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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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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你的學問才真叫我佩服。」吳大澄連忙謙讓。
「他不是不知道,他原想送古碑帖的,是徐承煜給出的主意。他想知父莫若子,徐承煜當然比他更瞭解徐老頭兒的胃口。哪裡知道這麼一來官吹了,人也得回老家。」
「你們真會神機妙算,怎麼知道我這個時候到?已經等著了,啊呀!真不敢當。」洪文卿喜出望外地和大家一一招呼。
「我在看外面,看水,看天,看岸兩邊的農田。」
「金花,你在看什麼?」斜靠在臥鋪上的洪文卿問。
「半癡?你說我半癡?你這小壞蛋。」洪文卿說著去抓金花,金花扭身便逃,但很快就被他捉到了。「小寶貝,你送我的號貼切得很哪!對你,我不是半癡,是全癡呢!」他把面孔深深埋在金花的頸窩裡,來來回回地揉蹭。
「決定了嗎?」吳大澄急切地問。陸潤庠悻悻地道:
「原來文卿把什麼都告訴新姨奶奶了!海天四友裡的方君啟,如今在他家鄉常熟開館授徒,很久沒來京了。」
老友重逢,又有美酒佳餚助興,話多得談不完。四個人裡洪文卿和陸潤庠是狀元,吳大澄和汪鳴鑾是進士,沒有一個不是提筆能文開口是詩的才子,為了慶祝這次重聚,詩酒唱和一番是免不了的。酒飯之後,下邊已經備好茗茶,於是幾個人有的靠在榻上,有的歪在太師椅裡,便天南地北地聊上了,從朋友們的近況、國家大事、官場風氣,談到一些道聽塗說來的傳聞和黑暗內幕。文士原本多慮,加上讀書人的憤世嫉俗,幾個人越說越激動,題目也越說越不能控制,吳大澄道:
兩個人煞有介事地在畫上寫了上下款:「半癡山人雅賞」和具金花小名的「擷英女史金桂敬繪」。洪文卿如獲至寶,直說要命人送出去裱糊了掛在書房裡。
「人家心裡不痛快嘛!受冷落嘛!」
「不夠用?怎麼辦呢?把金花帶去吧!」洪夫人薄薄的嘴唇上掛著諷刺的笑意,語調也是調侃的。
「有此一說。」汪鳴鑾點點頭,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怒氣。「他到江蘇可不許他胡來。我們唸了一輩子書,管做什麼的?他不好好幹就參他,一個人力量小,多人就力量大,怕什麼!」
「我不是為李鴻章說話,」陸潤庠壓低了聲音。「有些事他不是不想辦,是辦不了。就譬如他要買戰船,擴建水師,經費也籌備齊了——你們聽說了嗎?聽說太后受李蓮英的慫恿,把這筆銀子用來修園子,擴建水師的事不談了……」
汪鳴鑾的話使洪文卿定了心,同時也竊笑自己,怎麼忘了半生在元史上下過的真功夫?「如果能成,當然是很好的。」他說。
「保舉我!」洪文卿感到意外。這次進京的目的志在謀官位,可沒料到人還沒到,兩位老夫子已先想到這件事,他的喜悅與感激是難以形容的。「就是沒有保舉我,我明天也要去拜望——不知他們往哪方面保舉我?」
「真有這樣糟?」洪文卿越聽越奇,心情也越沉重。
「到京裡,只有你和我。」
「同意了。難道我逗你玩不成。」
「老爺好壞,又拿我尋開心。我不是故意要打抱不平。我是覺得,既然不喜歡人家,何必——唉,老爺,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喜歡揚州姨奶奶?」
說笑夠了,汪鳴鑾正起顏色:「話又說回來。徐老頭兒雖然妒惡外國事物,他那寶貝兒子徐承煜可是專門搜集外國珍奇玩藝兒,用那些玩藝兒去籠絡貴人,聽說他現在跟幾個王爺走得很近,專給王爺們物色姑娘小子,他的那頂官帽,不就靠了他老頭子和拉皮條兩個門路得來的!」
「你真是小孩子脾氣。」洪文卿打斷金花的話。「這種事是沒法子打抱不平的。一個人喜不喜歡另一個人,有時候連自己都說不出理由,譬如說:我見你第一眼就迷惑了……」
「滿洲人認為江山是他們的,抓在手裡要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你們只消看看,像榮祿那樣的小人,居然能做到工部尚書。當當官也罷了,居然還舞弊納賄,算什麼?」
「我知道,夫人買她來是伺候你夜裡讀書的。其實她可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性子又好,不過家裡窮一點……」
運河的水勢安詳,靜得興不起波濤,船在上面走,就像在鏡面上滑行。窄窄的河身,平直的河床,兩岸的農舍房屋和綠油油的田畦直入眼底。如畫的風光,如花的美眷,洪文卿依稀地感到歲月在倒退,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麼年輕過。在故鄉蘇州隱居了三年,官場彷彿把他忘懷了,一路上所到之處無人迎接理和-圖-書睬。若是在以往,這情況會令他失望、慨嘆。但在此刻,他只會因不被打擾而竊喜。金花嬌憨的輕顰淺笑和孩子氣的談話,把他引入了另一個世界。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積弊太深,就處處出毛病,風氣如此啊!」陸潤庠摸摸鬍鬚,仰天長嘆。吳大澄道:
「不要描了,越描越黑。你的那點心事瞞得了我嗎?你就帶她去吧!」洪夫人不自覺地隱隱嘆了一聲。把丈夫讓給另一個女人當然是她不情願的,但忌妒總不是賢婦的德性。
「什麼不許看,我偏要看。」洪文卿一把揭去棉紙,認真地欣賞了一會。「嗯,蘭草畫得不錯嘛!筆墨淋漓的,不久要成畫家了。簽個字送我得啦!」洪文卿說著就想拿走,金花笑嘻嘻地按住了:「老爺真想要?不是取笑我吧!」
「唔——」洪文卿的語氣立刻淡漠了。「你好像常跟她在一起。」
「我在家鄉聽說,他明年可能到咱們江蘇省去主持大政呢!你們沒聽說過嗎?」
洪文卿是在江西學政任上告假丁憂的,江西幾年加上蘇州三年,已經七八年沒有進京。此刻坐在搖搖晃晃的大騾車裡,旁邊又多了金花好奇地問東問西,他的心情既感慨又興奮,但更多的是憧憬與揣測;京華重地,宦海複雜多變,不曉得會輪上一個什麼官兒來做做?他的幾個好友如今都被朝廷重用,不知他們能給說得上話不?他是這麼急切地渴望見到他們。
陸潤庠聽了笑道:「全北京城,除了鳴鑾和大澄兩個柳下惠,哪個王公大臣不出去逛逛?人家沒有你們那個道行呀!鳴鑾也忒憤世嫉俗了些,逢場做戲,吃吃花酒,玩玩姑娘小子不能算罪狀。」
「啊!真好,我要進京了。」金花連連拍了幾下手,滿面春風,小麻雀一樣歡悅地叫著。
金花人沒進門洪文卿就決定了帶她進京,現在僅僅是要取得夫人的首肯,心事既已被揭穿,他就不再做姿態,順勢用討好的口氣道:「倒是夫人體貼,帶金花去是好主意,叫她正好學學管家務。」
「大澄兄這幾年的成就真是有目共睹,聲譽也高,我們這般兄弟都跟著沾光了。」洪文卿說。
「滿意。」金花點點頭,過了一會又道:「不過心裡還是有點那個,我有些捨不得揚州姨奶奶。」
「你忘了,還有個更大的柳下惠李大人呢!」洪文卿說。
「看得出的,這位新姨奶奶是個要強的人物。」吳大澄說。
聽到「割地」兩個字,汪鳴鑾不屑地道:「洋務再讓咱們的肅毅伯李大人辦下去,說不定有天北京也得割掉,那時候你我就都是洋人了。哈哈!」他仰天笑了兩聲。
「我沒要討她,是夫人的意思。」洪文卿理直氣壯。
離開了懸橋巷的狀元府,看不見那些嚴肅的面孔,也不必一舉一動都要守著那些呆板的禮數,或凡事向夫人請示,她真是打心裡輕鬆。現在的洪文卿是屬於她一個人的,他就在她身旁,正用含情的眼光深深地望著她,那光景,就好像他們是情濃意蜜的少年夫妻。這感覺可不真的太好了!她又吁了一口氣。
「上款怎麼寫?」金花咬著筆桿想了想又嘻嘻地笑著。「有了,一般文人雅士和做官的老爺們都有個字啊,號啊,筆名啊什麼的,老爺是個大狀元,反倒沒有,成何道理?要是老爺不見怪的話,我倒有個現成的雅號奉送。」
「我可以起誓,當真想要。而且要你給寫個上款,證明是你自願送的,不是我做賊偷的。」洪文卿也笑嘻嘻的。
蘇州的幾個名園:拙政園、留園、怡園、滄浪亭、虎丘和寒山寺,春天一到文人雅士便也到,湖光雲影間的茶樓酒榭中傳出吟詩和樂器聲,河上的花船懶洋洋的向前蕩著,姑娘們唱著曲子,嬌滴滴的嗓音由水波送過,蘇州的春天是讓人迷戀的。
「謝謝夫人的賢德啊!」洪文卿半真半假的又捧了一句,便趕忙到金花屋裡。
與往昔相比,她活動的範圍小了許多。洪府的深宅大院前後七進,前門出去沒幾步便到觀前街,後門不遠處就是獅子林,可是哪有官家內眷遍地亂竄的?她的繡樓在第四進,活動的天地也就在四五進之間。雙塔、街市,長久不曾看見了,河上的波光水影也已遠離,從小樓的雕花窗子望出去,第一個映進眼睛的總是那座綠瓦紅柱的六角亭,和亭前的兩株怯生生的小桂花樹。簷前的鳥兒吱吱叫得人好心煩,天上的雲朵兒走得慢,太陽兒懶懶散散的,照不出一點兒勁頭,連時間也被拖得不願往前進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似的。
「這倒不能全怪李鴻章,仗打不過,不講和委曲求全怎麼辦?國家太不行,他一個人又有什麼好辦法?」陸潤庠說。
「唔,為什麼?」洪文卿不解地望著陸潤庠。
「你這麼想離開蘇州?」洪文卿對金花的態度有些詫異。
到了陸潤庠家,一進裡院就聞到撲鼻的香味,陸夫人迎出來見過禮道:「菜早準備好了,怎麼才到呢?」陸潤庠笑道:「親家翁捨不得新姨娘,慢拖拖地總不肯走。」
「因為,洋人是一夫一妻制,咱們大清國的欽差大臣也不好意思帶一堆女人去。你不把新姨娘放在家裡難道還帶著不成?」吳大澄也忍不住笑道。
汪鳴鑾使勁揮了一下手,冷笑著接住洪文卿的話:「免職不免職你都不得認真。今天免他職,明天復他職,而且保證他的官位比你我都高。想想看,他是什麼後台?」
「是啊!只有老爺和我。」金花再重複洪文卿的話,內心裡她的感觸是深的。嫁到洪家三個多月,做了三個月的正經人,深感正經人更不容易做,別的不提,只時間一樣就難打發。
「新姑老爺駕到,我們不敢失禮呀!」說這話的是洪文卿的同年把弟汪鳴鑾,跟著他的話,比洪文卿大了四歲的把兄吳大澄也笑道:「賢弟名士風流,聽說新寵可不是等閒之姿,我們是特地趕來瞻仰新姨奶奶的風采的。」陸潤庠也湊趣道:「我的親家嫂子度量真大,就任你帶著新姨奶奶遨遊四海,得其所哉。我看你比上次見面時又年輕了幾歲,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怎麼樣?把新姨奶奶給引見引見吧?」
「好是很好。不過,老把兄,老親家,你恐怕就得跟新姨娘兩地相思了。」陸潤庠半真半假的。
「我看她滿可憐。你們這些老爺也怪,討了人家又不喜歡。」
繞著古城的外城河,和城裡縱橫的小支流,沒一處不水波洶湧,過分豐|滿的碧綠碧綠的水,像似要從堤上溢出。若是換在別的地方,也許人們要為水會不會真的溢出來釀成災禍而驚慌了。蘇州人卻是不會的,那些水的脈流已被他們熟悉得如身上的血的脈流,春天水漲,夏日乾枯,秋天的悲涼,冬天的冷漠,早已看習慣,他們一點也不擔心水會溢出來,反而為春的信息發出歡愉的輕嘆。
「不是說太后為他受賄的事震怒,免了他的職嗎?」
「我這就走,真要好好地聊一聊。」洪文卿隨著幾人說笑著出了門,臨別時金花道:「京裡氣候不比南方,晚上寒,老爺回來時別忘了披上斗篷。」
「新來乍到,雜事太多,她在打理呢!過幾天一定叫她來給親家太太行禮。」洪文卿說。陸夫人又打聽了一些蘇州方面的情形,洪夫人如何,女兒女婿可好之類的,洪文卿詳細地描述了一遍,才到席前坐定。
「離開太久,京裡的人情都生疏了。趁著吳大澄、汪鳴鑾、陸潤庠和孫家鼐幾個好朋友都在京裡,通過他們託翁同龢、潘祖蔭兩位老夫子給推薦推薦,說不定有好一些的機會。我得親身去看看。」洪文卿早年受過岳父的提拔,夫人比他年長,又賢德、精明能幹,因此遇事總跟她商量。
「標緻?我看她老沉著臉。」
「聽說北京城門多,牌樓多,一定好漂亮的。嘻嘻,我好開心啊!到底要離開蘇州了。」
「哎,你們聽說咱們的協辦大學士徐桐老夫子的趣事了嗎?」陸潤庠忍俊不禁的表情在告訴大家,他又想出了笑話。
金花正坐在對著花窗的長桌前畫畫,一筆深一筆淺的,畫得很專心。見洪文卿進來,她哇的一聲叫,連忙抽了塊棉紙蒙在畫上。「老爺不許看,免得笑掉了門牙。」
吳大澄把茶杯往桌上砰的一放,忿忿地道:「就是那句話。人人想分一杯羹,葡萄牙也想分贓,想要澳門嘛!」
洪文卿自從在三十歲上中了狀元,便一直是政壇上的活躍人物,官運亨通,蝸居蘇州三年,悶得他真要發出霉來。所以三月一過,他就關照家人打點行裝,裝備進京。
「你這個搗蛋的小丫頭,不定又想出哪條壞主意來尋我開心,行,你送就送吧!可是我先聲明,一定要用『山人』兩個字。」洪文卿清俊的臉上浮動著煥發的光彩,語調輕快。
家務、傭人,由夫人直接指揮,親戚朋友們的女眷上門,也是夫人親自接待,她和揚州姨奶奶最多低聲低氣的見個禮,平起平坐的談談聊聊是輪不到的,她很明白自身的地位,也並沒奢想板起臉來做人家,更不敢與正夫人一爭長短,她https://m.hetubook.com.com之所以進入這個家裡,自然是因為老爺疼她,離不開她。但真實的感覺是,她踏進洪家的門之後,見到老爺的機會反而比以前減少了。以前,洪老爺總帶著一群朋友來打茶圍,喝花酒,吟詩行令,連他們幾個老爺玩牌——打黃河陣,都讓她坐旁邊守著,現在她成了洪家的姨奶奶,好歹也要算個名門女眷,也得學著太太小姐們的模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蹲在家裡不說,就連老爺那些相熟的朋友,來喝酒行令打牌,她也不便出去招呼。她只屬於洪老爺一個人,洪老爺卻屬於三個女人,目前的情形是每星期到她房裡住三夜,兩夜住在夫人房裡,一夜與揚州姨奶奶同房,一夜在書齋裡獨宿。相比之下,她算最得老爺眷顧的了,可她還是覺得總在空著,空得不知該怎樣打發時日。夫人說過不希望她與娘家人多來往,少爺和少奶奶的臉色又總是冷得像掛了層霜。尤其是少奶奶,言語表情間毫不掩飾對她的輕視,這使她特別痛心,感到自己在這個家裡不單是個外人,也是個沒身份的多餘的人。多日以來,她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跟洪文卿進京,一來離開蘇州到外面長長見識,二來暫時離開家裡這幾個人。洪家的家務事全要夫人認可才准做,所以她非常擔心,就怕夫人反對她去,既是夫人同意了,還有比這更好的消息嗎?她為此興奮已極,出聲地笑著道:
「噢,這是為了什麼?」洪文卿聽得有趣,笑著問。
「徐老頭兒有什麼趣事?潤庠消息靈,笑話多,說出來讓我們笑笑開開心。總嘆氣也不行。」吳大澄湊趣地說。
車在新府邸的大門口停下,洪文卿正要進去,就看到幾個人說說笑笑地迎出來。仔細一看,正是他想念了幾年的陸潤庠、汪鳴鑾和吳大澄。
「我倒也是這個想法,不過——」洪文卿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不過只帶兩個書僮去怕也不夠用。」
「你們不要拿我尋開心,我等會有正事要跟你們談!居然能趕上大澄和鳴鑾也在京裡,真是不容易。」洪文卿笑逐顏開,真的從心裡高興。他把金花給幾個人引見道:「陸老爺是咱們少奶奶的父親,親家翁,你是知道的。吳大人和汪大人就是我跟你提過的,當年進京趕考時在路上拜的把兄弟,我們自稱『海天四友』——」
其實早幾年就通輪船了,從上海轉大火輪到天津,再換車船去北京,要快捷得多。但洪文卿考慮到行李件數不少,加上送人的土產和禮物,上上下下地轉換車船太麻煩,所以還是沿用老方法,租個長龍船,順著運河經山東到河北的通州上岸。
「誰知道,也許得換換樣了……」汪鳴鑾怔怔地思索了一會,又道:「據翁老夫子講,皇上是個聰明穎悟有新頭腦的,等兩年訓政時期一過,準定會出現新局面。唔,文卿,明天你應該去拜望拜望翁、潘兩位老夫子,他們知道你服期滿了,正在保舉你呢!」
「總之,在京裡幾年,我看得也夠多了。我看這樣下去問題還多著呢!你們只看看治國的都是些什麼人吧?那些滿洲的親王大臣,肚子裡有文墨的挑不出兩個,大半都是無知愚蠢之輩。國家大事就由這些人管,好得了嗎?」跟著陸潤庠的嘆息,吳大澄道:
「說不出原因,也許因為她那張臉……」
「他這學生也蠢。人人知道徐老頭兒恨西洋,他偏不知道?為什麼要送洋玩藝兒呢,不是自討沒趣嗎?」洪文卿也笑。
「潤庠的話有道理。國家不爭氣,一兩個人也使不上力,說起來我倒還同情李鴻章,這幾年他盡在挨罵,其實是事情本身太難辦……」
船到通州,洪文卿正在吩咐老家人洪升去找進京的騾車,便聽到有人跟船家大聲大氣地打聽洪老爺。他聞聲連忙過去,道:「我就是洪某人,你是哪方面派來的?」那人對洪文卿深深地作了個揖,笑著道:「親家大人,你老不認得我啦!我是陸府的管事陸福。那年我們小姐出閣我也到府上幫助跑腿的……」
「這些年,我盡在外面跑了,經驗了許多在京裡看不到聽不到的事。前幾年在吉林,為了跟俄國人交涉邊界,可以說把最後的一點精力也用上了。洋人看中國地大物博,是塊肥肉,人人想分一口。你們聽說了嗎?英國人在背後出主意,叫我們把澳門給葡萄牙託管。」
金花一口一個「是」的答應著。船啟碇了,船夫們吆喝著,嗨唷嗨唷地搖動著長槳向前駛去,她不禁仰起頭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陸潤庠的輕蔑口吻洪文www.hetubook•com.com卿聽著不很順耳,便正色道:「金花原來也是清白人家出身,因為日子過不下去,才走上這條路,不是沒有向上的心。在蘇州老家,人人比她大,她想表現也沒有機會。現在她獨當一面,總想做得好一點,讓人看重。」
吳大澄的話可真的把幾個人逗樂了,笑了一陣,陸潤庠打趣道:「大澄你是什麼?我直當你還是個童男子呢!」
「啊!對呀!你是陸福。」洪文卿知道是陸潤庠派人來接,非常高興。「幾年沒見著,我都不敢認了。你們老爺好嗎?太太也好?」
「老爺,你說夫人同意帶我進京去?」金花有點不信似的,重複洪文卿剛才說過的話。
「這算什麼?比這更糟的事多著呢!」汪鳴鑾說。
「所以我每個星期還去她房裡一次,否則我半次也不去的。唉!金花,你怎麼非要拿這個題目來纏我?換個題目好不好?讓我明白告訴你:我對你是最最喜歡的,這次帶你一個人進京,是我最開心的事……」
陸潤庠見金花一本正經地表現出一副賢慧模樣,心裡有些好笑,出了院子便對洪文卿道:「這個艷名滿蘇州的富彩雲,果然不凡,做起良家婦女來也不脫鋒芒,做派很不錯。」
三月的蘇州,新鮮明麗得彷彿剛在水裡浸過,葉子早已抽芽,柔柔的翠綠色嬌嫩到讓人擔心他會在春風中融化。桃花開遍了,街旁水湄一片殷紅,艷色像美女臉上的胭脂,把清淡得如文人畫的水鄉古城,塗抹得多了幾分醇濃的風情,越發得顯出春的美姿。
「海天四友,不是還有一位方老爺嗎?」金花向三個人請過安,落落大方地問。汪鳴鑾道:
「你別謙虛了。你研究了二十多年元史,蒙古人西征的那一段比誰都清楚,對洋歷史最懂不過。李鴻章那種材料能辦洋務,你更能。翁老夫子就基於這一點才推薦你的。他就不服氣李鴻章那一套。」汪鳴鑾說。
「因為他為了表示感謝恩師,送了徐老頭兒一個名貴的西洋鼻煙壺。你們都知道,徐老頭兒是恨透西洋的,恨西學,恨西洋人,恨西洋玩藝兒,凡是西洋的全恨。」陸潤庠說。
「他太瞭解他老頭子的脾氣了。他是故意調理那個土貨的。那個土貨進京後看得眼花繚亂,每天又有大師兄徐承煜帶著吃花酒、逛窯子,好不快活。壞也就壞在這個逛字上。原來徐承煜有個相好的姑娘,一眼就看上了這土貨的人高馬大孔武有力,兩個人勾勾搭搭的,被徐承煜知道了。徐承煜那個人一肚子鬼道兒,不動聲色,想出這個好法子調理他。」陸潤庠說完,四個人齊聲哈哈大笑,吳大澄道:
「說是決定了呢!說是李鴻章跪在太后面前不肯起來,請求擴建水師,結果挨了一頓好罵,說他心裡只有洋船沒有太后老佛爺。傳說李鴻章下朝在車裡一路流著眼淚回去。」
「真的沒想到,」洪文卿更感到意外了;到外洋走一趟,做個獨當一面的欽差大臣,何等的榮耀?但那總得通些外國事務,甚至認幾個洋字會幾句洋話才行,而自己對這一門並不在行。他想著便道:「若真放了欽差,出去看看長點見識固然是好,可是我對洋務……」
「我想,想走得遠遠的。」金花肯定地說,嫵媚的黑眼珠閃著夢幻的光彩。
大夥兒又是一陣笑,吳大澄道:「這樣說啊,我倒情願他出去逛逛,多兩段柔腸,也許可以少割兩塊地。」
「這樣下去可就讓人憂慮了。」洪文卿的臉上又露出憂色。
洪文卿見陸潤庠當著眾人開他玩笑,急著申辯:「沒有的事。親家太太別信潤庠胡說。」陸夫人笑道:「我沒信我們老爺的話,不過總是要給親家翁道個賀的。怎麼沒把新姨奶奶帶來坐坐?」
「唔——」洪文卿有點猶疑了;出使外洋的機會多難得,決不能放棄,離開金花三年,他更捨不得,如何才能萬全呢?「成不成還不知道,現在用不著想那麼多。」他裝做若無其事地說,其實心裡已開始矛盾。
「你現在可滿意?要離開蘇州,真就離開了。」
「托親家大人的福,都好。我們老爺算計親家大人和新姨奶奶這時辰該到,派我帶著人馬專程來接。汪大人把房子也給租妥了,傢俱是全的。幾位老爺就等著大駕光臨呢!請親家大人上車吧!」陸福說著,就招呼人丁把行李裝到車上,傭人也都安排了,一行人便上了通京城的大車道。
洪文卿聽了陸潤庠的話,苦笑著道:
「這次進京,感覺風氣是益發地敗壞了。進宮,拜官,據說用銀子買都不行了,還得用西洋的稀奇玩藝兒或珍和圖書貴古董賄賂。說是不討得總管太監的歡心,便事事行不通。」
「榮祿和剛毅這種人無非是欺下瞞上,做不出好事來的。所以我們不能總責備李鴻章,至少他提拔了一些真正的人才。譬如在朝鮮交涉通商事務的袁世凱,多麼有手腕,精明能幹。他不是李鴻章手下的人嗎?」洪文卿說。
洪文卿對故鄉的美景卻不再留戀,丁憂三年,就和幾個無甚大志的鄉紳老友遊山逛水、吟詩作賦的混了三年。如果說這期間做了點值得一提的事,便是安葬了母親,又寫了兩卷《元史》,當然,最讓他引為得意的,是娶了年輕貌美的金花,而最令他焦急的,則是等待著服滿快快進京。
「也難怪,徐承煜乾枯瘦小加上一臉奸相,假如我是那窯姐兒也看不上他,也要變心的。」
「徐承煜難道不瞭解他老子的脾氣,出這個餿主意?」
「提起君啟,倒叫人想念,多少年不見啦!」吳大澄說。
「據說徐老頭兒早年的一個得意門生,做了二十來年的鄉官,頗想到京裡補個缺。誰能說上話幫上忙呢?當然是徐老師。學生見了老師,三拜九叩,說明了心願,老師也一口答應了,這還不算,還叫學生住在家裡,真是恩師情重啊!這學生在徐府住了兩個月,眼看要補上了,卻被徐老頭兒一陣亂棍打得抱頭而躥,叫他立刻滾出京去,永遠不許上門……」
「就算恨西洋玩藝兒,也犯不上做得這樣過火!這徐老頭兒果然頑固得像塊石頭,呵呵!」吳大澄笑著搖頭。
「說起用小玩藝兒賄賂,讓人搖頭的事可就多了。如今出使外洋的使臣,外交辦得好不好是其次,能搜集到珍奇古怪的外國玩藝兒,討得王公大臣總管太監高興才是第一。有那不識時務的,只管辦國事不懂拍馬屁,回了國就被貶被參。唉唉,是沒有多少道理好講的。」汪鳴鑾由激動轉為悲嘆。
「你不會想到,要保舉你做出使俄國、德意志和奧地利三國的欽差大臣。」陸潤庠有點掩不住羨慕。
「她那張臉好標緻的。」
「你這次去等於是去謀差事,動向還不定。我看我們就先不跟去了,免得又來來去去地顛簸。我最怕坐船,窩在船裡二十幾天,多難過!你就一個人先去,待事情定了再派人來接我們。」洪夫人胸有成竹地說。
一邊說著,金花已把從蘇州帶來的土產禮盒,分送到各人面前,道:「好歹是家鄉口味,帶回去給夫人少爺小姐們嘗嘗吧!」幾個人一看采芝齋、稻香村的大紅印金字的標紙,不禁鄉愁大發,便欲罷不能地說起江南舊事,說了一陣,陸潤庠道:「你們好像都返老還童了,我家還等人去吃飯呢!」
「沒聽說過。你是廣東的撫台,自然知道得詳細。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在故鄉待了三年,什麼都不清楚了。」洪文卿書卷氣忒重的臉上浮起一層酒後的紅暈,眉宇間現出憂慮。
「哦,李鴻章大人哪!他敢嗎?他夫人是高廉道趙畇家的姑奶奶,家規嚴啊!管我們的肅毅伯像管兒子,據說訓戒的方式是連打帶罵還帶罰跪。此說真假不知,他不逛倒是不假。」陸潤庠說。
「太巧,我要送老爺的尊號正是『半癡山人』。嘻嘻。」
「話又說回來。榮祿討厭是討厭,可是絕對沒有剛毅討厭。剛毅那個人才真叫卑鄙猥瑣。就因為他光緒三年的時候審理了楊乃武和小白菜的案子,莫名其妙的就變成青天大老爺了。你們看他這幾年爬得多快。他這位山西巡撫,據說對老百姓最苛,刮錢的手段最精道。山西老百姓真是倒霉。」
金花跟洪文卿離開蘇州時,正是春色滿江南的四月。洪夫人送到大門口,金花向她行禮道別時,她囑咐道:「你在京裡要小心伺候老爺。我不在眼前,你要學著管家務。穿衣服要莊重雅素,不要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我們這種人家出去的人,不管是誰,都不能忘了身份。」
「不然,」汪鳴鑾把手一揮,打斷洪文卿的話道:「他的毛病是太軟弱,見了洋夷就矮一截,其實是事在人為,遠的不說,就說大澄吧!他不硬把吉林那邊的交界線弄清楚了。如果換上李鴻章,準定不會同俄國人這樣強硬的。」
汪鳴鑾聽了嘿嘿地冷笑兩聲,一腔激奮之情。「分贓也要講平均!這些年那些洋夷國家,誰沒在中國得到好處?鴉片戰爭打爛了紙老虎,牆倒眾人推,這幾年咱們盡忙著讓地方了,安南不也讓法國給搶去了嗎?嘿嘿,李鴻章的洋務也不知道是怎麼辦的,我看他像個送禮專家,把土地一塊塊的全送了。」他說完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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