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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琮牙關格格打顫，哆嗦著抬起手，指向床上。

一進門，滿屋子酒味。

福婆猜到了，搖了搖手，說：「孩子，先說你的事。」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床上。

梁世龍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憐憫，也有躁煩，他忍著氣上來，伸手就想把他揪開：「你少在這給我發……」

同款房型，豪華套，但其實就是地方大點，並不分內外間，進了房就能看到床。

這麼一想，眼淚流得更多了，想象著自己孤零零地吊在那，經受風吹雨打，後來應該還是政府好心，給她收葬，工人戴著口罩，滿眼晦氣地把她從廣告牌上起下來，拖去火葬場燒成灰，裝進最廉價的一檔骨灰盒。

……

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孩子」，這稱呼，有種老輩人對後輩自然的關切和愛護在裡頭。

馬修遠也笑，又指陳琮：「那你們聊，我先出去了。」

而且，他顯然是已經喝醉了，滿臉通紅，目光迷散，見到陳琮進來，嘿嘿傻笑了兩聲，還打了個酒嗝。

姜紅燭隔著麻布，看不到肖芥子臉上的表情，但約莫也是察覺到氣壓突低陡寒，少見地安慰了一下她：「也未必就那麼糟，興許是別的什麼蟲子。」

她描述了一下昨晚夢中所見，本來是混沌模糊、不斷掙動著的一團，如何有一根細長的東西，像電線、又像鐵絲，自那一處突然盪出來，又瞬間收回去。

他始終記得，早上分別的時候，金媛媛自兩扇門裡探出身子，很認真地跟他解釋，葛鵬的爸爸是她的舅舅，而她，等於是舅舅照顧著養大的。

姜紅燭說：「怎麼沒有了，你自己想想，蒼蠅腿是不是就是那樣？」

福婆打了個寒噤：「孩子，你在說什麼？」

祿爺突然喝了一聲：「慢著！」

顏如玉目送著陳琮被推走，表情很複雜，彷彿馬修遠推走了他地里精心栽培了十年的瓜。

路上，陳琮再一次問起金媛媛的事，希望能從馬修遠這裏聽到些不一樣的，可惜事與願違。

肖芥子找了家附近的小麵館，講好租用兩天，一天300，押金1000。

醫院會先清創，包紮，或者驗血，很少第一時間做毒物檢測查篩，即便做了，一套鑒定做完，人早瘋得滿地和_圖_書亂爬了。

……

肖芥子心頭忐忑，生平第一次有懷了孕的母親看到胎兒超聲圖的感覺，不同的是，人家看到的至少是個人，而她看到的，集二十多年生活閱歷，都認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下一秒，他渾身一震，身子猛得往後頓挫，失聲叫了出來。

陳琮聽見了，他腦子簡直是要爆開，但是太清晰了，真會是幻象嗎？是他在發瘋嗎？

肖芥子本能反駁：「那怎麼可能，腿有那麼細的嗎？」

壽爺還在睡，且睡得很安穩，但有一團看不出形狀的臃腫黑影，正蠕蠕而動、在他蓋著的被子上爬，準確地說，正經由壽爺的腹部、爬往胸口。

那麼床側站著的，八成就是「瞎子」。

完整地「死」了一次，心裏舒服多了，感覺還能多過幾年。

陳琮沒聽明白，他看福婆，又看祿爺和梁世龍，祿爺原本面色凝重地在聽他們說話，忽見陳琮看他，趕緊把臉轉向窗外，極力避免和他目光接觸，梁世龍沒來得及轉臉，表情一秒僵硬。

陳琮一顆心在胸腔里亂撞亂竄，幾乎喘不上氣來：「那團黑的，在床上！在爬！爬在他身上！」

「那個人！在爬，你們看不到嗎？」

她懷了兩年，懷出個蒼蠅？這還不如死胎。

這人是個光頭，五六十歲年紀，白白胖胖，腰間摞起層層贅肉，整個人看起來像個陀螺。他手上戴了一串大珠的烏金黑曜石，正攥了瓶草原白酒，咕嚕咕嚕往嘴裏灌，身側還有一箱啟了封的。

命都是人家救下來的，這裏頭沒有「能不能」的餘地，更何況，快半夜了還打來，明顯不是去嘮閑嗑。

肖芥子張口結舌，回想了一下蒼蠅腿的形狀，越想越像，像得她心都涼了，再接著周身惡寒，似乎真有成團的蒼蠅在她裸著的皮膚上爬。

她太可憐了，這些年，她這麼辛苦，忙前忙后，忙出了一隻蟲子……還可能是蒼蠅。

是別的蟲子？是別的蟲子她就能高興了？

梁世龍甚至還皺了下眉頭，問他：「你鬼叫什麼？」

肖芥子把臉埋進棉服，眼淚慢慢流下來。

說到這，福婆笑了笑：「你這孩子，也很運氣，受了傷，是怎麼想要開車往回跑的？一般人都會先去醫院ｍ•ｈｅtubｏｏk.cｏｍ.ｃom，這一去，可就耽誤了。」

「那之後，協會定下規矩。一，叩石所得，只准救人，不準傷人害人；二，點香害人，一經查證，要動家法；三，發現有人受害，不管這人是誰，要出手救人。哪怕這人是仇人呢，也要先救人、再算賬。」

房間修繕的關係，壽爺從417搬到了419號房。

金鵬周圍沒別的賓館，再進停車場也不大可能，畢竟「人石會」經此一鬧，估計對車也會多加留意。

麵館很小，只前堂、后廚兩個區域，前堂臨街，后廚開了小門，供外出倒垃圾及人有三急，都不太安靜，好在後廚角落有個不鏽鋼的大儲物櫃，肖芥子把裡頭大桶大包的調料、白面都挪出來，打掃出一塊區域，鋪上毯子，足可當姜紅燭的床——櫃門再一關，天地寂矣。

馬修遠也說是抑鬱，還說下午的時候，金媛媛的男朋友代表家屬，來賓館鬧過一回，要求不低於五萬的賠償。

陳琮愣愣聽著。

姜紅燭靜靜聽著，半天沒說話，柜子里本來就暗，她披裹著麻布，一半陷在暗角的黑里，使得這種沉默，平添幾分不祥意味。

除此之外，屋裡的人就都是他見過的了：躺在床上的壽爺、站在夜景窗邊低聲說話的祿爺和梁世龍，以及坐在沙發上、面色疲憊的福婆。

前堂后廚之間有塑料厚簾，她也不用手去掀，拿腦袋頂開，大步走進前堂。

馬修遠把陳琮推到福婆跟前，轉身想走。

福婆又擺了擺手，似乎受之有愧：「我已經盡我所能了，你醒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蠟燭香霧？那都是葯燭，跟艾灸似的，引氣入體，能幫你補氣安神……但有件事，我得跟你明說。影視劇里中了毒、吃了解藥就沒事了，點香不一樣，救得再及時，也會有後遺症。」

陳琮輕聲問了句：「什麼叫後遺症？」

明明床上只躺了一個何天壽，哪來的什麼東西在爬？

起先，是為了從石里求葯，但因為葯毒同源，害人的招也開發出不少。「點香」就是其中一種，這毒很「歹」，很少害命，但哪怕劑量很小，救治得不及時，都會讓人瘋癲。

臨近半夜的時候，馬修遠給209打了個電話，問陳琮醒hｅｔuｂｏｏｋ.ｃｏｍ.cｏm了沒有、感覺如何，能不能去跟福婆聊會天。

肖芥子失態到連聲音都變調了：「我怎麼可能是個蟲子？」

姜紅燭冷笑：「這世上太多人自視甚高，當自己是龍是鳳，其實也不過是滿地爬的蟲子螻蟻，你特殊在哪，又高貴在哪了？你怎麼就不能是個蟲子了？」

福婆嘆氣：「你今天，是被點了香了。點香這行徑，古時候在『人石會』，是被定性為殺人的。」

櫃門帶起一陣氣流，像巴掌，正摑在肖芥子臉上。

陳琮掙扎著坐起，說：「能去。」

那個人影爬到壽爺的頭上了，後背拱起，兩手自左右掐進他的頭，像是要把頭顱硬生生拔起。

肖芥子送走了老闆，關門落閘。

夕陽的光從高處的通風氣窗里透進來，在灰撲撲的牆上打下溫暖的橘色光斑，光斑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最後店內店外，很像搖搖晃晃溺了水，沉進同一片沒人情味的黑里。

陳琮腦子裡嗡響，福婆的聲音好像已經飄去了天外，他茫然地看向室內，忽然覺得這裏每個人，睡著的站著的坐著的，都既荒唐又可笑……

安頓好姜紅燭，正待關上櫃門，肖芥子想起自己的大事：「紅姑，我那個胎……」

10分鐘后，馬修遠就過來接了，還挺人性化地搞來一個簡易輪椅，他很客氣地對顏如玉說：「我推他過去就行了，回頭再給推回來。」

他赤紅著眼，抬手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過了會，她從地上爬起來。

梁世龍叫住他：「牛頭查到那輛小麵包車了嗎？怎麼說？」

陳琮看福婆，忽然就覺得很親切。

說完，砰地一聲，自內狠關上門。

陳琮耳膜處震響，那團黑影還在爬，快到壽爺的喉口了，隨著「它」動作的起伏，能隱約看出是個人形。

「人石會」存續日久，並不僅僅局限在「賞石」，多年來，由「賞」入「商」，進而入「學」，發展出不少旁支。

陳琮挺難受的，五萬，一條命就過去了，如果可以這麼折算，他願意出五萬，把金媛媛換回來。

他想起他爸陳孝，這麼多年了，始m.hetubook.com.com終認為自己是一隻龍蝦，這也屬於人的屬性被「殺掉」了吧。

真要是懷出個蟲子，那就打掉，左不過從頭再來。反正有紅姑在，她能看胎、催生、接生，那打掉，自然也是沒問題的。

栽成什麼姿勢就什麼姿勢，一動不動，萬念俱灰，像一具悲傷情緒滿溢的屍體。

姜紅燭終於開口，語氣也不太肯定：「看起來，像條腿。」

看來這談話，是小範圍的。

馬修遠說：「查到了，是個殘疾老頭的，聽他的意思，車子不值錢，被人偷開出去幾天，昨晚上，又莫名其妙還回去了。」

這人，八成是從更東頭過來的。

瞎子四十來歲左右，雙目緊閉，一張臉瘦長，面頰深凹，身子也細瘦如竹竿，他穿了一身黑色長款日式和服浴衣，腰間扎了條灰藍色的腰帶，這讓陳琮懷疑他不是中國人，還有，他立在床邊，兩腳微微開立，雙手拄刀樣拄著一根盲人拐杖，這拄杖的姿勢，也很不中國。

小麵館生意不大好，能有這賺頭，老闆挺滿意，交接了鑰匙之後就高高興興走人，走之前還大方表示，麵館后廚備的菜什麼的，肖芥子可以隨便用，麵條想下幾碗就下幾碗。

梁世龍突然反應過來，低聲說了句：「不是『點香』的後遺症吧，這麼快就發病了？」

福婆斟酌了一下：「不好說，這個要看個人體質，有輕有重。有時候，可能看著沒事，生了場小病就誘發了；有時候，年輕時沒事，年紀一大，就熬不住了。這毒是攻腦子的，你可能會知覺混亂，會突然瘋癲……」

陳琮止不住后怕，後背直冒涼氣，囁嚅著說了句：「謝謝。」

也不好，能看得出，麵館老闆是個辛苦掙生活的實在人，把人門面搞成凶宅，有點不講美德，吊去別的地方吧。

而荒謬的是，這三個人，福婆坐的位置正對著床，祿爺和梁世龍也側向對著床，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發生了什麼，但他們像是完全沒看見一樣，反而來問他怎麼了。

太凄涼了，肖芥子裹緊衣服，把衣袖交叉抱起——連難過時的擁抱，都是她自己的衣服給的，下次她得買件名牌，這樣懷抱會顯得比較值錢。

陳琮實在忍不住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從輪椅上猛然起身，和圖書跌撞著直撲砸到床上，拚命去推那個黑影。

不想過了，今晚她就弔死在這麵館里。

陳琮的目光一下子被床邊角落裡盤腿坐著的一個胖子給吸引了。

他看向陳琮，面頰潮|紅微顫，連聲音都有些異樣了：「快，老五，去把錐盒抱來。」

一個人，願意跟你說些不常向外人道的私事，那就是把你當朋友了吧。

陳琮愕然看向自己的手，黑影還在，就在自己的視線下方，他大汗淋漓，轉身看福婆和祿爺他們，幾乎站不住：「真的……是有。」

祿爺笑了笑，說：「我說什麼來著，查車子沒用的，人家大張旗鼓演戲給你看，能讓你從車子上查出線索？」

福婆說：「這招多損啊，不殺你，沒要你的命，但讓你一輩子瘋瘋癲癲。當時的會員再三爭論之後，把『點香』定性為殺人。非得喉管沒氣、脖子斷得血淋淋才叫殺人嗎，讓人變成一堆無智無識、只會喘氣的廢骨爛肉，把人身為『人』的屬性給殺掉了，也叫殺人。」

除了「阿歡」和瞎子——這兩人對屋內的一切都充耳不聞——其他的人，福婆、祿爺、梁世龍，都被陳琮嚇了一跳，問他：「怎麼了？」

肖芥子瞪著不鏽鋼的櫃門看，氣得眼圈都紅了，她咬了咬牙，騰地起身。

前堂很小，只七八張小塑料桌和配套的塑料凳，上下都瀰漫醬油醋蒜氣息，肖芥子走進桌凳間的步道，突然悲從中來，先脫下長棉服扔在地上——當然是里襯朝上避免弄髒——然後身子一歪，向著棉服鋪就的那一塊砸栽下去。

他的手如同穿透空氣，推了個空。

如梁世龍所說，石頭，簡單點講就是礦物，是礦物，就有各種成分、功效。研究這些石頭，叫「叩石」，取「石不語，叩門而問」的意思。

陳琮想先向福婆表達一下謝意，人家這麼大年紀了，還為他忙前忙后，「到最後差點沒站住」，值得各種重禮重謝。

這應該就是那個「阿歡」了，陳琮還記得祿爺前一晚趕人時吩咐過馬修遠「去把瞎子叫來，再給阿歡搞箱酒」。

她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阿喀察的里裡外外，最後決定吊在省道進阿喀察的途中，那裡有塊「歡迎您來到阿喀察」的大廣告牌，她就吊在牌子上吧，俯瞰這南來北往的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