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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突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臉上，啪的一記脆響，抽得陳琮頭皮發麻，心說：完了，這小子有點不正常了。

顏如玉語氣淡淡的：「是嗎？你丑，你喜歡別人美？你窮，喜歡看到別人有錢？你倒霉，天天祈禱別人好運連連？陳兄，我這樣的才是正常人吧，卑劣了點，但真實，這才是人嘛。你這樣的，才是被社會美德扭曲出來的完美生物，沒人味了。」

回到民宿，天已經黑了，她累得不想動，直挺挺往床上一趴。

陳琮沒反應過來：「啊？」

……

那人嘿嘿一笑，自假山後轉出身子。

顏如玉率先動筷，前一天他還嘲笑何歡吃起日料來像豬拱食槽，今天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三文魚一筷子夾好幾片，蘸了醬汁就往嘴裏塞，狼吞虎咽的，吃出了有今朝沒明日的感覺。

「監控，那精神病沿街一路砍殺的監控，陳兄你可真猛啊，那個凳子，這麼使勁一掄……」

這裏得關一陣子了，畢竟剛出過事，有必要散一散晦氣。

「你為什麼救他們呢？」

庭院的燈光很暗，暗光下，那人的臉色更青黑、黑眼圈也更重了。

下一刻，又一腳踏進濃霧中了：她沒進過這家酒店，裡頭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未知。

她翻過院牆，很快找到一處濃霧滾滾的地方，鑽了進去：霧氣中，三根不同亮度的蛛絲，顫顫通往不同的方向。

陳天海笑起來，笑著笑著，無限感慨，一字一頓，像是在打機鋒：「沒辦法，越累越睡，越睡越累。你干爺……這趟死不了吧？」

「你就沒阻止？」

明明是塊罕見的上好玉料，卻只能是個單面、人形件，有點遺憾。不過自然產出向來就是這樣，不會事事盡如人意。

那人想了想，緩緩點頭：「有印象，那是我頭一次被派出去幹活，那時候我才十六七，個子都還沒長全乎呢。」

他跟顏老頭只有一面之緣，而自己那一晚的表現，實在也沒有值得老人家賞識之處：顏老頭看上他哪了？腸胃差？愛偷紙巾？

今晚上出了這麼多事，顏如玉幾乎忘記這個人了。

腳底一空，整個人像從高空下墜，怎麼也落不到頭，她胸腔悶得難受，彷彿要炸開，只能持續尖叫、不斷尖叫。

睜開眼睛，只覺室內昏暗，通往小院的玻璃門上，一隻臉盆大小的蜘蛛倏忽掠過。

用完餐，兩人一前一後下樓。

他也被嚇得不輕，大概推晃了她好一會了，一疊聲問她：「怎麼了？沒有掠食者啊，你怎麼了？」

「我不是說了嗎，在樓上睡覺。聽見動靜下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情已經發生了。而且樓下那麼多人，我也不方便露面，就適當迴避了一下。」

顏如玉先還有點奇怪，看到紙袋裡的那根紅蠟燭，眼神立刻沉下來，下意識先看周圍：「誰讓你來找我的？」

顏如玉摸了摸身上，掏出錢包，抽了張百元的紙幣遞過去。

話說得沒問題，但顏如玉心頭憋了口惡氣，不陰陽他兩句不痛快。

他陰沉著臉拆紙牌，陳琮感覺自己應該裝得好奇點，也伸長脖子湊過來……

顏如玉冷冷打斷他：「我沒家人，代入不了。說起來，陳兄你也沒家人啊，你還操心別人傷不傷心？」

他說：「叔，想朝你打聽個事，姜紅燭，跟咱們老顏家有關聯嗎？」

陳琮正躺在床上研究那個襁褓玉人：「肖小月，消息送到了就行了，你為什麼還搞這麼多事，又是查酒店，又是搞追蹤，你是不是還想救姜紅燭呢？」

顏如玉解開紙袋，拈起紅蠟燭看了看，又拿起紙牌，第一眼就看到紙牌背面的字。

重點是看停車場，順便賄賂一下停車場的工作人員，請人幫忙看看這幾天有沒有登記過一輛車牌尾號358的大SUV，這輛車，一次從民宿駛離，一次從咖啡店門口載著徐定洋走人，她印象挺深，還記住了后三位的數字。

「所以，別人家吵架、打架、出事的時候，我就特喜歡開窗，聽他們又哭又嚎、又吵又鬧，聽著聽著，心裏就踏實了，覺得老天還是公平的，大家都平等遭殃，不是我一家倒霉。」

就一兩天，長這麼大了，肖芥子恍惚了一下，忽然有點激動：哪天要是長成小汽車那麼大也挺炫酷的，她就用不著自己走路了，出入都騎蜘蛛，比徐定洋的大SUV威風多了。

顏如玉的臉整個兒都是腫的，右邊腫得更厲害些，有點淤紫，左邊顏色好點，屬於一般紅腫。

玉形是個人形，頗像襁褓里的大頭娃，正咧嘴大笑，而且，仔細一看，就知道線條未經雕工，像是天生形成的。

……

待陳琮落座，他卻又不笑了，面無表情地盯著陳琮的臉看，盯到陳琮毛骨悚然時，才說了句：「這家店我吃過，口味不錯。我把菜單從頭到尾都點了一遍，陳兄你都嘗嘗，不夠了再點。」

他盯了陳天海半天：「事發的時候，你在不在？」

很顯然，誰都能穿著青蛙皮混進去、也能無聲無息撤離，這個源頭不好找。

上清酒的，上刺身的，上豪華天婦羅和松葉蟹鍋的，連餐后冰淇淋都一道上了，頃刻間，餐桌布滿，佳肴美饌，琳琅滿目。

聽了這話，那人臉色稍霽：「可別又是說得好聽，手上干出點活來ｈtｔｐs://ｍ.hｅｔｕｂｏok.ｃom•cｏm。干爺讓你領號，機會給你了，自己也得爭氣啊，別老是讓人看笑話。不是我說，我當初做事，可比你利索多了。」

顏如玉想笑笑，臉上火辣辣的那股勁兒過去，有點發僵，笑不出來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顏如玉不在家善後，反而要請他吃飯，雖說理由冠冕堂皇，說是謝謝他昨晚見義勇為、仗義出手——但一來出手了也沒救下顏老頭、受之有愧，二來，答謝也不急於這一時吧。

他攥緊拳頭：特么的，今晚心情不好，這要是撞上個夜賊，你自求多福吧。

顏如玉正在看窗景，聽見有人進來，動都沒動一下。

循向看去，不遠處是購物中心，廣場上正在做活動，七八個穿青蛙皮的人偶正蹦蹦跳跳，忙著給路過的小朋友分發禮物。

玉質細膩，通身油亮，更難得的是顏色，是一種溫潤的雞子黃色，微微泛紅，第一眼就讓人想到生命，或者初升的朝陽。

……

肖芥子一秒入夢。

他猶豫了一下，掀簾進店。

陳琮敷衍似地拈了幾筷子，食不知味。

出事之後，店裡的工作人員以及後院那幾個值班的，都借口「死了人、心裏害怕」，告假的告假、曠工的曠工，偌大前店後院，一時間死寂非常，鬼氣森森。

應該是個外地小孩，但一時間，也分不清他說的是哪裡的方言。

「是啊，打開看看唄。」

肖芥子沒吭聲。

顏如玉身子微動，轉頭看他。

這一次，又跟之前不同，濃霧像一條甬道，走著走著，前方會突然顯像，而這些顯像的場景，都是她這些天在市內奔走時、停留過且有印象的地方。

她根據光澤的不同，選定姜紅燭的那一根，循著走了出去。

顏如玉沒事人樣：「跟你隨便探討一下而已，怎麼還急了呢？」

邊說邊舉起手裡的紅塑料袋，透過微透的塑料皮，能看到裡頭有一根紅色蠟燭，還有一枚拆過又疊起、但疊得不那麼規整的紙牌。

怎麼三根了？

見陳琮呆住，顏如玉反笑了，他說：「怎麼，很奇怪嗎？干爺死啦，我心裡頭難受、又自責，恨不得抽死我自己……」

肖芥子在外頭跑了一下午，勞而有獲。

顏如玉厲聲喝了句：「誰？」

不知道是不是蜘蛛長大了的緣故，這段路程比想象的近，看到五星酒店的門面時，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如果下午，她可以進到酒店內部，四下走一遍，那豈不是定位更加精準？說不定她能看到姜紅燭身處第幾層、幾號房間。

她立刻馬不停蹄地奔到電子商城，花三百塊買了款德產的汽車定位器，雖然是回收二手，但號稱「進口晶元」、「誤差不超過一米」，據說還ｈｔtps://m.hｅｔｕｂook•cｏｍ.cｏm有錄音功能——雖然粘在車底，錄音什麼的不太指望，但她還是一咬牙拿下了，有備無患嘛。

顏如玉嗯了一聲：「干爺是老派人，見小輩是要給見面禮的，一般都是見后給，畢竟見了之後有所了解、才好準備禮物。現在干爺是不在了，但他的吩咐我還要照辦的，希望你喜歡。」

正想再說幾句場面話，顏如玉筷子一擱，抓了把紙巾胡亂抹了抹嘴：「陳兄，我昨天看過監控了。」

奈何還什麼都沒看到呢，顏如玉已經飛快地把紙給揉了。

下一秒，她想起來了，是煤精鏡，昨晚挖出煤精鏡之後，她好好摩挲觀察了一番，果不其然，又被納入她的蛛網裡了。

「他們？」

顏如玉心頭一震，目光漸轉陰狠。

「干爺送我的？」

陳琮沒吭聲，他記得之前，肖芥子明明跟他說，會喬裝改扮、隨便花錢雇個流浪漢把東西送到了事，沒想到，花的是顏如玉的錢。

那人疊好了手帕，正要往兜里塞，聞言一愣：「姜紅燭？」

說著，從身側拿起一個織錦的小禮盒放到桌面上：「喏，我干爺送你的。」

還是沒聲音。

肖芥子看著陳琮，眼前突然模糊。

徐定洋這人固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姜紅燭這種過河拆橋的行徑，也實在讓人不齒，依著他的想法，消息送到就算仁至義盡，也別去管這些狗咬狗的破事了。

再一想，也正常，她昨晚熬著沒睡，今天又忙前忙后一天，是挨不住了，不像他，下午回來還補了一覺呢。

在阿喀察抓完石周之後，梁嬋也催過他「趕緊請一塊黃玉，好好結緣」、「請來了就好養石頭」了，但這事是看眼緣的，他陸續也看過幾塊，有玉質不錯的，也有雕工細膩的，但就是沒入眼、不投緣。

她突然呆住了。

對此，陳琮表示理解：畢竟昨夜剛遭遇過重大變故，就別在待客禮儀上苛求人家了。

顏如玉呵呵一笑：「沒什麼意思。」

陳琮聽不懂了：「為什麼不救呢？」

「在，我在樓上睡覺。」

這是玉件，和田黃玉。

這一件，他一看就喜歡。

顏老頭授意送的，卻又沒在第一次拜訪時給他……

陳琮拿過來，打開盒蓋。

徐定洋並不是當地人，是姜紅燭半夜聯繫「搖人」、連夜趕過來的——那麼，她必然要定住宿，而依照她那眼高於頂、出入有車的「非土鱉」做派，住的多半是五星酒店、豪奢民宿。

陳琮擱下筷子：「我看那個精神病拿的是刀，覺得自己有那個能力救，順手就救了。這還要區分被砍的跟我有沒有關係？誰還沒個三災兩難的？這要是我遇險，我也希望有人救和*圖*書我啊。」

顏如玉說：「你最好不知道。」

陳琮匪夷所思：「你什麼意思？」

他繞過陳天海，徑直往茶室去，走了沒兩步，聽到陳天海在身後說了句：「你干爺吩咐你的事，別忘了啊。」

小孩樂壞了，生怕他反悔，趕緊把紅塑料袋遞過來，接了錢拔腿就跑。

肖芥子尖叫著醒過來，一睜眼就看到陳琮驚慌的臉。

假山後頭，似乎有人影微動。

頓了頓又說：「我小時候，家裡不太平，我爸賭錢，老揍我媽，順帶也打我，總之，家裡頭一片鬼哭狼嚎的。」

所以，她在訂房app上搜索之後，依照好評、價格、地理位置是否便利等因素綜合排序了一下，把排名前十位的酒店都給跑了。

「因為他們跟你沒關係啊。」

小孩隨手往後一指：「青蛙超人噻。」

陳琮順著導航，找到這家名叫「江戶」的日料店。

也是運氣，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地下車庫看到車了。

趴了會之後，打開手機上連接的定位器app：代表車子的小紅點一直沒動，錄音器什麼的，也沒錄進任何有用的聲音。

服務員領陳琮去了二樓包廂。

陳琮正要落座，一時間僵在當地：「你的臉……」

這是個獨立的雅間，坐席挨著落地的觀景窗：窗景是城市風貌，雖說不如自然景觀那麼沁人心脾，看點人間煙火，倒也別有風味。

正說著話，有個七八歲的小孩氣喘吁吁跑過來，大聲嚷嚷：「哪鍋（個）是顏如玉？顏如玉是哪國（個）噻？」

他學著陳琮的樣子，努力抬起胳膊一掄，掄完了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面色古怪：「但是，陳兄，我有件事不理解啊。」

陳天海。

肖芥子一聲尖叫。

邊吃邊口齒不清地招呼陳琮：「吃啊，你也吃啊。」

走著走著，肖芥子突然覺得很難受。

——轉交039號。

他的臉腫得有點嚇人，再一眯眼，自帶兇相，小孩吃驚不小，嚇出了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讓我到店裡找顏如玉，把這個交給可（他），說顏如玉會給我一百塊錢。」

店家估計早就等著了，鈴一響，門一開，服務生魚貫而入。

顏如玉察言觀色：「叔，你記得這人？」

「再說了，那幾個人，都是普通人，應該都有家庭，萬一出了事，傷心的是一大家子……」

陳琮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顏兄，我覺得你心裏有病，應該去看看醫生。」

說不上來為什麼，周圍也沒聲音，但她越走越是難受：呼吸紊亂、心跳加速、身子止不住顫慄，這感覺，有點類似身周存在著某種聲波，耳朵聽不到，但對身體的傷害一點都不見少。

順手也調暗了燈。

…和*圖*書…

她看到一條蛇，巨蛇，身上的肉被撕咬得左一塊右一塊，蛇身浸在血泊之中，有些地方，連蛇骨都露了出來。

「又在睡覺，你一天天的，怎麼這麼多覺？」

他關好門，調整了一下狀態，盡量面色凝重地過來：「顏兄，節哀順變啊。」

這一驚一乍的，陳琮神經都綳上了：「你說。」

陳琮不怒反笑：「我好心救個人，到你這，成沒人味了？」

顏如玉一愣，眯了眼睛看他：「幹什麼？」

但是，這玉只有一半，頗似把一個人自頂中剖開，只有面朝人的那一半，沒有背後的那一半。當然，說剖也不確切，不是剖開的，是自然斷開的，因為斷口參差不齊、伴有裂紋和凹凸棱。

「對啊，就是那幾個被砍的，你為什麼要救他們呢，我不理解。」

她翻身下床。

又顯像了，濃霧在身周團涌。

四目相對，陳琮尷尬地笑，顏如玉也笑，說：「陳兄，那我就不送你了，我還有事要忙呢。」

蛇顯然沒死，在劇烈翻滾掙扎，但蛇身好像是被什麼釘住了，動不了，只能在原地搖頭擺尾，有幾個瞬間，蛇身突然淡化，能看到姜紅燭彷彿被稀釋了的人形。

「我家裡哭，我也喜歡聽別人家裡的哭聲，這樣，就覺得自己跟大家一樣，很溫暖，不再孤獨了。」

陳琮好奇，欠身爬過來看：好傢夥，這是秒睡啊。

陳天海又笑了：「別緊張，我和你干爺同住這麼多年，閑來聊天，多少知道點事。這麼能活的人，當然是很扛得住死的。你放心，其它的，我不知道。」

陳琮抽空給肖芥子發了條信息：「吃完了，馬上出來。」

顏如玉把一干人等送出店外，目送著兩輛車走遠，這才慢慢走回後院。

睡之前她就打定主意了，要去看看姜紅燭，雖然距離有點遠，但無妨，反正她有蛛絲當路標。

說完，撳下服務鈴，吩咐上菜。

日料店門口，陳琮跟顏如玉道別，為了拖時間，又多聊了兩句。

他只能側面提醒她：「你注意點啊，姜紅燭這人，翻臉不認人。利用何歡給她做事，用完就算，利用春焰幫她報仇，反手就把人賣了，你防著她點，別哪天也被她坑了。」

她嘴唇囁嚅著，顫抖著說了句：「我知道她們做什麼交易了，她們活吃她……在活吃她。」

顏如玉卻笑得很歡暢，邊笑邊示意座位：「坐啊，陳兄，坐。」

門面裝修還挺日式，門口簾幌半遮，頗有一種內里乾坤大、入店方知就裡的幽深感。

陳琮看著禮盒，沒動：「你干爺……送我的？」

陳琮也不好多說什麼，肖芥子和姜紅燭畢竟是實打實朝夕相處過幾年的，自己一個「外人」，不便發表太多意見。

他拿過手機，既然你睡著了，那我幫你看著點定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