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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伸手進衣領，拽著掛線，把自己的那塊油膽水晶撈了出來，放進泥中。

這種雜糅且不明確的甲方要求，真能讓設計師頭禿，幸虧他認識的設計師多，禿一人的工作量均分下去，最後也就是導致幾個人的頭髮都稀疏了點而已。

「是，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肖芥子有點模糊的概念：「我記得，陶淵明是不是有一首詩……」

姜紅燭這才想起來，大興安嶺大部分區域是凍土區，解放前，冬天死了人都不好下葬，因為地凍得太瓷實了，鐵杴鏟不動土，會先在地面烘一把火，把地燒軟些再開鏟。

陳琮「咦」了一聲：「你不是讓我滾嗎？我這人可知趣了，別人讓我滾，我下一秒就滾沒了，一滾一小時起，你要是多給我說幾個滾字，等我再滾回來，至少要明天了。」

生怕至尊享受都被顧客佔了，爭分奪秒式地要分一杯羹。

這就好，肖芥子正想鬆口氣，姜紅燭緩緩抬頭。

肖芥子聽懵了，萬萬沒想到，李二鑽還是個老自殺慣犯。

姜紅燭想了想：「那顆粉的，是不是耳釘？」

李二鑽的老婆死於自殺，死前留有遺書，遺書上寫了四個字。

姜紅燭示意肖芥子：「你的，也放進來。」

——人呢？

聯石，得讓彼此石頭的物理距離拉近，這種近，不是緊挨著擺在一起就夠了的：你覺得近，人家石頭不覺得。

陳琮說：「應該不是。」

肖芥子一怔，下意識探手入兜。

她憋了口氣，覺得自己必懂，所以拿回來，準備有空時好好研究一下。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同樣道理，你要讓石頭待在同一方『水土』里。我讓你挖一米深的土，是因為越深處的土越接地氣，石頭本來就是地里出來的，它好這個。可惜了，這一路沒看到河，取河流水，效果還更好。自來水……也湊合吧。」

萬幸，就在這個時候，陳琮給她打電話了。

她打了個哆嗦，裹上外套，手機撳了接聽，湊到耳邊，兇巴巴的：「你跑https://www.hetubook.com.com哪去了？」

昏暗的燈光下，她的眼神有些怪，其實不止今天，這幾天，肖芥子總能在無意間撞見姜紅燭的這種眼神：她好像在盤算著什麼，卻又顧慮重重，情緒太多太雜，眼神就不太顯——這就好比，白光看似最無趣乏味，卻是七種色光複合成的。

歡快的手機鈴聲成功地強行把進度翻頁，肖芥子一下子跳起來，笑盈盈的，彷彿剛才的對話從未發生過：「紅姑，你要是困就先睡，我接電話去。」

肖芥子突發奇想：「她自殺會不會跟她老公有關？李二鑽就是她的樊籠？」

原來是這個「樊籠」，那這解釋可就太多了：讓人窒息的家庭關係可以是樊籠，日日重複耗人心性的無聊工作可以是樊籠，有時候，一種榮譽，一個頭銜，都可以是樊籠。

脫此樊籠，死了確實一筆勾銷，什麼樊籠都沒了。

陳琮嘆了口氣，坐直身子，穩住沙發。

姜紅燭冷笑一聲，頭也不抬：「你現在，還那麼丁點，都不夠我塞牙縫的。」

陳琮重複了一遍：「樊籠。我還專門去查詞典了，樊籠的意思是關鳥獸的籠子，引申為受束縛而不自由的境地。」

風格上，他更偏中式，但不拒絕西式的簡約便利，還強調中式得是偏神秘的那種，畢竟店名叫「琮」，而琮是古代祭祀天地的六器之一，不玩點神秘，都對不住自己的名字。

這塊油膽水晶，肖芥子見過幾次，水晶沒穿孔，是結線兜包的那種掛法。

現在看來，人蔘晶的裂法，簡直像石頭對她的往後餘生作出了可怕讖言：從中裂斷，腿部沒了，臉上也掉了一片，留下了水晶獨有的貝殼狀斷口。

「怎麼勸嘛，良言難勸向死的鬼，人不自救天難佑。不過這人挺有禮貌的，還要送我鑽石呢。」

跟設計師溝通時，他要求店面區塊明確，要有展示區、接待區、封hetubook.com.com閉工作區、餐廚區，以及員工工作很晚來不及回家的留宿區——當然，後來發現，也就他一個人會留宿，老王和小宗從沒出現過「工作很晚」這種意外。

這也配叫「內線」？

還挺有脾氣的，肖芥子咬牙，在心裏默念「滾滾滾」。

他說：「關於這個李二鑽，我多方打聽了一下。你別抱太大期望，『人石會』的人，大多彼此關係比較疏遠，了解的也有限。」

——知道！他有兩顆大鑽！尤其那枚鑽戒，得上百萬！粉鑽不值錢，骨灰培育的。

在林子里耽誤得太久，趕到縣城就太晚了，肖芥子調整行程，就近去了小鎮。

聽說這塊水晶，起初是塊「人蔘晶」，差不多巴掌大小，有胳膊有腿，腳下還帶須，活脫脫一株珍奇小人蔘。

那顆骨灰鑽，她確實沒拿，但鑽戒她拿了，不為別的，就為那人臨走時那句「那枚戒指，其實是個好東西，但只有懂的人才懂，不懂的，也會覺得不值錢」。

規模比陳天海在的時候大，因為兩年前，他把隔壁的店也盤了下來，兩邊打通，做了一次大裝修。

肖芥子悻悻從洗手間出來，看到姜紅燭正在「聯石」。

李二鑽是022號，夫妻同號，原先這個號是他老婆的，老婆死了之後，號就由他接手了。

現在，他心情不錯，就差把轉式沙發轉成旋轉木馬了。

差不多吧，肖芥子嗯了一聲，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挖了個淺坑，鏟了些土皮回來。至於「一米深」什麼的，就當沒這回事吧。

姜紅燭意外：「鑽石？」

肖芥子一愣：「是啊，紅姑，你認識他？」

肖芥子不理解：「這夫妻倆養石頭，懷胎沒有？不管是大石補小石補，天天進補，不是應該心情愉悅嗎，怎麼三天兩頭地鬧自殺呢？」

這個點，店裡只他一個人。

「對啊，他扔在附近的，還都是大鑽。不過不值錢，其中有一顆粉的，鬧了半天是骨ｗｗｗ•ｈｅｔubｏoｋ•ｃｏｍ.ｃom灰鑽，噫，這我才不要呢，多晦氣啊。」

天台上如她所料，有風沒景，四野漆黑。

為了避免潛在的掠食者，她給自己請了位最大的掠食者。

她說：「但以後，我就不敢說了，畢竟我這個人，瘋起來，什麼事都做。」

肖芥子懶得再開後車廂，徑直打開車門坐進去，桶和鐵杴往座邊重重一放：「你去挖！還一米深，你怎麼不早說是凍土？」

一般新產的石胎都太弱，怕引來掠食者覬覦，就會請老資歷的養石者過來守門——打個比方，土匪來犯，你雖然弱小，但你鄰居是個高手，且願意罩著你，那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會安全感爆棚。

姜紅燭等得心焦，扒住車窗看好幾回了，終於見她回來，一肚子氣開罵：「我還以為你死裡頭了呢。」

後來就毀了，那時候，姜紅燭犯流氓罪，公安上門抓人，她不能接受，還試圖從二樓跳下來逃跑，結果腿摔傷了，人蔘晶也摔裂了。

她湊過來，看姜紅燭操作。

居然是「人石會」的，不過也不奇怪，「人石會」散場了，有坐高鐵、飛機走的，也就自然有自己開車、慢慢回的。

肖芥子抱起外套，一口氣跑上天台。

肖芥子耐著性子等了好久，洗漱的時候沒忍住，追了一條過去。

他說：「這個我不知道，得去問他們養的石頭。聽說他們是夫妻同石，李二鑽後來養的石頭，就是他老婆養的。他們是做鑽石的，聽說養的也是鑽石。我估摸著，多半就是李二鑽手上戴的那顆5克拉。」

姜紅燭不耐煩也不關心：「這誰能知道。」

肖芥子沒聽明白：「脫此什麼？」

「紅姑，你老嚷嚷『死裡頭』，今晚上，說不定叫你說中了。我在裡頭，撞見一個要自殺的。」

還是沒回應，怕是滾得太歡脫，滾陰溝里去了。

……

——你知道李二鑽這個人嗎？幫我打聽一下。

陳琮的店叫「琮」。

指尖冰涼，入手處，一枚細細小小的鑽戒指環。

但姜紅燭覺得，這是好事，是人蔘晶為www.hetubook.com.com了留在她身邊、進行的悲壯自殘：這麼珍奇的晶石，倘若保持完整，等她坐牢出來，早不知道被人轉手幾道、賣去了哪裡。就是因為它殘了、破了，無人饞涎，才得以與她再續前緣。

她哼了一聲：「打聽到什麼了？」

她看著桶里的濕泥、以及沒入泥里的和田玉：「紅姑，你不會哪天一時興起、把我吃掉吧？」

這兒的小鎮蕭條得可以，而且北方歇得早，這個點，店鋪關門、家宅拉燈，車進街道，跟在林區時沒兩樣，反正兩邊都是黑咕隆咚的。

陳琮秒回。

陳琮坐在接待區那張義大利全手工製作、號稱出自名設計師之手的真皮沙發上，可勁地搖左搖右——為了顧客至上，他從國外定了這張小十萬的轉式沙發，但據小宗說，只要顧客不在，老闆就彷彿長在了這張沙發上。

「那他為什麼要自殺啊？」

她語氣放緩和了些：「現在已經凍上了？」

聯石，說白了就是請保鏢。

晚上八點多，肖芥子拎著半桶土，氣喘吁吁回到車旁。

肖芥子並不覺得鎮上這種偏僻地頭，會有潛在的掠食者，但萬一呢，現放著姜紅燭這樣的大佬，幹嘛不用呢？

姜紅燭對要死要活這種事，提不起任何興趣：「我就說那輛車，怎麼一直停在那……活膩了的人到處有，跑深山老林來自殺，看來是真想死。被你撞見，你就沒勸兩句？」

末尾還配了個代表沮喪的表情符號，彷彿粉鑽不值錢這事，對他打擊不小。

她直覺，姜紅燭說這話，不是在開玩笑。

因為李二鑽的老婆死之後不久，李二鑽也開始自殺了，只不過自殺了兩三次都沒成功。

不管是他老婆還是他，性格都有些孤僻，這倆不做寶玉石生意，是做相關研究的，屬於學術派。

陳琮說：「李二鑽的情況比較奇怪，他好像又想去死、又有點偷生，聽說第一次自殺，是開煤氣，被鄰居發現救下來了；第二次是吞葯，快失去意識的時候，自己掙扎著撥了求救電話；第三次是縱火，自己在家放火，被消https://www.hetubook.com.com防給救了，還被樓上樓下的鄰居臭罵，讓他想死盡量死遠一點，別連累人……難怪我這次在阿喀察見到他，總覺得這人有點頹，鬍子拉碴、頭髮老長，一副活到了頭的樣子。」

這說法，讓肖芥子對這塊人蔘晶，多少生出點敬意來。

「不認識，聽人說過。這應該是野馬那頭的李二鑽，身上帶兩顆大鑽，很好認，那顆粉的，據說是拿他老婆的骨灰做的。」

為了驅狼，請來老虎護院，安全與否，還真不敢打包票。

——脫此樊籠。

錢錢錢，就知道錢！問你事呢，誰讓你估價了？

肖芥子取下自己的那塊和田玉，解了掛繩，也放進泥桶中，這樣一來，「聯石」達成，以後每晚，都能在姜紅燭的庇護下過了。

沒敢念出聲，他打這電話，顯然是打聽到點什麼了，萬一又滾走了，要到明天才能滾回來。

肖芥子在鎮上兜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家三層小樓的家庭旅館。

上樓的時候，她給陳琮發了條信息。

跑得有點急，心怦怦跳，後背上本來都出汗了，被風一吹，涼颼颼的。

回完「滾」字，陳琮就沒動靜了，像是真的化作球形生物，滾去了她信號觸達不了的地方。

肖芥子抿著嘴唇，喉頭輕輕滾了一下，她想笑笑，說兩句無關緊要的把這話題掀過去，但臉上有點僵，笑不出來。

姜紅燭將剛從水龍頭那接的水倒進桶中，伸手慢慢攪和濕泥，見肖芥子認真看，就多說了幾句。

邊說邊轉過身，面朝三樓通往天台的小門：她自己偷聽姜紅燭成了習慣，下意識多了警惕，時不時防人偷聽她的電話。

旅館沒客人，一樓到三樓任住，肖芥子選了三樓，因為三樓通天台，沒事可以上去看看風景，雖然很大概率上，這兒有風沒景。

她發動車子，經過那輛別克車時，努力目不斜視。

肖芥子拎包挎桶地爬樓，本就心煩，一個沒好氣，順手回了個「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