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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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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年紀大了,經不住舟車勞累,又過不慣西洋生活。我帶金花去。」洪文卿垂著眼皮,有點理虧似的說,但一抹幸福的笑意已不自覺的,隱隱地飄在唇角上。
「謝夫人的口彩。夫人在家辛苦了。這是怎麼回事?」洪文卿用眼光指指廳堂裡的人,放低聲音問。
「你辦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洪文卿素來看重汪鳳藻,有他給辦事,他真的無可勞神,只等擇日動身了。
欽差大臣的行轅天后宮,佈置得富麗堂皇,王府一般。道賀送行奉禮品獻詩詞的大小官員富商紳士,連著幾天不斷上門。洪文卿有的接見,有的婉拒,自有一番高官氣派,可也真夠忙碌疲憊的,直到上了德國的豪華大郵輪「薩克森號」,才得安靜。
洪文卿怔了怔,便邁開大步走進去,廳裡的堂叔表姑族兄族弟已是一窩蜂似地把他團團圍住,道好的,祝賀的,叫他回徽州鄉下祭祖訪舊的,嘰嘰喳喳直吵得客廳成了茶樓,人人都想跟他表示親熱。當他們看到跟在洪文卿背後的金花時,注意力便轉移到了她的身上,女人們道:
「聽說你外放欽差大臣,徽州鄉下的親戚族長都趕來道賀,要見你。」洪夫人也放低聲音:「已經來了幾天了。」
七嘴八舌,好像專門要估計她花了洪家多少銀子。男子議論的又是另一套:
金花嘴上不說,心裡竟有幾分懼怕和不安,很怕過不慣西洋生活,又怕受洋人的欺侮。但她的年輕好動,永無終止的好奇心,給了她無比的勇氣。她一向愛新事物、新衣服、新首飾、新朋友,何況一種全新的生活。十分重要的,是可以離開蘇州的家,和老爺單獨在一起三年,這三年沒有洪夫人在前面擋著,在旁邊管東管西,她可以像在北京一樣,自己主持個局面,天高皇帝遠,老爺對她又向來少干涉,洋人再兇惡想也不會跑到使館裡把她捆走!所以她雖抱著幾分冒險的心情,倒是極願意出洋的。她一路上興高采烈,笑得小酒渦就沒平過。
黃翻譯把話照轉過去,幾個洋人又微笑著嘰哩咕嚕了一陣,又摘帽行禮,然後挺胸昂首,風度翩翩而去。
「卿叔外放德國,能不能把侄兒我當隨員帶去?」
這種場合輪不到金花說話。她靜靜地坐在揚州姨奶奶身邊,聽任別人用輕辱的口吻,決定她出不出洋的問題。她的身份不允許她露出冷漠或不悅的表情,實際上她原有的興奮勁兒差不多完全雲消霧散。
「那不簡單,你把這桂花樹當成雪中寒梅就得了嘛!呵呵!」洪文卿高興地湊趣。
金花生平第一次見到洋人,便不自覺地看得仔細了些,當她覺察到那幾和圖書個洋人已經知道她在看他們,並且已向她走來時,竟禁不住有些心慌。
金花也看到了立山,昨日的一切已成過去,今日的她是洪老爺的愛妾,立山大人是洪老爺官場上的朋友,男女授受不親,她只款款地向立山道了個萬福,恭謹而矜持。
回到蘇州懸橋巷的狀元府,洪文卿和金花都吃了一驚:不單張燈結綵大擺酒席地慶祝,還擠了滿屋子吵吵叫叫的人。洪文卿一進院子洪夫人就迎出來道:「恭喜老爺高昇。」
「伯母別說鑾弟。親臉也是西方禮節,見到親近的,或有交情的人,他們是那麼做的。」洪文卿耐心地再給族伯母解釋。
唯一困擾洪文卿的,乃是帶誰出國的問題。跟金花共同度過的幾個月,是他生平沒有過的歡樂生活。她活潑,會講話,有孩子氣的調皮,也有婦人的嫵媚,她白天有白天的面貌,晚上有晚上的面貌,在床上,她像個瘋狂的小妖精,軟綿綿的肉體一點也不留空隙的緊緊吸住他,彷彿要把他最後一滴精髓吸乾,他常常在那一瞬間幸福得幾乎昏死過去,而這種幸福是他以前從來不知道的,連洞房花燭的一夕都不能比。跟金花在一起他便年輕,年齡、妻子、兒子,一切歲月的痕跡都看不見,全部的筋骨精神都換了新,依稀返回渾身是勁滿腦子是夢的青年時代。這種感覺是多麼奇,多麼好,他是多麼珍惜,而這種感覺是金花給他的,唯有她能給他,叫他如何能離開她呢?
汪鳳藻到上海奔走料理了半個月,回來向洪文卿報告結果,果然事事周到:要羅致的人全找齊,出洋的川資經費,已從上海江海關領清,交德國銀行匯出。訂了船票,連欽差大臣的行轅天后宮都已接洽好,命人整理打掃,準備迎接新公使一行。
「洪兄的建議不錯,我們索性就給這張畫取個名字叫『採梅圖』,你說好不好?」
金花繡樓前,六角亭畔的兩棵桂樹繁花盛開,濃密重疊的花朵織成一片金色的雲,整個院子都被映亮了。洪文卿本來興致高,正巧他的好友名畫家、號稱「四任」之一的任立凡來訪,酒酣耳熱之餘兩人忽然同生靈感,想給金花畫張寫生像。洪文卿怕金花不依,特別探詢她的意見,沒料到金花比他的興致更高,滿口應允,還說要改個裝束,「既做畫中人就要有畫中人的意思。」她談著便去打扮,當金花回到園子裡時,洪文卿和任立凡都眼光一震,吃了一驚,洪文卿連連說著他的口頭語:「妙,妙,真妙。」
「你去了外洋也要跟人拉手啃臉的嗎?」族伯母兩隻深陷在眼窩裡的老眼直勾勾地盯住洪文卿,彷m.hetubook.com.com彿在警告他不可做敗壞洪家門風的醜事。
「卿哥哥人才文才錢財都好,才能給我討來這樣體面的新嫂子。喏,我給新嫂子見個禮吧!」說這話的人,窄窄的瘦臉,矮小的身量,雙手一拱,對著金花一揖到地。
親戚們連著鬧哄了幾天,最後索性提出要求,有的要銀錢,有的要官職,只有洪鑾像個謙謙君子,沉默著不言不語。把親戚們打發走了之後,金花對洪文卿道:「我們的這些親戚,也太厲害了。我看只有鑾弟是個老實人。別人?哎唷,我真怕他們。」
「不敢當。你叫什麼名字?」金花和氣地問。
從青年時進京趕考,到今天名成業就歸鄉,運河是洪文卿最熟悉的路。流水依舊,唯人已漸入老境,思前想後,他的感慨是深的。回想幼年時家貧,祖父洪啟立終生是個國學士,不曾顯達。父親洪垣不過得了個候補從幾品,連個起碼官都沒選上。
「這樣的人材不入畫,什麼人材能入畫呢?」任立凡打量著金花,思索著道:「姨奶奶這身清艷脫俗的打扮,若有梅花來配襯便會更恰當,整個畫面也才能顯出絕塵之美。」
揚州姨奶奶仍是一臉落寞,勉強擠出來的笑容裡透著讓人感覺得出來的辛酸。她先給洪文卿請安道勞,隨後便一把抓住金花的手,含著眼淚道:「金花,我會想你的,可不知你會想我嗎?」金花趕快親熱地抱住揚州姨奶奶瘦削的肩膀連連拍著:「姐姐,我會想你,你要小心身體啊!」
船到上海金利源碼頭,迎接欽差大臣的大小官員和富商巨賈,已在碼頭上等候。金花身披孔雀毛鑲邊的銀灰色錦緞披風,髮髻上珠翠顫蕩,在一群男女傭人攙扶簇擁中跟在洪文卿後面裊裊婷婷地下了船。岸上早是炮聲三響,寒暄問候恭賀祝頌之聲此起彼伏,欽差大臣的氣勢果然不比尋常。
金花年輕好奇,等得已經快不耐煩了。她如今忙的是製備新裝,訂做首飾,招僱傭人。新裝與首飾都好辦,僱傭人可就困難,丫頭們,連春杏在內都哭哭啼啼地不肯去。「我拼著一死也不去那種生番地方。饒了我吧!」她們哀求著說。重賞之下只找到了兩個勇婦:仍是阿祝與阿陳,「我們既然服侍姨奶奶,就服侍到底,生死由命了。」她倆慷慨地表示忠誠。
「唔——」洪文卿差不多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就解決了。「那我——就一個人去?」他故意的。
不到一個月汪鳳藻也回到蘇州,到家第二天就到洪狀元府磋商事情,並要弄清楚買多少張船票。
但是凡事都離不開個理字,按理欽差大臣和-圖-書應帶正室夫人,如果自己的正室夫人要跟去叫他怎樣拒絕?所以,洪文卿並不如金花那麼輕鬆,他有心事。
「鑾弟在哪裡做事?」金花進來僅僅一刻工夫,便深深地覺察到,這些族人對她並不友善,他們對她猜疑、忌妒,甚至敵視和輕視。只有這個洪鑾對她謙恭有禮,認她為洪家的人。她的孤零感在洪鑾厚誠的笑容中化解,已把他當成了真親戚。
「新姨奶奶的衣服值錢哪!這種緞子一尺就五兩銀子。」
金花穿著肥腰大袖的黑綢古裝,頭上梳著平髻,烏黑的髮上繫著一串雪白的珍珠,鬢旁垂著兩綹柔髮,臉上薄施脂粉,晶瑩的肌膚現出年輕人特有的光彩,整個人顯得黑白分明嫵媚秀婉,與她平日的艷麗又是另番風韻。洪文卿原已半醉,此刻竟越發飄飄然,帶幾分得意地問任立凡道:「小妾這樣子可以入畫嗎?」
「我在銀號做事。新嫂子。」洪鑾恭謹地說。
「你可以帶金花去。」洪夫人說。眾人也附和道:「對,新姨奶奶去最合適,新姨奶奶不在乎。」
在歡迎的人群中,最有身份的是上海道魯伯陽和掌管整個江蘇省織造業的立山。立山是蒙古正黃旗人,生得體格雄偉眉目開朗,方方的國字臉極具大將氣概。同治元年起他任了幾年外官,後來又做過武備院卿,近年來常住上海,主管江蘇省織造局,做的儘是肥缺,若論富貴,立山在官場中是數一數二的。蘇州是絲織中心,立山常常要去親自視察,一向是花船上的豪客,與當時花名富彩雲的金花有幾次過往,那時他雖認為金花美麗可人,卻覺得她還是個青蘋果一般的小孩子,所以並沒有深入交往。今天他以朝廷高官的身份站在眾人之前,看到已經成熟得像個小婦人似的金花,如此的雍容華貴,美極艷絕,竟然看得怔住了,暗想:為什麼我會慢了一步呢?若是早打主意,也許她就跟了我。他想著,甚至有些憾意。
「文卿侄兒放洋,侄媳也得跟去吧?」本來洪文卿要無外人在場時,單獨跟夫人商討的問題,已被族叔當眾提出。
「文卿弟弟現在是富貴雙全,可別忘了徽州老家的人啊!」
幾個洋人已經笑瞇瞇地站在金花面前,摘下高帽子鞠躬,嘴裡同時嘰哩咕嚕說了一堆。黃為禮翻譯連忙道:「他們是德、俄、奧三國使館派來的代表,說:歡迎公使夫人到敝國,祝公使夫人旅途愉快,願夫人在敝國生活愉快。」一口一句「公使夫人」,對金花真是太奇妙,太美好,太讓她衷心感動。誰說洋人野蠻?她認為他們才懂禮貌。「黃翻譯,請你告訴他們:說我一定會在他們的國家過https://m.hetubook.com.com得很如意。謝謝他們多禮。」她說。
洪文卿依著祖例,陞官回家先祭拜祖先,接著與親族們共享酒宴,飯後按長幼坐在大廳裡閒話家常。
「我是不跟老爺出洋的。」洪夫人忽然鄭重地說。「我是官宦之家出身的大家小姐,絕不能去跟洋人搞那一套。」
在坐的女眷們都羞得面泛紅暈,男的垂頭不語。七十歲的老伯母怒聲道:「阿鑾定是得了呆癡症,虧他啥話都用嘴說。」
「我叫洪鑾,新嫂子多教導。」洪鑾笑得慈眉善目的。
金花意外地發現,歡迎的人群中有幾個洋人。這幾個洋人穿著差不多,都是細直到腳面的褲管,尖頭皮鞋,齊膝蓋的毛呢外套,頭上一頂高帽子。其中有兩個滿下巴鬈鬈的鬍鬚,也有兩個戴著眼鏡,有一個肚子挺得鼓溜溜的,又高又胖,幾個人最相同的,是眼珠和鬚眉的顏色:果然是黃頭髮藍眼睛,跟傳說的完全一樣,只是這幾個人倒看不出什麼兇惡之相,彷彿還很彬彬有禮似的。
金花站在叢樹累石間供任立凡動筆作畫,洪文卿在一旁含笑觀賞,滿面喜意。因任立凡擅長工筆,足足畫了大半天,直到近晚才完成。洪文卿心情好興頭高,趁著酒意遮臉,也不顧夫人和兒子媳婦及眾位親戚在冷眼瞅著,提起筆來美滋滋地先提三個大字:「採梅圖」,然後在旁邊寫了一行:「丁亥竹醉日,文卿醉後題」的小字。任立凡抖抖袖子道:「有老兄這筆勁秀的楷書增光,拙畫也可跟著不朽了。」
「文卿真是衣錦榮歸了。官做得這樣大,多討幾個姨娘也是應該的。」洪文卿的一個族叔說。
中秋節剛過完,上海道派專人乘官船前來迎接,親朋友好送到河畔,金花的祖母、母親和弟弟阿祥也趕來相送,遠遠地站在一邊觀望,不住地抹眼淚。洪夫人和揚州姨奶奶直送到船上,夫人又囑咐了金花許多做人的道理,無非是舉止穿戴要莊重,細心照顧老爺的飲食起居,洋人野蠻,最好少跟他們來往,謹言慎行,不可逾越身份等等。
「師母也去嗎?」
「很好,妙,妙,就畫張採梅圖。」
號稱書香世家,連著幾代都沒得到書香的實惠。父親在悲憤失望之餘,誓言洪家的子弟永遠不再進考場,乃決定叫他學生意。十一歲的他,哭泣著跪在地上哀求,立志要讀書,求功名,終於哭軟了父親的心。
汪鳳藻是何等乖巧的人,立刻道:「老師考慮的極對。老師請放心,我三兩天內就去上海料理一應事務。」
離別惹人傷懷,金花的雙眼被淚水浸痛了。
「新姨奶奶的頭髮濃得很啊,又黑又亮。」
「那怎麼可能,咱們中國是禮儀之邦,和*圖*書有幾千年的文化,他們比不得。」洪文卿嗤之以鼻地說。
晚上在天后宮,金花對洪文卿道:「我看洋人並不野蠻,滿有禮貌的。比好多中國人還有禮貌呢!」
秋季的蘇州城像浸在香海裡,桂樹的金色花瓣開得滿山遍野,桂子馥郁的香氣飄浮在每一個角落,觀前街上的兩家老字號糕餅店,稻香村和黃天源的姑蘇月餅堆得山一般高。店裡擠滿了人,家家忙著過中秋。今年的中秋節對洪府不比尋常,洪文卿和夫人商量過,要好好慶祝一番。
「請稍待,小丫頭在換妝呢!她就來。」跟著金花的話,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穿著紅襖白裙正手抱瑤琴進了月洞門。
「新姨奶奶頭上的珍珠才更值錢呢!」
他少年時便有上進的恆毅,肯努力苦讀,教過他的老師沒有一個不認為他穎悟過人。除了早年在考場一帆風順,近十幾年又精研元史,要搜集異族絕域的軼聞,豐富中國的歷史,目前已有相當的成績,寫完了二十餘卷。這次外放出使大臣,可說是多年來致學奮鬥的結果,也算是壯大門楣,光耀祖宗了。
「新姨奶奶打扮得俏皮啊!」
「聽說洋夷見了生人不請安不作揖,毛毛躁躁地上去就拉手?」說這話的是洪文卿的族伯母,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洪文卿帶著心愛的侍妾金花,以欽差大臣的身份,乘著華麗舒適的長龍船,順著春|水洶湧的運河南下返鄉,沿途受到的款待、奉承、巴結,是他在宦海沉浮了二三十年來的新經驗,達到了風光榮譽的頂峰,使他深深感到揚眉吐氣。
「洋人見面是握手的,那是他們的習慣禮節。」洪文卿說。
洪文卿用了這樣得力的幹員,萬分嘉許,滿心欣悅,自己樂得清閒,每日裡修修元史,和夫人閒話家常,跟金花躲在房裡打情罵俏,纏綿廝磨,日子過得格外輕鬆愜意。他念著一家人將一別三年,決定過了中秋佳節才動身赴歐洲。
放洋出國對金花充滿了吸引力,她不能想像那會是多麼奇異的新景象。她生平還沒見過一個洋人,只聽說洋人的頭髮是黃的,眼珠是藍的,鼻子又高又尖,渾身汗毛生得好長。也聽說他們兇惡野蠻,專造洋槍大炮欺侮中國,用大火輪運來成船的鴉片煙硬逼中國人買,不買就用炮轟。洋人看中國的土地又大又好,總想搶了去,前前後後已經割了不少地方給他們,據說仍嫌不夠,而且越來越貪心。到他們的地方上過生活,該是什麼光景?是否過得慣呢?
「我……」洪文卿一臉尷尬,不知該說什麼。
「我在上海看過不知什麼人翻譯的一本洋圖畫……嘻嘻……洋人見面還往腮幫上亂啃呢!」洪鑾笑紅著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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