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卷
第四章 人皮之下乾坤大,肉骨籠里禽獸多
夜深人靜,又是這麼個低落心緒,梁嬋很想跟人說說話,於是和顏如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了,幾句之後,顏如玉發了條:「前幾年,我爸也走了,挺理解你心情的。」
據顏如玉描述,當時,顏諒開著車,帶著妻子的骨灰盒,就在沿海的懸崖路上開了出去,車子半空就爆了,燃著熊熊烈火,好像一顆碩大的火球,直直墜進了海中。
還有,點進社交平台看,關注了一堆濃妝艷抹衣著清涼的風騷|女郎,沒事就給人點個贊,看得梁嬋眉頭大皺,覺得見微知著、窺豹一斑,對這個人吧,還是保持距離為妙。
馬修遠發了條消息過來。
魘山之後,梁嬋對顏如玉的印象還挺好的。
陳琮如常趕赴機場,然而這一天大概不利行程,據說是因為昆明那頭的天氣原因,起飛時間一再延遲,到了最後,他買的延誤險都夠條件賠付了,何時起飛還是沒個准信。
他曾經畫過一本畫集,叫《百歲回憶錄》。
顏老頭不覺得虧心,那之後,他收養了顏菜人,教他讀書、認字,助他成才、立業,大限到時,他也沒逼迫顏菜人,只是說「不願意的話,也不強求」。
起因是有一天半夜,梁嬋翻看小時候和父親的合影,一時難受,發了條朋友圈。
「他嗎?」顏老頭惋惜地搖了搖頭,「他不行,阿玉跟我,不是一類人。」
而且和顏諒一樣,還是交通意外,這是什麼流淌在父子血脈間的詛咒嗎?
原因在於,顏如玉並沒有表現得待梁嬋有什麼不同,梁嬋偶爾給他發個消息,他散散漫漫很久才回復不說,字裡行間還都是敷衍。
顏如玉說,他的父親叫顏諒,是個小學美術老師,小的時候,他受父親影響,特愛畫畫,一晚上可以畫完一本美術本,還發誓要當個畫家。
當面簽收?
陳琮走過入室廊道,拐進廳中,看到落地大窗的紗簾半開,從窗戶往外看,隱約可見對面亮著夜燈的石窟大佛。
但這期間,發生過一件事,又讓梁嬋對顏如玉有所改觀。
陳琮覺得這事很滑稽,當然了,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更荒唐:一個死過的老鬼,躺在搖椅上搖啊搖的,搖得他忽然擺不正對生死之事的態度了。
一模一樣的回復,那頭莫不是個機械的假人吧?
顏老頭微笑:和-圖-書「陳琮,你多心啦,我就是找你聊聊,順便帶兩樣東西給你。至於姜紅燭的事,實不相瞞,我也是近兩個月才知道的。哦,對了,你看這個。」
陳琮看著他自說自話,沒接茬,也沒覺得震驚或者害怕,大概是經歷了這麼多事,多少歷練出來了吧:顏老頭既然能活很久很久,那輕易死不了,也不是很奇怪。
陳琮自機場出來,招了輛計程車,直奔房卡上的那家酒店。
——陳兄,就在這聊吧,記得一個人來,要保密。
陳琮邊進店邊打開封口,人還迷糊著,沒注意封口是朝下的,有張小卡滑落在地。
陳琮抄手接住。
不知道是小宗又網購什麼了,陳琮懶懶對著手機監控屏說了句「放門口吧」。
她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你爸是生病……還是?」
「顏如玉呢?他不是一直要跟我聊嗎?」
菜人爹捶胸頓足,解下褲帶就懸了梁。
他不覺得自己對不起姜紅燭,他沒有「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覺悟,別拿人的那套「仁義禮智信」來束縛他,那麼多當人的都做不到,幹嘛來苛求他一個不是人的呢。
他不知道該怎麼給馬修遠回,鍵入又取消,取消又鍵入,末了背包一拎,出了候機廳。
他還以為,時間總會沖淡傷痛,沒想到,他十八歲成人的那一年,父親選擇了在母親的忌日自殺殉情。
陳琮回復梁嬋:「我也不清楚,明天朝牛頭他們打聽打聽,他們負責對外聯絡,應該會去確認的。」
是自己來晚了嗎?陳琮環視室內,想查看一下住客留下的其它痕迹。
「阿玉把你們在魘山發生的事都告訴我了,所以我覺得,我跟你能聊得來,不是一類人這種事,你是能理解的。你是一類,老海是一類,我又是一類。還有其它的,你不知道而已。」
顏如玉真的已經死了?以車子爆成一個火球入海的方式?
只顏老頭知道,顏如玉十八歲那年,在母親忌日的那天,用一根繩子,活活把親生父親勒死在母親墳前。
快斷氣時,有人割斷了褲帶,對著摔懵了的菜人爹說:「反正你也要死,與其這麼白死,不如靠死賺點什麼,多少回個本。」
……
正準備和圖書倒頭再睡,對方急了:「是陳琮先生嗎?要求當面簽收。」
可惜好景不長,他九歲的時候,母親生了重病,父親為了治好母親的病,變賣家產,甚至瞞著家人賣血籌錢,然而最終藥石無醫,母親還是去世了。
所以,虧心嗎,不虧心,想不起來做過什麼虧心事。
和上次類似,他穿絲緞銅錢紋的薄睡衣,年紀大是大,但精神很好、紅光滿面,看起來似乎年輕了好幾歲。頭髮烏黑濃密,濃密得有些異樣。
總之,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生活得特別幸福。
窗下有個小茶几,上頭放了些水果茶點,還有點燃的香薰蠟燭。
他窮極無聊,在候機廳刷手機,倏地心裏咯噔一聲。
不過這事,她沒跟陳琮提過,陳琮那麼討厭顏如玉,她覺得還是不說為好、省得傷和氣。反正,交什麼朋友,是她自己的自由。
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酒店工作人員開著小行李車,在幽靜的園林式造景中七拐八繞,將他送到了一幢獨立的小別墅門口。
生不值得歡欣,死好像也沒必要哀恫。
他在客廳的大沙發上坐下,正對著搖椅上的顏老頭,像定定觀賞一張單薄的版畫。
顏老頭說:「你沒看到訃告嗎?阿玉已經走啦,過兩天還要開個追思會,你有興趣的話,可以過去看看。」
他的第一個血囊是顏菜人的父親。
陳琮沒心情吃喝:「你找我幹什麼?姜紅燭只知道了你那麼丁點秘密,落了個家破人亡。如今又找上我了是嗎?」
是他害了顏如玉嗎,不是,命運在顏如玉勒緊繩子的那一刻就來了,勒死父親的那根繩子,也終將勒死他自己。
幾分鐘之後,顏如玉回復了。
刷卡進門前,陳琮編輯好一條待發簡訊:這樣,萬一有什麼意外,他指尖一點,就好通知相熟的朋友知道,他最後去了哪、見了誰。
第二天一早,陳琮被拍門聲吵醒。
梁嬋怔了一下,頓時好生內疚:她只顧著自己難受,絮絮叨叨,從來沒想過別人。
誰會給他寄一張房卡呢?
陳琮的心怦怦急跳。
他拿起手機,調出照片,隨手朝陳琮的方向扔過來:「往後滑
www•hetubook.com•com,都是。」可誰知道,他的新頭長好、可以睜眼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顏如玉,他守時守諾、奔赴自己終將成為血囊的命運。
「那他什麼時候再回來?你都回來了,他也在回程的車上了吧?」
這種相似的變故,讓她驀地覺得顏如玉親近起來。
茶几邊上,有一張搖椅,椅背上搭了條毯子,可以想見,就在不久之前,還有人躺在這張搖椅上、愜意地夜觀大佛。
可沒想到,顏如玉突然死了。
顏家人匯成了一池水,他就是水面上飄著的泥瓦,顏家人不讓他分解潰爛、不讓他下沉,他也樂得承這情——有付出有所得,這是他應得的、受得起。
他看見了顏老頭。
這一次,顏如玉沒再回復了。
可你要說這倆的關係有多麼好吧,倒也沒有,依然只是普通朋友。
陳琮納悶,又朝信封內張望,果然,裡頭還有張字條。
顏如玉回答:「車禍。」
就是這個父親,把大兒子顏菜人賣去了菜人市。共計換到了幾百錢,給病重的妻子抓了葯,給餓死的爹娘下了葬,還給家裡剩下的兩個餓得皮包骨頭的娃吃了頓飽飯。
……
他手機一推,睡覺了事。
梁嬋聽得呆住了,起初覺得這描述像是看過的什麼電影場景,但她很快就沉浸在這種悲情和壯烈之中,喃喃說了句:「你父親真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
還不到開門營業的時間,趕飛機也還早,他睡眼惺忪地查看門口監控,發現是個快遞員。
那一晚,兩人通了挺久的電話。
陳琮心念一動:「其它的?」
說著,慢慢地走過來,步子有點發跛,姿態也有點好笑,他走到搖椅邊躺下,拽過毯子蓋上:「老年人了,畏寒,這個季節,你們這些不怕凍的年輕人都能穿短袖了,我不行,我得捂得嚴實點。」
那之後,顏如玉雖然還跟從前一樣,對梁嬋的消息愛搭不理、堅持給妖嬈女郎點贊,但梁嬋看他,多了層濾鏡:父親如此,兒子怎麼著也不會是個輕浮和隨意的人吧,沒準一切都是表象呢。
再然後,竹樓坍塌,她為了幫顏如玉,扎傷了廖揚,一來一往的,算結下交情、成朋友了。
「那時候,他孤零零一個人,一張嘴。而今顏家足有七百號人之多,遍布各行各業。你說www.hetubook.com•com,我功勞不大嗎?沒我,哪會有現在顏家的七百號人、哪會有這個孩子呢?」
「這是老顏家最新添的丁,歲數最小的一個,你說巧不巧,加上他,老顏家在世的人,總數剛好七百。」
撿起來一看,是張房卡,背面印著酒店地址和電話,這地兒他熟,就在龍門石窟附近,是個景區內的高奢酒店,據說最高檔的那幾間,對著大窗就能看到石窟大佛。
有什麼虧心的?自覺自愿的交易而已,菜人爹還賺了呢。
顏老頭泰然自若:「想不起來做過什麼虧心事。」
是對方心甘情願的,那之後世世代代,也是老顏家的人甘心樂意的,不管懷揣什麼目的,情也好、義也好、利也好,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從未強迫過。
陳琮覺得,這貨八成是在裝神弄鬼,管他是不是在朋友圈發了訃告呢,發棺材都不關他的事。
阿玉這個孩子,他挺喜歡的,他甚至暗示過顏如玉:要是不想接受,趁某次出門在外時一走了之,顏家人未必找得到。
菜人爹簽字畫押,自願去當血囊,開的條件是希望有人給死去的妻子和娃下葬,最好還能把賣去菜市的顏菜人救回來——賣去菜市的小孩,一般會被養一段時間,養得更白胖點,才好叫價。
是他害了顏如玉嗎,他不覺得。
沒錯,他五六歲時,就開始暢想百歲的自己會度過怎樣的一生。畫集一共一百張,一歲一張,畫的都是花團錦簇的大好事:比如二十二歲成為傑出的科學家,二十五歲攜父母登月,二十六歲迎娶了某國公主,三十歲國家獎勵他的傑出貢獻,贈予他大別墅,還配了僕人……
「陳琮,你聽說了吧,顏如玉出意外去世了,挺年輕的小夥子,太可惜了。我問了,說是醉駕,車子衝出懸崖墜了海,半空就爆了,跟個火球似的墜了海。過兩天有個小型追悼會,你要參加嗎?我記得你倆關係不錯。」
陳琮冷笑:「這麼說,你來這世上,專為做好事來了?一張嘴全是功勞,沒做過虧心事嗎?」
畢竟人家千里迢迢前來「拔旗」,是為了救助她的父親梁世龍,身為家屬,理當存感激之心。而且後來,和徐定洋起衝突的時候,顏如玉毫不猶豫地偏幫了她。
「是啊,人皮之下乾坤大,肉骨籠里禽獸多。你歲數小,和*圖*書活的日子短,不知道也正常。我就不一樣啦,積年的老鬼,比你見得多……想吃什麼喝什麼,冰箱里有,自己拿。」
顏諒對這本畫集讚不絕口,說是修改修改,就能印刷出版了。
陳琮無語,隨手把字條揉了扔進廢物簍。
掛了電話之後,陳琮將訃告的那條朋友圈截了個圖發給顏如玉,附帶了句:「你搞什麼鬼?」
可能是哪個合作方寄合同來了,陳琮打著呵欠起來開門,快遞員把信封交給他,還鄭重拍了張他接過去的照片,這才轉身離去。
陳琮靜默地坐了會,鍵入回復:「好啊,去哪聊?」
陳琮緩緩回頭。
梁嬋懵了,在「人石會」,她最熟的朋友還是陳琮,所以慌裡慌張、第一時間撥了過來。
陳琮沒聽明白:「不是一類人?」
「陳兄,多日不見,甚是想念,出來聊聊嗎?」
沒想到顏如玉也還沒睡,順手給她點了個贊,還發了條問候消息。
屋裡頭很安靜,但大廳里有微弱的燭亮。
仔細看,是一個寶寶滿月宴的系列照片,小傢伙肉嘟嘟,估計呱呱墜地時斤兩就不輕。
父親就此一蹶不振,幾次想追隨妻子而去,可為了兒子,還是努力振作。從此父子倆相依為命,雖然他失去了母親,但父親儘可能地彌補,可以說是給了他所有的愛。
諷刺的是,餓久了的娃甚至接不住一頓飽飯的富貴,飯後,兩個孩子都撐死了,剛喝下湯藥的妻子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將出來,當場就咽了氣。
見陳琮盯著他的頭髮看,顏老頭伸手把假髮帽給拈起來、露出底下稀疏而又花白的頭髮:「假髮。我可不想再植髮咯,一根根地往皮里種、遭老罪了。」
……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一把笑呵呵的、蒼老的聲音:「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真是服了顏如玉了,那麼狗憎人嫌的玩意兒,還真以為別人想跟他見面嗎?
「你應該不知道吧,我是老顏家的活祖宗。顏家最早,可以追溯到一個叫顏菜人的。菜人你聽說過嗎?明末的時候,天下大亂,老百姓活不下去,有人會被掛去市場售賣,用來燉湯燉肉包餃子吃。顏菜人,就是我從菜人市上救下來的。」
這些年,顏家的人張羅著要找顏如玉的父親,說是「走之前至少跟親人見個面,再混賬也是爹嘛」,就是可惜,總找不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