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因緣會
第二十八章 只有一件被戳爛了的、棉絮亂飛的棉衣
那個開門的男人喘著粗氣,一瘸一拐地往門內走,褲子上被血浸了一大片,腳邊還不住往下滾落血滴。
他說:「你太急了,我沒能攔住你,應該先問問他的。」
肖芥子一臉想打聽什麼的表情,問他對協會熟不熟的時候,他心裏就在敲警鐘了。
單人床的褥子下頭,微露出一把削皮刀的刀柄,刀鋒上周才磨過,鋒利得很,擦著手就破皮。
還有,門后掛了卷細鋼絲,腳底下現踩著的,是一根鋸身上銹、但鋸齒磨得鋥亮的鋸條。
剪刀也好使,一捅兩個眼,再用力點,還能兩點連成線,線間湧出血,像通了小運河。
什麼破花,這麼容易掉。
她皺起眉頭,心裏有點詫異。
懷胎、大補之類的不奢想,小補他就心滿意足。現代社會,內卷高壓,大多數人不是身體出狀況就是心理有問題,他能在「小補」的助力下,始終情緒穩定、身心健康,以及頭髮茂盛,就足以笑傲99.99%的同類了。
肖芥子真心費解:苗千年對姜紅燭是真的念念不忘,但這好像也不妨礙他猥瑣發育,對著別的女人心猿意馬、猛搖尾巴。
他看得出來,三老非常看重他這不知是因為中毒還是點香誘發出來的小能耐,他一句「不入會」就能萬事消停了?但凡協會又發生了壽爺這樣的事、十萬火急需要用他,綁也會把他綁來。
苗千年觸到門把上的手又收了回來。
屋裡的男人瓮聲瓮氣:「問什麼?」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今晚這樣的「面聊」良機,居然沒出來獻殷勤,實屬罕見。
居然不止一個人,肖芥子心中一沉。
可惜大爺沒這魄力,背著手又走了,風把他低聲嘀咕著的兩個字送了過來。
所以你看,其實只隱晦地給了他一個必選項,敬酒罰酒都得吃,那幹嘛不順水人情、笑嘻嘻喝一杯敬酒呢?
陳琮下了車,不忙回去,就勢在街邊的台階上坐下,面向著金鵬,蘭花擺在手邊。
她聽到和_圖_書有個年輕男人說:「你把門打開,這樣,萬一有人過來,我們能提早看見。」
苗千年居然沒在巷口等她。
窗內,有條人影一閃而過。
恨只恨這條巷子太偏僻太靜,但凡靠近馬路、有人聲,這麼點被層層包裹住的聲音,都不至於會被聽到。
苗千年退後幾步,揚聲大叫:「來啦來啦,催什麼命啊,拉屎,提褲子呢!」
他隨手抄起一把剪刀,別在身後。
說話間,迅速掃視了一遍屋內。
一個人,無論是做一件事,還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總是有原因的。
有個睡前遛彎的大爺背著手從陳琮面前經過,過了會,又背著手踱回來,看看他又看看花,朝花努了努嘴,問:「賣嗎?」
邊說邊用力往腳邊狠踹了一記,那裡有一大坨用黑色垃圾袋和透明寬膠帶纏了一層又一層的東西,被踹得晃了一下,繼而一動不動。
陳琮象徵性地跟蘭花最高最盛的那一簇握了個手:「那就這樣說定了,入會!卧槽……」
腿上還有刀傷,幸好他下刀時多了個心眼,揀走路不大受力的地方扎的,再加上「人石會」給他用的傷葯又特有效,一日夜恢復下來,小幅度的走動基本沒問題。
——回了。
沙發上亂堆的臟衣褲間,混了一把火鉗,這玩意,二三十年前家家戶戶用碳爐的時候,是用來夾燒紅的煤餅的,他從舊物市場花三塊錢收了來,一是懷舊,二是,火鉗的頭磨得尖尖,捅人捅狗都好使——狗這種東西最煩了,見著他總要狂吠,好像侏儒就特么低人一等。
以及,梁嬋前兩天還要「勇擒」他呢,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又是送葯燭又是約逛街,總不會是迷上他了,多半是梁世龍授意的。
他擦的,是鏡片上濺上的血。
肖芥子眼睫輕動,喉間微微滾了一下。
肖芥子走進巷子,腳步不自覺放輕、放慢:巷子深處,苗千年那間破屋的燈亮著,這是搞到煤精占卜和*圖*書鏡、自認為是個功臣,擺起譜來了?
巷子里都是收來的各種廢舊傢具、電器,她脫掉礙事的棉服,迅速折好,拉開一箇舊衣櫃的門放進去,又揀了把扳手,貓著腰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一處。
以苗千年的身高,窗口最多能露出個頭,是絕不可能出現「身影」的。
又說:「火鉗給我。」
門開的剎那,肖芥子避進一堆疊靠的舊椅子和床墊背後,這裏的角度有點刁,視線也偏低,只能隱約看見下半截門內。
很快,櫃門合頁處不堪受力,脫裂開來,火鉗又一次外拔時,帶下了整扇四分五裂的門。
他吁了口氣,嫌棄地看那盆花。
很快,有一線微弱的手機鈴聲,蛇信般在幽暗的巷子里噝噝綿延開來。
再說了,現在網上不是流行一句話嗎,人生之強大不在於能夠抗拒不想走的路,而在於每條路都能走得遊刃有餘、還能玩出花來——凡事往好處想,入這個會,也不虧。
肖芥子思忖片刻,打定主意。
肖芥子很快就到了苗千年住的那條破巷。
那頭顯示「正在輸入」了好一會兒,發過來兩個字。
他說:「來啦。」
肖芥子暗叫不好,苗千年的手機是老式按鍵的那種,隨翻隨看,壓根就不用什麼解鎖密碼。
他靜靜聽了會,循聲慢慢走向那個柜子,手裡拎著一把磨得尖細的火鉗,鉗身的下半部分都被血浸濕了。
回了就放心了,陳琮揣好手機,抱著花打車回金鵬。
他打定主意,如果大爺真的一時意氣掏錢要買,他就再加一句:「是花盆1800,花還得另算。」
她明裡暗裡治過他,但苗千年彷彿有什麼受虐癖,被治了也甘之如飴、我行我素,反正怎麼下手都只噁心到了自己。所以現在,肖芥子對他的策略是:能不見就不見,能電話就電話,實在要見,當他透明,撂下話就走人,絕不多啰嗦一句。
她跟這人沒交情,往來都是為了幫姜紅燭遞話。
入夜了和-圖-書,金鵬燈火通明,高處那條「預祝寶玉石愛好者交流會(阿喀察站)圓滿成功」的大紅橫幅還在,就是被夜風鼓卷得翻了邊。
有了這條,他那個店可謂上足了保險,自己即便不著四六,老王和小宗也能把生意撐得有聲有色。
屋裡的男人想說什麼,年輕男人制止他:「你別說話。」
「你沒看到他穿著西服、準備了玫瑰花,還用粉色的眩光紙把鏡子包裝成一份方方正正的禮物嗎?不是他自己要,他是要送出去的。」
八年前的那封留書里,陳天海說要去尋找「詩和遠方」,他真的很好奇,究竟是怎樣迷人的「詩和遠方」,讓這老頭偷了東家盜西家,對兒子不挂念,對他這個當孫子的似乎也沒手軟。
肖芥子看到,這是個高大的年輕男人,長頭髮,上身也穿著西服,大概是因為剛剛動過手的關係,西服和內搭的襯衫袖子邊沿都上卷,露出精壯結實的一節栗色小臂。
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件被戳爛了的、棉絮亂飛的棉衣。
他不傻,昨天晚上,他一錐子下去,那團邪詭的黑影瞬間消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于壽爺是好事,于姜紅燭可未必。
年輕男人哐啷一聲扔下火鉗,吁了口氣,理了理因剛剛劇烈運動而變形脫位的襯衫和西服,遺憾地說了句:「跑了。」
出門時忽然想起梁嬋,發信息問她:「你回賓館了嗎?」
首先,生意互惠。
再次,尋求庇護。
陳琮說:「賣啊,一盆1800。」
肖芥子閉上眼睛,緩了會才睜開,聽到那個男人用力悶哼,估計是這一踹太用力,扯到痛處了。
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沒拿捏好,有一大朵蝴蝶蘭應聲而落,正攏在他手心,跟故意碰瓷似的,外人看來,估計會以為是他薅掉的。
陳琮哈哈大笑,笑完了,偏頭問蘭花:「入會嗎?」
因為金媛媛跳樓,賓館門廊的玻璃雨篷砸壞了,搭了腳手架待修復,計程車開不過去
hetubook.com.com,停在對面街邊。那頭沒回,估計是還在生氣。
其次,石補。
——有病。
這年月,狗都會欺負人。
路人行來往去的,只當這是個普通賓館,哪會想到裡頭暗流涌動,短短几天,就發生了這麼多事呢。
約了她的同時還約了別人?這有點不太講究了吧。
肖芥子猝然止步,下一秒,飛快蹲下身子避到暗處,一顆心跳得厲害。
真巧,這兩個聲音,她都聽過,在金鵬的那個晚上,四樓被鉸開了鏈索、門扇洞開的黑漆漆的大宴會廳里。
這人像塊膩滑的老豬油,殷勤到讓人反胃:如果約在家裡見,他必會早早到巷口迎等;跟你說話的時候,各種諂媚奉承,但會不自覺越湊越近;「無意」中碰到你的臉、頭髮或者身體時,會一臉惶恐地後退道歉,但眼底分明閃爍著那種揩到油之後的沾沾自喜。
當然了,戒心也得有,金媛媛姐弟出事都在賓館,既然姜紅燭沒參与,那事情多半還是跟「人石會」有關。一個宿舍4個人,都能拉出5個群來,人石會99號人呢,他得極其小心、格外謹慎。
桌底下一排鍋碗後頭,藏著一把田徑發令槍,是去體校收廢品時搞到的,他腦子靈,到手之後換了點零件,一通搗鼓,裝上硫磺木炭等等,又能用了。雖說不如真傢伙好使吧,拿來唬人足夠。
說到這兒,他很斯文地戴上眼鏡、轉向屋內:「把他手機給我,我看看他之前都跟誰聯繫過。」
入吧,因為,根本沒得選。
陳琮想了想,發了第二條:「你生氣沒關係,回頭專門給你道歉。不過大晚上的,又是異地,先讓我知道你是不是安全。」
門內,有拖拽重物的聲音,有哧啦的膠帶聲,有壓低的咒罵聲,還有人在輕笑。
他在櫃門前站了會,突然狠狠舉鉗插落,鉗尖伴著舊木板的裂聲刺入,迅速拔出,再刺,又刺,每一下都用足了力hetubook.com.com氣,快、准、狠,燈光放大他的影子,不斷插落,再插。
姜紅燭跟「人石會」恩怨糾纏這麼多年,對協會想必早就了如指掌,想打聽什麼呢?會不會是要打聽,究竟是誰握著那根鋼錐紮下去的?
陳琮結完賬,抱著那盆花出了門。
敲門聲還在繼續。
最後就是……
沒辦法啊,生存不易,他這行,本就是社會底層、多衝突糾紛,他這身量,又在鄙視鏈底端,不多幾個心眼子,頭上掙不出天、腳下踏不牢地。
她看到,地上散了好多鮮紅的玫瑰花瓣。
他咬牙切齒,一直在咒罵,過了會應該是找到了藥箱,狠狠撕扯著紗布,扯到一半又罵:「媽的,這矮子想截胡、吃現成的,老子辛苦布置,剛從火場出來,就吃了他一悶棍。好不容易找到這兒,屋裡頭傢伙式兒還真不少,又是刀又是剪,還特么摸出把磨尖的火鉗,要不是你到得及時,保不齊真被他捅穿了……」
光影有明暗變動,是那個年輕男人往門外走,肖芥子下意識后避了一下:不過他只走到門邊,倚門而立。
肖芥子嘆氣,手機在她的棉衣里,事發太倉促,沒顧得上拿出來,一併折進去放進柜子了。這個教訓告訴她,做一些隱秘或者危險的事時,最好把手機調震動或者靜音。
那一錐子是因,多半會結出於他不利的果。
還好,無人留意。
一個手機打著弧線從屋內飛出,年輕男人穩穩抄手接住。
陳琮做賊一樣,趕緊把花揣進兜里,又四下看看。
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手部以下。他穿著很考究,西褲筆挺,皮鞋鋥亮,手裡拿著一塊白色棉織手絹,正細心擦著一副金絲框的眼鏡,眼鏡帶鏈子,晃晃悠悠地垂盪,偶爾反出的光有些晃眼。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果他無意中已經成了姜紅燭的眼中釘了,那「人石會」,無疑是最好的結盟人選。
他想看看,陳天海到底想幹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