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賽金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最直接的例子是桃桃大姐。桃桃比她年長十五六歲,她初入班子時,桃桃大姐已經是在風塵裡打了不知多少滾的老姑娘了。每次她挨富媽媽的打罵,桃桃大姐都會偷偷地把她摟在懷裡,給擦眼淚,細聲細語地安慰:「妹妹,在這種地方,再小的年紀也要當大人用,不能鬧孩子脾氣,客人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桃桃大姐教了她許多做人的道理。後來她變得圓通能忍,善察言觀色,不再跟富媽媽硬碰硬的頂嘴,都跟桃桃大姐的教導有關。
十六歲,青蔥兒一般的年紀,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孩兒,不正該是親娘心尖上的肉,親爹掌裡的明珠?生成她這樣命運的,就說不得了;十六歲的她已在煙花堆裡足足浸了三四年,那日子豈是好過的?想起前塵往事,不由得她不有些辛酸。
「妹妹,你還是小孩子,不懂什麼叫人老珠黃,像我,」桃桃大姐指指她自己。「三十出頭了,就快沒人買了。」
洪老爺托人雇的兩個媒婆子來說合時,她祖母和母親先還挑洪老爺年紀大,過去又是做第三房的小,有點不情願,惹得她忍不住說了她們一頓:「你們在想些什麼?像我們這種人,難道還想明媒正娶地嫁給少年郎,做結髮夫妻嗎?不要做夢吧!洪老爺歲數是大了些,可是人家論人品有人品,論學問是個狀元,論地位是朝廷大官。最重要的,他是真心真意地疼我,又能把我帶離蘇州城。我對船上的生活已經厭了,想到外面去見識見識,洪老爺打算四月間進京……」就這樣,她坐上了這頂轎子。
纏過腳的女孩兒再也走不遠,只好靜靜地坐在床沿上挑花繡朵,她纏過腳卻照樣活動,先是倚在門上望雙塔,望長巷,望附近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們進出。她們身穿華美的衣服,頭戴名貴的首飾,坐著擦得嶄亮的暖轎,後面擁著一堆丫環老媽子,看上去好不神氣。「我會不會有天也像她們一樣榮華富貴呢?」她會不自覺地做起夢來。
父親嗆咳了好一陣,張大眼睛看了她半晌,才帶著慍怒,冷冷地命令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回家去,快,回家去!」
她頭一眼看到洪老爺,就感覺出他與她所接待過的客人完全不同。他身量修長,面孔有些蒼白,挺直的鼻梁,微微上斜的長眼睛,眼睛裡沒有一般狎客淫邪的神色,卻有一種清澈如水、深不見底、溫柔多情得與他年齡不相合的光芒。「這位老爺要是倒退個二十年,可不知道要怎樣的風流俊雅呢!」她初識洪老爺時曾這麼想。
「你心太活了。少往外跑,好好待在家裡吧!」祖母也說。
河上的繁華跟河上的月光一樣不實在,是飄浮在表層上的,在那多彩的浮面下,是姑娘們的眼淚、老去的年華和說不盡的辛酸故事。像跟養母爭得死去活來,硬要嫁給劉四公子做小,受不了他家老太爺糾纏脅迫,吞金自盡的碧霞;跟張老爺做偏房,受大婦妒恨折磨,被用燒鴉片煙的籤子扎得一身是傷的秋鴻,和被買去轉了三道手,流落在印度的淫窟裡受罪,投恆河身死的秀燕,都是真人真事,叫她們這些姊妹怎麼不心驚膽和*圖*書戰?
被稱讚為具有貞靜嫻淑的美德的女孩兒,一懂事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學做針線、枕套、鞋面了。她卻不然,家裡那幾間陰暗的老屋和狹窄的小天井,拴不住她那顆活躍的心,她要往外跑,斜對面沈家的男孩天天在井邊上等著,「走,沈磊,到橋底下捉魚去。」「到塘裡採蓮藕去。」「到路口上看熱鬧去。」她的主意多得很,沈磊像是她順從的兵,少言少語,只知跟在後面跑,兩隻大眼珠呆呆地望著她。
富媽媽說得一點不錯,做她們這一行的女孩兒,都是菩薩不保佑,天地不容納,父母推出門,任人糟蹋的苦命人。
然而心腸那麼好,又精通人情世故的桃桃大姐,命卻也是那麼苦。桃桃大姐曾遇到過一個知心人,談婚論嫁,鴇母百般刁難,桃桃大姐把多年來存下的一點賣皮肉的積蓄,拿出來做贖身費,才算脫了籍,做正經人家去了。桃桃大姐倒是謹謹慎慎地做人家,無奈那家的正太太還是不容,經常爭風吃醋吵鬧不休。最後那個男人為了耳根清靜,趁著有求於一個在邊區做騾馬生意的商人的時候,就把桃桃大姐當禮物贈送了。也許抽打慣了騾馬的人手閒不住,每隔個三日五日的,便用皮鞭抽打桃桃大姐一頓。桃桃大姐過了一年那樣的日子,實在受不住,才在那商人離家做生意的當兒,背著小包袱逃回家鄉來。「吃上我們這行飯就是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想做正經人家沒那好命。我還是死心塌地地賣我的皮肉吧!賣一天是一天,到沒有人買那天跳大運河也不嫌晚。」每提起這段往事,桃桃大姐總這麼說。
父親死去幾年以後,在有次談天中,祖母才嘆息著說:
「你這孩子,看著好聰明,怎麼小小年紀就吃上這口飯了?」洪老爺第一次隨朋友到花船上,一點也不像別的客人那樣說色情話或動手動腳,他斯斯文文地跟她聊天,笑容裡含著憐惜,聲音裡有真誠的關懷。她被深深地感動了,幾年的風塵生涯,她已閱歷過不少男人,但從來沒遇到過像洪老爺這樣的男人。
那次富媽媽拿著藤條,結結實實地把她一頓好打:「明明是娼婦的根,倒裝出三貞九烈的嘴臉,你當你是做什麼來啦?老爺們摸摸你逗逗你是瞧得起你。你要當小姐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娘賣你就是叫你給男人玩,陪男人睡的。」
「天殺這些殘忍的淫棍,看我哪天挖個坑把你們全體活埋。」好幾次在忍無可忍的被蹂躪的惡境裡,她狠狠地聊以自|慰的這麼想。漸漸的經歷得多了,雖在其中感不到快樂,痛苦卻也不再那麼尖銳,她會帶著報復性利用適當情勢去迷惑凌|辱她的人,翻著花樣搾取他們的銀錢和名貴饋贈。
生活的苦難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一家老少動彈不得,她開始不服氣,不甘心永遠囚在那幾間老屋裡過饑寒日子。當母親跟祖母爭吵哭啼地把她押到富媽媽班子的那天,她也沒有怯怕、抗拒,反以為從此可以創造新前途。
井邊上,沈磊呆呆的,眼光裡充滿了同情與關切,她回給感激的微笑,他們都在長大,很和-圖-書少膩在一處了。
金花挺直著腰脊,像個官家貴婦,凝重而嚴肅地端坐在黑暗裡。惡濁的空氣使她感到燠悶、窒息,還有些微微的暈眩。但她的心思沒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清醒過,她明白得很:這乘轎子不僅把她抬到洪狀元家,她把她抬離了舊有的一切。貧窮、屈辱、沒有保護、任人擺佈的日子整個過去了。雖說嫁給洪狀元也不過是做妾,照樣要小心謹慎,用察言觀色、奉承服從的態度去處世,名分上也照樣存在著屈辱,然而,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歸宿嗎?當她宣佈脫籍從良嫁給洪狀元時,姊妹們各個淚眼婆娑,沒有一個不羨慕她的好命,「苦海無邊,你已經上了岸啦!」她們說。
「哪有姑娘家隨便上街亂跑的!你不許再去觀前街。」祖母說。「去看看熱鬧又有什麼關係?我爹爹不就在那街上挑水嗎?」「你爹爹在那裡挑水你就更不要去。」祖母說這話的時候,蒼老的面孔上浮現一層鬱鬱的陰雲。
第一次回家探親時已在班子裡過了三個月。短短的別離,她對思婆巷的想念達至頂點,以前總嫌那窄街太僻陋,房屋太破舊,離開了才知道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兒更親。她想念祖母、母親和弟弟,想念自小一塊玩的幾個朋友,想念左鄰右舍的深情厚誼。但是,她失望了,僅僅三個月的時間,世界整個變了,鄰居們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哪裡面有譏誚,有輕蔑,也許還有幾分憐憫。長舌婦們聚在門洞裡嘰嘰咕咕,加油加醋地交換消息。好朋友們一個也不上門,遠遠地躲著她,好像她身上有毒,巷子裡的輕薄男子嬉皮笑臉地打趣道:「還是清倌吧?我來給你開|苞阿好?」孩子們跟在背後叫:「看婊子,看婊子!」
「我要爬到那頂上去。」有天她和沈磊在石庫門洞上玩耍,凝視著昂立在半空中白得忒搶眼的雙塔的尖頂,她悠悠地說。「太高了,我們爬不上去。」沈磊超乎常態地表示意見。「爬不上去?」她望著深不見底的窄巷,心神兒飛得好遠好遠。「跟我來,一定爬到頂。」她風一般地跑了,沈磊緊緊跟隨。他們沒有爬到頂尖,卻害得家裡人找了大半天,沈磊挨了他娘一頓好打,「不許再跟那個野丫頭瘋在一處,小心我告訴你老子揭你的皮。」
轎簾子深深地垂著,裡面一片漆黑。
桃桃大姐叮囑又叮囑,吉祥話說了一籮筐,彷彿就怕她到了洪家耍脾氣鬧性子。其實她哪裡會呢?河上的賣笑生涯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她已把事情看透,能早早找到一個好歸宿,嫁給洪老爺那樣的人,正是她的造化,是心甘情願的,她怎麼會不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做人家呢?
洪老爺那時還在戴孝。據說他從來不嫖不逛,這次到船上,是抗不住朋友們的慫恿,隨便來坐坐的。但打從那天起,洪老爺就成了花船上的常客,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很安全,好像天塌了也有人給撐著。由於怨與恨,她的脾氣隨著走紅的程度在長,常常和富媽媽針鋒相對,因此洪老爺要為她贖身,富媽媽樂得做個順水人情,一口答應。
金花忽然和-圖-書覺得轎子停住了,外面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和嘈雜的人聲。她連忙抿了抿頭髮,理一理衣服,斂目正容,準備下轎。
漸漸地,思婆巷裡的事物看厭了,她便試探著往外走,經過長長的石塊路,到巷外去觀望新事物。河裡的悠悠流水,遠處的脈脈青山,道邊上紅紅綠綠的花木,她都愛看。當她第一次逛蕩到觀前街時,那兒的繁華真讓她吃驚了。
不足六歲,母親就給她裹腳了,她掙扎,號哭,把裹腳布揉成一團甩在牆角。「你想做個醜姑娘嗎?你見過哪家的太太小姐扇著兩隻大腳板?」母親柔聲地哄著她。
洪老爺的心性正如他的外表,是個有情有義的正經人。
到這時她才看清了,原來她的職業是如此的可恥、輕賤、見不得人,也才明白了,何以她祖母和母親都躲著不出大門,何以她回家一天她們就足足哀聲悲嘆了一天,何以沈磊那遠遠送過來的呆呆的眼神,盛著那麼多的絕望。
祖母的話更增加了她的好奇,爹爹挑水是看不得的嗎?她偏要去看看,她終於看到了。
父親死後家道更為不堪,母親給左鄰右舍縫補洗衣的進項不能使一家人免於饑寒,弟弟阿祥病得起不了床而無錢請醫生。她為這個家憂慮已極,常常靠在石庫門上望著雙塔尖尖高高的頂和窄巷長得無盡的石塊路發愁。
裝飾得富麗堂皇的花船和上船陪客的姑娘,是大運河上的奇景。當季節進入初夏的六月,滿城飄著柳絮,藕花的清香飄浮在空氣裡的時候,苦讀經年的老爺們都考過試,出了場,要尋歡作樂了。他們是花船上的常客,談詩文,聽曲兒,鬧花酒,跟姑娘們談情說愛逢場作戲。夏天的月光格外清亮,灑在河水上一片閃爍爍的銀輝,那些燈火輝煌華麗耀目,嘩笑聲震動著水上的花船,便那麼驅著月光;從閶門到虎丘,再從虎丘駛回閶門,來來回回地在河上蕩漾。
是年關前的一日,牛毛細雨綿綿地飄個漫天。觀前街比平時又熱鬧了許多,行人像流水,店舖門框上貼著大紅春聯,張著綵燈,糕餅糖果臘味滷菜的香味隨著寒風湧進她的鼻子。她像每次一樣,站在屋簷下靜靜地觀望欣賞。突然間,她的視線被一個身影吸引住了。
首先是隨著富媽媽姓了富,取了花名富彩雲,接著學唱曲兒,學彈琵琶,喝酒,吟詩填詞,塗脂抹粉,沒笑裝笑,見人就奉承,三句話裡總有一句是假。做錯一件事或說錯一句話,富媽媽就把臉上的橫肉一板,打罵齊來。
她被富媽媽和老媽子大姐們簇擁著,進了門框上紮著紅色彩綢的房間。「孩子啊!從今夜起你就是大人了,要小心伺候啊!統帶老爺春宵盡歡啊!」富媽媽囑咐過她給朱統帶請了個安,才喜孜孜地帶著眾人關門離去。
剛滿十四歲那年,富媽媽開始向肯出大價錢的客人推銷她的初夜權,結果選中了一個長駐邊防的朱姓統帶。朱統帶四十出頭人高馬大,滿臉連腮鬍子,開口說話唾沫星子亂蹦,腦袋大得賽過祭拜時供案上的豬頭。她不單厭惡他,更怕他,最怕他的一雙手:他的胡蘿蔔般粗細的手指在她胸和-圖-書脯上又揉又捏,痛得她直咬牙,心裡連連咒他速死。但是富媽媽看他是活財神,「別人買個姑娘做小不過幾百兩銀子,他點個大蠟燭就給一千五百,真是大手筆。」富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眉開眼笑。
觀前街上的過往行人真多,老的小的,坐轎的步行的,像浪潮般流湧。有那坐著官轎的大人老爺經過,轎子已去遠,還掀起後面的小簾子回頭朝她張望。他們望她?她就望他們,直望得他們放下轎簾子。那時她就有種促狹後的快意,如果不是因為在大街上,一定會出聲地笑。
沈磊還是瞪著呆呆的大眼等在井邊,「阿磊,回來,幫我理麻線。」他娘總會變著題目從石庫門上探出頭來叫。
「待在家裡可不要悶殺人!外面多熱鬧,為什麼不可以出去跑跑?」她不服氣地斜睨著眼光,下巴頦兒微微上仰。
年紀一天天地增長,富彩雲的艷名漸漸傳開,成了蘇州河舫上最紅的姑娘。穿有新流行式樣的貴重衣服,戴有金珠首飾,出門有鑲著玻璃窗的小轎子,後面跟著大姐兒老媽子攙扶伺候。而家裡的日子也好過多了,祖母的痛風病,弟弟的氣喘病,都有錢請醫生診治,母親也不需要再給人洗衣服做針線,她深愛的幾個人足以吃飽穿暖。
「老爺們都喜歡找姑娘玩,哪裡會沒人買?」她覺得好笑。
從那以後她就開了戒,雖說是河舫上的紅姑娘,客人要留宿並不容易,但以身體供給男人享樂是她的職業,何況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凡事要聽富媽媽的安排。富媽媽只認錢不認人,對她沒有絲毫的憐惜,每次陪宿給她的痛苦和恐懼她視而不見,總叫她「小心伺候」。
上轎前桃桃大姐特地趕來送行,拉著她的手含淚說道:「好妹妹,你人強,命又好,做夫人去了。我們姊妹從此天堂地獄怕難再見面嘍!我看洪老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願你跟著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小心做人,大富大貴,多子多孫……」
父親是在一陣猛烈的嘔血後去世的。他蓋著的棉被和枕頭被血浸成鮮紅色,他的蠟灰色的臉上沾著血漬,半張著嘴,露出幾顆雪白的門牙,眼睛直直地瞪著,那樣子好嚇人,好叫她心驚,她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妝鏡前的大紅蠟燭起勁地燒著,大滴的蠟淚順著燭身流在雪亮的白銀燭台上,閃耀的火舌映得半邊屋子陷在晦澀的紅色光影裡。柔暖的喜氣後面藏著令她顫慄的陰森。
她沒有畏懼或退縮,由這個店串到那個鋪,綾羅綢緞和珍珠翠玉看花了她的眼,松鶴樓瓦青色雕欄鑲著朱紅色描金框子的門面,多麼富麗堂皇啊!還有那一陣陣湧出的菜香,誘惑得她恨不得到樓上要一碗什麼嘗嘗。在黃天源糕餅店前她站了好一會,為那光潤滑膩的豬油年糕饞得直咽口液。她用身上僅有的一個大錢,到采芝齋買了幾粒粽子糖,站在房簷下面一邊吃一邊看。
她是不肯做醜姑娘的。趙家小姐的俊俏沒人不稱讚,好幾次她在巷子裡玩耍,經過的左鄰右舍都說:「這孩子生得真標緻,長大了可怎得了!」她喜歡聽人讚美,決不做醜姑娘被人取笑,於是便順從地伸出那兩隻又白和*圖*書又嫩、小肥魚一般的腳。
「你爹爹是個文弱的人,唸過幾天書的,淪落到做挑水夫,他心裡苦得很啊!他恨不得讓人家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兒,因為他想讓你嫁個好婆家。挑水夫的女兒哪個像樣的人家會娶呢!唉!你爹爹哪會想到……」
她仍將信將疑。直到有次桃桃大姐帶她去看兩個「沒人買了」的老妓|女,一個孤單單地病得躺床上等死,嘴裡囉唆著死後沒錢買棺材怎麼辦?另一個在尼姑庵裡吃齋念佛,「上輩子沒做好事,今生吃上這口飯。唉!修修來生吧!」那個花白頭髮的女人說。這時她到底懂得了,原來幹這種營生也會有賣不出去的一天。
那是她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夜,像經過最凶殘的野獸的啃噬,心和身體都被傷害得涔涔浸血。
「老爺,還不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嗎?這是命啊!」她也沒有像對別的客人那樣說假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身世說了。洪老爺聽得連連嘆息,握著她的手道:「真是個可憐的孩子,看你生得玉潔冰清的,多少大戶人家的女兒也比不上,敢情是造化弄人啊!」
在富彩雲的名字一天響似一天的當兒,十七歲的沈磊不告而別,隻身到遠方去投軍。她的心像刀割般的痛了些時日,反能更無牽掛地承受命運。屈辱與苦難自然是說不盡道不完的。一次到船上出局,跟一堆老爺們一塊喝酒唱曲兒,一位吳大人喝醉,當眾把她抱在懷裡,伸手往她襖子裡亂摸,被她一把推倒在楊妃榻上。他惱羞成怒,就藉酒撒瘋,又吵又叫地砸了好多器皿,還說要「睡」她,當夜就要點大蠟燭。富媽媽給陪了小心說了軟話,才算把事情穩住。
她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定定望著,心痛得要碎了,「可憐的爹爹,你是這個樣子來養活我們的呀!」她噙著淚暗自喃喃。正在這時,一群穿著差官和侍衛衣服的人,挺胸昂首,簇擁著一頂亮堂堂的官轎從岔道上吆喝著出來。行人忙著讓路,一個個往邊上閃。轎子和差官侍衛過去了,父親卻匍匐在地上,兩隻水桶倒在身邊。她嚇壞了,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爹爹,爹爹,我扶你起來。」她擁著父親濕透的身體,哽咽著說。
金花坐在黑暗中思前想後,轎子走走停停顛顛簸簸,原來從思婆巷到懸橋巷那點算不得遠的路程,變得漫長,長得像似永遠到不了頭。為什麼呢?是轎子走得太慢嗎?還是她的心盼望得太熱、太切?雖說沒資格做真正的新娘,她的心情可也七上八下,跟黃花姑娘出嫁差不多,對未來的新家存著幾分疑慮,幾分不安,而更多的是興奮與期待。她已經憑著幻想,描繪了無數遍那個即將投入的新環境;榮華富貴柔情蜜意自不必說,最可貴的是從此有了依靠,有了安安穩穩的屬於自己的家。那該是多麼美好,多麼幸福的日子!……
爹爹挑著兩桶水,正由街口蹣跚地慢慢走近。他枯乾的身體裹在一件肥大的舊棉襖裡,又細又長的頸子拚命往前探著,瘦得見稜見角的面孔,顏色灰白,汗滴像珠子般在額頭上發亮,他的步履好艱難,半天才邁上一步。那滿滿的兩大桶水顯然對他太重太重。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