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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晚上，天上下著綿綿的小雨，窗戶外頭是一棵綠樹飽滿的樹冠，枝葉在風裡擺著，每一片葉子都被洗得翠綠水亮。

他笑了笑，試圖讓氣氛輕鬆點：「那後來，芥子就沒回來是嗎？」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朦朧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晃晃蕩盪的身影。

花猴搖了搖頭：「沒有，半隻石蝗都沒見。你們那個看不見的瞎子，叫什麼軍的……」

牛坦途鬆了口氣，依然不敢太樂觀：「那麻煩你，再繼續觀察。萬一有什麼不對勁，務必及時跟我們說。」

說完了，花猴小心斟酌了一下陳琮的面色：「你沒事吧？」

一塊笑呵呵的襁褓玉人，一根斷了的、綴了塊銀牌的銀鏈，還有一張揉皺了的紙，紙的邊角滑稽地支棱著，上頭有個模糊的血指印。

這是他們山鬼在當地的對口合作醫院，雖然不是他們開的，但處處受優待，比如這一層，就僅供他們使用了。

他沒想過，完全沒想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

這是祿爺再三交代的。

其實沒關係。

陳琮恍惚了好一會兒，一時間忘了自己是誰、從哪來。

「肖小姐消失的那一處，我們還設法爬上去看了，沒孔也沒縫的，就是普通的山壁。後來，沈先生去找那個養神君聊了，兩人還聊得挺對路的。」

那是梁世龍，光著腳，赤著上身，只穿一條破爛的睡褲，頭上磕破了一塊，胡亂拿爛泥抹著，一臉的茫然，嘴邊流著口水，臉上帶呵呵的傻笑。

據兩個編外說，走著走著，養神君忽然「誒」了一聲，停下腳步，仰著頭看夜色中身形龐大的魘山——由於全程閉著眼睛，兩個編外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只是說，養神君好像很激動，頰肉都在簌httｐs://ｗwｗ.ｈｅｔｕboｏｋ•ｃoｍ.ｃom簌而動。

陳琮輕聲問了句：「不怕石蝗嗎？」

「沈先生他們沒出來，還在山裡，說是要系統研究一下魘神廟。那廟裡真的有好多人留書，刻出來的還是少數，更多的是用特製的礦物顏料寫上去的。而且一層蓋一層，你懂嗎？就是寫滿了，被塗抹掉，又重寫。他們商量著，能不能利用化學反應、把被蓋住的部分洗出來呢。」

……

神棍問養神君，他上山的時候忽然停步，仰頭看魘山看了那麼久，到底看到了什麼。

養神君和兩個編外，是祿爺編的末隊，最後上山的。

是那種私立醫院，不大，也不算豪華，但很乾凈和安靜。

結果或許不那麼好，但有結果總好過沒結果。

陳琮忍不住舔了下嘴唇，嘴裏頭又苦又澀，雪梨一定很甜，汁也多，他也想吃。

陳琮失笑，又有點感激：花猴攀東扯西，話密得不透風，是想轉移他的注意力，避免說起肖芥子吧。

因為她回頭時，是對著他微笑的吧，那微笑里沒有勉強和被迫。

花猴猶豫了一會：「陳琮，也不知道是不是冒犯，但我想問你啊。」

他穿的是醫院的病號服，貼身的物件都不在。

「她是自己想走的，不管怎麼樣，她選擇的路，一定比留下更有希望，魘神嘛，聽著就不一般。我為什麼要攔她呢？上演哭哭啼啼的苦情戲，不是很矯情嗎？」

這一次敲出的鼓聲，就是普普通通的山寨木鼓，再也「釣」不出什麼鋪天蓋地的迴音了。「咚咚」的鼓聲近乎單調，向著夜色中的寨子蔓延開去。

花猴悶聲說了句：「沒呢，石蝗也沒影了。另外失蹤了三個人，你那個爺爺陳天海、春十www.hetubook.com.com六，還有曉川。」

轉頭看，是花猴，很沒正形地盤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正慢慢削著雪梨，削完了，沒有給他吃的意思，自己切下一塊，有滋有味地嚼了。

邊說邊湊上前，掏出自己的手機，給陳琮看他後來在魘神廟拍的照片。

花猴沉默了幾秒，狠咬了一口梨，然後湊近前，抽開床頭櫃的小抽屜，把裡頭的東西一樣樣擺到櫃面上，聲音含糊：「喏，你的背包放儲物櫃了。貼身的物件都在這，就這幾樣。」

說到這兒，花猴警惕地看了看門的方向，像是防有人偷聽，又撓著頭嘿嘿笑：「我沒說他壞話哈，反正，除了受傷的，大部分人都還在那呢。聽祿爺那意思，來一趟不容易，想集中收攏一下魘神廟的信息。」

再然後，魘山就只是山了，非常清晰，只是冷硬的石頭堆砌，跟他在其它旅遊景點看到的那些山沒什麼兩樣。

「其實我挺為她高興的，芥子現在，應該再也不會為生病這事操心了。」

牛坦途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見花猴出來，趕緊迎上去：「怎麼樣？陳琮還正常嗎？」

梁嬋千里迢迢地來到魘山，是為了父親梁世龍，也找回來了。

警察來醫院見的梁世龍，知道是個瘋子，沒抱什麼希望，但還是例行問了幾句，他們把鐵頭、肥七、周吉、徐定洋的照片一一給他看，問他：「這些人是你殺的嗎？」

他伸手進兜，喜滋滋掏出一塊雕成葉子形狀的翡翠，看水頭挺不錯的，勉強能算玻璃種。

他想了想，說：「如果能把她留下，我一定是想留的。可是想想看，把芥子留下，我能給她什麼呢？我能幫她治病嗎？做不到吧，想留她，只是為我自己心裏舒服。」和_圖_書

「對，據他說，魘山不魘啦。」

末了，養神君說了句：「魘山不魘了啊。」

病房裡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到窗前的綠葉嘩啦作響。

他伸出手，一點一點挪上櫃面，原本是想把那張紙給捋平的，中途改了主意，抓住那塊襁褓玉人，原本想丟出窗外，看到窗戶關得太緊，只得丟進了床下的廢物簍里。

畢竟出了好幾條人命，法治社會，不好把人就地一埋了事，花猴平安出魘山之後就報了警。

魘山不魘了，之前的種種，都像是詭譎的厚重妝容，一夕洗凈，現在，只給他們看一座平平無奇的山頭。

他去阿喀察，是為了尋找爺爺陳天海的消息，而今總算是找到了、且找了個明白。

……

陳琮轉過頭，出神地看那扇迎雨的窗，窗戶上滿布雨痕，有的密集成線，有的是散落的斷點。

陳琮愣了好一會兒。

「養神君？」

養神君讓兩人別停、繼續敲。

花猴失笑：「怪不得沈先生說，還是你們年輕人想得開。挺好，我之前還怕你鑽牛角尖呢。那行，不打擾你了，你先休息吧。」

陳琮聽得一怔：「徐定洋？」

養神君回答說，之前在他「眼」里，魘山是一團巨大的、黑氣繚繞的所在，但仰頭的那一刻，他看到濃黑中隱現一抹亮金色，像非常粗的筆刷，在山體的胸腹部位逡巡片刻之後，墜星般急速地沉了下去、直直沉入了地下。

花猴出了病房，輕手輕腳地帶上門。

……

花猴示意樓下：「梁世龍也在這兒，單獨關著，梁嬋陪著呢。不過他有點麻煩……瘋歸瘋，人好像真是他殺的。」

「沈先生可樂呵了，他就喜歡看這些原始記載，就跟老鼠和*圖*書掉進米缸里……」

陳琮看了好一會兒，很想伸手出去把那張紙給捋平了，因為覺得支棱的那個邊角很礙眼。

陳琮說：「因為……」

好像每一次，他都沒想過留她。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陳琮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我能有什麼事啊，我……」

梁世龍看著照片，看一張點一次頭，笑得可歡暢了，還蹦起來給警察表演，先比劃頭上長碩大的牛角，又比劃如何掄刀去砍，全然不顧梁嬋在邊上哭得眼睛都腫了。

花猴點頭：「挺正常的，說話很有條理。」

上山的時候，差不多是凌晨四五點左右，天還是黑漆漆的，但沒再下雨，山裡才剛剛起霧，很薄，紗一樣，層層地往身周繞。

陳琮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縣城醫院的床上了。

花猴看他的表情，也猜到了幾分：「你當時，怎麼就沒想留她呢？」

還像上次在火車上，把昏睡的他推醒，說：「陳琮？陳琮？我要走啦。」

果然，花猴邊嚼邊絮叨開了。

花猴嘆氣：「我們私下議論，梁世龍應該沒事，畢竟是瘋了、完全無行為能力，總不能判他償命吧？但好像聽說這種情況，家屬要承擔民事賠償……就看最後怎麼鑒定了。哦，對了……」

挺好的，這麼寧靜，一切塵埃落定。

他沒說話，很多事，他即便不開口問，花猴也會講的。

共石什麼的，見鬼去吧。

陳琮被點過香，被點香的人，一定會有後遺症，當時看不出什麼，最怕後續被生病、受傷之類的誘發加重。他還這麼年輕，要是忽然瘋癲或者知覺錯亂，那就太可惜了。

「現在回想起來，肖小姐一直聽得懂我們的話，也就是說，咱們是能跟她溝通的。你有沒有想過和-圖-書，你最後喊話的時候，如果是讓她留下來呢？那她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到底是笑得太牽強了，這笑沒撐住，半途就垮了下去，陳琮垂下眼，不想跟花猴對視。

說完，也不上山了，轉身折向寨子里的木鼓房，七拐八繞之後到了地方，也不解釋，只讓兩個編外敲鼓。

像在阿喀察時，抱著未開封的新衣服和花，對他說：「那我走了，咱們有緣再見吧。」

「她來魘神廟，其實想法特別簡單，不為對抗什麼，更不想當什麼神。只是因為姜紅燭跟她說，來了有希望活下去，她就總覺得，是條路，得試試，不然沒盡全力、對不住自己。」

但最終還是沒動。

陳琮問他：「我身上的東西呢？」

「你都睡兩天啦。好好養傷，醫生說了，你那傷，原本不嚴重，但受傷之後劇烈運動，有點棘手。」

「對，徐定洋，你還不知道這事吧？那天，咱們把你救走之後，春焰的那個徐定洋就失蹤了，這兩天搜找，她的頭在鬼林的人頭樁那找到了，跟肥七、周吉一個死法。」

「我了解了一下『人石會』養石頭的事，覺得怪帶勁的，全方位滋補精氣神，這不比吃人蔘強？那玩意兒吃多了還上火……這我結婚時老婆送我的，你看我養這塊翡翠怎麼樣？」

……

陳琮目送著花猴離開，頓了頓，目光落回了床頭柜上。

「猴哥，我跟你說過嗎，芥子身體不大好。你沒看出來，是因為沒撞上她發病的時候，她發病的時候，還是挺嚴重的。」

拍的是某一個蟬洞，頗似考古現場，洞壁四周、包括頂上和門背面，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陳琮轉過頭：「你說。」

身邊有人說話：「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