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賽金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臨離開前到常熟去看了他一次。他現在開館授徒,身體沒毛病,家庭和睦,日子過得不錯。」洪文卿說著不禁回憶起那年方君啟動身回南方之前對他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如果他是個真女兒,我拼著娶他做個偏房也罷了。一個男兒身叫我怎麼處置?趁他還年輕,我不再耽誤他。我自己家裡還有老婆孩子呢,怎麼能再荒唐下去!」方君啟大有一劍斬去煩惱絲的堅決口氣。
洪文卿走進去,見慈禧太后面色嚴肅,薄薄的嘴唇緊閉著,混身金鑲玉繞,腰桿子挺得筆直地坐在寶座上。她旁邊坐了位身著黃袍的少年,後面站了個細高身材,太監打扮的人。他立刻認出,太監是內廷總管李蓮英,至於穿黃袍的,不用問,自然是當今的皇上。
兩人嘻嘻哈哈了一陣,洪文卿才給金花解釋:「像我這樣的官,平常上朝只輪到在宮門口磕頭跪安,連謝恩也進不到裡頭去,到現在還沒跟上頭交過一句話。這次可不同了,欽差大臣是代表大清皇太后和皇上出使外國的,太后和皇上要親自賜見,還要訓話。」
「臣一定不辱聖恩,盡全力去辦。」洪文卿對著皇帝那張年輕英秀的臉,有種說不出的感動,覺得他會是個仁厚愛民的好君主,而自己是願意為他盡忠的。「臣不但要以多年研究史地的心得,弄清楚中俄的邊境問題,也會設法與德國的軍事專家接觸。請教有關兵器的知識,為國家採辦一些精良有用的武器。」他慷慨誠摯,顯得有些激動。
請訓既畢,洪文卿正要跪安,忽聽李蓮英對慈禧太后道:「老佛爺,聽說德國人手巧,小玩藝兒做得棒著哪!趕明兒園子修好了,要有幾樣新奇好玩的放在裡面可有多好!」
那男僕拿著錢忙不迭地去發付了。「老爺高昇」、「老爺陞官」的呼聲一陣陣傳進來。家裡正鬧哄得熱活,洪文卿也帶著洪升回來了。洪文卿清臞的臉孔上滿佈笑容,平日溫和寧靜的眼神中掩不住煥發的光彩,一副意氣風發的情態。金花一見,便笑得嘻嘻地迎上道:
素芬低頭尋思了一會,才細聲細氣地道:「多謝洪老爺替我著想。像我們這種人,哪家姑娘肯嫁呢?我早就想專心唱戲,不出來混了,可是哪兒辦得到啊!要是那些老爺們都像洪老爺這樣憐惜我們可就好了。」
「臣怎麼會忘記呢?」洪文卿帶幾分惶恐說。
「欽派駐德、俄、奧公使洪文卿上殿。」一個大太監老遠地站在殿外朝裡面叫,嗓子提得尖尖的,像男又像女。
慈禧太后目光朗朗地打量了洪文卿一會,才道:「皇上極力向我推薦你。說他老師翁同龢說的,你有學問,不單點過狀元,對元史和地理也有研究。自從鴉片戰爭,吃了割地賠款的虧以後,朝廷就改變政策,不再閉關自守,而要跟洋夷來往。不但來往,還要來往得好,摸清他們的心性,不再上他們的當。所以現在朝廷很注重出使外國欽差大臣的人選,總要挑那能辦事,有才學的。你對去俄、德、奧三國,可有什麼想法?」
「恭喜老爺呀!說是外放,可不曉得放到外洋,我真高興!老爺喜歡吧!」
「行過禮就站起來說話吧!」慈禧太后用命令的口氣說。
「所以,我是戰戰兢兢,很想有點表現的。」洪文卿頓了頓,眉峰微微一皺。「我的短處是,手下沒有辦洋務的班底,想多帶幾個親信都不可能。我保舉的高級館員就你一個,其他的人員都是各方面推薦來的……」
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裡,她便忍不住掀開一角轎簾,把眼光探出去。要看看北京到底有多大,北京的街市是什麼樣子,北京人怎麼過活,和蘇州有多少分別。她看到紅牆綠瓦和巍峨的城門樓,看到掛著黑漆招牌的老字號商店和城外來的駱駝隊,也看到腰掛大刀的兵勇、癱在路邊的乞丐和車馬激得塵土飛揚的道路。她喜歡北京,願意在這裡長住,雖然仍然存在著某些暗影,譬https://m•hetubook•com•com如:姨奶奶就是姨奶奶,不管到哪一家,正太太對她都不很熱絡,她們的驕傲明顯地擺在臉上,當然是有意要保持距離;走得太近了豈不失了她們的身份!願意跟她來往的,也都是些姨奶奶,根底也都跟她差不多,不是出身青樓,就是小戶人家吃不上飯,把孩子賣了。她們同她拜乾姊妹,邀她打牌、聽戲,跟她抱怨受大太太壓制,以及與別的姨太太爭風吃醋的閒話。
汪鳳藻在庶吉士散館任編修,得了洪文卿的親筆信便立刻到洪府商量事情。他膚色白皙,細長的吊梢眼,與洪文卿屬於一型,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書生。
洪文卿離京期近,外放出洋,一別整整三年,好友們固然臨別依依,一些沒有深交的也要巴結新貴,日日都有設宴擺酒餞行的,幾個出名的大班子都被他們吃花酒吃遍了。這日李鴻章跟前的大紅人盛宣懷由天津來京,大夥兒鬧著要他做東。盛宣懷也是江蘇同鄉,跟洪文卿幾個是青年時代的夥伴,近年來靠李鴻章的提拔,他的官運如風箏般上升,他也確有表現:整頓了招商局輪船公司,創辦了電報局,被認為是辦商務的長才,朋友們戲稱他「大買辦」。陸潤庠和他同樣愛玩,兩人見面總開玩笑:「大買辦要給我們換換口味,班子裡的花酒吃厭了,今天不吃了。」
「啊——」金花正想得出神,被老媽子阿祝的話驚了一下。她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地照了一陣,道:「行,就這樣吧!你叫春杏把我那件老綠鑲黑邊的庫緞裌襖找出來。我換了衣服吃早餐。今天老爺下朝不回家,直接去弔唁魏侍郎的老太太,不過晚上有客人來吃飯,要關照廚房準備六個人的席面。你叫老劉來,我自己吩咐他。」
「到外洋去?」金花欣愉地輕叫一聲。她並不知道出使外國的大臣只帶著他們的正室夫人,以為她一定可以到外洋走一遭了,而她是喜歡多聽聽多看看的。從蘇州到北京已使她開了不少眼界,將來還要開更多更廣的眼界,坐大輪船到洋人國去,該多新鮮呢!她簡直為這消息欣悅得想歡呼。「要給賞錢的,」她說著進內室拿出一袋銀錢,交給春杏送給那男僕,隔著窗子道:「謝謝人家好意來報喜,要厚賞。」
「謝太后的恩典。」洪文卿謙恭地站直了身子,等著慈禧問話。
「不能問你們兩個的意見,你們跟敝恩師李大人一樣,貌似良家子弟,骨子裡是懼內的。老太傅,你怎麼說?要女要男?」盛宣懷問坐在那兒不作聲的孫家鼐,孫家鼐和翁同龢同為光緒皇帝的老師,不過地位遠沒翁同龢重要,他已六十歲,是這群人裡最年長的,因此顯得莊重含蓄些:「我沒意見。你們都是玩中翹楚,花樣向來多,哪用我多嘴。」
「老師就保舉我一個?」汪鳳藻有些訝異地插嘴。
「要換什麼口味?只要你想得出我無不照辦。」盛宣懷笑瞇瞇的一張圓臉,相貌忠厚,精明已深刻到不露相的程度。
「翻譯已經有了兩個,都是同文館出身的年輕人。還有一個名額,你要能推薦個知近的最好。」
「你這個小壞蛋。」洪文卿要抓住金花,被她一閃逃脫。
那時,她的心就像那輪正在升起的大太陽,又熱又亮。今天,這份消失了許久的感覺驟然復甦,此刻滿心滿眼熱呼呼明光光,好像能夠這麼精精神神地活他幾百年似的。
來上朝的王公大臣已黑壓壓的等了一地,見洪文卿到來,有的上來說幾句恭賀的話,也有的遠遠舉起馬蹄袖跟他打招呼,一時之間彷彿多了許多朋友,使他深深感到官居高位的不寂寞。例行朝儀完畢之後,他和一堆等著叫起兒(傳呼覲見兩宮)的大臣等在廂房。看那一堆人裡,有大學士,有尚書和侍郎,論權勢地位只有比他高不會比他低。他不禁暗想,輪到他的時候怕頂早也要近午牌,哪知還不及思索完,值勤的小太監就來傳話,說傳新放和圖書的欽差大臣洪文卿。洪文卿怔了一怔,立刻跟著小太監往儀鸞殿去。
洪夫人不在,這個家全由金花主持,偌大的四進院子,上下二十來個僕人,不停地酬酢邀宴,皆由她來支配籌劃。事實證明她的管家能力不弱,洪文卿幾次稱讚說:「想不到你這麼能幹,把家調理得井井有條,我們家比誰家也不差的。」
京裡應酬多,洪文卿來往的儘是高官顯貴,女眷們不免也有些往還。金花出去做客,總穿著素淨的上品質料裙襖,配戴名貴首飾,乘著官家主婦坐的軟轎,後面跟著丫頭、老媽子、聽差的,風光派勢比哪家的官太太也不差。
「算了吧!女的已經多餘,還要男的?這個胃口我沒有。」吳大澄擺擺手。汪鳴鑾接著道:「我和大澄的意見一致,文卿就要出洋,清靜地談談才是,何必找群鶯鶯燕燕來打擾?」
「我有個朋友,叫黃為禮,上海廣方言館出身,說得一口好德語,現在上海的德國銀行裡當通譯。我鼓動他跟著去德國。」
「照這個數當然比國內好。可是話又說回來,大清朝的官有幾個像老師這樣清正,靠薪俸和自家產業過日子的?做官的上台先搜刮,有的做了幾年七品芝麻官就家財萬貫。」
她每天親自伺候洪文卿穿戴,待他出了門,才開始梳妝,指揮僕人工作。該去市場買菜的,該打掃漿洗的,在廚房烹飪的,出去送禮走人情,打聽事的,全一一吩咐到。她要把這個家治理得有規矩有氣派,讓任何客人來都不會感覺到這是一個沒有主婦的家。
「洪老爺,這些年見過方老爺嗎?他可好嗎?」素芬忽然挨在洪文卿耳邊低聲問。
「哎喲,老爺好大的氣,不會笑了吧!」金花冷不防在洪文卿的下巴底下搔了幾下癢,逗得他幾乎從椅子上翻倒。
另外三個璧人名字是怡雲、翠雲和晴芳,全是北京城裡出名的雄姑娘。幾個人向老爺們請過安,便都入了席,接著酒菜香噴噴地端上桌,素芬、怡雲等起身斟酒,鬧哄了好一陣,才安靜下來吃飯。
「這一點我倒聽人提過。三年的經費、薪俸,可不是小數目,主管會計的人必得可靠。但不知出使人員的待遇怎樣?比照國內的衙門如何?」
該盡的禮數盡到,該辦的事務辦完,洪文卿便攜同金花動身回蘇州。
尋歡的老爺們下了船並不意味著回他們的家,也許他們要到相好的,或剛看中的姑娘處去過夜,租賃她們低賤、專供人洩欲的身體,給自己尊貴的身體恣情享用。被風流貴客翻雲覆雨地折騰了一夜的姑娘,最需要的莫過於沉沉地睡上一覺。沒有陪宿,卻跟客人打情罵俏嬉笑吟唱了半夜的姑娘,也倦得只想上床。鴇母雖刻毒,管姑娘的手段賽過管囚犯,倒是允許她們睡覺的,「覺要睡足,覺睡足顏色才好看,青青的面孔,看上去癆病鬼一樣,哪個老爺看得中?」富媽媽常這麼說。
照說身世相同的人應該是最能知心的,偏她不知是怎麼回事,跟那些姨奶奶們並不很談得攏,她們的生活內容對她來說是太狹窄了,如果她的一生也像她們一樣,終日終月終年地打牌、聽戲、偷人、爭風吃醋的話,該是多麼的悲哀呢!但是,話又說回來,不過那樣的日子,又過什麼日子?家管得有條理,穿著素雅,應對得體,哪怕再加上幾百種德性,人家就會不把你當姨奶奶了嗎?上天就是這麼待人的,對某些人那麼好,對某些人那麼壞,下過火坑的就鏤了烙印,一生一世別想出頭……
「素芬問起方君啟的近況,我在跟他說呢!」洪文卿說著指指吳汪二人,笑道:「你們兩個裝腔作勢的,原來是個假道學,瞧你們那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勁兒。」
想想那幾年在河上混的日子:出條子上船總是在月亮由水沿上冉冉升起的時候,玻璃燈罩裡閃動的火苗映著杯裡黃澄澄的酒,也映著老爺們臉上的醉意和姑娘們臉上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倦意。月亮升到中天,靜靜地照和_圖_書著河水和河上的人,吹彈說笑的聲音一點也驚動不了她,她便那麼靜靜地冷冷地照著,直到尋歡作樂的人下船歸去,還在那麼照著。
金花剛洗過臉,正對著當窗的妝台梳妝。因為天氣太好,便打開窗子,一邊望著後院裡的春景,一邊任著老媽子給梳頭。自己則畫眉塗唇,把張臉抹得白是白紅是紅的。
吃喝說笑,盡歡而散。離京的日期一天近似一天,洪文卿官運正隆,興致沖沖,每日忙著拜望王公大臣,進出衙門。奏准帶出國的各類隨員已定。到主要使署德國的計:參贊二人,翻譯三人,供事二人,武弁、醫生各一人,隨員四人。其他駐兼使的俄奧兩國的使署,各帶參贊、翻譯隨員、供事一名,這算是定額。另外承上面恩准,為了加強與外國接觸,還可帶幾個額外人員。
老爺的讚美對她是最大的鼓勵,加上不服輸的性格,她要求自己要表現得比那些真正的官府貴婦,更像一個官府貴婦,改去了許多以前的習慣,譬如吸煙、飲酒、惹眼的打扮、穿樣式花哨的衣服。但最使她感到難改的,是早起。做她們這一行的女孩兒,看月亮上升是常事兒,看到太陽出山可就是稀奇事兒了。
洪文卿朝罷回家,金花已經等得不耐煩,劈面就問:「請過訓了?太后和皇上說什麼?」
「不,要挑的,要讓太后跟皇上看你特別順眼才成。」金花過去硬把洪文卿拉過來,兩人比來比去挑了一串光澤最好的。
「拿一串也就好了,挑什麼?」洪文卿坐在椅子上不動。
洪文卿見丫頭們不在旁邊,便瞅著金花低聲道:「你這個小壞蛋,專拿我尋開心。」
「姨奶奶,頭梳好了,你看中意嗎?」
「怎麼不歡喜呢!你快把我的朝服準備好,明天五更我就進宮謝恩。」洪文卿說罷坐在太師椅上,喜孜孜地。
第二天不到五更,金花就起身幫助洪文卿穿戴。他身著石青色八蟒四爪官袍,頭戴飾藍寶石鏤花金座朝冠,足登三道雲式的福字履,乘著華車率著眾僕,躊躇滿志地直奔紫禁城。
慈禧太后聽了點點頭道:「你的想法不錯,跟俄國的邊界問題,不知惹我們生了多少氣,你若能把這件事辦好,倒是國家之幸。」光緒皇帝接著道:
一夥人正說得熱鬧,如花似玉的四個美男兒便春風拂柳般,含羞帶怯地娉婷而入。洪文卿一眼便認出了素芬。素芬也認出了他,到面前深深地請了安,細聲細氣地道:「喲,這不是蘇州的洪狀元老爺嗎?多年不見了,洪老爺什麼時候進京的?」
「只有多,沒有少。」洪文卿接上汪鳳藻的話,又幾乎忍不住笑道:「說也奇怪,咱們大清國的外交官待遇要用英鎊計算。像我這種公使銜的欽差,一個月二百多鎊。其實德國的貨幣叫馬克,據說一個英磅是二十馬克,也不知確不確?不過比國內衙門的待遇好是沒疑問的。」
洪文卿把賜見的經過形容了一遍,金花聽得興味盎然,一再打聽太后穿用什麼衣服首飾?面上有沒有皺紋?皮膚黑白?光緒皇帝面貌可英俊?個頭大小?洪文卿只好不厭其詳地再描繪一番,最後道:「皇帝是個聰明和善的人,一看就知道。其實太后也還可親。就是那個李蓮英,真是討厭死了……」他把李蓮英叫買東西的話告訴金花,繼續罵道:「他是一隻狠心狼,最貪,大臣沒有不恨他的,可誰也不敢惹他。太后專信他的。」金花正在幫他換下長袍,聽了這話停住手道:「老爺,你可別方正得過了頭,誰敢得罪李總管啊?幾樣玩藝兒也不值什麼,就買給他嘛!」
「今天可奇怪,有大手面的人請客,倒不知怎麼取樂子了。」陸潤庠敲了兩下太陽穴,彷彿要強迫自己想出更好的主意:「有了,文卿是主客,他說了算。文卿,由你決雌雄。」
新任命的欽差大臣照例可以保舉部分親信,但洪文卿一向做的是編修和學政之類的官,跟隨他的也都是唸舊學趕考場的,辦洋務全是外行。唯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保舉的只有他的學生汪鳳藻,這人是廣方言館及同文館出身,精通英、法兩國語言,並是光緒八年順天鄉試壬午科南元(第二名),不過三十五六的年紀,已把五部西書翻成中文,可謂學貫中西,而人也圓通幹練交遊廣闊,足可倚恃為左右手。於是便保舉汪鳳藻為駐德使館的二等參贊。
「好了,你們的色心已亂,不必再東問西問的往人家身上推,要叫條子就快。」
「臣洪文卿叩見太后老佛爺和皇上。」洪文卿屈膝下跪,頭碰在地上久久不抬起。
「潤庠也糊塗,怎麼叫文卿拿主意呢?你們忘了,他自從娶了新姨奶奶,什麼奇花異草都視而不見,打不動他的心,他貞節得像個黃花閨女似的。」盛宣懷的話逗得大家都笑,洪文卿並不在意,也不爭辯。吳大澄湊趣道:
洪文卿被汪鳳藻捧得有點不好意思,岔開話題道:「你想,在這種情形下,是不是管銀錢會計的,不只要可靠,也要幹練?其實我有個族弟,叫洪鑾,在銀號做事,人還很能幹。我本來有心帶他的,後來想想,還是別帶自家人為妙,免得遭議論。」
青樓姑娘過的就是那種日子:別人起床時她們睡覺,看到的黑夜比白天更多。到了洪老爺府,比在富媽媽那裡光景是不同了,但大門大戶的人家排場大,譜兒足,老的少的都要躺到日上三竿才叫丫頭打洗臉水。仔細算算,她可真是有些年月沒看過太陽出山了。如今面對著東邊天上那片紅殷殷的早霞,她不禁想起孩子時代在思婆巷的老家,耐不住盛夏季節屋裡的燠熱,絕早清晨跑到大門外,看到一輪火紅的大太陽從雙塔頂尖的天空,冉冉上升時的心情。
金花打扮停當,剛坐到早餐桌上,忽然聽得外面一片喧嚷,她正想叫春杏出去問問發生了什麼事,就聽得一個男僕在窗子外面叫:「姨奶奶,前頭擠滿了報喜的。老爺外放欽差大臣了,說是要去外洋呢!到什麼德、俄、奧。要給點賞錢吧?」
「鳳藻,我們師生關係不比尋常,我帶你去,一則因為你書唸得好,又通洋學,再則也因為你交遊廣,辦法多。」
「今天捨女色取男風,找幾個相公來湊湊趣?」陸潤庠說。
於是盛宣懷立刻寫了條子,叫車子去接人。汪鳴鑾道:「說起相公,倒讓我想起方君啟,他是最好這一道的。」洪文卿也道:「那是不錯,那年君啟來京趕考,跟個叫素芬的相公一見傾心,兩人的悱惻纏綿我可看到了。君啟落第回南,素芬很是傷心,據說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肯接客,被他師父責備。」盛宣懷道:「你說素芬?等會素芬也來的。」洪文卿聽了詫異道:「我說這話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算算今天素芬也二十三四歲,早該出師了。他還在吃這口飯?」陸潤庠道:「師當然是早出了,不過他們唱小旦的,要不幹這一行怕也行不通,王公大人能拒絕嗎?再說師父還要錢呢!」
事隔數年,又見到素芬,再想想方君啟的話,能不感慨?「素芬,你歲數也慢慢大了,聽陸老爺說眼前已算名角兒。包銀也不少了吧?我看你不如收山,專心唱戲,正正經經地娶房媳婦,」他誠懇地說。
「老師顧慮得對。找個合適的會計人才,包在我身上,這樁事不難。倒是我要提醒老師,翻譯也不能全由別人推薦,總得有一兩個凡事不用避諱的。」汪鳳藻精明地笑笑。
「你別插嘴,聽我說。」洪文卿面色鄭重,沉吟了片刻,又道:「現在朝廷重視與西洋各國的交往。派我出使德意志和俄羅斯這樣重要的國家,不是沒有原因的。兩宮賜見的時候說:因為我研究元史有成就……」
「真的?太后和皇上要賜見?哎呀!我真要好好地給你準備準備。」金花毫不遮掩她的興奮,又樂得小雀子般吱吱嘰嘰地說了半天,跟著便翻箱倒櫃把應用的衣物全部找出,把十幾串色質不同的朝珠平放在桌子上,叫洪文卿道:「老爺快來挑挑,哪一串好?」
洪文卿含笑和*圖*書打量素芬,見他穿了一件蛋殼白的杭綢長衫,外罩蘿蘭紫的真絲小坎肩,臉上的皮膚吹彈得破,兩隻大眼睛秋波流轉,唇紅齒白,比好些女的還嬌艷鮮麗!「幾年不見,你出落得倒更標緻了。」他回答了素芬的話,拍拍身邊的椅子叫他坐下。素芬告了罪,羞答答地坐了。
到京城裡一個多月,日子對金花是嶄新的,第一個大變化就是早起:京裡的生活不比蘇州,在蘇州時洪文卿是閒散家居、下棋品酒吟詩,與朋友們聚會玩耍就算大事,可說無所事事。現在可不同了,身為朝廷大臣,每日清晨絕早要上朝,雖有一堆聽差小子們跟隨伺候,金花仍要擺出管家主婦的勤快周到模樣,親自起身照料。
五月的北京,乾爽多風,杜鵑花的香味飄浮在空氣裡,沉默了一冬的鳥兒跳在綠透了的樹枝上吱吱地叫,早霞像雨後的彩虹,東邊天上飄著一片深深淺淺的紅雲。
「承太后老佛爺的恩獎,萬歲爺的金口推許,做臣子的怎麼敢當!臣半生讀書,對史學和地理確有小小心得。」洪文卿抬頭看看慈禧太后和光緒帝,見兩人都很注意地聽,便放膽說下去:「這些年來,我國與俄國的邊界問題始終沒弄清,總有糾紛,臣這次到俄國,一定想法子把這件事辦妥。至於德意志,是兵器造得最精的國家,臣會利用三年駐德的時間,與德國的朝野多接觸,打聽他們哪些兵器最是價廉物美,給朝廷辦一批回來。」
慈禧太后聽了微微一笑,淡漠地道:「園子還不知哪天修好呢!到時候洪大人自然不會忘記這點小事。」
「兵器也重要。西方的洋槍和大炮比咱們厲害是事實。咱們要是不在改良兵器上下功夫,永遠不是他們的對手。」
「老爺不是常上朝嗎?是明天要打扮得格外光鮮一些,顯得像個欽差大臣嗎?」金花用捏了條輕紗大手帕的手,朝洪文卿指了指,還在嘻嘻地笑。
金花早聽說了,北京是個古城,幾百年的帝王之都,光是城門樓子就有二十來座。要是換在以前她早就出去逛逛走走見識見識了。現在做了正經人家,當然不能再起這種胡思亂想。她所見到的北京,都是從轎簾的縫子裡望到的。
「那是當然,老師對元史研究之精深,海內外無人能比。」
「我不是捨不得錢,是恨他的卑鄙!」洪文卿把腳一跺。
「我本來真想給文卿立個貞節牌坊呢!現在才知道受了騙,你們看他跟素芬嘰嘰咕咕的說得多親熱。」陸潤庠幾杯酒下肚,滿臉紅光。旁邊的怡雲翹著兩個手指頭在替他剝蝦仁。翠雲和晴芳都比素芬會說話,跟盛、吳、孫、汪談得好熱鬧,間或嬌笑一陣,面面顧到,沒冷落任何一個。
一應事情交待妥,洪文卿便開始做離京的準備。北京夏日,盛暑當頭,他每天乘著騾車到同僚好友處拜別辭行,由翻譯陪同拜會了德、俄、奧三國公使,最後又蒙兩宮召見,頻頻叮囑切切垂詢,並賜准兩個月假期返鄉修墓,洪文卿深感皇恩浩蕩,千謝萬謝,更堅定了此去必不辱國的宏願。
「我就保舉你一個。不過,有幾個人員需要你去物色,譬如會計,」洪文卿說著不覺地浮上微笑。「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要不是外放欽差,我還真不知道這些過程。原來使署三年的經費,使署人員的三年薪俸和往返川資,都一次領足,而且算是皇家包銀,不須報銷的。」
「那太好了。鳳藻,這些事就交給你去辦了。」洪文卿覺得保舉汪鳳藻真是一著高棋,言詞間溢露出內心的愉快。師生二人正說得欲罷不能,金花已命小聽差阿福來請用飯,說是準備了可口的家鄉菜,包括松鼠桂魚,他們不妨邊吃邊說。
「我算什麼客,你們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老師過獎……」
洪文卿從同僚那兒聽來的議論,都說太后嚴厲,出語鋒利如刀,從不給人留情面。因此不免有些緊張。現在見她和顏悅色,說話非常平和,心頭的一塊石頭便落了地。他鎮定一下情緒,不卑不亢,清晰地道: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