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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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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分幾次請。德國的各部大臣,高級軍人、各國的使節,特別是俄國跟奧國的!都得請請。我們那個大餐廳不是能坐七十人嗎?每次就請七十個吧。請客要吃中國酒席……」
「誰知道她是哪種人?當時事情鬧得好大,是轟動整個德國的大新聞。到今天我母親那代人講起這段歷史還津津樂道呢!」
一位瓦德西伯爵夫人,她們足足說了大半夜。
洪文卿被金花嬌憨的神態逗得心裡癢絲絲的,見眼前沒人,就一把將她拉在懷裡,摟住她的纖纖細腰:「你現在就聽蘇菲亞的話,連我的話也不聽了,老看你跟她在一起。」
「她那樣子才叫真高貴,我喜歡她!哦,她真是個不平凡的女人,居然還弄什麼勞工,什麼沒結婚就生孩子的婦女的什麼福利!我簡直不太懂那是怎麼回事。在我們中國,越是貴婦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這個貴婦可不一樣,居然做男人做的事情。」金花連著累了多日,這時放鬆地靠在沙發椅上,任蘇菲亞把她頭上頸上的飾物一件件取下。她仍然沉醉在宴會迷人的氛圍裡,只半瞇著眼睛說話。
冷盤上過是雪花雞球、翡翠蝦斗、松子東坡肉。田師傅本想做他最拿手的松鼠鱖魚,金花聽蘇菲亞說西方人最不慣見到連頭帶尾的雞鴨魚類上桌,就沒讓做,而讓他表演了另一絕技——櫻桃肉。當配著碧綠的大蠶豆,血紅滾圓的櫻桃肉端上來時,客人中有人道:「還是冬天啊!怎麼有這麼新鮮的櫻桃呢!」
「為什麼要回絕?」
把非今館裡的幾十個房間重新調度佈置一番,是金花的得意之舉。她原是個生性好強的人,許景澄太太的一席鼓勵話和館裡人員背後嘰嘰咕咕,「怎麼裝模作樣也變不了真的夫人」之類的冷諷熱嘲,加倍地激起了她不服輸的決心。「變不成真的夫人又怎麼樣?準定比真的做得還好,叫你們開開眼!」她想著已經決定,非幹點什麼給他們看看不可。
「中國酒席?天知道——」金花沒聽完就叫起來。「一共三個廚子,一個還是洋的,請七十個人……」
到臥房不見洪文卿,金花便直奔書房。洪文卿果然又在伏案振筆疾書,見金花艷光四射,笑盈盈地站在眼前,便丟下筆仔細打量她:「看你春風滿面,茶會一定很有意思。」
金花求好心切,老早就張羅起來,和廚子商量菜單,跟管事的關照怎麼佈置房間,如何接待客人,一副主婦氣派,館裡的職員和下人們便在背後嘁嘁喳喳:「倒看不出,咱們這位蘇州河花船上出身的姨奶奶,真還有一套呢!」
「那一天不會遠,不過要等到春天。因為,你知道,我的生活很忙,社交,應酬,主要是我做一些社會福利工作,成立了一個基金會,幫助窮苦的工人和無家可歸的婦女,譬如說未婚的年輕母親……」
忙了十來天,宴會的日子終於來臨,使館裡負責接待的人員一概按品穿戴。洪文卿穿上他的正式官服,長袍,頸掛朝珠,頭戴拖著花翎的涼帽,足登三道雲式的福字履。金花更是早早地就開始加意打扮,把她黑濃潤亮的秀髮,在腦後挽了一個光滑飽滿的大髻,鬢邊斜插兩排晶瑩剔透的珍珠花,耳墜兩枚蕩來蕩去的水滴形珠子耳環,把她那張年輕的臉,襯托得出奇的嬌嫩嫵媚。
「我們請客?要請多少人?」
「啊!這哪裡是櫻桃,原來是肉啊!」
「四百萬馬克?我的天,那是多少兩銀子啊!」
「是她贏了。據說奧地利國王幫了她不少忙。總之,她是個不平凡的女人,這個瓦德西伯爵對她言聽計從,佩服得什麼似的。你想,瓦德西跟她結婚以前不過是個上校,駐防在哈努瓦,現在升到大將軍,是首都的防務副司令,誰都知道是靠他太太的關係。」蘇菲亞已把金花頭上頸上的首飾卸完,一樣樣地裝回首飾箱裡,「太晚了,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大覺了。」她睏得直打哈欠。
「太美,太美。金花,你是個藝術家,真有你的!」
金花見這對過了中年的夫妻,當著外人如此表示親暱,非常吃驚,覺得西方人跟中國人實在太不相同,但她打心裡喜歡這位伯爵夫人,認為像她那樣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貴婦。碰巧瓦德西伯爵夫人對金花也特別欣賞,很願意跟她交談,當瓦德西伯爵去跟別的客人應酬時,她還在跟金花談著。伯爵夫人見多識廣,從紐約的唐人街、華盛頓的白宮,倫敦的白金漢宮、巴黎的藝術和時裝,談到柏林的社交圈子和一般工人的生活。
伯爵夫人的文秀含蓄跟她丈夫恰好成對比。「被你這樣一位美人請來做客,是我們特別的榮幸。」她輕聲輕氣笑容可掬,一舉一動都顯示著家世和教養是如何的尊貴。
「這新鮮的櫻桃是從我故鄉蘇州運來的呢!請貴客們嘗嘗!」和圖書金花說著做了個「你吃過才知其中秘密」的笑容。
赴會的前一天晚上,金花興奮得枕席不安,第一次以公使夫人的身份去跟洋人交往,對她可真是又刺|激又新鮮的大事,穿哪件衣服呢?梳什麼頭,戴哪些首飾呢?有些洋人生平還沒見過中國人,他們不會用看怪物的眼光來看她吧?特別是她的一雙腳,這對在中國被認為又美又俏的金蓮,在洋人的眼睛裡卻是又醜又怪的東西。再有,聽說那些洋太太們都是唸過書,說話出口成章的,而自己,雖說身為公使夫人,到底是蘇州河上賣笑姑娘出身,當時號稱花國狀元,世面也見過不少,但一個紅妓|女見過的世面總跟官太太們的世面不同,要是出了漏子現了眼才叫糟糕,如果她們知道了她的侍妾身份,不會看輕她吧?
「你出去見識見識也好,不久我們也要請請客。」
「哦?伯爵夫人出生在哪裡?」
一頓大宴吃得客人酒足飯飽讚不絕口,但他們更驚嘆的是這位年紀輕得像孩子,笑容甜得像蜜,艷麗活潑像彩蝶,一步一陣銀鈴顫響,一動一陣香氣襲來,打扮得瑤池仙子似的女主人。她自然是宴會的中心,沒有哪個客人不過來跟她談談聊聊,瓦德西伯爵夫婦是跟她談得最多的。
「喲,原來我們洪狀元老爺醋罈子打翻啦!」金花笑得把臉藏在洪文卿的懷裡,裝癡撒嬌地喃喃:「乖老爺,你不該吃醋,你該謝謝蘇菲亞陪我,要是沒有她,我準定跟你生氣。」
「嗯,這地。你看這白色大理石多好,又白又亮,簡直可以和我們中國的漢白玉媲美。哦,我知道了:英國的白金漢宮和美國的白宮一定是用白色大理石鋪地的,不然怎麼帶個『白』字呢!」金花恍然大悟,認真地說。她的話把蘇菲亞逗笑了,她過來摟摟金花的肩膀道:
金花披上狐皮斗篷,正要跟蘇菲亞上馬車,洪文卿帶著幾個隨從恰好從外面回來,見金花一派雍容華貴艷麗絕塵,不覺怔住了,頭上腳下地打量了她半天才道:「怎麼今天收拾得這樣漂亮?」
「王儲威廉第二對她特別信任,很多事要跟她商量。有人說,他對瓦德西伯爵夫人比對他母親維多利亞王妃還信任呢!」蘇菲亞說著忍不住笑。「你對她的事這麼有興趣?你想學她嗎?」她有點調侃地問。
「怎麼沒有呢?在他們這些貴族裡什麼怪事都會有,」蘇菲亞正小心地為金花取下髮髻上的碧玉簪,一邊笑著說。「她的前夫給她留了四百萬馬克的財產……」
自從蘇菲亞到來,金花的日子就好過了,兩人整天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完,一會用中文一會用德文,相處得親如姊妹。十二月的初冬季節,金花收到首相俾斯麥夫人邀請各國使節夫人,到官邸喝下午茶的請帖。當然是立刻回帖答應了。洪文卿本來不贊成金花出去拋頭露面,但經不住她的撒嬌嗔怒,心不軟也得軟。好在有蘇菲亞陪伴,德國人對人總會客客氣氣,想必出不了什麼差錯,便答應了。
「怎麼燒的?怎麼這樣鬆,這樣軟!」
三樓左側的房間大,設備也齊全,便分配給汪鳳藻等高級職員。地位較低的館員住在旁邊的平房裡,男傭、廚師、車伕住在最下層。一樓是接待客人和辦公用的,她也指揮傭人重新裝飾過,擺上帶來的古玩玉器,掛上名家字畫。她最喜愛西方的雕塑人像,硬叫幾個精壯的男傭人把三樓上的大理石雕像全搬到樓下大廳裡。她愛盆景,愛鮮花,親自動手跟傭人們做了十幾盆盆景,並叫黃翻譯到花店約定,每星期供應兩次鮮花。因此在這草木凋零的初冬季節,非今館裡卻到處看得見紅紅綠綠的植物。
「佈置得——」蘇菲亞朝四周掃視一圈,加重語氣道:「漂亮極了,古色古香的中國風味。是你的主意?」
「從馬車裡朝外望?來到柏林這樣久,難道你還沒上過街?」蘇菲亞睜大灰綠色的眼珠,吃驚地問。
「希望有那麼一天真能看到。蘇菲亞,跟你說了你別笑。不到外國來,看不出天地有多大!到了外國,我才懂得世界外面還有世界,好看的事物太多了,你不知道我多想到外面去走走逛逛。到柏林那天,從火車站到非今館的路上,我不住地從馬車裡朝外望,看見那些太太小姐們逍逍遙遙地在街上閒蕩,我好羨慕啊!」
「當然,我的親愛的。」瓦德西伯爵拿起他妻子的手深深吻了一下。
「在哪個國家都會有。遭遇到這種命運的女人是非常不幸的,所以我要幫助她們。我造了一幢房子……」
「因為你一有空就寫這勞什子的元史,也不陪我玩。」
「有你在,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再有人邀我準定去。蘇菲亞,我也做了些事情。你覺得這房子佈置得怎麼樣?」
「嗯,我的主意。」金花帶笑地揚揚和_圖_書眉毛。
「你太謙虛,不過我們一定可以交成朋友,我就住在附近,也在動物園區,海威德路二號,要請你來玩。」瓦德西伯爵夫人和藹地笑著,語氣是誠懇的。金花簡直被她迷住了,聽說要請她,連忙高興道:
金花正跟瓦德西伯爵夫人說得熱絡,忽見伯爵端著酒杯眉開眼笑地朝她們而來。
金花的第一個措施是雇了四個德國女侍,以彌補人手的不足。接著就把上上下下的房間重新分配佈置,「要看著富麗堂皇,也要叫每個人都住得舒服。」她對洪文卿說。他當然是支持她的,從來不反對她幹的事情。
「阿弗瑞德又說笑話了。最親愛的,你總知道我是以你為榮的。」伯爵夫人薄薄的嘴唇笑得朝上彎著,聲音平和極了。
時光易過,聖誕之後是西曆新年,新年之後請客的時間可就近了。金花仔細周到,事必躬親,由於人手不夠,自己下廚房幫著撿燕窩挑魚翅,光是鮮蝦就買了十公斤,四個洋女孩子一整天坐在廚房裡剝蝦仁,剝完了全叫手指疼,金花笑道:「你們的手指頭痛了嗎?我來犒勞你們。」她說罷找出四個從蘇州帶來的白銀鑲寶石的小戒指,給了每人一個。女孩子們得了戒指,立刻變得歡天喜地,直喊謝謝。
「跟我生氣?為什麼?」
「哎喲,蘇菲亞,聽你這一番話,我的心真暢快不少,但願真如你說的。」
眾人驚嘆了一陣,待佈完菜吃到嘴裡,驚嘆聲更為高漲:「味道忒鮮,是什麼做的?中國烹調真了不起!」
「三十六七歲?西洋也有這種事?」金花驚異地打斷蘇菲亞的話,心想:「這不真和我的情形差不多了嗎?」
「沒人陪去,也沒膽子去。」
「那是我的光榮,我盼望那一天早早到來。」金花從容地說著蘇菲亞教她的話。
黃翻譯的信寫出不到一個月,蘇菲亞就到了柏林。
三樓右手邊的十幾間房,是金花和洪文卿的居室,包括伺候她梳頭更衣的阿陳、阿祝的住處,也包括給蘇菲亞的一間陽光充足、寬敞、有壁爐的房間。雖然那時候還未確知蘇菲亞會不會接受她的邀請,何時來到。
金花的話說得兩個老媽子臉上有點掛不住,不過也都安了心,相處這些時候,下人們對這位年輕的女主人已有認識,她快人快語,出手大方說話算數,她說「不會空手」,便一定除了最初講好的一年三節的賞錢之外,尚有別的賞賜。
「連白金漢宮和白宮也知道了?金花,一個多月不見,你的知識可真是大增啦!不過他們到底是不是用白色大理石鋪地我也說不準呢!你是公使夫人,也許將來會看到。」
「哦,蘇菲亞,你的話多讓我開心。」金花兩隻丹鳳眼笑得彎彎的。「蘇菲亞,你猜我最喜歡什麼?我喜歡這個地——」
「能到伯爵夫人府上做客是令人興奮的事,先謝謝了。」
「下次再有人邀的話,你就答應。我陪你去。」
「方才我們在談那幅字畫。」瓦德西指著遠處壁上掛著的一幅中堂。「這是東西方的文字最不同之點:西方的文字就是文字,東方的文字卻是藝術,你看,那字寫得不是跟畫沒有分別嗎?真美,神秘啊!」伯爵說著轉過身對金花微微一躬身。「尊貴的公使夫人,你能告訴我那黑黑的兩條大字寫的是什麼嗎?據說是詩呢!」他的藍眼珠含笑地望著金花,等她的回答。
「不請客怎麼交朋友辦洋務呢?公使夫人,這就要看你的本領了。」
金花和蘇菲亞回到非今館時已是掌燈時分。下人們聽到公使夫人回來,連忙迎到門口,阿陳幫著脫下狐皮斗篷,接過帽子,四個年輕的德國使女早提著燈籠等在一旁,金花在她們的簇擁中,前後各兩盞燈籠,微微泛痛的小腳邁著蓮步,一階一階地慢慢上了三樓。
「美國紐約,原來到巴黎找我姐姐,在那裡讀書,想不到居然在德國落了戶。」伯爵夫人說著用她淺藍色的大眼睛含笑地掠了身邊的瓦德西伯爵一眼。伯爵摸了摸嘴唇上的小鬍子朗聲笑道:「她呀,被我俘虜了。」他挽起伯爵夫人戴著鑽石手鐲的手臂,輕拍了兩下。「公使夫人,我跟你說句真話,能娶到瑪麗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
「哦?在德國有沒結婚就有孩子的女人?」
「夫人,我新近來到德國,怕有很多事要向您請教,」金花用中文說了,叫黃翻譯用德文再說一遍。
「寫元史不是勞什子,是著書立說,很重要的。再不寫就沒日子能寫完。」一說到他的著作,洪文卿就嚴肅了。
金花帶著蘇菲亞把非今館整個看了一遍,最後到裝飾得華美耀眼的大宴會廳裡。蘇菲亞看看墜著碧綠翡翠球和大紅絲穗子的宮燈,再研究研究雕花紅木傢俱上的各類精緻擺設:蘇繡、微雕、玉瓶、瓷罐之類的,連連讚嘆:
hetubook.com.com兩個大廚之一的田師傅,早年出身於蘇州第一名菜館,百年老店松鶴樓,這晚上他摩拳擦掌,把絕活亮了一手。
有了金花的承諾,洪文卿就關照手下開名單發帖子。到了歐洲,這些清朝的外交官們才知道:原來洋人都是信教的,把十二月二十五日的耶穌誕辰看得奇重,稱為「聖誕節」,不單要熱烈慶祝,還要家人親戚團圓,在這個時候請客人當然是請不到的,所以他們把新公使到柏林後的第一個大宴會定在一月中旬,帖子發了七十份,請的全是德國軍政要人和活躍的外交使節。
金花自知宴會成功,再加上洪文卿的極口讚美,使她的興奮難以平復,不斷地和蘇菲亞討論與會的人物,說得最多的自然是瓦德西伯爵夫人。
「一定的,你經歷一次就會知道。金花,還有件事咱們要先說好,在家咱們是朋友,我叫你名字,出去我得叫你欽差大臣夫人。公事公辦,我是你的秘書嘛!這樣才更會抬高你的身份。」蘇菲亞鄭重地說。
大餐廳裡的長方桌子鋪著漿得板挺、漂得雪白的檯布,擺著高腳玻璃酒杯,鍍金刀叉,和江西景德鎮的五彩瓷盤,棚頂上是三盞墜著玻璃穗子的大吊燈。洪文卿坐在上首橫頭男主人的位子,金花坐在下首橫頭女主人的位子,兩人背後坐著黃翻譯和鄧翻譯。
第二天蘇菲亞照例給金花上德語課時,見她有些心事重重,就問:「你怎麼不快樂呢?」金花把所顧慮的老實說了,蘇菲亞拍拍她的肩膀道:「金花,你放心,這裡是德國,不是你們大清國。德國人只承認一個太太,既然你丈夫跟你住在一起,當然你就是。德國人也不打聽人家的出身,只要你公使夫人當得稱職,出身又有什麼關係?你不是說洪欽差的大太太是官小姐出身嗎?可是她連陪丈夫到外洋來都不敢,只會在家裝高貴,光是出身好又有什麼用?金花,你要把心放開,別緊張,像你這麼年輕標緻的東方美女,恐怕他們連做夢也夢不到。一定會喜歡你的。」
洪文卿、汪鳳藻和兩個高級館員,由黃、鄧、齊三個翻譯陪同,與貴客們握手寒暄,講著柏林的天氣和一些並無趣味的閒話。高高懸在屋頂上的大玻璃吊燈,手繪的中國宮燈,散射著柔和的光芒,把原已金碧輝煌的大廳,越發顯出一派豪華景象。
「那個尼爾公爵跟她結婚幾個月就死了。他們兩個到埃及去旅行,歡度蜜月,就在那時候公爵寫下遺囑,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新婚的太太。也怪,遺囑寫了沒幾天他居然真的死了,所以公爵的家族控告她謀財害命……」
「第一次去赴宰相太太的宴會,可不能叫人比下去,也不能丟你洪欽差大人的臉。」金花說著就跟蘇菲亞上了車。她們到的時候,首相夫人的大客廳裡已經坐滿了盛裝的各國使節夫人,金花進去,嘁嘁喳喳的談話聲立刻停止,大家全把眼光朝向她。首相夫人迎上來跟她握手寒暄,金花忙用德語說著「幸會」、「非常感謝」一類的話,首相夫人微微吃驚地笑道:「原來洪夫人不僅是個美人,也還會說德語呢!真是太好了。」
「學她?怎麼學得會呢?我是覺得好奇怪:怎麼西方女人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要是在中國……」
「結果一定是她打贏了官司,不然那麼多財產就到她手裡了嗎?」
「神氣?這正講明他們野蠻,不講理教。你可別跟那些洋女人學壞了。」洪文卿雖在笑著,語氣可不是在說笑話。
「剛來時有點寂寞,現在好了。我喜歡這裡的生活。」金花說著就想:這裡的生活多好啊!我在這裡變得多尊貴多受重視!家?我那個家有什麼好想的呢?「我不想家,我喜歡這裡。」她想著又加重語氣說。
「我自己都難以相信,真的就來了。也許你還不知道你的吸引力是多麼大!我本來已經答應一個伯爵夫人,給她女兒做教席的,收到你的信,我考慮又考慮,還是把她回絕了。金花,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麼?喜歡柏林嗎?」蘇菲亞一見面就擁抱住金花,笑得格格的。
第一道菜是花式冷盤,金花別出心裁,叫四個德國女侍換上一式的鵝黃色錦緞中國大襖,下著繡著五彩花邊的白綢子百褶裙,把四個皮膚白裡透紅的大姑娘打扮得鮮艷而俏皮。四個人各端一隻大花瓷盤,盤裡的十種葷素冷菜擺成孔雀開屏的畫面,看得這些西方貴客們瞪直了眼睛,直讚嘆道:「這太美了,吃了多可惜!」「了不起的烹飪,簡直就是藝術品。」「等我欣賞一下再吃菜。」
「聖誕節沒送你們禮物,這是補送的。」金花說著,發現正在拿著鐵熨斗熨桌布餐巾的阿陳和阿祝面有憾色,便又道:「你們別急,咱們中國人過中國年,到時候都不會空手。」
宴會定在六點m.hetubook.com.com半,過道上描金的大自鳴鐘敲過六響不久,客人們便陸陸續續地到來。金花原是出過風頭的,到德國後參加了幾次高級社交活動,見識了大場面,也學會了擺派頭,而且別出心裁地想出新花樣,要格外表現出大國官家貴婦的風儀。
「想家嗎?過得慣此地的生活嗎?」伯爵夫人問。
「對呀!你寫你的書,蘇菲亞陪我玩,不是很好嗎?告訴你,下個禮拜英國公使的夫人請我喝茶,我已經答應了。」
「沒有沒有,一次也沒去過。」金花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說著壓低了聲音。「我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在非今館裡做人家,他們還看不慣呢!總在背後議論。在他們的眼睛裡,我不是正經人,怎麼做都不對。」她悻悻然的。
客人們果然又吃驚了,金花春花似的臉蛋笑出深深的兩個小酒窩,「這道菜叫蘇州櫻桃肉,是我家鄉的名菜,據說我們太后老佛爺最愛吃的。」
那些高貴的客人全被金花感動了,說著傾服與讚美的詞句,居然有個好說話的老公爵問她:「是不是中國的公主?」金花笑著說不是,心裡卻忍不住有些自憐地想:「公主嗎?哼,正好相反,在公主的眼睛裡我還不如一塊爛泥。」
洪文卿一口一句「公使夫人」,叫得金花心裡好不舒坦。她想,正如蘇菲亞所說,洋人只承認一個妻子,現在她是獨當一面,眾所公認的洪公使夫人,從館裡最老派的官員到男女傭人,誰不叫她一聲「太太」或「奶奶」,把在國內時的「新太太」、「姨奶奶」稱呼上的「新」「姨」兩個字都給去掉了。這種情況,是她們這種做偏房的女人一生一世也求不到的。別人礙著面子和出於對洪文卿的奉承,表面上敷衍著叫叫也就罷了,他本身也這麼叫,口口聲聲說她是「夫人」、「公使夫人」,則可見他對自己是多麼重視、寵愛,而且把蘇州老家的正太太忘得多麼乾淨,此情此意能叫她不感激嗎?金花一樂,就爽快地道:「你要請誰?請多少人?哪天請?叫他們張羅去。我保證不讓你丟臉就是。」
接著首相夫人給金花一一介紹使節夫人們。這時金花的不安已經消失,而信心相對大增,覺得要爭取洋人的好感一點都不難。她拿出在蘇州河上的交際手腕,輕顰淺笑,溫言柔語的,一下子就把那些年齡足夠做她母親或祖母的太太們征服了。她們有的說認識她是件幸運的事,有的立時就說要邀她小聚,而幾乎沒有一個例外的,都為她的美麗所傾倒:「洪夫人太美了,沒看到你以前我從不知道中國人裡有這樣好看的」,「天使一般的人」,「嬌嫩得像個瓷娃娃」,「你美得令人忌妒」……金花嬌笑著說著謙虛的話,並把身旁的蘇菲亞介紹給各位夫人:「這是我的秘書勞爾小姐。」看著既有身份,又應對得體,自然而然地成了宴會的中心人物。
「是——」,金花無法不感到窘迫。雖說在富媽媽班子裡學吹彈酬唱,跟洪老爺學識字讀詩,究竟只是一點皮毛。決沒本領一口氣把字畫上那筆龍飛鳳舞的行書詩句解釋清楚,何況她學的那點可憐的德語又不夠用,連聽沒聽懂瓦德西伯爵的問題都沒有把握。「是……是藝術——」她用甜美的笑容遮掩窘態,內心裡對本身的無知產生了難言的自卑,自卑的程度就像對她那無法改變的微賤的出身一樣。
「那就好。」瓦德西伯爵夫人溫柔地笑笑。「你知道,我跟你一樣,也是外國人,」
「真好玩。我也算見著世面了。那些外國太太們個個打扮得珠光寶氣,高貴得不得了,她們都喜歡我,想跟我交朋友,都要請我呢!……」金花繪聲繪影地把茶會形容了一番,羨慕道:「依我看,洋女人的日子比我們中國女人的日子好過得多。中國女人凡事要聽男人的,洋女人自己說了算。她們好神氣!」
「這是瓦德西伯爵和夫人。」在一位穿著將軍戎服和一位裝扮得十分樸素的貴婦面前,黃翻譯介紹說。
「笑話!他們是人你也是人,你又不是為他們看不看得慣而活的。凡是你覺得想做,應該做的事,你就去做,用不著管他們。有我陪你。」蘇菲亞幾乎有點憤怒地說。
金花自知知識淺陋,德語又不高明,所以總是用心地聽,間或點點頭說兩聲「是的」。這不單為她自己藏了拙,也給了伯爵夫人一個好印象,認為這位美艷的中國小女人思想看法很與她相近,可以交為朋友。
「地?」蘇菲亞沒聽懂金花的話。
「我呀?我在忙著做公使夫人呀!」金花雙手摟著蘇菲亞的脖子,快樂得小麻雀般地叫著。「蘇菲亞,我們又在一起了,我好高興啊!蘇菲亞,我……」她們說著別後的情形,特別是金花,要說的事太多了,差不多不知該從哪裡說起。對於蘇菲亞她是信和圖書任的,毫不保留地把這段時間所做的得意與不得意的事,不厭其詳地講著:「前任的許公使夫人說:柏林的外交界應酬很多,別國的使節夫人都出席,只有我們大清國的使節夫人不露面。蘇菲亞,你看我……我能去嗎?收到過好幾次請帖,都叫黃翻譯給回絕了。」
「這道菜叫什麼名字啊?」
金花記住了許景澄太太告訴她的話:洋人不慣吃油膩和鹹味太重的東西,也採納了蘇菲亞的建議:菜式要擺得漂亮悅目,因為西方人注重這一項,說什麼「要藝術化」。關於這一點金花本身已有經驗。洋人常常是擺了花花綠綠的一大盤,東西也不過那麼幾樣,跟種類繁多的中國烹調比,未免顯得變化太少。金花有心要讓眾人心服口服,兩個帶來的大廚也想表演手藝,所以菜單頗費琢磨,既講究又能迎合西方貴客的胃口,還不能太零碎,否則兩個掌勺的忙不過來。
「高貴的夫人您好!」瓦德西伯爵握住金花伸過來的手,吻了一下她雪白粉|嫩的手背。他圓圓的面孔,膚色紅潤,頭髮和眉毛都是金黃色,說話聲若洪鐘,神情之間有軍人的豪邁之氣,令人一眼就看出是個赳赳武夫。
高官貴婦們杯觥交錯,部長們的金絲眼鏡框、將軍們胸前的勳章和夫人們裸|露的頸項上的金珠鑽石,在燈光下輝映閃爍。氣氛是和諧可愛的,然而沒有女主人的宴會正像沒有花朵的春天,明顯地欠缺了什麼。這時,忽然一陣輕微的銀鈴聲由遠而近了,眾人不約而同地舉頭朝上望,只見四個穿著同樣拖地長裙的金髮碧眼的德國女侍,手上各提一隻大紅紗燈在前引路,引著一個艷光燦爛的佳人緩緩走下樓來。
「親愛的阿弗瑞德,你看洪欽差不是正在那裡給大夥兒解釋那幅字畫,翻譯先生在翻譯嗎?我們何不一同去聽聽?」伯爵夫人對金花友善地笑笑,說待會再見,便挽著瓦德西伯爵走進人堆裡。金花朝他們的背影注視良久,對伯爵夫人不僅傾服,更多的是感謝。
茶會訂在下午兩點,金花關照過廚房,給她跟蘇菲亞早開飯,飯後立刻更衣打扮,兩個老媽子在一旁伺候著,給她梳了個漢族貴婦最流行的五套頭髮式。金花的髮質好,烏黑油亮,別上四塊透水綠的翡翠穿成一排的小簪子,斜插一根雪白的珠花大簪,再配上她那張粉撲撲的臉蛋,可真是色彩鮮明光耀奪目,逼得人不能把眼光移開。
金花今天穿上了狀元夫人的大禮服:火紅繡緞大襖上罩著五彩孔雀毛的披肩,頸上掛著珍珠、翡翠、瑪瑙三串大珠,下身穿著二十四條飄帶的六幅湘綾裙,每條飄帶的尾端繫著一枚亮晶晶的小銀鈴。長及地面的裙子遮住了她踩著宮鞋的金蓮。宮鞋的後跟是手藝高明的師傅巧心設計的,裡面裝了個攙著桂花精和豆蔻末的粉包兒,人沒到香氣已隨著銀鈴聲隱隱而至,人到眼前,只見珠顫翠晃,眼波流盼,走一步在大理石地上踩上一個粉印,真是步步生花艷色絕倫。金花下了樓,斯文而有韻致地擺動著裹在錦緞襖裡的纖腰和戴著鐲子的手臂,姿態優雅地和客人們說著「幸會」、「非常榮幸」、「歡迎」之類的應酬話,大方又得體。
「你說瓦德西伯爵夫人啊?告訴你,她可是個不平凡的女人。有人說她是從美國來的女冒險家,她的身世和你一樣富戲劇性。她父親不過是個開食品店的商人,當然是發財的商人嘍!不然怎麼會那麼有錢,幾個女兒都到巴黎唸書!她有個姐姐嫁給德國貴族,因為這層關係她才進了歐洲的高級社交圈,據說她常進法國皇宮的。你別看她那副樸素含蓄的模樣,年輕的時候是出名的大美人,會交際得很。跟瓦德西伯爵結婚以前她已經嫁過一次,那個丈夫身份更高,是個公爵,比她大了三十六七歲……」
「我就去睡了,可是我還要問你一句:瓦德西伯爵夫人有什麼能耐保舉她丈夫陞官?」金花也倦得睏貓似的,卻仍要追根刨底地問。
「不久要請你和洪公使到我家做客。」伯爵夫人說。
「伯爵夫人,您高貴的儀態真叫我羨慕。」金花用前兩天才從蘇菲亞那兒學來的德語說。但她說的不是假話。在場三十來位貴夫人中,最引她注意的就是瓦德西伯爵夫人。其實這位伯爵夫人已經年近五十歲,穿著又那麼素淨,甚至連首飾也戴得不多,臉上不描眉也不塗胭脂,整個人看著就那麼靜靜的、淡淡的,眉宇笑容間含蘊著彷彿容得下天地的寬容大度。
「蘇菲亞,你想得好周全。你說說,咱們像不像在唱戲?」金花笑得格格的,眼角眉梢全像被春風撫弄過了。
「老爺放心,我不會學壞,我乖得很。」
「什麼?謀殺親夫?嗯嗯——」金花大為瓦德西夫人抱不平,激動得提高了聲音。「她哪裡像?她又不是潘金蓮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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