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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以同情的語氣寫道，「需憫之物，久困樊籠，不見山海，日日囹圄。遂以人為枕，自烹黃粱，聊以慰藉」。

顏如玉呵呵笑起來，打開房門的那一刻，他說了句：「報應這玩意兒，我熟，無所謂。」

花猴來了勁：「還不止呢，你記得魘山脖子那的入口嗎？定做了個井蓋，回頭得給蓋上。還有魘神廟那門，也修補過了。你放心，洞里會留一套鑰匙，這樣，萬一肖小姐回來，拿鑰匙開門就能出來了。」

在這玩什麼煽情的戲碼呢，陳琮突然覺得好笑，他把手縮回來。

牛坦途一臉的失落：「不是，他們討論說，咱們之所以能養石，是因為石頭裡本來就有東西，還跟咱們不是一種物種……就，挺難接受的。」

到山腸口的時候，正是傍晚。

說著抬起手，給他看拿在手裡的物件：「別人送你的禮物，你就那麼扔進垃圾桶里，太傷人了吧？再說了，這玉質這麼好，真不想要，轉手賣了也能撈一筆，扔了多不成熟啊。」

難得見到魘山沒下雨，甚至還有太陽，夕陽落在山的那一頭，把附近的流雲都鍍了色，看上去，像是魘山歪著的腦袋枕了個緋紅色的枕頭。

據花猴說，魘山不魘了，那些聚集在此結網的蜘蛛，也在一夕之間全部散去了。

近魘神廟時，能看到裡頭燈光大亮，應該是安排了發電機照燈，神棍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是不是？老祿！都沒想到吧？當年的魘山是有高人的，你說說……你們就該早點派人進廟來看。」

當年的魘山，雖說是蓄謀而建，但歪打正著，的確是一時精英薈萃，有不少人，真的是在魘神廟潛心閉關、留下自己的心得體會，其中不乏新奇看法、別樣解讀——彼時「人石會」的學術氛圍，可比現在要濃厚多了。

這篇字還是有題目的，他剛辨認出頭兩個字是「遊仙」，神棍就又開口了。

顏如玉沒事人一樣：「我怎麼就不能在這了，這不是醫院嗎？我也受傷了啊，還拍了胸片呢。」

顏如玉反笑了：「陳琮，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我就是睡不著覺，所以串串門、找你聊聊天。」

「m.ｈｅtｕbｏoｋ.cｏｍ•ｃｏｍ魘山時期，淘汰了很多人，因為他們沒法共石，或者說，再怎麼努力，石頭都沒反應。這就足以證明，大部分的石頭、或者說裡頭的東西，挺安分守己的，和人是互惠互利、甚至是精神共生的關係，人得了石補，它們也得了精神滿足。」

陳琮看向床頭，伸手欲摁床頭的呼叫器。

沒有落款，就叫這人無名氏吧。

「做了這麼多虧心事，你遲早有報應。」

「遊仙枕，大家都聽說過吧？最早出現在《開元天寶遺事》里，說是『色如瑪瑙，溫潤如玉』，其實就是瑪瑙了，傳說枕著它睡覺，可以夢遊四海五湖，所以叫遊仙枕。你看看這題目，《遊仙肉枕》，真是一語中的啊。」

……

「煤精店小老闆和苗老二家那場火，你沒少摻合吧？」

眾人或站或坐，都朝向一面寫了字的山壁：字是赭紅色的，豎列，洋洋洒洒一大篇，字上斑駁，字邊也刮擦得很厲害，可以想見，這篇字就是花猴說的，被覆蓋過、又小心剝離出來了。

畢竟魘山內外那麼荒，想買瓶水都找不著地方。

山腸里每隔一段都放了戶外燈，倒是省卻打手電筒了。那個無底洞，臨時拉起了和鐵鎖鏈平行的繩索，鋪上幾塊木板，雖然不甚牢靠，但走人沒問題，石牆處也被拓挖得更寬，彎腰蹲挪可過，用不著聳縮著身子艱難鑽爬。

襁褓玉人扔得不夠遠，陳琮睡下之後不久，又感覺自己置身於一片黃朦朦之中了。

陳琮說了句：「相識一場，我給你提個醒。」

山腸口錯落支了六七個大小帳篷，外圍拉攔繩，中心處搭了幾個做飯的簡易灶，儼然自成營地。

所以，經由《遊仙枕》的故事，他突發奇想：人夜夜枕石而眠，會不會是反過來，其實是石頭裡的東西枕著人這個「肉枕」，以人在白日的所見為夢、在夢中遊歷呢？

顏如玉原本是在笑著的，被他這一條條數的，笑容漸漸淡了：「陳兄，你這個人真的很無趣，你這樣就沒勁了啊。」

「姜紅燭的死，你敢說你沒在背後推波助瀾？」

神棍和祿爺站在距離山壁最近和圖書的地方，指著山壁跟後頭的人說話，那場面，像極了導遊給遊客介紹景點。

顏如玉點頭：「咱們果然很像，我也有潔癖。」

陳琮想了想，彎腰撿起筆，在石壁上畫了幅畫，畫得特簡單。

神棍自己和人聊得興起，一直沒看到後頭坐著的陳琮，冷不丁瞅見，嚇了一跳，過來時，居然還埋怨他：「小琮琮，你怎麼坐得這麼……普普通通的，我都沒看見你。」

這一趟進山比之前要輕鬆，不用急行軍，還被花猴拽著時不時休息，陳琮完全不覺得累，到鬼林邊緣時，也不用攀石了——那面巨大的蛛網邊緣處破開，大小剛好能容人經過。

顏如玉。

顏如玉沒想到他這麼直接，一時無話可說，過了會又嘻笑：「早說啊，你這麼介意，我棄養就是了，全給你養。石頭是好石頭，別浪費了。」

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拎起手邊的那幾個兜袋：「你們要封洞啦，我去跟芥子說會話。」

陳天海沒了，但那是個「假」的，他就覺得還好，但仔細想想，陳琮是徹徹底底失去了那個「真」的。

花猴幫著拎上了，心裏著實納悶：「你買這些幹什麼啊？」

「明早就走，是因為徐定洋死了嗎？她不死，你未必走吧。」

床尾處，立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了，抱著胳膊，一隻手摩挲著下巴，意味深長地打量著他。

這人自述，師承前輩，用心養石，但他屬於格外有想法的，對不少說法都持懷疑態度。

山腸的入口在兩棵呈「V」形斜出的樹後頭。

別人的衣服他都不樂意穿，幹嘛要去「穿」別人的身體呢，想想都膈應。

陳琮轉頭看他，反而笑了：「沒事，我能有什麼事啊？」

「不考慮，我有潔癖。」

神棍反問他：「你不覺得挺在理的嗎？」

醫生並不支持，但陳琮聽說魘神廟的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祿爺這兩天準備把地方重新封鎖。

陳琮不聲不響地過去，坐在了最外圍的地方。

受傷，拍胸片？

病房的燈居然是亮著的，太過刺眼，陳琮下意識閉上眼睛和圖書，卻又陡然睜開。

山鬼的後勤棚子還在，但物資撤了不少，留守的人窩在帆布椅子里刷短視頻，見到花猴，有點驚訝：「還往裡去啊，不是說要撤了嗎？」

……

顏如玉身子略頓，回過頭來。

就當是死了，別抱希望，那以後至少不會再失望。

陳琮在角落裡站了好久，明明是專門來「看看」的，真到了跟前，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陳琮冷笑：「為什麼扔，你心裏沒數嗎？」

這篇《遊仙肉枕》，其實大部分篇幅都被塗抹掉了，但因為露了個名字，這名字又實在讓人心痒痒：枕頭就枕頭，幹嘛加個「肉」字呢？

花猴陪著陳琮去的，車過縣城商場，陳琮請車停一停，說想買點東西。

入口旁邊，倚靠了一扇待裝的門，門上用紅漆寫了幾個大字「危險礦井，慎入」。

當時，他起過懷疑，但肖芥子情況危急，沒顧得上。

買的都是肖芥子的東西，有內外衣裳、鞋襪、洗漱用品，還有吃的。

陳琮嗯了一聲：「我爺爺就是這樣的吧。」

戴天南和廖揚也在，兩人頭臉都繞著繃帶，一個主紮下頜，一個主包眼睛，看上去頗為滑稽。

都說黃粱一夢，自烹黃粱、自己給自己造夢，也算是出門放風、看花花世界了。

他有點不踏實，怕又見到多一個人影，這種不踏實滋擾了他，一直睡不安穩，到半夜時，忽然醒了。

顏如玉嘆氣：「陳兄，我明早就走了，不再多聊會了嗎？說不定以後大家就沒機會再見了。」

要是不開心呢，也可以回來坐坐，我陪著你說說話，興許你就開心了。

阿達訕訕的，魘神廟那一幕，對他的衝擊很大，他至今還沒緩過來，素日里囂張跋扈的性子改了不少，總有一種「舉頭三尺有神明、不定什麼時候就出來收拾你」的感覺。

低處的山壁上，有用記號筆寫的留書，大致是交代「鑰匙放這了，可以拿來開門」之類的話。

再比如，「入夢」這個說法，他也不認同，「夢者，天馬行空，焉有在家在室、歷歷如醒」——誰沒做過夢呢，夢都是離和圖書奇古怪的，哪有人一做夢，就是在睡覺的床上醒來，夢裡所見，都是自己醒著的時候見過的、還一比一還原？醒時沒見過的，就是一團濃霧，這叫夢嗎？

他的語氣很平和，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甚至唇角邊還有一絲很淺淡的笑，但神棍就是覺得像被什麼擊中了一樣，不說話了。

他覺得，在那之前，自己該回去看看。

肖芥子消失了，陳琮笑著跟她道別，讓他覺得肖芥子真是「飛升了、發達了」，也連帶著心情還行，但是，如果這場分別曠日持久、甚至是永別呢？

阿達坐在帳篷口，正呼哧呼哧吃著戶外鍋里的面，見陳琮他們過來，先是一怔，而後重重放下鍋，抹了抹嘴，起身大步過來。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這一次，陳琮失去了很多。

他把那個襁褓玉人安穩置放在床尾，玉人的臉朝著陳琮，笑嘻嘻的。

所以費大力氣擦拭、刮磨，期間還動用了一些特殊的化學用料，終於勉勉強強，把這一篇給複原出來了。

……

就這樣吧。

芥子，你當魘神要是很開心呢，不妨抽出時間，回來看看老朋友，讓朋友也開心開心。

陳琮說：「就當死了吧。」

比如，說養出來的石胎是他自己，他就很難接受，「生而得入人道、何以畜牲自居」——六道輪迴，何其有幸生成了人，幹嘛要說石頭裡的那個畜牲是自己呢？

陳琮笑：「你這是嫌我沒氣場咯？這人寫的，你覺得在理嗎？」

陳琮快沒耐性了：「我要休息了，你可以滾了吧？」

「我問的是，你跑到我這來幹什麼？」

魘山入口處依然停著不少車，春焰的那兩輛都結了殯儀用的黑綢白花，不過沒見著人，估計都還在裡頭。

陳琮說得很認真：「萬一她哪天又回來了、從那個暗洞出來了呢？那衣服總得換吧、得洗漱吧，有備無患嘛。」

祿爺笑呵呵的，聲音里透著無奈：「說是這麼說，以前不敢啊，不是有石蟲子嗎？」

「只有少數不滿足的，就想恢復從前的軀殼，可和_圖_書自己又是久困的『需憫之物』，需要人幫忙跑腿辦事，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人身上去了。」

難怪那天怎麼也定不了位，他們只想到會不會生了苔蘚、以至於原本光滑的大石沒法辨別了，還是小瞧了植物的生長速度：十多年，在這種亞熱帶濕潤的山裡，一兩粒樹種，足夠竄成大樹了。

陳琮低頭進廟，一級級走下台階。

陳琮反問他：「出事的時候你也在場，你覺得我會知道？」

顏如玉一點都不惱火：「陳兄，我就是想問你個問題啊。如果你要死了，我的意思是，身體保不住了，但可以借屍還魂，恰好呢，有我這麼個備胎讓你借，你考慮嗎？」

花猴怕他打人，先一步呵斥：「哎，你想幹什麼？」

裡頭有不少人，除了顏如玉和留在醫院看護梁世龍的梁嬋兄妹倆，其它「人石會」的都在。

他壓著火：「你怎麼在這？」

「行，你要聊，那咱們好好聊聊。」

阿達在陳琮面前停住，語氣克制中還帶了一兩分畏縮：「你那朋友，到底把我們十六姐還有曉川……弄哪去了？」

天上一個小小的月亮，地上一隻仰著頭的小蟲子。

花猴說：「再去看看嘛，查漏補缺。」

……

他訥訥說了句：「小琮琮，你沒事吧？」

陳琮悵然地笑笑：「你們做了不少事啊。」

也就是幾天，居然變化這麼大。

他沒了再聊的興緻，空撣了撣手，向著門口走去。

陳琮聽不大懂，轉頭看邊上坐著的牛坦途：「牛頭，什麼意思啊？發現枕頭了嗎？」

「我跟老祿聊了，他說這麼多年下來，總體來看，養石是件挺好的事，有益身心，除了偶有掠食者外，也沒聽說什麼風險。」

陳琮想起來了，在魘神廟的時候，他是見過顏如玉捂著胸口、一臉痛楚，那位置，跟自己受傷的地方一模一樣。

陳琮先是毛骨悚然，繼而憤怒：大半夜摸進人家的病房偷窺，這不變態嗎？

他小聲咕噥了句：「那是死是活，總得給個準話啊。」

「葛鵬和金媛媛的死跟你有關吧？」

三天後，陳琮的身體狀況略趨穩定，回了趟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