農產品基因工程方面卻是天才型選手,博士畢業后即留校擔任助理科學家。圈內人都明白,對謝承勻而言,坐上「首席科學家」的位子只是早晚的事。受父親熏陶,謝承勻視上東城為故土,博士畢業后潛心學術拒絕了一切商業演講,唯一破例的就是上東城大學發出的邀請,他不僅第一時間答應前來,更拒絕了一切費用。
謝聿被她這句噎得不輕。
這是頑疾,自祖父與父親機毀人亡之後,他就與之纏鬥多年。後來他跟隨費士楨回上東城,得世伯悉心照料,也不見痊癒。其實在心底,他早已放棄,睡得著就睡,睡不著就死,一樣是長眠。
無事不登三寶殿。魏應洲沒有心情應付他,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
她年輕氣盛的一句「任何事」,可知包含了整個天下?
三小時后,飛機剛到達上東城。
她是幸運的,宗明山之於她,比書里的爺爺之於小胖更好。
張建明擺擺手:「不用。」
倒是魏應洲笑了:「你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
「那你為什麼哭呢?」
「這本書的名字叫《沒關係,沒關係》。從前,有一個小男孩叫小胖,每天最喜歡牽著爺爺的手出門散步……」
她是他命里的恩客,將他一條起伏的爛命維持得這麼好。
「不,你不欠。但現在需要你的不是橋銀,是上東城。先有城市,再有家,涉及這層面,個人榮辱永遠讓位於社會需要。」
謝聿翻了一頁,臉色一沉;翻完一本,捏扁了手裡的咖啡紙杯。
他著實不想接。
她沒有抗拒,嘴上卻不饒人:「我說過我要原諒你了嗎?」
「包括這個。」
魏應洲甩掉他的手。
「我想起了我的外公。」
來到東南亞私人小島,李斯也十分懂得入鄉隨俗,笑盈盈地走過來,彎下腰,將一瓶白蘭地放在廊下。他席地而坐,倒了兩杯,拿起一杯,獨自與她碰杯。
張建明的視線落在吧台靠左第三張高腳椅上。
手機一陣持續振動。他驚醒,迅速拿起來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卻是:黃婕。
老人打著吊針,用著力氣,長話短說:「當下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再次叨擾你、請你過來的目的,想必你也是心中清楚的。我想親自拜託你,幫我去找應洲,請應洲回來,再幫一把橋銀,好嗎?」
「對。」
至親至信,才最致命。
只有一次,她開口講了話。
林洛雯夫婦親自到場送客。
一室寂靜。
太陽之下無新事。今天的我們,無非在一次一次重複歷史。上下五千年,你可曾見過有永遠的贏家?
不遠處,林洛雯和丈夫看著魏應洲和謝聿,不明所以。
林洛雯當即抱緊了她。
「呵,你算計別人的本事一點沒退步,很穩定,持續進步,把你老闆都榨乾了。」
這絕不是舉牌這麼簡單的事,這是一個序幕,一個精密布局、吞噬掠殺的序幕。
他說:「我好想你。」他說話的時候,眼中明明滅滅,彷彿深情太多要溢出來,叫人以為是眼淚。
方詠恩說得對,連橋銀魏謝都再做不到心意相通,還有誰能找到魏應洲?
魏應洲才沒有那麼好騙,甩開他的手,存心同他賭氣:「其實失去一個人,也沒有你想的那麼過不去。你可以試試,談一段新戀愛,溫小姐、周小姐,甚至是宗明珠,都可以。」
她終生喜歡極惡變極善的故事。《一千零一夜》里,蘇丹不再殺妻,忘記了背叛的傷痛,在溫柔的力量里撫慰新生。她以為自己也可以,謝聿也可以,她是真的做好了和他從頭來過的準備。
病房外,只有庄素央一人。
謝聿亦不瞞他,將辭職信親手遞給他。他坦承,今時今日,他已不配留在橋銀。宗明山輕輕嘆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是謝家的人大駕光臨了橋銀十年。」
她不是不知道,外公正深陷困境。
「二為股東,尤其是橋銀所有中小股東。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可能遮掩的就是真相。總有一日,你的身份會被發掘,繼而被公開。你當然可以甩手走人,繼續做你顯赫的謝家人,但橋銀的中小股東將為此付出慘重代價。資本市場容忍不了管理層的重要決策人竟然對公司行騙十年的真相,一瀉千里的股價幾乎是既定事實。你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謝聿提醒她:「他最初學的是法律,搞過刑偵工作的,手法專業,成績卓然。」
魏應洲的笑容落下去,然後消失,徹底沒有了,今後,也不會再有,只要他在場的話。
隔日,他告訴費士楨一個決定:接近魏應洲。
風口浪尖之際,宗明山打了一通電話給謝聿。電話里,昔日的老董事長彬彬有禮,邀他一見。謝聿想起魏應洲叫「外公」的樣子,溫情又有愛。她不忍傷害的人,他亦不會傷害。他難得心軟,答應了赴約。
他心裏那塊地方,巴掌大點的地兒,掛住了她十年,再無人進得來。哪有人能替代她,哪有人能扮演她入他心裏?
她從不曾想過,眼前這個人和這個人帶來的十年,本身即是一個謊話。
他有很多話想同她講,見了面才發覺,原是什麼也講不出來的。他的後悔、他的痛苦、他的害怕,都比不過這一刻他對她的迷戀。他的迷戀由來已久,從十年前他與她暗中交手他落敗那日起就開始了。他彷彿期盼這個人已久,心裏長久地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壓制他,可以長久地交手。他無人掌管了半輩子,活得不成人形,想怎樣就怎樣,夜裡躺在床上心裏卻總是空落落的,不曉得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不曉得這樣不成人形的生命還會不會有一個盡頭。而魏應洲,就是他不成人形的終結。於是他迫不及待地接近她,無非急於將糟糕透頂的人生整理成形,將對她的迷戀具象化。這個念頭如此病態又如此固執,他連試探放棄的想法都沒有,從此對魏應洲這個名字怎麼都過不去。
謝聿坐在車裡,閉目沉思。
是誰,與他為敵不惜做到這一步?
和圖書雖冷血,不近人情,商業角度而言卻句句在理。
他不應。
「董事長,您這樣講,顯得我很卑鄙。」
謝聿今晚喝多了,心不在焉:「我身無一物,堵我沒勁的。」
謝聿大敗,什麼都不想談了,只想同她快樂。
魏應洲一怔。
上東城再無「王助」并行。
彈指一瞬間,物是人非。從前以為這是戲台上的唱詞,如今才知,戲台唱詞,唱的句句都是百態人生。
「三為人性。我認同這十年裡,你為橋銀赴湯蹈火,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有情有義,但我永遠不會認同,你的這些情義背後是你想『會一會我』的真實目的。一如我永遠不會認同你對贊起亞地區的變相侵略計劃。你對贊起亞的侵略和對我的行騙,本質有不同嗎?沒有,都是侵略,都是欺騙。你站在一個暗中操控的有利位置,看你的獵物一步步走入你的計劃,接受你,認同你。這些反倫理、反道德、反人性的行為,觸碰到了我的底線。」
清晨六點,謝聿驅車去醫院。
「一為橋銀。無論將來我和宗家有無關係,這十年,我對橋銀負最大責任。我一天在其位,就一天盡其責。所以我不能原諒,身為橋銀最高管理層之一的你,從一開始就對橋銀滿是謊言。
誰想,天不負他,還有一道助攻在幫他。
謝聿看到這個新聞,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司機開著車,車後座屏幕上放著新聞。他從小接受精英教育,時間安排很緊湊,放學回家的這段時間是看新聞、了解時事的階段。每天回到家后,謝繼樓會同他探討當日熱點新聞,教導他從新聞事件中提取信息以及運用信息的方法。當新聞涉及農產品時,謝承勻則會同他談得多一點,有時甚至會將實驗室的機密成果同他探討。在這點上,謝家家風十分超前。而這一晚,謝聿看到謝繼樓與謝承勻的名字,卻是在新聞上。保姆抱著他,驚呼「我的天啊」。
一夜之間成為孤兒,拯救他的人,是費士楨。
「我倒寧可拱手相讓,換回普通的一生。」
林洛雯默默拭淚。魏應洲是她年少時最好的朋友,她被魏應洲吸引,這份吸引最終變成了一種複雜的情感——喜愛、敬佩、不舍、留戀,她將這份情感最終表達成了對魏應洲的關心,無微不至。
那人被五花大綁,雙手被縛于身後,手腕之間還橫亘綁了幾根棍子一類的東西。走近一看,絕了,竟然是三根藤條。
飛機落地,謝聿急電魏應洲,被告知已關機。他沒辦法,轉打黃婕電話,問是怎麼回事。黃婕將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總結起來就是自己也不清楚真相,除了當事人,如今滿城皆是流言。謝聿質問她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向他彙報。謝聿問這句話的時候語氣相當嚴厲,黃婕一緊張,將手機都掉了。她慌慌張張撿起來,才告訴他,是魏應洲交代了不必告訴他,無須讓這等小事令他分心,要知道,他手上處理的事,代表的是橋銀的國際形象。
謝聿心中一動,花費了一點力氣,控制住了內心掀起的一陣波瀾。
謝聿又問:「為什麼?」
小吉抬頭,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淚水,用稚嫩的聲音哄她「不哭哦不哭」,魏應洲又笑了。
她轉頭指著李斯:「有毛病嗎,這是幹嗎呢?」
謝聿仍是對他道一句:「對不起。」
宗明山笑了。
謝聿醒來的時候,天尚未亮。
謝聿耳根背後,滑下冷汗。
「十年前?」
他正欲開口,卻被她截住。她用的是吻。
她道:「你的意思,我聽懂了。」
直到後來,他從費士楨處得知她真正的身世,那一刻他就明白,他瞞不了她多久的,遲早的事。然而,他明知瞞不了,還是開不了口。他這才懂得了自己的心意,對她的喜歡,早已失控太多太多。
凌晨一點,張建明例行做每晚巡視。
本來嚴肅的氛圍,被他這麼一攪和,瞬間充滿了喜劇效果。兩個人吵吵鬧鬧地下了車,魏應洲舉步上樓,入耳一聲超級響亮的叫喚,幾乎將她震聾。
謝聿不想的。
他沒令她失望,他跑這一趟,就是專程為她解釋來的。
她繼續道:「我會向董事會提出辭職申請,不必等監管層公告,一切離職手續就能辦好。我想找個地方,重新開始,過點無聊又普通的生活。原則上你在橋銀是去是留,我不應該干涉,但我也信你,說想和我在一起是認真的。所以,你跟我一起走,如何?」
對謝聿而言,後者是比前者更不可接受的。從愛一個人,到可憐一個人,他不想在她心裏的地位從此落得如此苟且的下場。
一瞬猶如十年,十年亦如一瞬。極好的明月、極好的紫陽花、極好的魏謝,其實一直都在,誰也不曾負過誰。
「呵,言重了。我也可以揮霍掉它們,燒掉它們,殺掉它們。」
男人起身,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既然要回去做事,沒有幫手不行。解決市民後顧之憂是我的責任,我都把人替你帶來了。」
魏應洲面無表情:「真心的。」
只聽得宗明山講:「你還不懂嗎?魏應洲心裏無人,也就不會有恨。她對你有恨,正是因為你已經在她心上。」
「我誰也不要,就要你。」他纏上她,「離六點還有一小時四十分鐘,我們慢慢來,魏總。」
林洛雯將她帶回柳林家的私人島嶼療傷,誰想,人,帶回來了;傷,卻無從治愈。她放任了自己,潰爛得不成人形,同誰都不說話,對萬物都無慾望,彷彿日子太長了,她只想快進過完,早早去下一個輪迴就好。
「你主意打得不錯,執行力也夠強,竟然能找來李斯為你當說客,搬出大仁大義那套來。」
他甚至想過,能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把以前的身份丟了也無所謂。他孤身一人,心裏除了她,這世間再無人值得他牽挂。
他又問:「那麼,如今你已經做到了嗎?」
到底是魏應洲,一眼洞穿的不僅是前因後果,還有他策劃良久的計謀。
「我方才說過了,上東城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三教九流,消息、秘密、新聞,皆會從這裏過一遍。翠石是集大成的地方,比你以為的會更多一點。」
橋銀「魏謝」,合則並肩天下,分則一夫當關,都自有分量擺在那裡。來了一個謝聿,橋銀的希望就回來了。
七月,正值梅雨季,紫陽花大片大片地開,漫山遍野,一片醉人的綠。山腰處坐落一間庭院,依山傍海,建造者利用絕無僅有的地形,在庭院建成一段長長的迴旋形木樓梯,遠遠望去,這樓梯好似一條蟄伏的龍。
當晚,他在網頁中輸入了這個名字,跳出一段採訪:她對著鏡頭講,做任何事都要講點人性,否則人生而為人就太沒意思了。原來,她不是與他為敵,亦不是與匯林為敵,她是和欠人性的為人之道為敵。他靠在床頭,拿了杯水,看著這個人這個模樣,手裡的水沒喝幾口又被擱在了一旁。
他在電視機前站定。他倒要好好看一看,雷諾這條資本大鱷究竟在橋銀想要怎樣興風作浪。
「如果你想道歉,那就從扔了煙、倒了酒開始。你不適合這些,你還有很多責任、很多承諾,要去對魏總、對橋銀兌現。」
他被抱得很緊,卻還是渾身抖得厲害。他隱隱明白,從此,再無人和他談新聞了。
房間到了,魏應洲拉開移門,一聲不響,將他關在門外。
這花、這庭、這廊,都隸屬一個家族:柳林財團。
後來,她選擇不去想,不去想關於他的一切有可能都是謊言這件事;甚至最後,在費士楨給她暗示,令她猜到她身邊有費家內線的時候,她仍然給了他機會。只要他說「好」,和她一起走,她既往不咎,一筆勾銷。
七月初,天街小雨,林洛雯從屋中緩緩步出,俯視廊下不遠處的一人,眼中滿是擔憂。
李斯與她打招呼,十分斯文:「魏總,好久不見。」
謝聿怔住,忍不住問:「董事長,您不恨我嗎?」
魏應洲的義薄雲天,向來做到極致,遍體鱗傷之際,也懂得成全幼時朋友。
謝聿知道,他欠她一個漫長的道歉,他想用一生來還她,只願她接受。
方案啟動之初,費士楨對他有過一句評價:好,非常好,除了欠缺一絲人性。
彼時費士楨從美國返回上東城已有二十余年,正是全面掌控匯林、開啟上東城商業銀行新時代的大好年紀。聽聞噩耗,他推掉了當天的董事局會議,緊急赴美,護謝家唯一的血脈周全。原因無他,憑他昔日與謝繼樓的交情足矣。很多年前,在芝加哥期貨交易所,費士楨和謝繼樓從不打不相識,到惺惺相惜,在美國金融市場上攜手走過一段很精彩的人生。二十多年後,人已中年的匯林銀行董事會主席再次落地這片土地,想起年輕時做過的交易、交過的朋友,仰天長嘆。回不去了,那樣的流金歲月。
凌晨三點四十五,謝聿坐在床頭,打魏應洲電話。自她那天走,他撥出的電話永遠無人接聽。她不關機,也不屏蔽他,就是不再回應他。魏應洲的冷淡是可以很可怕的,一個高度熱情的人從此冷下來,你就不知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挽回她。
其實謝聿不是沒有想過否認。
她坦言:「應洲這一去,就是刀山火海。」
這個生理反應,他與生俱來,改不掉。每當人生中有泰山壓頂之感而他束手無策之時,他耳背後的肌膚就會冷汗津津,連發尾都被沾得濕漉漉的。所幸,這樣的時刻不多。距離上一次他有這種反應,是他和魏應洲聯手設局將蘇見曦繩之以法的那天,她險勝之後報復性地勾引他,他也像現在這樣,發尾被冷汗弄濕了一片。
留聲機循環放一張老唱片,沙啞的英倫女聲吟唱:「How to know more about you……」他在二十一年人生中第一次對一個女子產生慾望。探究的慾望、接近的慾望,如饑似渴,longing to know。
謝聿箭步上前,用力將她拉入懷。他抱緊她,狠狠地。他要用這狠狠的擁抱,去留住她還剩下的那一點點。
「你不恨我?」
沿海小鎮https://m.hetubook.com.com,永遠是夏季。九月的盛夏,晚上已有涼意,海風一吹,濕漉漉的,有別樣溫柔,吹得人心都要醉了。
謝聿走進病房時,清晨陽光正徐徐升起,投射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長影。宗明山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裡的一個信封,上面有工整的三個字:辭職信。
魏應洲笑,含著譏誚:「那你是為了誰?為你自己?」
一雙手,環住他頸項,十指相扣,她一寸寸收緊與他的距離,微微仰頭,吻住了他的唇。輕吻已不滿足,她用上了咬,在他下唇咬了一口,趁他吃痛之際她加深了力道,與他深吻。她的反常令他想停下來,好好同她談一談。她像是看透了他,雙腿纏上他,纏住他的腰。
小吉快快樂樂地坐到了她身邊。
車上,謝聿問她:「你短時間內從哪裡找來的演員,演得這麼像?」
相處十年,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魏應洲。在魏應洲面前說謊,她會恨你;在魏應洲面前說了謊之後還不敢承認,她就會可憐你了。
「我很後悔,承認喜歡你,承認得太晚。」
眼神一掃,看見柳林家的侍從們都在往這看,魏應洲的大義感「噌」地就升起來了,個人恩怨先放一邊:「還不去解開他?給別人看笑話嗎?」
隔日,她的預感就被印證。
她沉默了一會兒,轉身,看住他:「哦?」
可惜,這個最後的機會,他也放棄了給她。她從此不再期待,不再回頭。
謝聿看住她:「你可以罵我。」
魏應洲看著他。
少女之間的友情,乾淨又華貴,值得她一生珍藏。
豈料,一流的天才方案也會被人半道攔截。對方強勢鎮壓,令他的計劃棋差一步,「咣當」一聲破了法。
「沒有。」
魏應洲何等眼色,深知他的每一處漏洞。從前她最愛藉著這個漏洞戲弄他,今天她卻不再戲弄。至於往後,恐怕她也再無戲弄的可能了。
他當然明白,挽回她的最後一點希望,即是坦誠。他既然明白,還不願坦誠,原因只剩下一個:坦誠后的後果,比不坦誠更嚴重。
「那你敢做這事,把你當成我的誰了?」
魏應洲聽得懂這裏面的意思。
「是你。」
蹲守的媒體已增至三十五家,但三十五家媒體全部落空。
在費士楨為贊起亞地區的農業發展機遇焦頭爛額之際,他出於興趣,稍稍研究,構想出了一條天才計劃:讓農業成為一種具有依賴性的生意。基因工程,無疑是最佳工具。父親的實驗室、祖父的金融智慧,加諸他身上,令他一騎絕塵。
她的聲音同樣喑啞,是極度震驚與被背叛之後的反應。她不用疑問句,用陳述句,表明事實無可更改,她連質疑的步驟都不需要了。
「你想接近我?」
她進屋,自顧自做著自己的事,假裝不去想、不去看,洗手,換衣服,沐浴。林洛雯為她準備了質感上好的浴衣,顏色也好,是素凈的淡紫色。她洗完澡穿上,猶如被安撫,叫人心裏都靜了下來。
「沒那麼簡單了。」李斯壓低了聲音,將一些秘聞說予她聽,「在現下,『全球化』和『去全球化』已經成為國際社會爭論的焦點議題。上東城是全球化的強烈支持者,為了這個,在國際上樹敵不少。有為數不少的勢力想要在這點上抓住把柄做文章,恐怕橋銀就是他們的伺機之一。你可能還不知道,上東城內外關於橋銀的輿論戰已經打起來了,一些國外媒體抓住這點不放,官方插手阻止的話正好印證了干預市場行為的論調,在全球化的態度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所以,上東城官方內部的現下態度是,如果能用市場的手段將『門口的野蠻人』擋在外,守住上東城安全,是最好的。」
張建明倒不這麼認為:「上東城沒有不透風的秘密,對沖世家的謝先生。」
「啪」。
那個晚上,他失眠了。
「若我連翠石的人都騙不過,又何況是魏應洲」
「所以,吸引得你騙了我十年?」
魏應洲想,東南亞的白蘭地真是厲害,竟能讓千杯不醉的她都醉了。若不是她醉了,怎麼會放任謝聿再次撩上她?
魏應洲爽快道:「我給你一個頭條,你寫吧。」
他將她推進屋,移門緩緩關上,久違的男女獨處。他順勢就將她壓在了門背後,將方才淺嘗輒止的輕吻驟然深入。
她顯然料到他會有此一問。
他一笑,對人生下重注:魏總很有意思,我想親自會一會。
謝聿又是一怔。
轟動上東城的魏應洲身世事件,真正驚動謝聿,是在一周后。
謝聿停住了動作。
人見了光就變了,她變成了魏總,他變成了謝特助,他們又只能做上東城獨一無二的「魏謝」了。
橋銀「魏謝」,終成絕響。
莎士比亞寫愷撒大帝,被數十名親信輪番砍刺,滿身是血,發不出聲音,空白又沉默,唯有每一個傷口都在嘶吼。
費士楨將無依無靠的謝聿帶回上東城,從此一力護了他十一年。
她轉身,謝聿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這雙打疼他也打痛她自己的手,他再不抓緊,就再也抓不住了。
「呵,原來我是你的試練場。」
如今,她即將進入而立之年,輪到作為成年人的她,將這份尊重傳承。
「人活一世,誰能保證半生無謊話?你以何種身份進翠石、認識我,都不是我關心的。十年前,你在翠石,沒有做過一件對不住翠石的事;這十年裡,你來翠石當客人,亦沒有做過一件對不住翠石、對不住我的事,所以,我沒有必要厭惡你。」
連一聲「喂」都未來得及講,只聽見黃婕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震耳欲聾:「謝特助!橋銀出事了!」
有情男女,連彷徨都顯得那樣好,溫柔了歲月,值得人為之會心一笑。
是他小瞧宗明山了。半生風浪的老人,雖在病中,仍耳清目明,分得清是非,看得透敵我。宗家真正學到宗明山七分手腕的,只有一個魏應洲。
謝聿在新亞灣結束橋銀承諾的國際救助事項,登機回城的飛機上,每本雜誌都在用黑體加粗的頭版頭條向他證明,魏應洲事件的當紅程度。
宗遠洋被這意外真相驚駭,跌坐于椅。
林洛雯四歲的獨生子,可可愛愛的小男孩,有一日拿著最愛的繪本,找不到媽媽,看見廊下有人,便跑去她身邊坐下,扭著小屁股將書遞給她,說:「阿姨,講一講。」
而他的話,無疑是對她預感的證實:「當初,贊起亞地區的種子基因戰略計劃,背後的主導人,正是匯林。而這個計劃,最初的構想與提案人,是……」
凌晨四點,魏應洲起身,摸到一旁浴衣想要穿上。身旁橫過來一隻手,將她手中浴衣扔了,重新將她拖入懷中。他眼也不睜,一晌貪歡:「六點再說,不起來。」
次日,上午九點,股市開盤。橋銀控股開盤即是「一」字跌停,全天封死跌停板。「黑天鵝」事件下,橋銀股價連續四日「一」字封跌停。恐慌情緒爆發,引發踩踏效應,拋盤承壓,十分兇險。
魏應洲臉色冷下來。
事不過三,這是謝聿的偏好之位。
到底是長輩,他尊重接起:「董事長。」
紫陽花影里,謝聿的身影定定地立在門口,未曾離開半步。
卓正行汗顏:「不跟你扯淡。你說,跟你有關的要回橋銀的傳言究竟是真的假的。」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過不去,這就是地地道道地動心了。
魏應洲無語至極。
可不是嗎?
他翻身覆上她,薄薄一條蠶絲被,被子底下的兩人較勁得很熱鬧。最後謝聿佔上風,禁錮了她的雙手對她深吻。
誰想,電話那頭卻不是。
「因為,我對你很好奇。」
他看得出來,她心裏有事,而且,事情絕對不小。他暗自猜測,她心裏裝的事,也許比費士楨的真相更為驚人。
一摸身邊,沒有人,他立刻清醒,翻身下床。
他看住她,將一個驚天秘密和盤托出:「十年前,我和你交過手。」
但天總是會亮的。
謝聿睜開眼,抬手發動引擎,直奔機場。
宴是家宴,只有他們四人入席。海味料理清淡又精緻,讓人心裏很是寧靜。
周三,工作日。
出的事還不小,其事態之嚴重,以至於其惡化速度甚至跑贏了黃婕這等橋銀內部人士的信息獲取速度;黃婕打給謝聿的這通電話,也僅僅比新聞全面傳播快了兩小時而已。
小男孩問:「魏阿姨,你也想念你的爺爺了嗎?」
東南亞小島的雨夜太美,低低說情人語,都叫人捨不得拒絕一聲「不好」。
謝聿靠在床頭,握著發燙的手機,任憑失眠症加劇。
「是啊,會喝酒、能喝酒,是多麼大快人心的一件事。」他肯定道,「有多少人,想喝酒都沒得喝,想有酒量都不得。人生痛失這兩大快樂,是為憾事。」
夜裡無光,盡情任性,旖旎至極,這是屬於情人的快樂。
紅了眼眶的人,挽回不了的豈止感情,還有人生。
地板軟軟的床榻上糾纏了兩個身影,起起伏伏,連線條都契合,彷彿生來就是在等對方出現,將缺了一半的曲線畫完,合二為一。他的手指一路游移,最後停在她的後腦,恰到好處的姿勢,剛好承受一個深吻。
二為魏應洲的自控力。事關亡母,事關她自己,她的痛苦自不必言說。人間來一趟,為橋銀拼了整整十年,到頭來被告知拼錯了人。換一個人在此,即便不瘋魔也會肝腸寸斷。她卻仍在竭力控制,保持了一個世家子弟的器量。
魏應洲揚手一個巴掌,謝聿被打得偏了頭。她打疼了手,紅了眼眶。
「魏應洲,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
卓正行一陣無語。他無視她油膩膩的腔調,對她說正事:「上東城媒體得到消息,你今天會回來,入主橋銀主持大局。這會兒機場已經瘋了,有二十七個主流媒體在堵你。財經界的、時政類的、娛樂圈的,可謂媒體大盛會,全城出動。你如果真的今天回來,你自己做好準備,媒體不會放過你的。」
他實在被她吸引了。
落地透明玻璃牆,正對太平洋,海岸線風景獨好。今日有大風,颳起海浪一層又一層衝上岸,岸邊的樹木順著風倒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邊,整整齊齊,氣勢逼人。魏應洲抱臂看著,不知看了多久。她身上穿著他昨晚的黑色襯衫,既誘惑,又拒人於千里之外。
「呵,久聞大名鼎鼎的『新加坡司令』,就是用這種櫻桃白蘭地調成的,確實不錯。魏總,你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將自己困在此處,不值得。」
魏應洲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
「魏總!」
謝聿不語。
「魏總,太晚了。」
她出其不意開口:「跟我一起離開吧。」
太晚了,她是給過他機會的。
飛機起飛一陣后,旋即看不見影子,林洛雯駐足良久。丈夫轉頭去看她,才發現妻子的眼眶已然紅透。
但他又能做什麼呢?
是庄素央。
「我同你講過,她學生時代極愛上東城的傳統名食艇仔粥。」
嚴苛的家規、精密的家訓,成就了近三十年裡柳林財團的如日中天,財團中人又深諳強強聯姻之道,每一步都誓為家族榮譽而戰。
對方卻十分堅持,連打四個電話給他。念起昔日黃婕與他並肩作戰的情分,他還是接起了電話。
論公,橋銀作為上東城經濟體中的重要一員,身為首席執行官的魏應洲在這十年裡與李斯打過的交道不算少;論私,李斯的酒量深不見底,在上東城與魏應洲並稱為酒桌上的兩員虎將,至今無人摸得清這兩人的酒量到底有多深。倒是有一次,魏應洲私下請李斯在家中吃飯,席間相談甚歡,喝著喝著兩人都喝出了點較勁的味道:都喝了這麼多了,怎麼對方還不倒?兩人鉚上了,喝了幾輪,幹完了魏應洲家裡珍藏的好幾瓶好酒,最後還是李斯退了一步,說:「魏總,咱們點到即止吧,否則明天我跟你都見不到上東城的太陽了。」
他看向她,聲音鄭重:「所以魏應洲,你明白了嗎?這已經不是你和橋銀、和宗家之間的個人恩怨了,是上東城需要你,this is the part of your responsibility。」
然而,天不遂人願。誰能料到,就是這場演講,令父子二人有去無回。
不可一世的人,算計了一輩子,到頭來山雨欲來,也不得不求人。她顯然還不習慣做求人這事,放低的姿態十分生硬。謝聿對此人十分反感,生理性厭惡,本想拒聽了事,一句「董事長」搬出來,又令他讓步。
李斯看穿她內心想法:「你認為我言重了?」
魏應洲還是笑:「謝聿,到這個地步,我們都坦誠一點好了。這個騙局你已經做了十年,夠成功了,不用再費心做下去了。」
又是一陣沉默。
還是魏應洲替他開了口:「說吧。我死在你手裡,你好歹讓我死也死得明白一點。」
「魏應洲,我很後悔。」
直到謝聿叫她:「魏應洲。」
李斯問:「那麼,你的答案呢?」
「後來,我越來越不敢同你講我的身份,」他說的是真的,「因為,我怕失去你。」
他走過去,從背後摟住她,耳鬢廝磨。
等等,且慢,說到心意相通,確實還有一個地方。
「你來了。」
看似無厘頭的鬧劇,卻讓魏應洲對他無法視而不見。十年時間足夠他了解她、對付她,知道以退為進永遠能戳中她的軟肋,知道如何利用她的善意為他爭取寬大處理。
魏應洲「哈」了一聲:「你可真敢想。」
魏應洲扯了扯他手上的繩索,有些譏誚:「包括這個?」
橋銀確實出事了。
是外公,在她幼兒園跑步摔了一跤、得了最後一名時對她講「沒關係,沒關係,最後一名也很棒啊,你堅持跑完比賽了,很棒」;是外公,在她沒有父母出席家長會時對她講「沒關係,沒關係」,第二天他總會正裝出席,永遠第一個到;也是外公,在她弔兒郎當的青春歲月里,會對她講「沒關係,沒關係,應洲這樣就很好」。
張建明想了想,走了過去。
「十年前,我並不認識你。」
他拿出商業對商業的態度:「費士楨無子女,對你十分看重。匯林如今是他一人掌控,再無勢力可與他抗衡。你以血親的身份入主,又有費士楨的力撐,比起處處為難你的橋銀宗家,只會更有優勢。況且,橋銀雖強,匯林亦不弱。上東城房地產已有泡沫風險,今後勢必會以金融為尊,匯林是銀行業巨頭,這杯羹他佔盡天時地利。你佔一個人和,不過分。」
她想,謝聿真正的面貌怎麼會是這樣的?十年了,他在她身邊一邊出生入死一邊滿不在乎,無所謂她這樣,無所謂她那樣。最後她才明白,他是沒辦法了,心裏全是她,日久相處還要收住慾念,這麼難的事他竟然做到了,一做就做了十年。她單是想想,心裏就軟軟地塌陷。她抬手摟住他,勾下來,一邊將深吻加劇,一邊對他講:「就這一晚,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意外地,宗明山將辭職信退給了他。
謝聿不否認。
一時間,上東城全城嘩然。
身邊有人比她更熱。
魏應洲正站在客廳的玻璃窗前。
就這樣,在丈夫的陪同下,隔日,林洛雯落地上東城,站在魏應洲家門口,敲開了房門。果不其然,她見到了正在收拾行李的魏應洲。溫溫柔柔的柳林家大小姐第一次端起了大小姐的固執,見面第一句便是:「你哪兒也不許去,除非跟我走。中學時你講過,會永遠把我當朋友,還算話嗎?」
謝聿聽完,連同此人廢話的心情都沒有,甩出一句「不必了」,起身就走。
翠石午夜場,男女橫行,持靚行兇。你靠近我,我欺近你,談感情、談慾望、談生意,都可以。
她聽見浴衣落地的聲音。
「機遇與際遇,都是讓不了的。命里註定的東西,無論好不好,你都得受著。」
他抵著她的唇:「我這麼想了十年,你沒看出來?」
魏應洲什麼都經得起,就是經不起別人跟她比勝負。如今被激起了勝負欲,她當即將謝聿往欄杆上一推,壓住,語氣不善:「別動。我倒要看看,他這結究竟有多結實。」
「是。醒來就坐在那兒,看著山林,看一整天;飯也幾乎不吃,就耗著。」
是他隱瞞身份在先,這世間卻還有一個宗明山,在大結局之時願意給他一個公正評價。這一刻,他同這老人談話,彷彿明白了很多事。頭一件,就是「巨頭」之所以能被稱為「巨頭」的含義。
他被她激得毫無退路。
房間溫度二十四度,正是最舒服的溫度,魏應洲深陷在大床上,髮絲盡濕,方才喝酒的後遺症上來了,她覺得熱。
他想念她已久,無非在等一句放行。
魏應洲接過他手裡的書,說了聲「好」。
只是十年前的一次心血來潮。
機場。
魏應洲來此已有兩個半月之久,前半生對世界的熱情一去不復返。
謝聿一怔,酒醒了三分。他抬頭望向眼前人:「你知道了?」
李斯看看謝聿,又看看魏應洲,覺得這兩人真是太配了,分手也可以分得十分具有喜劇效果:「你這個特助真是絕了,穿件白襯衫負荊請罪也能綁出某種香艷之感。」
「……」
宗明山對他講:「我並非留你,也並非在意你在橋銀的去留,你是去是留,全在你;但我有一句話,但願你能聽一聽,我希望,無論應洲在哪裡,你都可以留在應洲身邊。」
「老祖宗的規矩,負荊請罪啊,魏總。」
他並不否認,只是講法不對:「談不上自私,是人性而已。趨利避害,在最慘烈的關頭也能提前消化,走一步是一步,不拿剩餘的生命揮霍在痛苦、無望這類情緒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比較容易活得長。而世間所有形式的鬥爭,說到最後,無非三個字為勝——活得長。」
車子一路駛向橋銀。
月色下,疏影恍惚,她心裏一緊,彷彿心電感應。
謝聿連眼睛都沒睜:「卻是正確的。」
只是十年前的一次舉手之勞。
「告訴上東城,橋銀『魏謝』回來了。」
電話一陣振動,屏幕上顯示三個字:宗明山。
雨尚未停,屋外廊檐下雨聲靜謐,滴滴答答地落下來,連落到地上濺起的聲音都清清脆脆。情人間能擁有這樣一個夜晚,該是知足了。
周一,魏應洲一紙請辭,轟動上東城。
丈夫同意這個說法,只能寬慰她:「有謝聿在,他們兩個可是『魏謝』啊。而且,看得出來,謝聿深愛魏總。」
沉默了一會兒,一個蒼老的女性聲音響起:「對不住。可否煩請謝特助來一趟醫院?董事長不太好,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這天,他找魏應洲找得火急火燎。魏應洲氣定神閑地打了個電話給他:「卓大記者,最近在哪兒發財呢,想我了?」
費士楨告訴他一個名字:魏應洲。
謝聿低下頭:「我從最初就欺騙你。」
一為魏應洲的責任感。宗家不仁,但她仍未不義。自身已遭遇重創之際仍然沒有忘記橋銀首席執行官的身份,一天在其位,就一天謀其政。上下俯仰對得起天與地,往人間一站對得起敵與友。
謝聿左手握著玻璃酒杯,沒有否認。
又是一陣沉默。
「不太好,但還算撐著。」他告訴她,「進了醫院,幾個主治醫生輪番守著。對橋銀,他是有預感的,會落到今日的地步,他也是想到過的。所以,我猜想,他只是傷心,並沒有絕望。因為,一早就已經絕望過了,時間已經將這份絕望消化得很好。」
戲劇化的一幕出現在第五日。
然而,魏應洲已經懂了。
是他錯了,將她的萬丈光芒侵蝕了大半。
庄素央看得出謝聿的鄙薄,但她只能受著。這是謝家人,還可能是現下唯一肯伸手扶一把橋銀的恩人,他給她受著的機會,都已是不易。
黃老闆正要上前阻攔,被她攔下。她笑著朝他解釋:「自己人,你見過他的。」
「橋銀的局面如今很複雜。國際炒家介入了,舉牌是第一步,吞下是第二步,最終目的是什麼,誰也看不清。我的判斷是,橋銀有可能是國際財團勢力打開上東城的一條通道。」
李斯,三十七歲,法學碩士,經濟學博士,是上東城官方年輕派的中堅力量,一朝入公門,就以「為人敢言、做事敢當」著稱。兩年前,以三十五m.hetubook•com.com歲的年輕之姿赴任經濟發展事務部部長一職時,在媒體見面會上,李斯如是說道:「我沒有愛人,沒有孩子,沒有家庭,上東城就是我的愛人、我的孩子、我的家,我將為之赴湯蹈火,直到生命盡頭。」
「沒有學會,不是很好嗎?」他說,「魏應洲,你很『人性』。你的『人性』也許會讓你『活不長』,卻也因此,會吸引很多人。」
李斯笑了。他沒看錯人,上東城沒有託付錯人,魏應洲永遠是魏應洲,永懷擔當,義薄雲天。
他已非橋銀之人,拿什麼身份去擔心,又憑什麼斤兩去置喙?就像那日凌晨,他對黃婕說的,簽他的人是魏應洲,他認的也只有魏應洲。而魏應洲,如今恨他入骨。
他與她調情,慣常叫她魏總:「這十年裡,在你身邊的每一天,我都想對你做這件事。」
他抵著她的唇,有種想要揉碎的慾望。
一連兩個月,謝聿失眠成癮,最後索性不睡,每日四點半起床。他走去客廳,打開電視機,又走去廚房,一邊做早餐,一邊聽新聞。聽到「雷諾」的名字,謝聿手裡的動作一頓,掙扎了一會兒,似是終究放不下,關了火走了出去。
於是她轉頭,拿著一瓶啤酒向他遙遙招呼:「嗨。」
她看著他的眼睛,問:「我這叫把你當外人?」
謝聿點一點頭,終於端起真正的身份,與她正式照面:「費世伯告訴你的?」
宗遠洋倒是個會算的,上任第一天就去找了謝聿。他開門見山,力邀謝聿加入陣營。他對謝聿表示,他知道謝聿的三十年合約簽給的是魏應洲個人,他不介意,只要謝聿肯繼續留在橋銀,一切待遇都不變。末了,他還婉轉地告訴謝聿,宗明珠對謝聿一往情深,只要謝聿點頭,改投他門下,他從此就將謝聿視為一家人。
她低聲開口:「董事長怎麼樣了?」
謝聿四處尋人。他去她公寓,管理員說已有一周未見她回家;問朋友,都說不知。更有方詠恩這樣的至交老友一針見血:「連你都找不到她,還有誰能找到」
「呵呵。」就他這滿腦子黃色廢料的思維,還想打贏國際金融阻擊戰?做夢去吧。
他問:「為什麼躲著我?」
她有預感,風波洶湧,她遲早逃不開風暴眼。
「對別人,你怎麼想我都不管;對我,不行。為什麼這一次,把我當外人?」
誰想,天不遂人意。
張建明倒是感興趣多問一句:「你當初選擇在翠石接近魏總,是有計劃的吧?」
她沉默半晌。良久,她哽著聲音給他回應:「還差一點點。」
數月之前,魏應洲身世之謎在上東城掀起軒然大|波之際,卓正行是唯一一個堅持不報道、不探聽、不過問的記者。他是報社首席記者,還是當紅大記者,對這樣擁有超高流量的大新聞竟然沉得住氣視而不見,連報社老總都坐不住了,親自過問他,催促他趕緊寫稿發文。卓正行一開始裝聾作啞,最後被搞煩了,甩出一句「魏應洲是我朋友」,言下之意就是,落井下石的事他不幹。他這一句解釋連老總都被感動了。在同行眼裡,他這行為無異於躺在金子里卻分文不取,可謂俠氣干雲。
於是她提醒他:「你第一次和我在一起的那一晚,醒來后你就同我說,想和我一起離開橋銀,找一個地方,安穩度日。怎麼,你找的這個地方,原來是匯林?」
「我欠橋銀的?」
流年經轉。
魏應洲抱臂的手緩緩放下。她終於決定,與他正式照面:「作為費士楨布局在我身邊的十年內線,你不打算介紹一下自己嗎?謝先生。」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為什麼?」
「情人。」
魏應洲潸然淚下。
他答應,一諾千金:「好,我去找。」
國際金融家雷諾攜旗下最大險資集團,悍然舉牌橋銀控股。
魏應洲笑了:「名門望族。」
九月,正是桐里好風光。
魏應洲:「呵呵,誰高興。」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她。
無論謝承勻,還是謝繼樓,在上東城近代商業史中都憑藉著非凡的個人力量,佔據了舉足輕重的一席之地。
他自知瞞不過她:「我只想見你。為了這個,任何方法都要試一試。」
宗明山看住他,說:「因為這十年,你沒有做過一件對不住橋銀的事,亦沒有做過一件對不住應洲的事,除了向她隱瞞你的身世;但這亦是情人間的私事,長輩如我也無權干涉。」
張建明將一杯代替酒的檸檬水遞給謝聿,要他重新做人。
「魏總是好人。上東城講良心、講人性,還能做到頂尖高度的生意人沒幾個,魏總是其中之一。如果,你捨得離開這樣一個魏總,那麼,我真的會對你感到很失望。」
但可能嗎?沒可能了。
這十分鐘里,他想到的有太多太多,幾乎將他一生的城府都用上了,他想為自己、為感情、為未來,找一條生路。
丈夫提醒她,要給二人足夠充足的休息。林洛雯長久握住魏應洲的手,戀戀不放,最後還是魏應洲對她講:「沒事的,我還要在你這兒混吃混住一晚呢。」
他忽然道:「其實,如果你去匯林,也不見得是壞事。」
似是需要足夠的勇氣,才能令他面對終局:「家父是謝承勻。謝繼樓,是我爺爺。」
「你把尾巴藏得太好,我後悔十年前在翠石上了你的當。」
他不想再說了。說了,他和她之間,就真的有去無回了。
費士楨震驚,又很快冷靜,問他為什麼。
魏應洲布滿血絲的雙眼,難得地笑了。
宗遠洋變了臉,為他的不識抬舉動了怒。宗遠洋叫住他,警告他今時不同往日,橋銀已經不是魏應洲的天下,他今天認清誰是主人還來得及。
魏應洲一笑:「不錯,證明我還挺有價值!」
他走進吧台,親自給謝聿倒了一杯水:「門口起碼有五個記者在堵你,等下離開記得走後面的員工側門。」
林洛雯再三囑咐她,明日一早和她一同用早膳。魏應洲說好,一定,柳林家的大小姐這才肯放開她,和丈夫離開。
他們隱約看見魏應洲壓著謝聿,他被她乖乖壓著,毫不反抗,看表情還挺享受。
清晨六點,早間新聞,上東城各大電視台滾動播放重磅新聞:橋銀突發外匯合約巨虧,巨虧金額高達百億元。
新聞畫面里,飛機殘骸掉落海平面,航拍攝像機只拍到巨浪滔天,畫面切到專家分析,主持人沉痛地對觀眾表示,救援行動仍然在繼續,至今無人生還。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他一個「好」字就能答得盡善盡美。
這十年,張建明和翠石待他不薄。他拿著這份不薄的人情,用來接近魏應洲,本質是將這份人情都作了交易價,若今日張建明揮拳趕人,他也完全能理解。而他終究命好,這十年遇到的人里,有情有義的不算少,張建明算一個。
命運的弔詭展現了驚人的毀滅性:他不想的,為什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越看,眉頭皺得越深。
「她仍是這樣?」
謝聿眼波流轉。他似乎有很多話想對她講,比如告誡她小心,比如鼓勵她加油,再比如承諾一句「我會陪你」,但最後,在魏應洲盯了一眼他的手之後,他什麼都講不出來了。魏應洲是不屑這套的,你陪不陪她、支不支持她、承不承諾她,都不會改變她一往無前的決心。
魏應洲已不肯給他發問機會:「先回答我的問題,介紹一下你自己。」
「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能接受一個任人宰割的橋銀以及任人宰割的一萬三千橋銀普通員工就可以。」
這些年魏應洲是傳媒八卦版頭條的常客,每一次都是風口浪尖,練出來的心理素質絕對過硬。但此次涉及她母親,這是她的情感痛處,她會有何種表現,謝聿吃不準。
謝聿自知有愧:「對不起。」
虎落平陽,人人可欺。如今橋銀大勢已去,宗家上下竟找不出一人主持大局。謝聿冷眼旁觀,拿不出半分同情。這一家子大大小小,不曉得哪裡來的福氣,有魏應洲這等商業奇才為之賣命半生,偏偏還不珍惜,將唯一的好牌也打爛。如今四面楚歌,實屬活該。
「或許有一天,我會原諒宗明山,我會原諒費士楨,但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彼時謝聿二十一歲,內心的情感波動非常稀少。他不做,也有人會做;不妨先掌握主動權,日後是做是棄,都有說了算的餘地。
橋銀第一時間發布公告,按律停牌。一周后,橋銀控股恢復交易,股價「一」字封跌停。經媒體報道,魏應洲下落不明,恐已離境。橋銀股價應聲斷崖式暴跌,連續三日以「一」字跌停,結束全天交易。
謝聿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有不祥預感,極其不好的那種。
凌晨一點半,他跨越太平洋回到上東城,這份行動力和情意,她哪個都辜負不了。
他輕吻她的唇角。
一席話,甚為大量。這是生意人的準則,不違反利益的適度欺騙,在可被理解的範圍內。
一座城市需要她,她死而後已,何須馬革裹屍還。
最後,他和她都放棄了。就任性一晚,不想明天,不想是非公理,天下情人間的快樂最重要,只想墮落,及時行樂。
一個至高的評價,也是一個十分到位的評價,謝家擔得起。
魏應洲黑臉:「我看你是有毛病。」
直到他被魏應洲吸引,意外得救。
他又是沉默。
謝聿內心泛起漣漪。
說完,他打了個響指。兩個彪形大漢推著一個人,從台階下一步一步走了上來。
當晚,林洛雯夫婦在家中宴請二人。
魏應洲失笑反問:「人生值不值,用酒量來衡量的?」
「我不解。你們兩個人之間的結,哪裡輪得到我解?走了,免送。」說完,李斯迤迤然地走了,那兩個彪形大漢也跟著他出去了。
二十分鐘后,謝聿的酒店套房內上演高溫戲。
終究抵不過內心召喚,彷彿想要印證宿命,她鬼使神差地,起身重新拉開了移門。
張建明拿走他手裡的煙,又拿走他手裡的酒。
魏應洲走下台階,面無表情,為他解綁。
東南亞私人島。
宗明山微微一笑:「我沒有恨你的理由。」
魏應洲解了半天,那繩索竟然牢不可破,她解得額頭都
https://m.hetubook.com.com微微出汗了,竟還沒解開半分。魏應洲的勝負欲「噌」地就上來了:「我看李斯是真的有大病,至於綁成這樣嗎?」至此,柳林家的大小姐也束手無策。
四個月前,魏應洲的身世之謎甚囂塵上,她的一紙請辭更是震動上東城內外,連遠在新加坡的林洛雯都聽聞丈夫說起此事。她心中震動,當即對丈夫表示,她想立刻動身前往上東城見魏應洲。她早婚,五年前聽從家族安排嫁為人婦,五年裡深居簡出,育有一子。婚後的林洛雯從不喜拋頭露面,此番外出,實屬私情。丈夫當即表示陪她同去。他與她是商業聯姻不假,本沒有情分,卻未曾料到受命運眷顧,婚後發現彼此性情十分相投。五年婚姻,丈夫對她疼愛有加,還常常覺得不夠好,要再多疼愛一些才好。
謝繼樓,期貨大鱷,年輕時赴美深造,師從期貨大師伯格教授,畢業后即進入芝加哥期貨交易所,專攻農產品期貨。在這個日後全球最活躍的期貨交易所,謝繼樓從交易員做起,在衍生品市場上一戰成名,隨同聲名大噪一起而來的,還有謝家平地拔起的巨額財富。很多年後,上東城政府組建期貨交易所,特地將謝繼樓請了回來,列為組建專家,向其請教經驗。在這一事件上,謝繼樓充分展現了深沉的故土熱愛以及敏銳的眼光,選擇了和上東城政府緊密合作。可以說,上東城期貨市場從零到有,謝繼樓在背後的奔走牽線居功甚偉。
「呵。」宗明山笑了,「如果,你只把應洲當成上司,你確實卑鄙;但如果,你將她視為未來的伴侶,就不好用卑鄙來形容了,這叫挂念,你心裏掛住她了。」
魏應洲笑:「好可惜,我非董事長的血脈,他這麼強的一點,我終究沒有學會半分。」
「接近你,是我自己的意思。」
「我認識你。」
行至橋銀大樓,黑色轎車穩穩停下。
他心中有愧,向老董事長求援:「魏應洲已恨我入骨,我不知是否會有橋銀魏謝的那一天。」
「是,大小姐,上周已從上東城請來名廚,早已為魏總準備。她也只食幾口,反而交代不必費心。」
「不是。」謝聿脫口而出,斬釘截鐵,「我不是為了費士楨。」
謝聿本就是在商言商的老手,任何關頭都不要想他會失了拿捏局面的本事。
從前她看王家衛的電影,聽他在電影后的訪談,談對人生的理解,說人生最難堪的事情就是我們回不去了。
她又道:「你是想說,董事長是自私之人,大難臨頭也不過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是嗎?」
可不是嗎?回不去了,十年的流金歲月。
魏應洲睡在他臂彎,看著窗外的一片黑色,輕聲道:「這種剖析很冷血。」
他提點這後輩:「應洲不是恨你,而是傷心。」
有聞訊趕來的記者及時按下了快門,將這一幕悉數拍下。後來,卓正行在他的自傳作品《記者秘聞》中對今日這一幕做出了這樣的評價:魏應洲用實力證明了,首席執行官擁有信譽與信任是多麼生死攸關的事;哪怕今日她輸光了一切,只要信譽還在、信任還在,她的東山再起就只是時間問題。
「這一巴掌,我為三件事而打。」
細膩的筆調,畫出了屬於孩子的豐盈的情感世界。作品中的小男孩小胖被同學欺負時,爺爺會對他說:「沒關係,沒關係,不和他們做朋友也沒關係啊。」小胖被鄰居家的狗凶時,爺爺也會對他說:「沒關係,沒關係,繞著它走就好了。」小胖擔心飛機會掉下來、公交車會撞到自己、可怕的細菌到處都是時,爺爺還是會對他說:「沒關係,沒關係。」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爺爺牽著小胖的手,走了好多地方,見到了好多人,小胖最後發現,不和同學做好朋友也沒關係,不是每架飛機都會掉下來,不是每輛公交車都會撞到他,不是每一種細菌都會令他生病。「沒關係,沒關係」,爺爺的話就像有魔法,讓小胖漸漸地敢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去陌生的城市,一個人好好長大。最後,媽媽告訴她,要多去看望爺爺,因為爺爺年紀大了,病倒了,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小胖拿著花拉著爺爺的手,這一回,換成他對爺爺說那句有魔力的話了:「沒關係,沒關係。」
「寫什麼?」
客房充足,林洛雯渾不知謝聿心思,將他的卧室安排在另外一處,和魏應洲的女士卧室有一段距離。謝聿跟著魏應洲,走得不緊不慢,落後她一點距離,但又不會太遠。魏應洲也不去理他,就讓他跟著。
下車前,謝聿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謝聿,你真的以為,這些年我沒有懷疑過你?坦白講,你確實做到了幾乎天衣無縫,但只要是人,就會有破綻。我和你第一次的那一晚,半夜你沒有睡,在客廳坐了很久,面前一杯清水,水裡放一朵蝴蝶蘭。這個儀式,我見過,就在贊起亞。當年我為了阻止基因侵略計劃,親自飛赴贊起亞考察。就在那裡,我熟悉了當地的文化。他們將這個姿勢稱為『自省』,意思是懺悔、反省、贖罪、凈化。那一晚,我看見你做出了這個動作,你知道我是什麼心情?」
魏應洲懂了:「所以,你為了報恩,心甘情願聽他的話,到我身邊,接近我,不惜為他做十年內線。」
爭天下,你死我活時如何講人性?守天下,成王敗寇時如何講人性?她想過多少,又做得到多少?他知道她將來會是橋銀的首席執行官,這令他對她更感興趣。在殺戮遍地、男性充當主角的上東城商業世界,她一介女子,固守人性,要如何殺出一條血路?
他從清醒到墮落,只需要她的一句話。這場感情里,他從來都沒有贏過她。他的克制、冷靜、自持,在她面前,輕易就不得法了,她稍微勾一勾,她對他怎麼樣都可以。她被命運傷透了心,要從他這裏報復回來,於是極盡所能折磨他。她伏在他耳邊,喊他「謝聿」,她什麼都沒說,卻好似什麼都說了。他心裏軟得不像話,只想令她今晚快樂。
清晨七點,柳林家位於山腰處的停機坪上,一架私人飛機準時起飛。
他擁緊妻子:「怎麼了?」
一上一下,四目相對,魏應洲嘴裏的酒都噴了出來。
上東城負責經濟發展事務的部長李斯親自找了她一趟。
晚上十點,開了十幾年的黃記燒烤正是一天中最忙的時候。啤酒、擼串、圍坐吹水,興緻高起來組一場牌局,打至深夜三四點,為及時行樂,也為逃避人世。今日有好牌局,人群正中間那人一身長款白襯衫,穿一條熱褲,修長雙腿,曲線畢露,是盛夏晚上的一道清涼好風景。她手氣好到爆,四把牌有三把同花順,又會做人,把贏來的錢都用來請眾人消夜,博得滿堂彩。你開心,我開心,何樂不為。間或有人見她面相熟,上前問她是否是魏應洲,她擺擺手笑著說不是;來人若再問,燒烤店黃老闆就不幹了,兩眼一瞪,沒人敢不買老黃的賬。
此刻,他正坐在那裡,面前有酒,手裡有煙。煙酒不碰的橋銀謝特助,如今酒不離口、煙不離手,可見是真的傷筋動骨,過不去心裏的情關了。
「魏應洲,你還真是會氣我啊。」
魏應洲失蹤之後,謝聿就成了眾矢之的。謝聿是去是留,關乎橋銀生死以及公眾對橋銀的最後信任。
魏應洲的手機里一瞬間湧進十五條簡訊,全都來自同一個人:卓正行。
絕了,敢情那傢伙是用上了綁犯人的專業手法了。
她點點頭,說:「好,跟你走。」
她正蹺著二郎腿,坐沒坐相,手裡一瓶啤酒,喝了半口停在唇邊,到底是沒再喝。
魏應洲和謝聿並肩十年,飲過那麼多苦,闖過那麼多生死,不過就是在重複那些古老的道理。時間、感情、玩笑與真心、陰差與陽錯。我每一次對你的信任,都是在賭你還是十年前的那個你,說要同生共死三十年的那個你。
「對不起。」他滿身罪名,唯有以真心賭她心軟,「魏應洲,對不起。」
魏應洲臉色一變。十年前,她十九歲,剛入主橋銀,主導做過的決策並不多。推算一二,她已有很不好的預感。
一頓晚飯,閑話家常。林洛雯知道眼前二人明日就會離島,返回上東城,心裏一陣不舍。這一去,去的就將是龍潭虎穴,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魏應洲註定要在殺伐震天中過完一生。
宗明山經過上次輕度中風的急救之後,人一直在醫院,連進食都無法自主,想要如同幾十年前那樣于危亂中主持橋銀大局,是不可能了。董事會火速請出宗家最後的人選——宗遠洋,力推他成為橋銀代理執行官。何碧澄得知這消息,心花怒放,千等萬等,終於等來了宗遠洋一枝獨秀的這一天。
他剛要說什麼,隨即被宗明山堵住了借口:「你不要同我說,你找不到她。我清楚你的為人,你找得到她。你不是那種肯讓心上人下落不明的人。」
對小朋友,她向來盡最大努力給予尊重。很多年前,當她也是小朋友時,她感受過來自父母、外公的尊重與善意——他們平等待她,會側耳傾聽她講話,會在外出時詢問她的意見並酌情採納。正是這份尊重,賦予了她非常人可比的自信與自尊,令她在日後開闊的人生大道上一騎絕塵。
魏應洲仰天,內心滿溢撕裂之感。
再去看謝聿,他也正在看她。李斯講得沒錯,謝聿是那種很能讓人覺得絕的人,穿著襯衫西褲、反綁著手往那兒一站,都能讓你覺得真是綁對了人,想再多綁一會兒,或者立刻將他鬆綁,總之你被他吸引了。
魏應洲斟酌一二,開口道:「你的擔憂未免言重了。萬不得已之時,官方可以介入,展開反壟斷調查,以行政手段阻止橋銀被吞併。」
意料中的失眠,捲土重來。
他凝望她,聲音低啞:「上次你說,永遠不會原諒我,是真心的嗎?」
近日橋銀的種種困境,早已掀起軒然大|波。突遭的外匯巨虧、國際炒家的介入、宗家上下的集體失聲,令橋銀這頭沉默的巨獸搖搖欲墜,離「咣當」一聲破法只差一步之遙。甚至,連林洛雯夫婦也出於道義,旁敲側擊地對她說了一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