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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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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金花——金桂。金花的繡樓下怎能沒有桂子飄香?」
穿著火紅色鑲四道邊大襖,下繫石青色百蝶裙,梳著流行的蚌珠頭,打扮得粉妝玉琢的金花,垂著頭羞羞答答地從轎子裡出來時,兩名年長的大丫頭已經等在轎前了。
金花望著他們的背影,心裡感到十分後悔,責備自己為什麼要算老帳,使母親難堪?也許今天是特別日子,一些早忘記了的舊事都被勾引起,感觸特別多的緣故。其實她是最關愛她這個窮苦、卑微、人丁單薄的家的。為這幾口人哪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洪老爺說過:開春進京要帶著她。這一去,可能一年半年,也可能三年五年,不管多長,總是別離,到那時不定會怎樣想念家人。
金花倒不在意,對那兩個老媽子道:「你們先下去,有事我會叫。」她們離開後,她開懷地說說笑笑,吃喝自如。她祖母道:「金花,怎麼說你今天也是新娘子,要少說話,東西也不能多吃。我們早先出嫁,整天吃不下喝不下,就是哭。」
一家人正說得熱鬧,春杏來叫吃飯。阿祥頭一個跑到堂屋裡,見擺了一桌酒席,樂得提高了聲音道:「乖乖,這樣多的菜,要多少人才吃得完啊!」他說著已經坐在一張椅子上,對著一盤盤熱氣騰騰、紅紅綠綠的菜,伸著脖子仔細研究了。金花母親見旁邊站了兩個伺候的老媽子,有點不好意思,便呵責阿祥:「你不要亂吵亂跳。」
洪文卿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見名滿蘇州艷比春花的金花已完全屬於自己,心頭的興奮與得意是想按捺也按捺不住的,一時竟忘了夫人和兒子兒媳在一旁冷眼旁觀,態度比平時狂放了許多,回過身朝那堆人深深一拜,笑著道:
「給我?一年?剛認識我就種了?」金花瞪大了她的媚眼。
「尋開心,我敢嗎?老爺——」金花把聲音拖得老長。
「聽你這麼說,我也安心了。看樣子我們不能常登門的。方才夫人的話你沒聽出來嗎?她明明在告訴我們,不歡迎我們來,也不願意你回去。他們不想走這門親戚。」
「我看金花拜了這個又拜那個,誰都比她大,我心裡就難過。」金花祖母截住了兒媳的話,老嗓子顫顫巍巍的:「我們原是清白人家,居然真就把孩子賣了。依著我,是情願餓死也不讓我孫女幹這種勾當,都是你……」
「笑柄總在他們手裡的。其實我自己也想笑。」洪文卿說著真又笑了。「我出去招待客人了,你在這裡做新娘子吧。可是,金花,我先跟你說好:和*圖*書你看夫人為我們的事多開通,多盡心!我不好不表示意思的。所以,假若今晚我到夫人房裡去,你可別介意……」
「客人都入席了,我看新親家不在座,就問丫頭們,她們回說在新姨娘屋裡呢!我就過來看看。連著也問問你,餓了吧?我看要不然就叫新親家跟你一起吃,叫他們在外間開一桌。可不知新親家的意思怎樣呢?」
吃過飯撤去碗碟,僕人們又端上新沏的茶和幾種精細點心,金花的祖母和母親一邊喝茶一邊朝四周打量,她祖母嘆息道:「富貴人家的這個排場,是我們這種人家一輩子也難得見識到的。」
「喲!做新娘子怎麼不|穿紅裙子呢?」金花聽到一位女客小聲說。另一個道:「紅裙子?她也配!這是討小啊……」
新房在正樓角上,一排三個套間,中間的堂屋裡擺著八仙桌、太師椅、彎彎腿的花盆架、精緻的雕花立櫃、小几,几上面擺著不同種類的盆景,牆上掛著唐伯虎和文徵明的字畫。朱紅色油漆地板映著猩紅色蘇緞椅墊,顯得光閃閃的滿室祥瑞之氣。
「喲,老爺好厚的面皮。」金花用手指頭在腮上刮了兩下羞他。洪文卿早已暈迷得到半醉狀態,又打情罵俏了幾句,才一腳高一腳低,雲裡霧裡地出去了。
洪文卿見丫環都退到外面,便一把握住金花的手,貼己地說:「為佈置新房我可用了不少心思,連盆景都是找專人新做的。」
洪文卿剛出去,金花的一家三口就靜悄悄地走進屋。她祖母和母親穿著新緞襖,頭梳得纖絲不亂,但兩對眼皮都是紅腫的,像剛哭過。她弟弟阿祥也穿了新袍褂,戴著小瓜皮帽,麻桿兒似的長脖頸從有點肥的衣領裡鑽出來,顯得他比平時益形單薄。
「你看看那裡。」洪文卿指著六角亭前面的兩棵小樹。「是我給你種的。種了一年了。」
「我看你們回去吧!走的時候別忘了跟夫人道個別。你們在家好好過日子。現在有錢了,幾年的生活不成問題,將來麼,洪老爺不會不管的。至於我,奶奶媽媽都看見了這家人。只要我小心處世,聽老爺太太的話,必不會出差錯。將來的事,老爺早有安排,不是說分一份財產給我,保證我下半生不愁衣食嗎?所以實在沒什麼可擔心的。重要的是大家都要注意身體,特別是阿祥的病。」
臥房在樓的前方,臨著天井是一排雕刻精美的紅木長窗,新糊的窗紙上的漿糊味還沒完全散盡,聞著有股隱隱的霉潮味。合歡床橫置在門的右手邊和-圖-書,也是漆得油亮的紅木浮離,雪白的紗帳像蟬翼,床上的錦被繡枕全是一式的粉紅色軟緞。屋子的另一端,迎門放著的大梳妝台上擺著一隻福建漆的首飾盒,幾隻裝胭脂花粉的玉罐和瑪瑙瓶之類的。其中最引金花注意的,是擺在靠牆的圓桌上的一個扇面形的蘇繡,上面繡著一隻肥胖的大花貓,和一隻正在奔逃的灰色小老鼠。
「那為什麼?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金花故意蹙起了眉峰。
「你這孩子!也算見過不少世故了,還是這樣說話。你以為我們不想風風光光地站出來麼,我和你奶奶在人堆裡待了好久,也沒個人過來招呼招呼。奶奶年紀大,想得多,總是淌眼淚,人家看了也沒面子,我們就……」
「奶奶又怨我了。要不是賣孩子,你老人家能有今天嗎?那時候她爹一撒手死了,家裡連隔夜糧都沒有,你老人家偏趕著生痛風症,疼得整夜不能睡覺……」
「大姑娘出嫁,講的就是這個規矩嘛!」她母親說。
「你這個小搗蛋,總尋我的開心。」洪文卿笑嘻嘻的。
「哎唷,原來老爺那麼早就打壞主意啦?」
「那還用說,狀元府嘛!」金花母親也隨著感嘆。
「前面飯吃完了,有的客人還在鬧酒。」阿祥答非所問的。
洪夫人是當朝何侍郎的小姐,年紀比洪文卿長兩三歲,一派官家貴婦風範,言談舉止沉著穩重,尖尖的面孔上有不容侵犯的威儀。她的賢德在蘇州城是出名的,譬如主動替丈夫討了揚州姨奶奶,如今又欣然接受被丈夫迷戀不已的金花坐著八抬大轎進門,都是被洪文卿的朋友們交口稱讚,叫他們自己的妻子也要照著這種美德學習,奉為典範的。洪夫人朝金花家裡的幾個人掃了一眼,淡笑著道:
金花注視了他們好一會,不由得湧起一陣辛酸:「你們躲到哪裡去了?怎麼一直不見影子?現在人家入席吃飯,你們溜到這裡來做啥?」
金花一下子推開他的手,含嗔帶笑地道:「你怎麼動手動腳的,叫人闖見成什麼話,快到外面招呼客人去吧!」
「夫人想得太周到了,真叫我們不敢當。」
先祭拜祖先。洪文卿夫婦走在前,兩個丫環攙著金花在後,在香案前跪拜一番,然後洪文卿與夫人分坐在案旁的兩把太師椅裡,金花再次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接下去是拜見少爺少奶奶。洪文卿的獨子洪洛,瘦得弱不禁風,比金花大了近十歲,少奶奶是陸潤庠狀元家的小姐,窄長的臉盤兒,細長的身段,不言不笑的。和_圖_書金花正要下跪,洪夫人就微笑著道:「他們年輕人,你不必行大禮,請個安吧!」
「怪不得這麼好看。真難為老爺想得周到。」
「你這樣懂事我就放心了,不然你在床上哭一夜……」
「我這就出去。唉!促成我們這件事,全靠我那幾個好朋友,不然在這個時候,我又這個年紀;真放不開這個膽的。」
金花悶著頭,一匙一匙的把一碗湯喝完了,才慢吞吞地道:「我又不是大姑娘出嫁,用不著裝腔作勢。」
最後一個要見的是揚州姨奶奶。揚州姨奶奶是洪夫人托人到揚州,從一個小戶人家討來的,也是瘦瘦的身量,一臉病容,聽洪老爺說她已是望四的歲數了,卻沒曾生養半個子女。她面貌其實很娟秀,到這個年紀還眉是眉眼是眼的。可惜的是她的表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這個家裡,只有她的身份與金花相等,所以金花挺親熱地叫了她一聲「姐姐」,「哪裡敢當。」揚州姨奶奶輕聲輕氣地說。
「不要客氣,今天是送親的好日子,你們一家人吃頓團圓飯是應該的。雖說住得不遠,以後見面的機會怕也不多。金花既做了人家,就不便常出去了。」洪夫人說著對身旁的丫環道:「春杏,你去告訴一聲,說新姨娘的飯可以開上來了。叫多開幾份,新親家也一起吃。」春杏應聲而去,洪夫人又道:「金花,你陪陪新親家,我要到前面招呼客人呢!」
「說說看,你怎麼謝我呢?」洪文卿齜牙笑著,把臉靠在金花的鬢邊上,雙手摟住她的肩膀。
「新郎不能逃啊!我們等著跟你喝幾杯,擺擂台唱和唱和呢!你怎麼急成這個樣子,現在就要入洞房了?」
金花知道他所說的「這個時候」,指的是母喪還差幾個月才滿三年,而兩個人歲數的相差之大;始終是他躊躇不決的原因。俗說娶妻奉父母之命,納妾靠朋友起哄。她和洪文卿的姻緣如果沒有費念慈、謝介福一夥起哄,也是成不了的,所以她對洪文卿的那幫朋友心存感激。
她悵悵地望著正在流瀉進來的漸漸西斜的日影。
「你呀,還是個小孩子。」洪文卿說著把金花引到窗前,推開一扇窗戶。「你看,這裡望下去才漂亮。」
「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因為我在守喪,也不會等到……」
「我看我們也好走了。何必等大家都走的時候趕熱鬧。」金花母親說。金花也不留他們,贊同道:
「大狀元說話像做詩:桂子飄香。」金花學著洪文卿的調門。
「唔……」金花母親知道話又說岔了,便hetubook.com.com不再說什麼。攙著祖母牽著阿祥,三人一排的走了出去。
石庫門上的六扇門板全卸下來了,門框上紮著喜彩,懸著紅底黑字又圓又大的狀元喜燈,一片喜氣洋洋。
「夠了夠了,不要吵了,吵不清楚的。」金花頗不耐煩地打斷了母親的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假如今天後悔,當初就不該賣我。這口飯我也吃幾年了,好不容易嫁著洪老爺這樣的正經人,我倒想規規矩矩跟他過一輩子。好歹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你們別吵吵鬧鬧地觸我霉頭好不好……」金花一扭頭見洪夫人帶著一個丫頭進來,便住了口,站起身道:「夫人有事請吩咐。」她祖母和母親也從雕花靠背鋪著大紅緞墊的椅子上站起來,陪笑著叫:「夫人。」
金花連忙應了,她母親又說了些感謝與尊敬的話,並對金花道:「遇到夫人這樣寬厚的好人,是你幾世修來的。你要好好聽夫人的話,好好伺候老爺跟夫人。」她祖母半天沒說一句話,這時也道:「金花年紀輕,有不懂事的地方請夫人多管教。」
「你去招待客人吧!別再讓人抓著笑柄。」
金花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並不在意誰說什麼,小腳踩著蓮步,已被那兩個丫頭扶進了佈置得富麗堂皇的正廳。洪文卿和他的正室夫人早等在那裡了。文卿穿著寶藍色軟緞團花長袍,上身是件黑大絨金扣子馬褂,頭戴黑絨便帽,大襟上別了枝紅緞花,神采奕奕,比平常顯得年輕了許多。
洪夫人的話使金花的祖母和母親聽了大為受用,心想:與其在那些達官貴人之間受冷落,何如在後面跟金花一起靜靜地吃一頓?何況阿祥已幾次喊餓了,便慇勤地笑著道:
「謝謝太太。」金花先給洪夫人請過安,又彎下身向洪洛和他妻子請安,嘴裡一邊唸叨:「見過少爺少奶奶。」洪洛笑笑沒說話,少奶奶淡淡地道:「姨娘好說。」
敞大的門廳裡早擠滿了人,幾百隻眼睛盯著金花,女眷們吱吱嘰嘰地品頭論足,男客裡至少有一半是金花見過的大人老爺,高官名流,都是花船上的常客。
「其實洪老爺出身貧寒,人人都知道。他就是個要強,不服輸,不然哪裡會有今天?說起來這也是洪老爺讓人特別敬重的地方,直到如今還那麼用功。」金花用手帕托著一杯蓋碗茶,慢絲絲的半天啜飲一口,見阿祥吃飽喝足閒不住,一個勁樓上樓下的東竄西竄,便用帶有責備的口氣道:「你老老實實的坐一坐多好呢,非要猴子樣的亂跑嗎?」
洪狀元宅邸的寬敞豪華在蘇和-圖-書州城是盡人皆知的。前後七進院子,從懸橋巷橫跨過整條街,後門直通到菉霞巷。院裡亭台樓閣花團錦簇,院外前面臨著小河道,後面斜對著巍峨的北寺塔,出門一抬頭便看見那燕子尾巴形翹起的飛簷和高聳入雲的頂尖。往前走,不遠處就是蘇州著名的奇景獅子林,再往前走便是吳三桂女婿王永寧住過的名園拙政園。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七嘴八舌的打趣。洪文卿不再理睬他們,逕自在丫頭的簇擁中與金花轉入後廳,走上樓梯。
「嘖,看你這個大狀元在胡嚼些什麼?我哪會那麼不懂事,你到夫人房裡去是對的。」金花打斷洪文卿的話說。
該行的禮行過,該拜見的見過,下個節目是送新姨娘入洞房。洪文卿的一幫朋友見他在前面領路,與金花一同往裡走,便有的嘩笑有的起哄道:
「各位別著急,我跑不了。待我把小妾領進去,回頭就跟你們擺擂台。」
洪夫人敷衍地笑笑便出去了。金花見她去遠,捂嘴笑著道:「我的肚皮都要餓扁了。好怪,為什麼新娘子就不可以到前面去吃飯,其實好多客人我都認識!」她母親聽了正色道:「這樣不懂事的話可不能說。這是洪老爺洪夫人看重我們,照說買個人進門不過是一頂小轎抬過來,哪裡會這樣子當回事來辦!今天這個場面……」
金花朝下望望,見天井的左手有個半亭,右手有個六角形的全亭,紅柱綠瓦,旁邊擁著參參差差脫盡了葉子的樹木。靠南邊半月形魚池裡汪著一片綠水,池後有座小小的假山,山上堆著奇石,種著異草。「真的好漂亮。好舒服的居處!」她說著翹起小鼻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我跟你爹成婚那天一滴水也沒進。」她母親說。
洪府的建築和地勢是無人不羨慕的,都說面水依山,為奇勝異景環抱,風水越發的好,是要更發的跡象。這個宅邸唯一不夠氣派的是前後兩個大門,不過也是由六塊大板拼搭的,只比平常人家稍寬了一些的石庫門。
「嗯,我喜歡這隻大胖貓。好玩。」金花笑瞇著眼。
「你喜歡這個?」洪文卿見金花前前後後地看那蘇繡扇面,便忍不住笑著問。
「媽媽又糊塗了,誰花錢買班子裡的姑娘,還帶認親戚的呢?」
金花的母親跟祖母對望一眼,沒說出口的話是:「你看,她還在怨我們呢!」於是兩個人都不再說什麼,面對一桌子山珍海味,胃口也不見佳,只聽得阿祥一會兒說要這一會兒說要那,金花最疼愛弟弟,給他挾了滿滿一碟子。阿祥卻又丟下筷子,說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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