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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般的人

作者: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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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Chapter 6

在日復一日的惶恐中,壓抑和緊繃的情緒達到一個最高點,反而降下來。好像垂死掙扎的人,在某一天放棄了掙扎,任憑自己在泥潭裡繼續陷下去直至沒頂。
頸間好像突然被溫暖的層雲裹住了,還聞到一丁點淡淡的茉莉香。
林中寂靜,沈小光扔掉打狗棒,又撿了一根細竹枝抽打空氣,發出凜冽悶重的響聲。
爺爺不死心地湊錢帶紀之歌去醫院看病,依舊是同樣的結果,角膜基質炎深度感染,要等待眼角膜捐贈。

03

門突然開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走進來。身上有一截袖子是塌的,無力地垂著。頭髮很久沒有打理過,雜草一樣堆在頭頂,黝黑的臉上鑲著一雙混濁的眼睛,裏面看不出光彩,透著沉沉死氣。
第二天阮桎言跟人一起去造紙的手工作坊,容信去沈家蹭飯,同沈小光玩。
在容信心裏,她把那些痛苦的記憶全比喻成濃郁程度不同的中藥,一共分十個等級。普通人的失戀,對她來說一般都是第一、二級別的,像今天這種情況,還沒碰到過。
容信把脖子上黑色的圍巾取下來,踮腳給他戴上。懸殊的身高差讓她的動作頗費力氣,隨意纏了兩圈,差點沒把他的嘴給封上。
阮桎言伸手拉了她一把。他們本來就靠得極近,再一拉,她的軟鼻尖撞上他弧線流暢的下頜。
再尋常不過。
沈媽媽幫容信檢查了一遍,她懂點醫理,給容信身上的幾處小傷口處理了一下,阮桎言就帶人回去了。
十分鐘后終於翻出來,作業本已經成了一團皺巴巴的鹹菜。
「那待會兒出門吃個午飯就出發。」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有小檀山這樣的一間手工作坊在,從根本上解決了這一難題。
走在山道上時,阮桎言想了很多,腦海里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猶如下過一夜大雪后的荒原,空曠白茫。
「好嘞。」
有時途經鬧市,有時途經荒野,冷風掃蕩蒼莽的群峰和幽涼的月光。
「我剛才……」容信有點遲疑,像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把他的記憶都吃掉了。」
容信朝他一瞪眼,沒什麼氣勢,還挺凶:「還不是因為不熟悉這裏的路!小道上亂七八糟地橫著樹枝,我被絆住腳,摔了一跤……」
容信拿出手機拍了點照片,鏡頭對準左邊岔道盡頭的一處葳蕤竹林。沈小光讓她明年春天再來小檀山,他帶她挖春筍。
「那叫好好生活。」
「我的關係網平常都用不上,得虧了她才發揮出一點價值。」
黎秧秧要教紀之歌彈鋼琴。但這對一個眼睛看不見琴鍵的人來說,難度太大,兩個人在鋼琴面前白費勁,一同亂彈,也覺得開心。
黎秧秧非常健談,一口氣能說一長串的話,聽得人想笑。紀之歌雖然看不見她的樣子,卻也能腦補出一個扎馬尾的很漂亮的女生,眼睛一定亮亮的,像天上璀璨的星星。
一隊由沈小光叔叔領頭,去平時沈小光最愛去的幾個地方找;一隊由阮桎言帶著,專朝山上風景好的地方走。沈媽媽留在家裡等。
容鸝顧不上再炮轟她,直接撲到曾遠林懷裡。
又不知怎麼結識了道上的人,走投無路,找不到正經工作,就開始跟著那人混。專門幫人打架賺錢,一臉兇狠,扛根鐵棍,去收賬。
後來讀大學,有位經常給她介紹配音活兒的前輩誇她十分有天賦,卻不知道她這份所謂的天賦來源於最孤獨的歲月,是滾燙的眼淚結出的果實。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因為家隔得遠啊,一個住南邊,一個住北邊。紅楓鎮也挺大的,碰不到很正常。」
答案呼之欲出。
曾遠林哪敢,嚇得趕緊否認:「誰說的!我怎麼會嫌棄!」
「然後容鸝會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問我是不是利用食憶術去搶銀行了。」
「可不是嘛,姐姐再過幾個月就是成年人了,」黎秧秧滿滿的驕傲,「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提到「男朋友」三個字,語氣都高昂起來,還帶點不易察覺的羞澀,「追了好久才追到手的,可折騰死我了!」
容信恍然大悟:「所以你選擇了小檀山。」
車往北開,白天趕路,晚上休息。
紀爺爺的出現,讓紀之歌的生活發現了一些變化。
容信喘了一下。
兩人便一前一後掛了電話。
心情一波三折,他被磨得幾乎失去理智。天災人禍最難預防,你永遠也不知道意外何時發生,誰能阻止有個萬一。
「怎麼?」
迴避危險是人的本能反應。
從裏面推門走出來一個人,聲音活潑又清脆:「小朋友,進來玩嗎?」
容信洗了個澡,稍微收拾一下就縮進被子里躺著。
阮桎言分不清那感覺是癢還是痛:「走,我們先回去。」
白髮蒼蒼的老人知道孫女的病情之後,差點沒把不負責任的兒子兒媳打死,放話說,之之以後歸我管,你們趕緊滾,別出現在我面前讓我鬧心。
窗外挨著一條窄街,自行車鈴鐺,小孩拍紙牌,大嬸潑水,壯漢罵街,老人家聽黃梅戲,收長頭髮的吆喝……市井百態,好像一一在眼前浮現。
他的指腹因常年修復文物磨出一層薄薄的繭,在她側臉和頸間摩挲,好像軟排筆從一幅珍藏多年的畫卷上來回掃過,清晰地感觸到上面細膩的紋理。
琴行是黎秧秧一個搞藝術的堂哥開的,她經常過來玩。
阮桎言從作坊回來的路上聽到沈家傳來的消息,容信和沈小光不見了。
容信聽到音效,抱著水瓶一點點蹭過去看,他居然在玩手游,簡直不可思議。在她看來,阮桎言這種整天跟古董打交道、忙著怎麼修文物的人,怎麼可能會跟遊戲沾邊?
「要不你先來我這邊?」阮桎言提議。
容信有點小感冒,嗓子發癢。她吸了吸鼻子,飯後半小時已經吃過葯了:「沒事兒,裏面悶,外邊才舒服。」
容信想要揉一揉鼻尖,還要反駁幾句,下巴就被溫涼的兩指一抬起,阮桎言的頭就這樣低了下來。
「這裏還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山清水秀,空氣清新,在這樣的環境下造出來的紙,和在城市裡被污染的水源和空氣中造出來的紙,會有本質的差別。」
落地窗前有張床墊擺放在地上,被窩蓬蓬鬆鬆,還是亂的。阮桎言收拾了一下,換了身衣服出來:「既然你來這和*圖*書麼早,我們也可以早點去小檀山。」
他心中第一次浮現這樣的感覺,想抓住什麼,卻無能為力。
只是這一次兩人不再肩並肩,阮桎言領先一步,牽著她的手。
「到這邊來沒幾天,摔跤倒厲害,已經是第二次了。」
他們置身深林中,雲霧中,朝陽碎金似的光點灑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
身後有人插嘴:「會不會是玩得興起,小孩子忘了時間?」
這是容信第一次,清空一個人的所有記憶。
黑色,惶然,沒有晝與夜。
可阮桎言說了,他不要高效率、高產量,他要精品。
紀之歌在一旁聽著直樂。
容信走在沈小光後面,突然看見林中不遠處有一個人影。
她寬鬆的睡衣肥大,褲腿長一截兒,罩在厚實的被子里行動不便,激動起來往後一仰。
容信看完很緊張,猶豫著問他:「這些東西,你都是哪兒弄來的?」
容信看到了他一生的記憶。
「《夜書所見》,葉紹翁。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
容信莫名被最後兩個字壓得心肝一顫。
她走到一家琴行前,被裡面的鋼琴聲絆住了腳,怎麼也挪不動了。
阮桎言把車裡的東西往下搬,笑著不回答,容信也被問得一窘,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把手裡的毛線帽往男孩頭上一罩:「小小年紀,還挺八卦呀,你叫什麼名字?」
不再對重見光明抱有幻想的時候,她發現了耳朵的存在有多可貴。
容信皮笑肉不笑地朝她揮揮手,您走好,一路順風。
紀之歌說不出心裏什麼滋味,聽荊曉紅扯開嗓門一邊回應他們,一邊又忍不住嚷嚷著教訓幾句。紀之歌等了等,而後笑著說媽你先忙吧。
冬天日落早,天黑得快。
其實,也不全賴地理位置的不湊巧,紀之歌本身,有特殊的原因。
阮桎言說:「下雪了。」她才反應過來。
兩人撒腿跑了起來。
「我爸媽說,這片林子不要走到頭,邱瘋子住在那裡。」
「剛從床上爬起來,忘了。」阮桎言聲音倦倦的,接過她手裡的箱子,帶著她往裡走。
沈家人昨天出去提前買了年貨,堅果和太妃糖裝盤端上桌,柑橘和柚子剝開皮分好了才拿到客人面前。
容信的第一反應是怕他通過某種不法途徑得來的這些,聽他說是個人收藏,終於鬆了一口氣。
容信不屑地「嘖」了一聲,容鸝的原子彈就炸到她頭上來:「再過一學期你可就畢業了,就成一失業人士了,你實習的地方找了沒有?工作找了沒有?男朋友找了沒有?」一出口發現錯誤,立馬改口,「你男朋友是找了沒錯,但你這副不求上進的樣子,怎麼跟得上小阮那種成功人士的步伐?人家早晚會嫌棄你……」
「當然不能怪你,全賴路,」阮桎言從善如流,眼裡帶了點笑,跟逗小孩一樣,「明天扛鋤頭去砸它幾個洞,叫它害你摔倒。」
阮桎言說:「兩者兼有。」
用了點力氣,在他掌心撓了兩下。
紀之歌說:「那我也來!」
氧氣彷彿是稀缺物,被相互搶奪。
「應該差不多。」
「小檀山本身就有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造紙工藝,這裏的人對此有深厚的感情,他們才會用心去做好這件事。
活了幾百年,家裡有點古董很正常。以前用過的鍋碗瓢盆都隨時間升了值,一套絕世的茶具如今能轟動半座薔城。
「那叫不驕不躁。」
容信回房間砰地把門關上。
屋內沒有開燈,只點了根白蠟燭立在窗沿上。光影影綽綽,像是隨時會熄滅。
從江邊回來,紀之歌接到一個特別的電話。
阮桎言鬆開她,見她因呼吸不暢把臉憋出一層薄紅,胸膛里好像有什麼被揉亂了,又被粘連起來。
外面竹林間的夜霧像懸在空氣中團團綿綿的細雪,月光覆在青山上,腳下的路蜿蜒又悠長。
她系好圍巾從房間鑽出去,看見阮桎言站在砌好的柴堆旁,和兩個上了點年紀的老人說話,人手一根漢宮秋。
一切為二的舊水缸做成的洗臉池,石頭磨製成的不規則小桌,竹篾編織的矮椅,牆上掛著花葉的標本,像一幅幅素雅的古畫。
容信回頭懟容鸝:「聽見沒有,你都這麼差勁了,壓根跟不上我爸的步伐,人家也沒嫌你不好。」
沈小光回頭看了一眼,突然緊張起來:「不會是邱瘋子吧?」
「她混日子。」
常待在一起,加上後來紀之歌有心去聽,去練習,自己回家也琢磨著,好像在研究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樂此不疲。從一開始的不太像,到後來的太像,連黎秧秧的堂哥都分辨不出來剛才說話的到底是誰。
「真看不出哈!」容信拍他肩膀,「長得清秀白凈,作風這麼狂野,跟姐姐小時候一樣。」
裏面有道特別的梅花粥。沈媽媽之前聽阮桎言說,跟他一道過來的女孩脾胃不太好,特地為容信煮的。綠萼梅性平,理氣而不傷陰,對疏肝解郁、調節脾肺都有好處,和粳米一道煮熟,撒點白糖,好看又好吃。
阮桎言見她似乎有話要說,在床邊坐了下來。
難怪以前容鸝老罵她,背書跟念經一樣。
上等的青檀皮,和精心挑選的稻草,每一根都柔韌而潔凈,用挑來的山泉水一起反覆浸泡,蒸煮,挑揀,攤曬在山坡的石灘上,日晒雨淋四個月進行自然漂白。
大概是從這時候她對聲音的辨別能力變得十分驚人,百無聊賴中,甚至學著去模仿那些聲音,這變成了生活里唯一的小樂趣。
容信喊:「你慢點兒,別摔著!」
老館長也來過他這裏,第一反應跟容信差不多。
容信小心翼翼地貓著腰在桌前盯著一副圍棋看,裡頭的白子像用玉磨出來的,瑩瑩有光,黑子不知道是什麼材質。
「個人收藏。」
大家聽阮桎言剛才那麼一說,誰也不敢怠慢,心想那姑娘應該就是阮先生的心上人了。
容信在沈家的屋子裡烤火、煮茶喝,身上暖洋洋的,看外面的太陽出來了,也想出去走動走動。
他們內行人有句老話,叫修文物不玩文物,唯獨阮桎言是個例外。
過了一會兒,阮桎言敲門進來。他手上拿著一個透明的長酒瓶遞過去,裏面裝著熱水,上面用暖白色的毛巾卷了幾層。
沈媽媽正急得團團轉,見他來了,忙迎上去說:「下午兩人一道出去玩,我交代了小光快吃晚飯和圖書的時候就帶姐姐回來,到現在兩個人都沒回,老沈已經出去找了……」
說到這裏,他心裏不比容信輕鬆,深深的后怕攀緣著心臟,但依舊冷靜地跟容信分析:「但他之前有過將你打暈關起來的舉動,說明他對你而言就是一個危險的存在,你是在想辦法保護自己。再者,吃掉了他的記憶,對他來說或許是件好事。」
大起大落,便是這個滋味。
光頭小男孩也發現了容信,好像發現了新大陸:「姐姐你是誰?阮叔的女朋友嗎?」
屋內整潔乾淨,因沈小光的媽媽會定期過來打掃,也沒落多少塵。
他倏然發現,自己大衣里的襯衫上,粘著冰冷的汗。
這次尋人,幾乎出動了小檀山大半以上的人力。
沈家一家五口,還有端著飯碗過來湊熱鬧的鄰居,都對容信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小光,後面那個人你認識嗎?」容信小聲問沈小光。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阮桎言卻明白她在說什麼。
容信手邊杯子里的水剛淺下去,她又提著壺來給滿上,往裡面溜了幾顆棗子,說對身體好。
幾乎在同一時間,茅草屋的門被踹開,阮桎言和一幫人擁了進來。邱瘋子立即被幾個村民制伏,強按在地上。
阮桎言跟著過去,從樹林間穿過,不時有半人高的灌木和白茅草窸窣地擦過衣角。
唯有靠耳朵去聽。
他是家中的第四個兒子,早產兒,生下來常犯病,家裡拿不出看病的錢。他三歲那年,被扔過兩次,卻又奇迹般地自己從山裡爬回來,自后倒是健康活了下來,只不過依舊與父母兄長都不親近。個中酸楚,外人難以感同身受。
容信問:「你是去度假啊,還是去工作?」
阮桎言眼神揶揄,亦真亦假道:「這要視具體的分手原因而定,看哪方先違約,哪方先出軌。」
「主要是為了修文物。」阮桎言耐心給她解釋,「好材料稀缺,是當下文物修復師遇到的難題之一。沒有材料,再巧的一雙手,也沒辦法把缺了一角的畫補全。
容信跟在阮桎言身後,沿著一段長長的木階往上走,進去了才發現裏面更像是一間原生態的別墅。
「好啊。」
阮桎言穿著一身家居服從裏面出來,腳上踩著布拖鞋,比平常襯衫西褲的打扮看上去多了幾分隨性。
兒子也沒養活,還沒過十歲,一起掉到河裡淹死了。
紀之歌終於可以拄著盲杖自己出門那天,咧著嘴站在路口傻笑了半天,別人誤以為這小瞎子還是個小傻子。
放下車窗,凍得要命,她仍伸手去接,指尖只有重重凜風穿過。她趕緊又縮回來,抖了抖:「冷死我了。」
她和容信一樣,十年前在紅楓鎮生活。
第二天傍晚,開始無聲無息地下雪。容信一邊靠在車窗上打盹,一邊聽著廣播,忽然看見外面細小的顆粒,像浮塵,又像破棉衣里抖落飄出的絮。
「這裡是你的地盤吧?」
容信后脖頸疼得有些麻木,僵硬地從草堆上坐起來。屋裡只有她一個人,冬夜裡的冷風在窗外鬼哭狼嚎,聽得人背脊發涼。
阮桎言把她拉起來,嗓音裡帶著調侃:「摔得這麼開心?」
沈小光十分信任容信,又接著說邱瘋子:「有的人說他瘋了,也有人說他其實沒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瘋沒瘋。」
「不是西館,我給你發個地址。」
她躺在一張單人床上,睡到昏天暗地,睡到不願意醒。空氣里泛著沉甸甸的潮氣,好像還有些微的霉味揮之不去。
他們在第三天清晨到達小檀山,外邊的空氣像從冰窖里滲出來的,冒著寒氣。
容信點頭:「我不說。」
當時沈小光逃了,只剩下容信,她不知道邱瘋子要對她做些什麼。
竹林后,茅草屋。
她嗓子快啞了,只招來林中的風和夜霧。
「行啊,我都可以。」
畢竟這是阮桎言頭一次帶人來小檀山。
紀之歌在醫院一直等不到眼角膜,有一天,黎秧秧對她說:「小朋友,等我走的那天,就送你一份禮物。」
紀之歌被牽到座位上,黎秧秧給她彈奏《致愛麗絲》,談完不好意思地笑:「我其實也就會彈這麼幾首。」
「假男女朋友分手時會有分手費嗎?」一不小心問出了心裡話。
容信抱著瓶子,不燙手,但很暖。她用被子裹著全身坐起來,只露出一個頭在外面,往裡挪了挪位置。
「三年級。」沈小光跪在地上翻箱倒櫃地找寒假作業,作業本不知道被他塞進了哪個犄角旮旯。
「那我跟你去吧。」
這樣的故事,聽起來讓人唏噓。
整套工序繁複而瑣碎,耗費時間長。
因何而惴惴不安,
後面的事,和沈小光說的大致沒差。
容信全身發冷發顫,想回應他,但發現自己的聲音全卡在喉嚨里發不出來,只得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
「她不求上進。」
車停在一棵大樹下,路口有個光頭小男孩在等他們,沖那道身形修長的黑色背影大聲喊:「阮叔——」
可紀之歌看不見,黎秧秧有時笑著卻在流眼淚的樣子,伏在鋼琴上,已經痛得直不起腰,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紀之歌只是覺得,黎秧秧家的家教好嚴,每天只准她在琴行待兩三個小時,就會派人來把她接走。
容鸝把宿舍樓門一鎖,心都飄走了,回家鞋還沒換就鬧著吵著說要跟曾遠林出去旅遊,好好放鬆一下,過甜蜜二人世界。
外面的世界飛速向前發展,一切都以高效率為標準,漸漸,這種手工作坊勢必要被淘汰。老闆虧不起,捲鋪蓋走人,作坊停工,當地人的經濟來源被斬斷,不少年輕人開始背井離鄉,去外地謀生。
容信見沈小光表情嚴肅,又真的帶點懼怕,就跟他照著原路返回。看了看時間,也快到吃晚飯的點,不一會兒天就要黑了。
他把她背了起來。
容信趴在他背上,臉頰貼著他的肩。走了許久,她恢復了點力氣,往上攀了攀,摟緊了他的脖子,溫熱的鼻息貼近他的耳邊:「我沒事的。」
手電筒射出慘白的光源,照見前方逼仄的山路和夜裡鬼魅般的雜草野樹。太陽落山之後,山裡的氣溫明顯地在往下降,呼吸間帶著森冷的寒氣。阮桎言什麼也沒說,快步趕路,去了沈家。
房間內只有一扇窄小的窗,被幾根木棍隔開,容信試了試,僅容她一隻手穿過。身邊除了稻草沒有和圖書別的東西,蠟燭也只剩下一小截兒,頂多再撐五六分鐘。
她很冷,身上的棉外套彷彿只是一件薄秋衣,根本無法禦寒。
到底還是個沒滿十歲的孩子,原本是要跑回去喊人,結果太急了忘記避開鋪著茅草的捕獸坑,掉進去摔斷了腿,哭得眼淚鼻涕直流,上氣不接下氣。
「啊——啊——啊——」
不知道沈小光那邊怎麼樣了?
笑得眼睛都眯成一彎月,笑得露出白白的后槽牙。
邱瘋子一步步靠過來時,容信做出了一個決定——吃光他的記憶。
他抓了抓光頭,像很困惑,又把毛線帽戴好,跟容信講從大人口中聽來的故事。
她一摔,就被人抓住了腳後跟,前面的沈小光也停下來,焦急地望著她。
像天將入夜時的風入松林,先帶起前排枝丫搖晃出輕微纏綿的動靜,逐漸風勢增大,不知不覺,浩浩泱泱席捲了半座松林。
她們之間並不認識,到了大學因為參加同鄉會才有交集,逐漸成為好朋友。當時容信還很詫異地問:「你也是紅楓鎮的?為什麼我們從來沒見過?」
她用身體撞了幾下,門框上的灰土一線一線往下掉,屋子看起來搖搖欲墜。
阮桎言等她情緒慢慢穩定下來,輕聲開了個玩笑:「不是每天跑八百米嗎,怎麼沒派上點用場?關鍵時候還沒小光跑得快。」
唉,出了一口惡氣,結果被塞了滿嘴狗糧差點噎死,更氣了。
很苦很苦,味道像一碗放餿了好幾年的中藥,她吃十包牛奶糖都緩不過來。
小檀山沒別的,山山水水美不勝收,邊走邊看,大飽眼福。沈小光在溪邊撿了根樹杈,說是他的打狗棒。有的人家家裡養了狗,拴在院子里,朝他們直叫喚,沈小光就揚揚手裡的打狗棒,做出一臉兇狠的表情,還敢威脅狗。
阮桎言也不阻止。
視線中一片猩紅,轉瞬變成漆黑,此後的路也一樣。
竹林中一條小道九曲十八彎,落了的竹葉嵌在土裡被踩成了泥漿。
「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這樣一來,他的人生就變成了一張白紙,上面什麼也沒有。」
十年前的紀之歌在一間小屋子裡度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光,她根本沒有辦法,接觸到外面的人和世界。
「嗯,不想去就不去了,在家多吃點甜的。」
大家心上彷彿壓著一塊巨石,終於卸下,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阮桎言掏出手機,滑了幾下。
他聲音低沉,帶著天然的安撫人心的良效。
「這次吃的記憶太苦了,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
順著山道往上走,路上結了霜,容易打滑,容信一不留神摔了個屁股墩,一時坐在地上沒反應過來,愣了兩秒,反倒仰著頭哈哈大笑。
他說:「姐姐你別怕。」
住處是一間夯土小屋,臨靠一棵古橡樹而建。屋頂上鋪著層層茅草,上面好像還凝著冬晨的白霜和細雪。
因他愛她
一個星期後,容鸝跟曾遠林出發飛南半球去了。曾遠林對容信有些愧疚,把孩子一個人丟家裡不道德,但容鸝說死丫頭一個人在家說不定更自在,別管她。
容信這才知道,原來阮桎言除了西館,還有另外的住所。
「你除了學動物叫,能不能模仿別人的聲音?」紀之歌跟著說了一遍,仿的是黎秧秧的音色,還不太像,但語調差不多。黎秧秧的聲音比紀之歌更亮、更脆一些。
「找到了,找到了——」半晌,另一隊有人跑來傳信。
「而用機器新產出的紙張卻少有符合要求的,用一張機械造出來的紙填補在一幅擁有千年歷史的老畫上,怎麼會契合?所以裱畫室的師傅有時候為了得到一套滿意的紙,要跑遍全國各地,還得四處求人,討價還價……」
「有人嗎?來人啊——」
阮桎言打斷她的這個假設:「你沒有做錯,你不能判斷他接下來會做什麼。」
吐出的煙圈融入未散盡的晨霧裡。

06

「這能怪我嗎?」容信也很氣。
小孩子不經誇,一誇就來勁,張口又背:「《望天門山》,李白。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容信又想起他家裡的那些古董,原來她的假男友是個深藏不露的大佬。
過兩天,按照之前說好的,容信收拾好東西等阮桎言來接。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結果她上午就無所事事地在家裡等著,無聊到想撞牆。
沈小光不太好意思,用力把作業擼平整,往上壓了一本《新華字典》。
容信誇他:「不錯不錯,沒錯一個字。你媽還說你語文不行,我覺得挺好。」
「可以這麼說。」
娶妻、生子,斷手之後,他遭妻子背棄,找不到工作。遇人不淑,被帶入歧路,過刀尖舔血的生活。兒子溺水而亡那天傍晚,他還在老巷子里跟人打架拚命,滿臉的兇狠猙獰,滿頭的血。
容信給沈小光輔導了一上午的作業,下午沈小光帶容信出去轉轉。
她看著他的樣子覺得有趣,小孩子背書好像都特別正經,從頭到尾,一個字不漏。平平順順,語氣生硬地背下來,不會有什麼起伏。
跟在他身後一道同行的有四五個中年漢子,原本在閑談,氣氛陡然沉寂下來,誰也沒再發出一聲笑。
阮桎言見她跟個小孩一樣,勾唇笑了笑。
她想吃掉他腦中那些令他痛苦的記憶,化解險境。但是這個人一生都不幸,她不知道選擇哪一塊區域。看他步步逼近,情急之下,竟囫圇吞棗地吞掉所有。
她前前後後把屋子逛了一遍,阮桎言還在歸置東西,只聽她不時發出讚歎聲。
沒過多久,一地的果殼。
兩頭都靜下來,母女倆好像再沒有別的話要聊。
容信打開木窗,俯瞰滿目的森林,小檀山如同半隱在白茫茫雲霧中的仙境,美得有些縹緲而不真實。
「你再送給你爸當生日禮物,他不是喜歡下棋嗎,一定會喜歡的。」
「忘了吧——」
肆無忌憚的風來來回回地貫穿,像個愛捉弄人的山鬼。四周回蕩著容信和沈小光的名字,但遲遲沒等到一絲迴音。
前方已經聚了有幾個人,正在把沈小光從捕獸坑裡救上來。
「我覺得挺好玩的。」看出了容信的疑惑,阮桎言說。
阮桎言走到容信面前,見她縮在地上小小的一團,自己蹲了下來,聲音里包含著太多和圖書的不確定:「容信?」
他這麼一說,容信氣消了,心裏只剩下不好意思。
容信一聽就炸:「你才是豬!」
小區里幽靜,一路上沒碰見半個人,花木倒旺盛,可惜到了冬天顯得有些蕭條。拐了兩個彎,又沿著小徑走了一段,才到地方。
她看不見,整日整夜待卧在家中。父母白天外出打工,各有各的要忙,只得鎖好鐵門,叫她安生待著別出去。
於是阮桎言陪她散散步。
不知道容信話中的哪個字眼刺|激到了那人,後頸被重重一擊。她被人拖進了這間茅草屋。
這次沒人抽查,沈小光倒是背得很暢快,一邊蹦蹦跳跳一邊背詩。容信折了把枯黃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惡作劇地伸到他下巴尖撓了一下,逗得他直痒痒。
容信被他駭然的語氣弄得心裏發毛,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什麼情況,但腳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變得越來越快。
容信還要再往前,被沈小光拉住了:「姐姐,我們別再往那邊走了。」
紀之歌撲倒在床上,卷進被子里,像蠶蛹一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她不願意回憶且已經過去許久的往事在一通電話之後,如漲潮般湧上來,讓人避無可避。
坐在火盆邊,木炭上猩紅的火光忽明忽暗。容信翻了翻三年級的語文課本:「你會不會背詩啊?」
沈媽媽自從知道容信是薔大的學生,就把她奉為學神,三番五次拜託她給沈小光輔導輔導語文。
邱瘋子四五十歲才回小檀山,爹娘均已不在,埋在哪塊山頭都不知道。爹娘死的時候,他沒有回來上過一炷香。頭上還有三個哥哥,各自成了家,也不認他。他就一個人住在竹林後面的茅草屋裡,不常出來,也不跟村裡人說話。
過了會兒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被綁起來,能夠自由行動,只是走起來手腳發麻,快不起來。好不容易挪到門邊,門是上了鎖的。
沈媽媽喂完雞一進門,聽見讀書聲,說還是容信有辦法,以前讓小崽子背篇課文就像要了他的命,現在服服帖帖的。
可在醫院排隊等著捐贈的眼角膜動手術的人不僅多,而且比他們富裕,不用為之後的手術費發愁。
「不怕我圖謀不軌?」
阮桎言朝容信招了下手,又自己朝她走過去。
放寒假后,熱鬧的薔大校園又沉寂起來。
「以前有舊市場,運氣好的話,可以淘出來一些舊紙、綾絹,用來補畫最好。後來慢慢地,這些舊的材料被用盡了,越來越少。上頭也管得嚴了,不準再『以舊補舊』,因為那些舊絲帛和絹紙也都是文物……
兩人聊著聊著,琴行門口駛來一輛小轎車,來接黎秧秧回家。

01

阮桎言刷指紋開門,容信探頭進去看見客廳里的那些古董,嘴巴張成一個誇張的O形:「哇——阮先生,你家是博物館嗎?」
從傍晚傳來她和沈小光不見了的消息出去尋人,找到沈小光時卻沒發現她的身影,欣喜之後又落空,聽小光說她被邱瘋子抓走後一瞬間心髒的緊縮,再到終於找到她時的萬分慶幸。
家裡只剩她一個,她一般有三種選擇:去找阮桎言,去找紀之歌,宅家裡。
「她能當上宿管,還是你給她找的關係。」
先是非常小弧度地張嘴,聲音輕得像浮塵,漸漸加大分貝,也同樣無人回應。
荊曉紅想了許久,問她有沒有找男朋友,可靠的話今年帶回家看看。紀之歌沒說好與不好,那頭傳來家長里短的聲音,有男人在詢問襪子在哪兒,處於青春期變聲的男孩啞著嗓子問球衣幹了沒。
「怎麼出來了?還咳不咳嗽?」
完了就換紀之歌給黎秧秧模仿鳥叫、狗叫、貓叫,黎秧秧拍手叫絕:「小朋友你怎麼這麼厲害呀。」

05

「阮先生。」
她起初沒有在意,以為只是住在附近的過路人。
他還沒問,沈小光抽噎著,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姐姐……姐姐被邱瘋子抓走了……」
黎秧秧是紀之歌做夢都想成為的那種女生,從家庭狀況到她本身,彷彿找不到一絲缺憾和不如意。
「等一下——」
尋常人家的小菜擺了一桌,顯得十分豐盛。
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他會因一個人提心弔膽,因她而惴惴不得安?
直到阮桎言出現。他重新出資撐起這間手工作坊,並翻新擴大了一倍,但依舊沒有引用先進的造紙設備和機器,這裏造紙還是得靠人親力親為,用汗水,花心血。
自從爺爺來照顧她之後,她的生活發生了一些改變,比如可以出門了。老人一手拄著拐杖,一手領著她,一小步一小步耐心地走。爺孫倆不知花多少時間,走多少遍,直到把家附近的路摸透了。
這就是紀之歌與黎秧秧相識的開端。
邱瘋子這人,據說是小檀山最早出去的一批人,在外面上過大學,討了外地媳婦,在異鄉安家落戶。結果在機械廠打工,被機器卷進去一隻手,媳婦嫌棄他殘廢了,帶著存摺跑了,留下邱瘋子一個人養兩個兒子。
阮桎言走過去往裡一看,只有沈小光,沒看到容信,一顆心頓時迅速往下沉,剛稍微鬆懈的情緒又變得緊繃起來。
沈小光藏不住話,跟容信說起住在竹林後面的神秘人:「大家都管他叫邱瘋子,我其實也沒見過,平常都不太過來這邊,因為我媽不準,被她發現了要被揍得屁股開花。等下我們回去了,姐姐你千萬不要跟我媽說啊……」
溪澗流水聲潺潺,枯萎的草叢中卻盛開著幾團黃色的小花,路旁滾落著棕黑色的杉樹球。
她在琴行門前站了許久,等到裏面的鋼琴聲停了還捨不得走。
之前和沈小光從竹林折回時,容信看到一個人影,她以為只是過路人,卻發現那人朝他們走過來,一直跟著他們。

04

「據說它的身體是熊的,鼻子是象的,眼睛是犀的,尾巴是牛的,腿是老虎的。技能跟你差不多,能夠吃掉人的噩夢。」阮桎言停頓了兩秒,望向容信,話中有話,「乍一看,其實就是個粉紅色的小豬。」
容信指著容鸝,問想當和事佬的曾遠林:「爸,你嫌棄她嗎?」
容信打量阮桎言,一標準的人間極品,再低頭看自己,一不修邊幅的窮學生:「嗬,您和*圖*書還能圖我什麼呀?」
就這樣一輩子,不會再有希望,不會有光。
容信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地聽著。房間的燈光很柔和,綢緞一樣平鋪在地板上,她的眼睛盯著素凈床單上的某一個點。
十年前,琴行在紅楓鎮上還屬稀有物,跟古董店一樣稀缺。前陣子路過,爺爺還特困惑地問:「玻璃牆後面的鋼琴和二胡我認識,但是牆角那裡,跟一把大弓一樣裡頭穿著幾根弦的那東西到底是個啥?」
紀之歌也好奇。
這三種選擇里,她漸漸偏向于第一種,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跑西館的次數確實太多了。西館的大師傅、小徒弟全認識她:「又來找阮老師啊——」
「你讀幾年級呀?」容信問。
容信見邱瘋子背上的背簍里有把長柄的鐮刀,不敢冒險讓沈小光過來幫忙,朝他吼:「快跑!趕緊回家!趕緊回家找人來!」
她們約定好,明天還在這裏見。
紀之歌一早猜到結局,十二歲的女生比爺爺還堅強,笑著說那我們就慢慢等吧,總能等得到。
仔細看,確實也沒有多少生活的痕迹,可見阮桎言並不常來。
「我當時很著急,又害怕,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容信神情糾結地望著阮桎言,「也有可能,他當時並不會……」
「你冷不冷啊?也不知道穿個外套出門,大冬天的。」容信拖著行李箱咯吱咯吱地朝他跑過去。
兩個人的東西沒花多少時間就整理完了,沈小光來喊他們去他家吃早飯。
灰色的毛線帽上墜了兩個毛線球,男孩的臉清清秀秀,襯得還挺好看。容信一誇,他臉唰地就紅了。
「山上氣溫很低,衣服帶夠了嗎?」
沈媽媽立馬否決:「小光自從被我狠揍過一頓之後,絕對會回家吃晚飯的,不敢在外面野。再說現在天都黑了……」
容信轉頭,望著他亮得發光的腦門打了個哆嗦,心想腦袋不會被凍壞嗎?
容信笑:「我不怕,我跑得可快了。」
他轉身,跟一個年長者說:「把能叫上的人都叫上,勞煩大家幫阮某這個忙。我家丫頭膽小,應該不是貪玩不回家,怕是走丟了。」
「小朋友,我今天得回家了,明天這個時候還來。」
容信嚇得攀住桌沿,差點往下一跪,直搖頭:「不用了不用了。」
黎秧秧十七歲,比紀之歌大,老喜歡小朋友小朋友地叫她,好像自己已經是大人了。
他們一跑,邱瘋子就開始追。
手機屏上顯示的是遊戲里的一個小靈物——食夢貘,不時晃動著尾巴,樣子有幾分可愛。
由淺入深的一個吻。
等沈小光終於剎車停下來,已經離她好一段距離。沈小光又重新跑回去,跟她一道走,精力十分旺盛。
沈小光頭上還戴著容信那頂帽子,遇到下坡路,他就一路碎步小跑著往下沖,越到後面,速度越快,腦袋上兩個毛線球跟喝醉了打鼓似的,亂蹦躂。
玩文物的人,看著館里那麼多從全國各地甚至海外運來的好東西,再恪守自身,嚴於律己,到後面難免會動歪腦筋,心裏起邪念。可阮桎言不同,因他自己就是件五百多年的「老古董」,他看得太多了,這些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件件普通的器物,喝茶用的,盛飯用的,烤火用的,照明用的……
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床頭,後頸還有點酸麻,忽然感慨似的說:「我以後不去擺攤幫人解千愁了。」
這些事,是容信從沈小光和沈媽媽口中聽來的。阮桎言這次來小檀山,估計主要也是為了驗紙。
黎秧秧對紀之歌豎起大拇指:「真是絕了。」
月亮從雲后露出了臉。
「嗯?」
小檀山是造紙的地方,山裡有一家原始的造紙廠,養活了這一小片的當地人,但也曾一度讓他們陷入絕境。
她嘿嘿乾笑兩聲,兔子似的溜進門。
她心裏有許多擔憂,但是都藏著不說,積極地配合檢查,配合用藥。
「我聽小光說,你每年都會來小檀山一趟……」容信跟阮桎言閑聊,「小檀山產的紙,你用來做什麼?」
容信拍拍褲子,轉頭看了看,黑色的牛仔布料污漬也不明顯,有點濕而已。她也不在意,繼續興緻盎然地和阮桎言瞎逛。
容信背脊綳得筆直,手不知往哪兒往。呼吸間嗅到對方身上好聞的木料,被蠱惑一般,唇齒間輕輕地回應。因她毫無經驗,毫無章法,只得輕輕地啃他的唇。
在沈小光面前吹牛說姐姐跑得很快的容信穩定性不太好,一路磕磕絆絆,最後還是被擋路的枯樹枝絆住了腳。
於是他鉚足了勁讀書,衝出大山。
「沈小光。」
容信那時候猜想,邱瘋子今天之所以跟在她和沈小光後面追,多半是因為沈小光跟他記憶中的兩個兒子很相像,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
阮桎言站在屋門口,檐下一盞燈懸在上方,昏黃的光映在他側臉上卻彷彿泛著白,石膏雕塑一般,臉上看不出情緒。
荊曉紅已經許久沒有聯繫過她,破天荒地前來詢問她在薔城過得好不好、辛不辛苦、有沒有生病之類的。紀之歌說她很好,一點兒也不辛苦,身體健康。
一群人兵分兩路。
因何而提心弔膽,
計程車司機把車停在一小區門口,容信下車后第一眼就看到分駐在兩旁的兩棵巨大而醒目的橡樹,枝條朝中間伸展,搭建成一道天然的綠色拱門。
公寓內極簡,四面的牆壁打通,組成一個大空間,跟床一樣大的木桌和地板上,各種銀盤、銅鼎、木屏風、瓷器隨處可見。與其說這兒是住所,倒不如說更像一間大型的藏寶閣。
「怎麼了?」
阮桎言問:「喜歡嗎?送你啊。」
小檀山生產出的紙也不向外輸出,不謀利,歸他個人所有。這裏的手工作坊維持十幾年前的造紙方式,用漫長的時間和功夫造出有溫度的老宣紙。
她與黎秧秧之間,自來熟,且投緣,才認識沒半天就開始無話不談。
紀之歌回應她一聲響亮的豬叫,黎秧秧笑得喘不過氣:「你除了學動物叫,能不能模仿別人的聲音?」
阮桎言給姜槐放了假,自己過兩天也要出一趟遠門上小檀山,見容信一留守兒童獨自在家怪可憐的,就問:「要不要跟我去山裡住幾天?」
去年夏天,有放牛的老伯看見他在池塘邊上大哭又大笑,漸漸傳出來,大家便說他瘋了……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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