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說起陳詞,我想起昨天鏡頭裡那個小夥子的模樣,問:「這個陳詞年紀多大了?看著好像比我們都小。」
「昨天晚上我接了小儀放學,就送到她爺爺那裡,跟她說爸爸這兩天要出差,周末就讓她在爺爺奶奶那裡過。今天早上,我跟陳詞五六點鐘就來了,用車拉著所有要用的東西——什麼油漆、地板貼、掃帚拖把榔頭一大堆,還有吃的喝的——跑到這裏幹活。沒辦法,沒電嘛,只能跟以前的農民種地一樣,天一亮就起來,趁著有太陽趕緊干。」老朱的大臉在鏡頭裡有點浮腫,頭髮橫七豎八的,估計這一天把他累得夠嗆。但是滿臉笑容,毫無顧忌地露出牙齦,顯然對今天的勞動成果十分滿意。
「蠻辛苦哎,你還是睡個回籠覺吧。」
「沒有比湊近一盆花然後發現是塑料布更扎心的事了。」他說。
「這有什麼,我都這麼大歲數了,起個早床很難嗎?」
中途經過一家便利店,老朱買了許多三明治、便當、零食和飲用水,丟進後座。我笑道:「『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你這次給小儀過生日,預算多少?」
老朱昨天將小屋粉刷一新,為了保持通風,沒有鎖門。我還沒走到辦公樓下,已經聞到淡淡的油漆味道。一看小屋,果然明亮潔凈,煥然一新。幾個置物架已經放了進去,我走到屋內,上下左右打量起來,思忖著該怎麼布置。
「還有,小儀她在家的卧室也是粉色的,衝突了。」
之後蟲子沒有再跟我私聊。我們三個人開始在小群里商量裝修步驟。老朱負責清掃房間和粉刷牆壁;蟲子指點房間的美化細節,繪製給小儀使用的藏寶圖;我的任務就是採購各種玩具和裝飾品。當然,這些任務彼此也是交叉的,大家都要商量著來。因為我的住處人最少,因此所有網購的東西先寄到我這裏,老朱隔幾天開車來一趟,把東西運到日化廠,布置進房間。
然而這又怎樣?已經掉進低谷,我何必還要努力證明自己狀態很好很幸福?現在還不算最壞,等到庄小天回國之後,那才是惡
https://m.hetubook•com.com戰的開始。這個計劃是老朱送給小儀的禮物,又何嘗不是額外送給我的,幫我扛過小天回國之前這段最難熬的架空的日子。「不過,我可能去得比較早啊,估計六點多就到你小區了。」
「我們注意一下顏色搭配就可以了吧?粉刷牆壁是最簡單有效改變房間氣氛的一種方法了。」
「唔,」老朱想了想,「明天白天我打算還是接著把小屋弄一弄。那我明天早上去你那裡把東西拿來吧,也給你騰點地方。」
我一骨碌起身下車,左手拎起乾糧袋,右手扛起一箱乾花就走,直奔那廢墟中的童話世界而去。
「但準備得這麼用心,萬一不成功,還是會遺憾的吧——」
我加了陳詞,也就是Larva。但總是忍不住在心裏把這兩個名字都轉譯成蟲子。
我明白老朱的意思,心裏輕嘆一聲,掃了一眼廠門兩邊高大的梧桐樹。從樹榦的茁壯,可推知它們至少見過半世紀的風雨。眼前的工廠建築,也見識過一代潮流的偃旗息鼓,如今在這幽僻處靜靜等待自己最後的覆滅。和它們背後的歲月相比,我的際遇大概只能算是一隻蚍蜉吧,何必日日掛懷?
「對,他在外面。」老朱轉換了攝像頭,出了小屋,上樓梯。鏡頭照向外間地面,空地上擺了幾個木頭置物架,一個瘦瘦的小夥子蹲在地上對著木架的接頭處敲榔頭,應該就是蟲子。見老朱的鏡頭對上來,蟲子抬眼看了看,擺擺手,目光躲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穿著一身黑,比老朱年輕一點,面色白凈,髮型也文藝一些,畢竟是從事藝術工作么。
「不行,我要去看。」我完全按捺不住要看小屋新貌的好奇心。
「哇,幹了不少活嘛!」我由衷誇讚,「父愛真是巨大的生產力啊。」
「你現在的工作多好啊,工資又不比以前少,還清閑,比我們舒服多了。」
「他是我關係不錯的一個哥們,叫陳詞,做設計的,會畫圖,應該能幫上忙,所以也把他拉進我們的計劃里了。你可以加和圖書一下他。」老朱私信我說。
「牆壁刷成粉色的不好。」
我一番話把老朱鼓勵得飄飄然,他咧嘴笑道:「嘿嘿,陳詞也是這樣說。」
那一個下午和晚上,我的手機微信不停地叮叮響,使我有一種正在轟轟烈烈啟動大項目的錯覺。雖然這些事挺有意思(可以不停地買各種漂亮可愛的小東西,卻是老朱付賬,當然有意思),氣氛好似創業,我對那個生日小屋的最終成果也充滿期待,但只要轉念想到這隻是給一個五歲小女孩過生日,又隱隱覺得有點兒煞有介事。人到了成年之後,往往如此,做什麼都想有用,而有用的另一個說法無非是有利。讓一個小女孩過個開心的生日,說起來固然可愛,但好像也輪不上正經大事之列。如果太過投心其中,只能說明這個人人生暗淡,沒有在成人世界發光發彩的本事,只能轉而投向哄小孩子。大人做小孩夢就是這麼可憐。
於是簡單收拾一下,下樓鑽進老朱的車。周末的清晨,路面車少人稀,老朱一踩油門,痛痛快快地直奔城郊。晨光在天邊熹微閃動,四月初的微風吹進車內,溫中帶涼,把一點早起的困意吹得乾乾淨淨,我啃著小區門口買的煎餅果子,就著一瓶酸奶,感覺挺不錯。
「你好。」
「嗯。刷成白的吧,便於後期布置。」蟲子回道。
「這麼勤快?」老朱露出大牙笑起來,「那我就不客氣了——門外樓梯欄杆上的銹還沒有磨,那牆邊袋子里有砂紙,你就把它們磨一下吧。」
日化廠就在前方,從路邊綠化帶的上緣,能看見廠房的磚紅色外牆和一排幽深的窗洞。老朱熟練地一打方向盤拐進去,彷彿回他第二個家。車身顛動,在大門前停了下來,老朱一拉手閘,向我點點下巴,道:「你現在不要這樣想,你還不到三十,以後機會還多得很。而且,你老公說不定真的幡然醒悟了,你也可以考慮跟他好好溝通一下。畢竟你們這麼多年感情,也真的不容易,是不是。」
「想過啊,覺得可能性還不小。不過真穿幫了也沒什麼,又不是公司考核https://m.hetubook.com.com,是不是?」
「他是小儀上的那個繪畫興趣班的兼職老師。有次跟他聊天,發現他高中和大學原來都跟我是一個學校,我覺得挺巧的,就請他吃飯,後來就慢慢熟了。他人不錯,有時候跟著他畫畫的小孩玩得開心,他也願意多教一會兒,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
「下一次我也去。」我愈聽愈有趣,「對了,那幾箱乾花已經到了,娃娃到了兩包,木雕到了八個,你要不要拿去?還在在我這裏放著?」
「可能來吧,他說今天公司有點事情要加班,加完了就來。我說,你要是忙就別過來了,我一個人也搞得了。」
老朱的話讓我對這個蟲子的印象提升不少。我覺得老朱把他拉進計劃的做法是對的,既懂得審美,又熟悉小儀,有他在,小屋的裝修應該會成功率大得多。便問:「他今天還來嗎?」
「這麼年輕?怪不得那麼瘦。」我有點兒意外,「我都快記不得剛畢業的時候我在幹什麼了。你跟他怎麼認得的?」
「我估計也要這個數。不過也沒什麼,又不是年年這樣搞,能趁孩子小的時候留下一點有意思的回憶,這筆錢花得值,我支持你!」
「在私企是忙一些。我還記得以前在公司上班的時候,每個禮拜幾乎都要加兩次班。考進現在這個單位,好像換了一個世界,突然就進入養生模式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歸,你真是回到農耕時代了。」我笑起來,「你們在那待了一整天,有沒有看到別的人去那工廠?」
「說不定失敗了更好玩呢!」老朱靈光入腦似的,忽然大聲嚷道,「這種事啊,不到那一天,還真說不定會是什麼樣,會出什麼岔子。不過這也是一種樂趣吧!像小儀這麼大的小孩啊,正是一肚子各種奇奇怪怪的心思,有時你都要被她笑死,誰知道那天她是什麼反應?咱們見招拆招,說不定比按計劃來更有意思,嗨嗨嗨嗨。」
「我回車裡再拿一趟東西,你在這看著,暫時別走。」老朱說。放下東西便往門外走。
商議完畢,便掛了視頻。次日我定了五www•hetubook.com•com點五十的鬧鐘起來,剛剛洗完臉刷完牙,便聽見樓下響起泊車聲。我從洗手間窗戶向外一看,果然是老朱心愛的SUV。他下了車,抬頭張望,正好看到我從六樓伸出的腦袋,連忙把手揮了揮,猴著肩往大門走。我有些好笑,想起當年做同事的時候,他可沒這麼勤快,能坐著就不站著,趴在桌上小睡都能鼾聲大作,不然也不會有那麼福氣的體型。看來父愛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覷。
「萬把塊吧,年後我接了個私活,掙了一萬二,我就當是白撿的,把這筆錢拿來專門辦這事。」
「你不知道,外面有隻野貓,鼻子可靈,聞到吃的味道馬上就會溜過來。我們吃的東西都放在這裏,不能給它們扒走了。」
我一愣,昨晚老朱怎麼沒說?只好回道:「這樣啊,那確實不要刷成粉色比較好,以免削弱小儀的新鮮感。」
「我哪裡舒服喔。一無所有,家庭、丈夫都沒了,也沒小孩。手裡只有這個工作,哦,還有我那貸款還沒還完的小房子。」我自嘲起來。
剛說完「好」就開始說「不好」,這蟲子倒是個爽快人。我決定也爽快一些,「哪裡不好?」
「這幾個木架是我們今天的最後一項活了,」老朱把鏡頭轉過來,手機屏重新被他那張被歲月變得從容而闊氣的臉佔滿,「等安好了放進去,就差不多收工回去了,我看太陽已經往西下了。」
「哪有,一個鬼影子都沒有!我跟你說,這地方真選對了,你在這待一天,好像跟人世都隔絕了似的。只有兩隻野貓來我們旁邊轉了轉,估計是聞到我們吃的便當味道來的。」
「他小呢!他才大學畢業不到一年,今年二十三四歲吧。」
「嗯,我們買了幾個木頭的置物架,」蟲子把手裡的木條舉起來示意一下,然後目光始終跟著木條轉,再不肯看鏡頭,「我現在正在安裝,再看怎麼放進去……」
「你好,你今天也辛苦了。」我微笑道。雖然是第一次看見蟲子真容,但我就沒他那麼不自然,這是女人天生的本事。
一個禮拜過去,周六下午四點多時,老朱給我發來一個視
hetubook.com.com頻邀請。我接通一看,原來他正在拾掇小屋,要給我展示勞動成果。鏡頭慢慢掃過房間,我發現四壁已經粉刷好,變得潔白乾凈,地面也貼了一層原木紋路地板貼。僅僅這兩樣改動,整個房間立刻沒了之前那種封閉多年的蕭條冷氣,溫馨多了。還有門扇和窗戶也不一樣了,木門與窗框刷了紅漆,窗棱每一根鐵條好似用磨砂紙磨過,變得光滑發亮,而又沒有喪失原來那種復古的色澤。我一想,確實如此。於是最後一點關於藏寶計劃的顧慮也沒了,心情又明媚三分。
第二天,老朱把我拉進一個三人微信群,群里除了老朱,另一個人我不認識,微信名叫Larva,頭像是一個站在海灘上的遙遠背影,應該是男生。我覺得這個名字看上去好生熟悉,想了會兒不得要領,忍不住百度了一下,原來以前看過一部韓國動畫片就叫《Larva》,講兩隻蟲子的故事。
我點點頭,「你給我布置任務吧,我現在就開始幹活。」
「行。」
「你好。」蟲子給我發了消息。
「老朱,你有沒有想過,最後這個生日可能跟我們計劃的不一樣,弄得很尷尬,一看就穿幫了?」吃完早點,我拍拍手問他。
「粉色會給房間之後的布置帶來局限。」
「你不是說這兒沒人嗎,為啥還要看著?」
「陳詞也去幫你了?」
「老朱給我看過照片。我的想法是,既然周圍樹木比較多,可以採用田園風格,多放花草,配合一些木質擺件,就能佔掉不少牆壁面積,還要留一塊你跟小儀兩個人可以坐下來休息的地方,剩下的空間用小儀喜歡的玩具填充。天花板用乾花乾草編在麻繩網上遮起來,一定不能用塑料花草。」
「你作為設計專業的,有什麼整體設想嗎?有沒有看過老朱選的那房間?」我追問。
「是,我也不喜歡塑料的花花草草。」
我打開樓棟大門讓他上來,幫忙把一箱箱東西搬進電梯,說:「你在下面等我一下,我換身衣服,跟你一塊去。」
「行,你趕緊去吧。」我從袋子里找出砂紙,拿出自備的手套戴好,走到門外沙沙地磨起欄杆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