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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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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在一旁看著,聽到圍著看熱鬧的洋人竊竊私語,捂著嘴直笑。
「沒有。不過背這首詩心裡有點那個!你們在談些什麼?」
「哦!噢!我的天老爺……」金花用大手帕堵住嘴,吃吃地笑。一個年輕大姑娘說出這種話,不是太好笑了嗎?
蘇菲亞與使署一點也拉不上關係,金花卻堅持讓她也坐進專車,兩人因此又多聚了幾天。火車穿過瑞士駛往德國,一路上看不盡的青山綠水,車行又穩又快,金花覺得新奇有趣,一點也感不到旅途的疲倦。洪文卿、汪鳳藻和幾個年紀較大的人員,卻早已經累得腰酸背痛。
「我們中國也有神氣的女人,你看我們太后老佛爺,不是女人嗎?可哪個男人不受她管。」
許景澄見到洪文卿,立刻一個箭步上前,一揖到地,道:「歡迎歡迎,洪兄一路辛苦了。」兩人還來不及寒暄,那排穿禮服戴官帽的已經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開始迎接儀式。
「那就好,這些小地方你注意一些就成。我看你聰明,人又年輕漂亮,做公使夫人一定比我強。」
連著幾天,許景澄忙著與洪文卿辦交接,汪鳳藻也從前任參贊接下他的工作,許夫人則向金花介紹使館裡的日常生活程序、僕人及廚房的管理調度、宴會的習俗:「洋人最怕油膩,請他們客,要特別注意這一點。你們的廚子手藝不錯吧?是新雇的還是原來用的?」
大廳是乘客們歇閒交誼、用餐的場所,裡面設有酒吧和咖啡部,裝飾得美輪美奐,雨傘大的玻璃穗子吊燈,印花的絲絨壁紙,猩紅色的厚毛地毯。四周的沙發上坐著十幾個盛裝的女洋人,她們在慢慢地飲啜咖啡,低聲閒聊,都穿著拖地的長裙子,腰勒得細如柳條,裙角下露出她們大腳上穿的尖頭皮鞋,臉上一派悠閒。
「我是德國人,叫蘇菲亞.勞爾。原來是個小學教員。我哥哥是天主教神甫,在山西傳教,我去看他的。」
「許兄見多識廣,說的全中要害……」洪文卿面色沉重,沉吟了半晌。「可惜,積弊已深。像我們這種為朝廷重臣的人,不便說病入膏肓之類的話,但病根已經深植,愛國憂時有遠見的人無能為力,確是事實。許兄不是上過疏,建議加強海防嗎?」
有了洪文卿這句話,金花立刻精神百倍,興沖沖地略略梳妝了一下,就由阿陳、阿祝兩個老媽子攙扶著,穿過甬道上了扶梯,往大廳而去。
她的未成形的計劃和構想還有更多,總要讓它一一實現。
這一切對金花太新,也太美好,覺得日子比在國內可愛了不知多少倍。長了這麼大,她還是初次體會到一個低微如她的人,也會受到尊敬,也可以有尊嚴,而這一點是她在自己的國家裡永遠得不到的,是洋人給她的,所以她願意與洋人交朋友,特別是跟蘇菲亞.勞爾,由於天天在一起,已經相處成直呼名字無話不說的知己。有天蘇菲亞問她:「金花,問你一句話:你怎麼這樣小的年紀就結婚了呢?你只有十幾歲吧?我看洪公使比你大得多。」
金花伏在臥鋪上,凝著目光從圓形的小窗口望出去,望到的海洋竟是那麼廣闊得嚇人,使她不得不對世界重新估計。
「淘氣的小東西。」洪文卿抱緊了她,把臉貼在她胸脯上。
中間的十幾張圓桌差不多全被佔據。男士們有的在打橋牌,有的在抽著煙斗讀報紙,也有幾個在認真地討論什麼。屋角上有兩個人在玩樂器,一個坐著彈,一個站著拉,金花從沒見過這種西方樂器,只覺聽來迴盪悅耳。
這時許景澄和洪文卿也連忙面對面地跪在香案兩旁,洪文卿的隨員,從汪鳳藻到廚子聽差,全部排成一大排跪在洪文卿的背後。有人高聲唱叫叩首,於是滿地的中國男人便又磕頭又作揖的行起大禮來。許景澄和洪文卿一邊叩拜一邊嘴上唸道:「卑臣率領全體人員恭請皇太后和皇上聖安,恭請皇太后和皇上萬壽,大清國萬壽。」
車子在兩扇黑色鏤花的鐵欄杆大門前停住了。金花伸頭看看,門旁的大柱上釘了個銅牌,她用蘇菲亞教的拼音方法唸道:「海德路十八號。」
「好,試試吧!」金花仍有些不安。
「《琵琶行》嗎?我早會背了,你聽著: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金花一口氣背完了全部和圖書《琵琶行》。洪文卿聽完詫異地道:「真會背了,好聰明啊!」
「蘇菲亞,你怎麼不結婚呢?」
幾個彎腰低頭的官員,正站在門前等他們進去。許景澄陪著洪文卿在前,金花由阿祝和阿陳兩個老媽子攙扶著跟隨,魚貫走上鋪著紅地毯的白色大理石台階,穿過立著精美雕塑,擺著水缸大小的中國瓷花瓶,掛著中國山水畫的甬道,進入接待廳。一群人早就一字排開站成一大隊候在那兒了。「這是新上任的洪公使和……」許景澄本想說和「夫人」,但從在車站見到金花起,就聽到跟隨的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叫姨奶奶,既是姨奶奶,怎能稱呼夫人呢?他正在猶疑著,一抬頭,見自己的妻子從裡面出來,便順勢轉了話題道:「你快來見見,這是洪兄,這是……」
海德路十八號是柏林城內有名的建築物,是一個姓海德的貴族,在部長任上僱用名建築師建成的。部長死後,他的兒子便將房子租給中國第一任駐德公使劉錫洪,非今館的名字也是劉錫洪取的。十年來曾經有在德國買兵船受賄的李鳳苞和出名的清官許景澄幾位公使住過,他們的夫人全是名門閨秀,而自己是蘇州花船上出身的側室,但今天她和她們一樣的,是這幢美麗雄偉的大白樓的女主人,她能任人比下去嗎?自然不能,她要做得比她們更好,要叫人人稱道,要叫人人說:「這才像個公使夫人。」
「是的,我前後幾次上疏,頭兩次都沒下文,聽說這次效果不錯,李鴻章已經籌足款子,要著手擴充北洋水師了。」許景澄一直面容嚴肅,說到這件事才露出笑容。
「你認為有可能?德國人真的會?」一向多憂慮的洪文卿已經又是憂上眉梢。
「嘻嘻,愛情!」金花笑著搖搖頭。「我一點也不懂那是什麼?」
「這——有什麼趣!」洪文卿訕訕的,笑容變得十分勉強。
「是家裡用了多年的。我們老爺講究吃,怕用新廚子不習慣。」金花說著笑了。跟許夫人在一起,她覺得很適意。
「你們中國人太神秘,真難懂。」蘇菲亞歪著頭想想,不解地道:「金花,你對你的地位沒有反感嗎?甘心接受嗎?」
「薩克森號」郵輪航行了四個星期,在義大利的根奴瓦靠岸。前任公使許景澄,派了他兼使的義大利使署的署員來接,一個參贊同著兩個供事,恭恭敬敬地把洪文卿一行迎上岸,連火車也給定妥。包了兩節專車,洪文卿、金花和汪鳳藻等高級人員乘頭等,低級職員和僕傭乘二等,加上帶的衣箱行李——只金花一人就帶了十隻衣箱,兩節車裝得滿滿的。
「你在看什麼?」洪文卿從後面抱住金花,貼緊她的臉。
「別這樣說。公使夫人做得好不好,主要看做得稱不稱職,身份再高,若是什麼都不會做,有什麼用處呢?你會洋話,只這一著就比別的中國使節夫人強。你應該像那些外國的使節夫人一樣,找個女陪伴,該去的場合要去,該認識的人要認識。也是替國家做事嘛!」
「你覺得怪嗎?其實一點不怪。結婚是一生的事,兩人沒有愛情怎麼成呢?我們歐洲女人都是這樣想的。」
新生活像正在升起的旭日,光明而美麗。
「哦?」洪文卿感到事關己任,十分注意地聽。
這艘名叫「薩克森」的大輪船上,有上千的乘客,中國人卻只有洪文卿帶領上任的署員、廚師、男女傭人,加起來一共三十來人。
「目前不至於,將來是早晚的事。眼前最難纏的是俄國跟英國,他們是食髓知味欲望無窮。唉!國家積弱,人人都要欺,洋人是尊敬強者,瞧不起弱者,假若我們想避免受欺的話,第一要務就是要自強。所以,我一直主張加強兵力,鞏固海防,杜絕貪污,採用西方的優良兵器。」
「鳳藻他們說有些欽差,不懂西洋禮節,在外國鬧笑話。」洪文卿把那些使節出醜現眼的笑話說了一遍,笑得金花伏在枕頭上半天抬不起頭,笑完了道:「老爺一定是個體面欽差。」
秋天該是長風起浪的季節,太陽兒卻還是照得那麼乾和溫暖,已足足照了一天,此刻正在偏西,像隻燃得透明的大火球,懸在水天之間,把最後的一點餘暉灑在海上,使逐漸暗淡下來的海面,抹上一層hetubook.com•com倦倦的紅暈。
「我一定注意。老師放心。」
海在顫動,水上擠著魚鱗狀的波光,像一面閃爍的大網,漫漫無際地散開去,光燦、開闊、無風無浪,也無海鳥和船隻,空蕩蕩的,在一條淡灰色的線上,與天空連成了一氣。
金花隨著下了車,快速地把周圍掃視了一遍,發覺這是一個極廣闊、極有氣派的大院子,裡面有成叢的樹,有小水池,大片的草地,階前和路邊立著式樣新奇的玻璃燈,院牆是灰色大磚砌的,樓房不像中國的樓宇,是平頂的,上面裝飾著幾隻花盆狀的石雕,正門是個尖頂的懸關,四根雪白的大柱子看著好不雄偉,「這就是我未來三年的家嗎?」她想著不勝愉悅,甜甜的笑容漾在臉上。
「姐姐,你對我太好了。我一定牢牢記住姐姐的話。姐姐這一走,我不定多想念呢!」金花跟許夫人姊妹相稱,許景澄也就由許大人變成了姐夫,姐姐姐夫乘的火車開動,嘁喳咔喳地出了站台,金花悵悵地望著,許夫人說過的那些話,反反覆覆地在腦海中縈迴不去。
「我倒不曉得使臣上任還有這麼一套禮儀。真是孤陋寡聞。」洪文卿說。許景澄笑笑道:
其實她最認識水,是在水上長大的,但她認識的水只是窄窄的一條:坐在鑲玻璃門窗的花船裡,從閶門蕩到虎丘,再從虎丘蕩到閶門,兩岸是熟悉的樹木和房屋,頭頂是幾朵易過的浮雲,那也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了。後來跟洪老爺上京,坐著運河的長龍船,也是窄窄長長,緩緩流著的一帶水。她從不知道水可以這樣雄偉,這樣深沉,這樣壯闊得彷彿足以吞沒天地。
「八十歲學吹鼓手?算了吧!」
許景澄讓洪文卿和金花坐正座,自己坐側座,三人共乘一輛欽差大臣的專用馬車。他與洪文卿原是舊識,又都是江南人,異國重逢,自是分外親切,一見面便談得熱絡。
站台中間擺了一張鋪著繡龍鳳錦緞桌圍的香案,案上供著香燭,煙霧繚繞,空氣裡飄著濃烈的熏香味道。香案後站了長長的一排中國人,全部穿著袍褂禮服,頭戴官帽。一個身量魁偉,長方面孔上劍眉虎目,穿著欽差官服的大人站在隊列前面。金花知道這必定是許景澄了。
洪文卿把金花順手一拉,她就坐在他的腿上,「好,你要學就學吧!你當學生,可得勤快用功啊!」
「唔?……」金花直覺地想到自己的一雙腳。
「她學了幾個字罷了,連皮毛也談不到。」洪文卿說了一些金花在船上學德文的經過。
金花看著想著,車隊已轉到另一條路上。這條路也是那麼寬敞潔淨,不同的是沒有店舖,也幾乎看不到行人,有的是濃鬱的樹木,連綿不絕的小樹林,一座座美麗廣大的庭院,鋪著紅瓦的尖形屋頂,在樹影和圍牆中隱隱地翹出來。
「我……」金花悻悻的,吞吞吐吐地道:「蘇菲亞,你不會想到,唔……我們是好朋友,我告訴你的話可別對人說。你知道,蘇菲亞,我原是個風塵女子,在蘇州河的花船上……」她坦白地說出了身世。
「居然有這等事?真沒想到。」洪文卿噓嘆了兩聲又道:「古語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頭一次出使外國,對一些事務不免生疏。許兄在歐洲三年,一定有許多寶貴的經驗和心得,還希望指教指教我。」
「嫂夫人通德語?」許景澄頗是吃驚。
「你學?」洪文卿立刻想到,自己在京裡待過好幾年,至今還是一口蘇州官話。金花只住了幾個月,已是半個京片子,可見她若學洋話一定能學會。但他仍是說:「不太好吧!大清國還從來沒有過學洋話的女人,別人會笑話。」
「這是非今館裡的新主婦,洪公使夫人,是吧?」許夫人最是機警,見許景澄為難,立刻把話接了過去。於是大夥兒齊聲叫「拜見公使和公使夫人」,金花微笑著答禮,覺得活到今天才算真正的揚眉吐氣,她從深心裡感激許夫人。
有人推門走進,金花不必回頭,就知道是洪文卿。
「我並不拒絕結婚,問題是還沒遇到我愛的男人。」
「李鴻章確是東湊西湊地籌到筆錢,不過——唉!許兄,說了你會難過。那筆錢要分出一半用來修頤和園,李蓮英已經監督動工了。」
「我——」金花笑得有點窘和-圖-書。「洪公使是我們老爺,我是他的……」她對自己的身份難以啟齒。
蘇菲亞的灰綠色的眼珠裡充滿疑問。
金花交了蘇菲亞那樣一個朋友,日子自然過得快樂適意。
「有這種事?」許景澄的臉上有憂慮,有驚愕,更有悲憤。
「喝過咖啡嗎?要不要試試?」那女郎笑殷殷的。
「你我老友,我也不跟你虛客氣。說句誠實話,在歐洲這幾年確是體驗了不少,可以說是寒天飲冰水,冷暖自知啊!」許景澄不勝感嘆,搖搖頭又道:「國家不爭氣,使臣要用勁也用不上。目前跟歐洲各國的情況還算平靜。德國呢,這些年就看俾斯麥首相一個人的文功武備啦!不過這老先生不含糊,有他的一套,讓人服氣,人也還講理,骨子裡麼,他跟英、法、俄國差不多,野心勃勃,總想在中國得點利益。」
「我現在不來陪你了嗎?來,把唐詩拿出來,繼續昨天的……」
「但願如此。不過不懂洋話總是個缺點。」
金花揮開了兩個老媽子,邁開蓮步嬝嬝娜娜地往裡去,就在那同時,她明顯地感到,所有的眼光,從紳士、淑女到跑堂,全集中在她的身上,把她從頭看到腳,當觸及到那雙三寸金蓮的當兒,眼珠子竟是瞪得直溜溜的半天轉動不得。她被看得好不自在,正在躊躇該進去,還是退出?突然在人群中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她圓圓的臉模子,黃髮上戴了一頂絲絨小帽,灰綠色的眼珠裡滿是友善的笑意。
「前兩三年他在非洲弄了好幾塊殖民地,現在把眼光已經轉到亞洲,俄國和英國是他極力拉攏的,如果他想在中國弄什麼手腳的話,那兩國不會說話。」
第二天金花就開始跟蘇菲亞.勞爾上德文課,每天兩小時,還留作業,回到艙裡又讀又寫,很是當回事來做,因此進度十分快,慢慢的,遇到德國人居然敢開口說幾句簡單的日常用語了。這自然使她十分自豪,便越發地用功,卻不知跟同的隨員們,連汪鳳藻在內,都在背後竊竊議論:一個妓|女出身的姨奶奶學洋話,成體統嗎?他們的憂慮已經表現在臉上了。汪鳳藻仗著師生關係,對洪文卿直言道:「洋女人多少都有點放肆,不懂三從四德,新師母年紀輕,跟那個什麼勞爾小姐學德語,合適嗎?」
「這樣子下去,可就沒辦法了。」許景澄深深地嘆息,洪文卿不再說話,兩個人的心情都有千斤重。
「聰明有什麼用,像我們這種人!唉,門前冷落鞍馬稀……」
「我去看他,居然就住了三年。我幫他傳教,住在一個教友家裡,那家有兩個男孩,我教他們德文,也跟他們學中文。中文比德文難,不好學。」蘇菲亞.勞爾說著笑了。
「太不公平。難道女人就不是人嗎?」
金花和蘇菲亞.勞爾一邊飲啜著咖啡,一邊談著。
「唔,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的中國話有點山西口音。」
交接完畢,許景澄夫婦和卸任人員返國時,金花與洪文卿送到火車站。許夫人拉著金花的手,鼓勵道:「金花,你不要膽小,要做什麼就放手去做,我知道你能做好。」
「你不陪我,我只好看大海。」金花轉過臉,怨怨的。
蘇菲亞是巴伐利亞省的人,車經慕尼黑時就要告別。一路上的相處,金花已同她交成了知己朋友,分手時兩人都不免黯然,蘇菲亞雙手抱住金花,親著她的臉頰道:「我們的友誼不會終止的,我會給你寄信。金花,願你一切如意,開始一種幸福的新生活。」
「你說你是教員,會教德文?」
「唔,我一定記住夫人的話。」金花望著許夫人那張五官平常的圓臉,心裡有種說不出的信賴與尊敬。她聽洪文卿說過,許景澄的太太讀過書,還會畫幾筆,是個才女。她先前還想不通才女跟別的女人有什麼不同,以她的看法,唯有美貌才是對女人頂重要的。自從認識了許夫人,這個區別終於被她看清了:原來有才學的女人是這麼坦誠大度,有見解,一點也不像一般的大家閨秀那樣,除了憑著身份高,擺架子看不起人之外,只會縮頭縮腦地活著。她對許夫人是崇拜的。想著又加一句道:「夫人真是個有文墨的人,說話處事跟別的夫人都不一樣。」
「還說呢!那些洋鬼子就盯著我的腳,幸虧我遇到……」金花把蘇菲亞.和-圖-書勞爾形容了一番,最後說出想跟她學德語的願望:「我得在德國住三年,言語不通,豈不成啞巴了。」
「她嘛!也不算正常吧?而且那樣的女人也不過就她一個。」蘇菲亞說著好奇地問:「金花,你見過她嗎?」
「我可不會像你那麼啃書,一天到晚就蒙古這個蒙古那個的,嘻嘻,你不會把自己啃成蒙古人吧?」金花撥弄洪文卿的耳朵又撥弄他的鼻子,撒嬌地故意齜牙咧嘴。
「我——願意的。」金花止不住驚奇,不懂這個洋女人怎麼會說中國話。在這個節骨眼上遇到這樣一個人,她像遇到救星一樣高興,便隨著進去坐在沙發上。
迎接新公使上任的馬車共是二十五輛,每個馬頭上插著大清國外交使節的標旗浩浩蕩蕩地走在路上,引得兩旁路人紛紛駐足觀望。
「我明白了,你是洪公使的夫人。」那女子很知趣,不再問什麼。正好跑堂把咖啡端來,兩人便加糖加牛奶。金花生平第一次看到咖啡,怕弄錯,很用心地隨著模仿。
汪鳳藻見老師如此寵姨太太,只好見風轉舵:「老師本來就讀了幾萬卷書,出來走這一趟,又多一萬卷了。」
「勞爾小姐,你看我能學德文嗎?」金花鼓起勇氣問。
「我是說,她們沒見過你這麼美麗的中國姑娘。」那女郎解釋著說。見金花的臉上有了笑意,又道:「我聽說到德國上任的中國公使在這條船上,你是公使的小姐吧?」
洪文卿和金花住頭等艙,汪鳳藻和另外三個參贊及職位較高的人員住二等艙,低級人員和僕傭住三等艙。洪文卿多半留在頭等艙裡陪金花,教她識字、唸詩詞,但也常常到二等艙裡找汪鳳藻等人談天。此刻又去了,金花獨自在艙房裡看海,看久了,竟有些百無聊賴。她好盼望老爺回來。
「告訴你件有趣的事,洋人以為我是你的女兒呢!」
「她出身高貴,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怕見你們洋人,又怕過不了外國生活,再說年紀也大了,怎麼能放洋呢?」
「他們沒有惡意,只是沒見過你這樣的中國人。」
當天下午,金花叫阿陳、阿祝陪著,把非今館的裡裡外外巡視了一遍,每一處都看得仔細,不忽略任何角落。
「老爺為什麼不跟黃翻譯和鄧翻譯學?」
許景澄道:「會點皮毛也比不會好。咱們的洋務官員大半都對洋文缺少功力,包括我在內。柏林官場的應酬很多,別國的使臣都帶著太太一塊去,只有我們大清朝的使節夫人難得露露面,言語不通嘛!其實國與國之間的交情也是慢慢交出來的,總躲著不睬人,怎麼交朋友?……」許景澄正說著,馬車已經由打開的大門踢踢踏踏地進去了,停在一幢白色樓房的石階前。金花還來不及問話,車門已被人打開,一個穿著官服的中年官員深深一揖道:「請兩位欽差大人下車。」
「正因為金花年紀輕,好動,到了外洋又不比在國內,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怕她受不了悶,她願意學洋話,總算有個事做。說不定將來還能給我幫幫忙呢!像我們這樣的人,在國內是讀萬卷書的,出來卻又聾又啞。」洪文卿輕描淡寫的,但語氣堅定,不容動搖。
「哎,你是怎麼了?心裡不爽快?」
「天哪!早就聽說中國是多妻制,想不到真是這個樣子。你丈夫的正太太怎麼不來,要你來呢?」
「夫人太過獎了。夫人是什麼身份,我哪裡敢比。」
「是啊,我是德國的教員,專門教德文。」
「我?」金花笑了。「我哪有那麼高的身份?我們老爺見過,說老佛爺的樣子可威嚴哪!兩個眼睛一瞪,誰也不敢作聲。」金花繪聲繪影的,把兩隻眼睛孩子氣地一瞪,惹得蘇菲亞噗哧一聲笑出來。
金花已經決定:吩咐黃翻譯往慕尼黑寫封誠懇的信,請蘇菲亞來擔任她的女陪伴,也打算增添幾個年輕女傭,只阿陳、阿祝兩個實在不夠用。非今館的幾十間大大小小的廳房,應該重新做番調度和佈置,待春天到來,定要在院子裡栽些竹子,以增雅致。她料想洪文卿不會不同意她的這些計劃。
「不敢指望增加那麼多學問,倒是有心找張準確的中俄邊境地圖。這些年,為了邊界問題,跟俄國總糾纏不清。我出使一回歐洲,能把這個問題解決的話,也算盡了點人臣之心。鳳藻,你要注和*圖*書意這件事。」
「真的?」金花受了鼓勵,信心大增。「我問過我們老爺再回答你,勞爾小姐。」她跟蘇菲亞.勞爾談了好一會才回到艙裡,伏在桌子前看書的洪文卿見她進來,笑著打趣道:
金花披著狐皮斗篷,在園裡足足蕩了一個時辰,雖然秋風吹痛了她嬌嫩的面皮,堅硬的石塊路硌痛了她不便長走的纖足,她卻一點也不怨。她已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環境,試想著春天來臨時會如何的美!尤其是後院外的小河,據說是運河,長得很呢!最能引她遐思,使她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蘇州的大運河。都是波平濤靜的一脈流水,然而蘇州的河水裡有她羞辱的過去,柏林的河水裡卻湧現著榮耀的未來,如今的她是非今館高貴的女主人,姨奶奶的稱呼再也聽不見了,上上下下都稱她為公使夫人,連汪鳳藻在內。這使她無限自豪,愈發地想有一番作為。
「說是再過幾年太后就要歸政,要在頤和園頤養天年。」
金花聽了笑容頓時隱去,撇撇嘴道:「怪了,我們女人好像生來就理虧,什麼都不可以做。我正想問老爺:我到上面大廳裡看看成嗎?」她的眸子裡溢著期待的光芒,使洪文卿不忍拒絕,答應又怕下屬們說閒話,「你想去看看,唔——」他猶疑了一瞬,終於讓步:「好啊,去看看吧!」
「看你到大廳裡走一圈,就春風滿面的,見到有趣的事了?」
火車足足走了五晝夜才到達柏林安哈特車站。金花一出車廂就被站台上的景象驚住。
「為什麼不能呢?你年紀輕,人又聰明,學起來一定快。」
「你好。願意跟我坐在一起嗎?」那女子用生澀的中國話說。
洪文卿和許景澄談得激動,金花把臉偎在車子的玻璃窗上,一邊注視著外面的街道行人,一邊沉默著聽兩人對話,他們的沉重也感染了她,窗外的景物令她感慨:多寬的大馬路啊!居然灑掃得沒有一點紙屑果皮。樓真高!灰灰的大方磚,亮堂堂的大玻璃窗,房簷下面的雕刻多麼精美,喲!怎麼還雕了光著身子的女人呢?樓上伸出的圍著鐵欄杆像個小戲台似的地方,是陽台嗎?從那上面往下看該多有趣。路旁邊還有噴泉呢!男男女女的多少人在街上走!果然如蘇菲亞所言:「在我們那兒,男女差不了多少。」那些洋女人就那麼大模大樣地在街上走,有說有笑的,也有的在看櫥窗裡光怪離奇的東西。那些櫥窗佈置得太美了,要是能下去仔細看看該多好。柏林,真是一個漂亮的大都市!
「洋話聽著嘰哩咕嚕的,滿好玩,你不學我學。」
「這倒不能算孤陋寡聞,別的國家別說使臣上任,就是皇帝登基也不需要這樣子張揚。這是大清國的規矩!不如法炮製不行,那些滿洲館員在那兒冷眼看著呢!稍有一點差錯他們就往回打報告。洪兄你也要小心才好。」
洪文卿每天和汪鳳藻等人談天、下棋、讀書。金花每天跟蘇菲亞.勞爾唸德文之餘,常坐在大廳裡喝咖啡、聽音樂。漸漸的,大家都知道了:這個花朵一般嬌艷的東方女子,是大清朝欽差大臣的夫人,對她都另眼相看,男人見了會把高帽子朝上一掀,微微彎下腰,說:「高貴的夫人,你好。」女人見面總報以友善的笑容,有幾個竟主動找她說話,邀她一同喝下午茶。
這景象令她震撼——像這些天經過的新奇事務給她的震撼同樣強烈。自從隨著洪文卿起程赴任,各種意想不到的事就如湧起的浪潮,一波隨著一波湧來。她會情不自禁地回味起在上海的送別場面,多麼隆重莊嚴,多少人投以羨慕的眼光,特別是外國使館派來的幾個洋人,不但口口聲聲地稱她為「高貴的公使夫人」,還請她要「不吝指教」。她能指教什麼呢?洋人真好玩,這一切多奇妙啊!金花想著,不覺莞爾笑了。
「反感?接受?」金花把毛茸茸的丹鳳眼眨巴了幾下,白玉般的面頰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我從來就沒想過這些。在我們中國,女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別說我們老爺做這樣大的官,就是一般小戶人家,只要有錢,誰不娶三妻四妾的。」
「在國外住久了,多少受些洋人的影響。」許夫人笑笑,又道:「你也別口口聲聲叫我夫人。要是你願意,咱們就拜個乾姊妹,我就認了你這個乾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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