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網上搜、谷歌地圖上看,到處慢慢找唄。實話跟你說,我從過年的時候就開始策劃這件事,到處踩點了。」
於是這個周末,老朱開車載我去了日化廠遺址。市郊有一片低緩的山地,供應全市用水的雙子河緩緩從山腳流過,森林公園就開設在依山傍水處。不過公園去年才剛落成,部分配套設施還沒有建好,遊樂場區、度假別墅區都在建設中,因此周末都沒多少人,工作日更不用說了。
這天的龍蝦與燒烤我沒吃幾口,肚子空空回到家裡,卻不覺得餓。這個突然接到的新任務給我打了一注雞血,讓我走路都帶風,猛然活泛了。睡覺之前,我找出體重計稱體重,然後喝牛奶、貼面膜,滿心打算著要減肥、健身、護膚,把自己提升到盡量接近「仙女」的狀態。雖然只是個小孩子的遊戲,我要賣上十二分的力。
大學時的舊衣服幾乎都丟棄完了,但那條裙子還在。事實上,我每年都會把它重新翻出來,看一看,比一比。不是為了檢驗身材,純粹是為了重溫那個美滿的時刻。那種一切都無可挑剔、一切都正正好的喜悅,我從小到大體味到的次數屈指可數。因此我像珍惜一個易碎的夢一樣珍惜著它。
老朱知我心事,便不多說,一扭鑰匙打著了火。他先送我回家,在樓下停了車,笑道:「我給你發個一千塊的紅包吧,你扮仙女應該要買點衣服之類的。」
「是啊,那時候工廠有錢,這樓蓋得質量很好。你發現沒有,都幾十年了,這些牆體竟然都沒有怎麼開縫。你看這邊上,有個挺復古的鐵樓梯,我上去踩過,雖然顫顫的,但是牆壁每一個接頭的地方都做得很堅固,欄杆生鏽也不厲害,說明用的原料質量好。」
「也不一定要現買啊。我有好多裙子,我找找有沒有合適的,還有你發的那張照片上的裙子,可能還在呢。」
我洗了個澡,儘力隨著熱水的沖刷擯除那些無意義的沮喪情緒,然後敷張面膜,坐在電腦前開始翻查資料。我找了許多適合小女孩的主題房間圖片,挑出幾張比較滿意的,發給老朱,道:「把小屋的牆壁刷成淡粉色怎麼樣?各種配飾玩具以白、粉、香檳色為主,再在一些角落點上蠟燭,應該會有溫馨和神秘的感覺。」
「不用!」我立刻搖m•hetubook•com.com頭,「衣服我自己準備就行了,其他的找你報銷。」
「芭比娃娃,小豬佩奇,喜羊羊,哆啦A夢,」老朱報出了一連串,「只要不是有暴力的那種動畫片,她就喜歡。」
「既然我是小屋的主人,那我在裝修的時候肯定要把把關么?你不願意?」
「為了小孩,你也真是拼了。」
「主要是這個小屋怎麼布置是個問題,我又沒什麼審美……」
「可以啊。」
隨後我們在周圍也轉了轉,打探了一下整體地形,便準備打道回府。回到車裡剛坐定,老朱便向我連連作揖:「辛苦了呀!讓你幫我這麼個大忙。」
「看來以後我出門一定要反鎖。原來沒反鎖的門,就跟沒鎖是一樣的。」
「行,那我就準備開工了。第一步,我先要把它打掃乾淨,然後買一桶漆,把牆面重新刷一刷。對了,這個房間還有個問題比較棘手——它沒燈。我估計這整棟樓都沒電了,你說怎麼辦?從哪裡弄電源呢?要不要借個發電機?」
其實我並不介意他的計劃宏大。說實話,老朱的《藏寶計劃》還挺吸引我的——市郊有個新開發的森林公園,距離公園不到一公里處,就是我市七八十年代很繁盛的國光日化廠的遺址,老朱去那裡踩點了幾次,覺得地形複雜又安靜,許多地方曲徑通幽,一看就覺得裏面另有桃源。他已經初步鎖定了日化廠辦公樓側面一間半地下室,覺得大小合適,位置有隱秘感,環境也比較乾燥,不至於在六月份蚊蟲滋生太多,一切條件都適合用來布置為生日小屋。
「那我再想想。」老朱回道。
單面辦公樓,每一層都有長長的向陽的走廊。我數了數,一層有十五間辦公室,道:「房間挺多的嘛,看來當年有不少領導。也是,畢竟曾經效益那麼好。」
因為除此之外,我也無事可做。庄小天還有三個月才會回國,我現在也不必向他父母或我父母攤牌;過兩天我就要上班,不過那些人事與工作都早已熟慣。成年人的這些事讓我感到疲倦而混沌。我想做夢,想有些事能無關利弊得失,只勾起我單純的好奇與嚮往,像一團會飛的可愛的小雲彩把我籠罩。就像我第一次坐國際航班落地荷蘭,興沖衝要把小時候在西方童話里讀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美景都要看個遍的心情一樣。那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做夢。
跟著老朱出門逛了半天,我的心情還不錯。然而一回到家裡,關上門,舊日的氛圍立刻又一股腦裹回來。這房間,傢具,空氣的味道,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它們是無辜的,可因為它們曾經目睹我太多崩潰的時刻,如今隨時都在提醒著我那些時刻的存在。我有點兒厭倦,想到一個新的地方去,見識新的人,誰也不要認得我,追問我的年紀與婚姻。
「還行嘛。」我說。
我站在門口向內瞅了瞅,發現不用進去也能一覽無餘。小小一間正方形空屋,大概一個奶茶門店大小,地面積了一層塵灰,牆面有點臟污,不過整體還不算破敗,拾掇拾掇也是個能待人的地方。
「噢,行啊。」我只是一個建議,結果老朱就答應下來,看來這個男人在審美上真的是毫無主見。
日化廠的大鐵門上著鎖,還有一圈灰色圍牆,不過有個小鐵門沒有上鎖,圍牆也有好幾處已經坍塌,或莫名其妙開了個大洞,和沒有也無區別。部分圍牆內的平地被開成了小菜地,大約是周圍居民的勞動成果,廢物利用,種些小菜自己吃,倒也免得浪費土地資源。只是附近居民不多,這些菜地跟工廠的佔地面積相比,也是滄海一粟了。
「哇,真的很有時代氣息啊。」我感慨,「你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現在衣服都貴得很,讓你自己買,我心裏不踏實。」
「辛苦什麼呀,這跟玩兒似的。」我笑道,把頭靠在椅背上,「說實話,這一陣子心情糟透了,也只有想到給小儀過生日這件事,能讓我稍微輕鬆一點。」
「你要幫我布置?」
「嗨,這還是原來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寢室長教我們的。每次忘了帶鑰匙,就拿水卡這樣捯飭一下。其實開鎖的原理很簡單,只要把鎖舌推進去,門就開了。」
「哦對!那條裙子就挺合適的,你找找看吧。如果要重新買,一定要跟我說啊,不能讓你花錢。」
當然我不能。普天下只有這裡是我的安身之所,無論多麼厭倦,我也要愛它。我在觀音像前坐下,點一支檀香,在觀音慈悲而旁觀的眼神中休息了一會兒,心裏不知怎麼有點亂亂的;後來,我終於反https://m•hetubook.com•com應過來我為什麼會心亂如麻,於是站起來,走到卧室里,打開衣櫃。
「老朱,要不是跟你挺熟了,我真不敢跟你到這裏來晃。」我嘖嘖兩聲,「一年沒見,你連做賊的本事都學會了!」
「好吧,不過我會盡量給你省錢的!」我笑了,擺擺手下了車。
「有些東西還是以前的好啊。」我低聲感嘆,有些一語雙關。
「我看中的房間就在這邊,你來看。」老朱領著我走到樓房側面。鑲在外牆的鐵質樓梯上通二三樓,下通地下半層。之所以說是「半層」,是因為通往地下的樓梯只有幾級,盡頭是一扇小門,顯示裏面有個房間。從房間海拔來說,大約一半在地面上,一半在地下,採光尚可。老朱走到門口,晃一晃門扇,是暗鎖。
我思忖一會兒,「借個發電機不現實,用蠟燭吧!小儀到時是白天過來,本來就有陽光,再在角落點幾根蠟燭,就足夠亮堂了。蠟燭也比較有氛圍,不容易穿幫。之前裝修我們就白天過來,我想你也不會大半夜在這裏裝修吧?」
「聽起來有點意思。」
「反正現在它就暫時歸我了。用它兩個月,等小儀過了生日就給它恢複原狀,神不知鬼不覺。」老朱走出來,把門重新帶上,拍拍手說:「你覺得這裏可以是吧?」
「你要想好啊。定下主題,我們就要採購各種裝飾品了,到時候再改就不方便了。」
「也不難呀,」我興緻盎然地說了起來,「你想,這其實就是布置一個主題房間,跟主題咖啡館、主題奶茶店、桌游店差不多,而且可能還簡單一些,因為地方小,又只要照顧一個小朋友的感受就行了。我們可以在網上找一些類似的圖片參考著,該買的買,該布置的布置。你女兒喜歡什麼風格的玩具?」
工廠里林木幽深,宣傳欄幾乎埋沒在灌木叢中,禮堂旁邊延出一條游廊,盡頭是一座小亭子,當然,現在游廊左右的草木已經深得無法下足了。幸而一條主路雖然有點坑坑窪窪,還沒有被植物佔領。繞過廠房,視野里露出一棟板板正正的淺灰色三層小樓。老朱說:「這大概就是以前他們領導辦公的地方。」
散會後,我打開文檔大概掃了兩眼。嗬,沒想到老朱的計劃還挺宏大。我問他:「你這是要大興土木呀?」
「不用鑰匙,m.hetubook.com.com看我的。」老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信用卡似的小卡片,從門縫裡用力塞進去,上下滑動,沒幾下,門就開了。
繞過森林公園,車開大約五分鐘,穿過一座小橋,就能看見夾在兩排梧桐樹中間的日化廠大門。據說在我們父母輩年輕的時候,這家日化廠生產的洗衣粉暢銷半個中國,能在央視投放廣告。然而時代更迭毫不留情,僅僅十來年時間,便不可挽回地蕭條下去,最後宣布倒閉,設備被其他工廠廉價買走,工人也都作鳥獸散。當年笏滿床,現在僅剩下這片人跡罕至的遺址,早幾年就聽說政府要把這一片推平,蓋成設施一流的全民體育館,不過不知道為什麼,至今沒有施行。
我還沒打開,光看這名字就撲哧一聲笑了。在沉悶的會議室里,這一聲笑像鯉魚跳死水,惹得領導多看了我一眼。
不記得高中還是大學時,收到某個男同學的情書,裏面寫了一句:「你在我眼裡是完美的。」我沒有回復他。縱然那時我心高氣傲,也知道人是不可能完美的,人只能盡量創造完美的時刻。正因為如此,完美總是稍縱即逝,因為它架空于太多變數之上,需要太多概率的重合。
「你女兒口味還挺正常的嘛,」我已經開始忍不住思考小屋的裝修風格,「這樣我們布置小屋的難度就不會太大——弄成清新粉|嫩可愛的風格怎麼樣?」
三天後的下午,領導給我們開會,學習關於安全生產的新文件。領導不愧是領導,一杯碧螺春就能支撐他滔滔不絕地連說兩個小時,好像他是一台紙卷鋼琴,只要把刻好旋律的紙塞進去,就可以稀里嘩啦地自動發出聲音來。正開得蔫頭耷腦,我手機嗡的一聲,收到老朱發來的文檔,名字叫《藏寶計劃》。
將裙子看了一會兒,我最終還是把它套在身上試了試。前些天飲食不周,瘦了一點,因此裙子穿上還算合身,只是走到鏡子面前照一照,總覺得哪裡不對,看著不自然。裙子是好的,只是不合我眼下的時宜;我的身材也沒變,可也不合這裙子當年的時宜。我很快將它脫了下來,疊好放回櫃底——該留在過去的事物,就讓它留在過去吧。
沒過幾秒,老朱直接打了電話過來,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釋:「你不知道,現在的小孩人小鬼大,搞得簡單了容易被看穿,所以要找個
和圖書陌生一點的地方,才能讓小孩身臨其境。」
「噢,那她喜歡看什麼動畫片?」
「怎麼進去?你有鑰匙嗎?」我站在地面問道。
再次將這條米白色長裙翻出來看看,不得不說,當年六百多元的衣服,質量真的不錯,過了這些年,依舊保持著體面的八成新,和第一次穿時幾乎沒有分別。可這種「沒有分別」,正是物與人的分別。只要給足價錢,就能得到物的誠心,人的誠意和錢卻沒有關係。當年捨得用一個月生活費送我禮物的人是他,如今無視我尊嚴與感情的人也是他。人心易變,我並非不懂得這個道理,只是人總是淺薄的動物,不到身臨其境,總以為自己會是個例外。
「行!」老朱笑了,「多一個人商量還是好多了,我來了幾次,都沒想到這個。」
「不過,大部分事情都是我來干,你抽個空閑時間跟我排練排練就行了。」他趕緊又補了一句。
「我當然願意你來幫忙了!」老朱忙不迭答應起來,「其實這事,我連我爸媽都沒說,怕他們帶小孩的時候說漏了嘴。你要是願意花點時間幫忙準備,我求之不得。」
我跟老朱在大門口下了車,從小鐵門走進工廠。一眼望去最招眼的,是工廠中央那棟巨大的紅磚黑頂的廠房。有四層樓高,結構齊全,只是老式合頁窗的許多玻璃已經碎掉了,裡頭黑洞洞的,陰風亂竄,讓人不敢走近。廠房旁邊是一個蘇式小禮堂,大約是供文藝活動或會議時使用,入口上方有一行浮雕大字,仍然清晰可見:「把我廠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
「我是這樣打算的啊——生日那天,帶小儀去森林公園玩,然後在公園的某個角落裡,『一個不小心』讓她發現藏寶圖,然後攛掇她順著藏寶圖找啊找,最後找到工廠裏面我們布置好的生日小屋。她找的時候我陪著她,她找到之後我就讓她一個人進去,你就說,這些寶藏是仙女為了她的生日特別準備的,只有她才能找到,這屋子裡的每樣禮物都是她的。」
「那是,還有晚上睡覺也要反鎖,你一個女生一定要注意安全。」老朱推開門,招手叫我下來看,「這個小房間大概十二平方米,大小正好。我猜大概是單位以前的小倉庫,或者文印室。」
「她么?她就喜歡娃娃,各種娃娃。每次去商場玩都要我給她抓娃娃,不抓到不肯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