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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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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金花本來想說遇到畫家李卜曼的事,想想洪文卿的論調,便不作聲了。
「嗯,回來了,你怎麼了!」金花不解地問。
「金花,我跟你說過:做你認為對的,想做的,做了會使你快樂的,忘了?那些人認為你應該永遠過在中國的那種生活,不應該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可是你為什麼要在意他們呢?再說連洪公使都不干涉你,他們干涉得了嗎?」蘇菲亞又忿忿地說。
「我也不懂有什麼不對?我已經當著那麼多人喝了一杯苦藥一樣的咖啡,你看變了嗎?缺了塊肉,少了隻手?嘖!」金花先在自己的臉蛋上掐掐,再伸伸手臂,兩隻黑白分明的亮眼珠烏溜溜地轉。
「對,明天就叫他們去辦。」
「我不去哪裡。是一個叫什麼貝也可夫的俄國人要來談買地圖的事。」洪文卿看到金花就像整個人浴在春風中,渾身舒坦,掩不住倦意的笑容在他清瘦的面孔上浮動。
洪文卿從來鬥不過金花的伶牙俐齒,又覺得她那刁鑽調皮的模樣比平時更惹人愛,便從容地笑道:「你這張小油嘴真不讓人。你要逛街就快些去,我叫他們關照馬車伺候。錢在保險櫃裡,你用多少自己拿。我非到樓下不可了。」
「失敬了。」李卜曼客氣地握起金花的手,輕輕吻了一下。
到柏林半年,對金花來說,比她過去整個生涯中所聽到、看到、學到的還要多。三月九日老皇帝威廉一世以九十一歲高齡去世,十六日舉行盛大隆重的葬禮。洪文卿以使節的身份去祭奠,金花卻跟蘇菲亞擠在路旁的人群中看熱鬧。送葬的人群數以萬計,瓦德西伯爵身著將軍戎裝,騎在一匹高大的棕毛馬上擔任總指揮,戴著亮閃閃鋼盔的士兵,在樂聲悠揚中邁著整齊的步伐,大皮靴發出劃一的響聲,在又寬又直,長得幾乎望不到頭的林頓大道上浩浩蕩蕩而過,好不氣派,看得金花直隱隱嘆氣。
「為什麼叫公主式?」
「要去外國?那敢情好。」金花果然轉嗔為喜。「老爺買地圖的事談妥了沒有?」
「啊!這跟我們中國一樣。那些貴族出身的闊小姐命可真好啊!」金花掩不住羨慕的口氣。
「老爺要是把這件事辦成了,就是給朝廷立了大功,兩宮不定多高興呢!可是,老爺——」金花含笑不語了。
「哦,回來了?」洪文卿的聲音悶悶的。
「小東西,小寶貝,你真叫我沒辦法。」洪文卿把金花拉坐在膝上,用嘴唇廝磨著她的鬢角。「你叫我怎麼辦呢?」
「老爺只想買地圖、買書,更重要的東西買不買呢?」
老皇帝的葬禮一過,人們的注意力便都投向了新皇帝腓德烈第三和皇后維多利亞。腓德烈第三是個長年臥床的病人,皇后維多利亞是英國公主——當今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的女兒,傳說中他們夫婦與長子威廉之間的感情並不很融洽。這些消息金花都是從蘇菲亞嘴裡聽來的,蘇菲亞還說:「你看吧,這個皇帝做不長久的,他的身體太衰弱。不久太子威廉就會上來,嘿!那可是個厲害的。」
「是我自己出的主意。洋裝的好處是裙子長,可以遮住這對怪東西。」金花把一隻腳微微蹺了蹺。「有次我上街,差不多全街人都回頭看這雙腳。我羞得臉都紅了,恨不得地上有個洞鑽進去。」她說著已經嘟起抹得鮮紅的小嘴。
「啐!好厚的臉皮,虧得還是欽差大人呢!」金花用小指頭在洪文卿的腮幫上輕輕地刮了幾下。「我買洋衣服只是上街穿,在家一定穿中國衣服叫你高興,還不好嗎?你也別總看不慣蘇菲亞,她實在是我唯一的知己。你不也有根亞先生嗎?你跟他整天關在書房裡沒完沒了地講,都不稀罕理睬我們了,我還沒吭聲呢!你吃哪門子醋啊?嗯?」
「好什麼!我才不稀罕她們那種呆板受拘束的生活,我喜歡自由自在,過我喜歡過的日子。」
「就算不是公主,至少也得有貴族血統。難道王子會娶一個平民女子!」
「你說得對。唉!說起來這是病,沒有道理的。我看洋人的官場沒有這樣腐敗,唉唉!只好隨俗吧!你給想想主意,送什麼好?」
有蘇菲亞的鼓勵和洪文卿的首肯,金花真的不再顧忌,非今館裡有限的空間已無法拴住她,她的心像鳥兒的羽翼,有振翅欲飛www.hetubook•com•com的張揚,常會翱翔得好遠好遠。她去赴宴,去逛街購物看商店,看漂亮的時裝和首飾,天晴的時候也會到動物園裡去散步。蘇菲亞像是她的影子,片刻不離地陪伴在側。
「唔,這會又歡喜了,又不拉長臉了。」金花撇撇嘴,斜睨著洪文卿,佯怒道:「我不去逛街會找到這些新奇的玩藝兒嗎?嗯?你說說看。」
「本來就是比賽嘛!能討得兩宮歡喜,有大太監在旁邊給打邊鼓說好話,老爺的官運才能亨通,不然可就要吃虧了。」
金花和蘇菲亞回到非今館時,正遇到幾個館員從大門出來,他們對金花淺淺地施禮,敷衍與輕蔑藏在表情裡。金花對這已習慣,並不很在意,叫侍女給提著買的大包小包,興致沖沖地上了樓,直奔書房。洪文卿像每次一樣坐在書桌前專心閱讀,她湊上去叫了一聲「老爺」。他放下書本,轉過眼光對著她。那眼光是陌生的,有點冷。
非今館的庭院裡洋溢著冬眠後的復甦氣象,樹木在春風的吹撫中結成一片蒼碧的雲,階前的熱帶植物爆出了新芽,嬌柔嫩綠得像要滲出水來,花在打苞,大門兩旁的玫瑰,窗前的杜鵑,院牆角上的大百合,一片醉紅,一片淡粉,一片羽白地爭奇鬥艷。
「我是畫家馬克思.李卜曼。」畫家微微一鞠躬,極有禮貌地自我介紹。金花跟他握手寒暄了幾句,他接著說:「我第一次看到中國的女孩子,沒料到是這麼純潔、美麗、可愛,如果我有幸能請你到我的畫室來,為你畫一幅像的話,將是我的大光榮。」
「在歐洲,王子一定得娶公主才成嗎?」金花好奇地問。
「坐坐咖啡館就太過火了嗎?忒奇怪,別的國家的使節夫人都可以坐咖啡館,進戲院,只有我們大清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金花生氣地使勁一扭身。洪文卿卻笑了。
「蘇菲亞,我羨慕她們,我覺得一個女人的出身好,是前世修來的,這輩子怎麼使勁都不行。」金花的語調裡帶著深深的感嘆。
「還沒談妥。所以我們有必要去趟俄國。一方面視察一下使署的事,另方面要親自選地圖。貝也可夫說他能弄到珍貴秘本,可是都在俄國,今天帶來的圖等於是個大綱,簡化了的。他說在聖彼得堡可以找到波斯人拉施德丁作的《史集》。這兩樣東西都是我夢寐求之的。」說到地圖和《史集》,洪文卿的聲音裡充滿興奮,嚮往之情洋溢在臉上。
「找點東西?找什麼?」蘇菲亞被金花忽然變得嚴肅的神氣弄笑了。
「每個國家的規矩不同。再說,我就不懂,坐在咖啡館裡,當著那麼多人喝一杯苦藥一樣的咖啡,有什麼好?」
金花的腳使她沒辦法走得快,好在天氣暖,人行道寬,林頓大道的壯麗繁華又讓人目不暇接,慢慢地走著看著非但不覺得累,反而感到胸口像被打開條通道那麼鬆快舒坦。蘇菲亞帶金花到一家豪華的大商行,金花仔細地在架上尋視。蘇菲亞在一旁介紹說這是中國公使的夫人,想找幾樣新奇的名貴禮物孝敬皇帝和皇太后。那售貨員一聽立時肅然起敬,忙到後面把經理喚了來。那經理也是畢恭畢敬的,把珍奇的好貨色叫人一樣樣的擺在檯子上,任金花左挑右看,回答問題。金花說要跟公使本人商量過才能差人來買,那經理耐心而客氣,連連稱是,臨走時給了一疊貨品目錄,直送到門外。
「哎唷,老爺可把我嚇壞了。怎麼不睡午覺,倒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要上哪兒去呀?」
「我要找稀奇古怪的好東西。蘇菲亞,你不知道,大清國的駐外欽差,為了每年兩次孝敬兩宮的禮物,差不多把腦瓜骨也想痛了。人人都想找到又稀奇又珍貴的,真是挖空了心思呀!我們洪老爺第一次外放欽差,對這一道沒有經驗,叫下面的人給出主意,有的說送擺飾,有的說送茶具,全不高明。我們老爺正愁著呢!我不如順便給找找,要是找到合適的東西,老爺準高興。」
「老爺是個粗心人。奉獻兩宮的貢禮也可以忘的嗎?還有皇上大婚的賀禮呢?就是像李蓮英那樣的小鬼也不能忘呀!」
「不行,」洪文卿搖了搖手,收起笑容鄭重地道:「這件事太重要,我一定要親自在場。我不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跟你說過:中俄兩國為了疆界問題糾纏不清,吵了好多年。我要在我的任上把這件事弄清楚,也不枉朝廷派我出使一場。」
「李卜曼先生,有你這樣出名的畫家願為我畫像,是我的光榮。而且我非常希望有一張又大又美的油畫像。待我回去商量一下,找個合適的時間到你的畫室去。」
要買要看的東西已買過看過,最後的節目是坐咖啡館。鮑爾咖啡館在柏林是無人不知的,不管從林頓大道或是從腓德烈大街上,都能遠遠地看到遮在二樓陽台上紅白條子的遮陽棚,棚下坐著喝下午茶的男男女女,他們那副悠閒自得的情調兒,早就在吸引著金花,她真想也去試試。把這想頭告訴洪文卿,他不以為然道:「你要喝茶家裡有的是,要吃洋點心叫人去買,何必坐到咖啡館裡跟人去擠呢!外國女人稱得上不安於室,連喝東西也要坐到當街去。」
金花一直在盼望中等待,但等到老皇帝死去,新皇帝上台,仍沒有召她覲見的跡象,「我等得好不耐煩!」有次她嘟著嘴對蘇菲亞發牢騷。蘇菲亞道:「你要有耐心。現在皇宮裡一定特別忙,你想,四月底英國女王來訪問,五月裡二王子亨利要跟伊蓮娜公主結婚,皇帝又總是病著,哪裡顧得到召見外國使節夫人?這事急不得。」
「好了,閒話少說,快快把東西買了叫人帶回去要緊。園子也該造完了,放幾個小火輪在水裡跑,太后看了會多歡喜呢!」
「我喜歡這個調調。多愜意啊!你看,車、人,在底下走,雲彩、鳥兒,在天上飛,都離我這麼近。這些人也離得我這麼近。」金花嘟起鮮紅的嘴唇朝座間呶了呶。「坐在這裡,我好像無牽無掛,又好像跟所有人一樣。」
金花聽洪文卿用根亞先生來貶蘇菲亞,便故意挖苦道:
波茨坦廣場是柏林最熱鬧的地區。廣場中間車水馬龍,四周儘是大商店,櫥窗裡陳列的首飾、服裝、手袋和皮鞋,五彩花色的長柄小陽傘,俏皮的小帽子,裝在精緻的瓶瓶罐罐裡的香粉,香水,潤膚霜,唇膏之類的化妝品。直看得金花眼花繚亂。她和蘇菲亞走了一家又是一家,一邊說說聊聊,愉快輕鬆的心情使她們看上去像兩個不知憂愁的小女孩。
「因為公主們最愛穿這種裁法的衣服。我們的二王子不是就要跟伊蓮娜公主結婚了嗎?聽說她最愛穿這種式樣的衣服。公主領先,大家緊跟著,就流行起來了。」
「你是個乖寶寶,金花。」洪文卿托起金花的下巴,含情地道:「告訴你個愛聽的事:你不是喜歡看新奇事物嗎?秋天我們要去旅行,到奧地利和俄國的兼署使館看看。」
金花的出現已使正在吃喝的客人吃了一驚,聽她居然能說德國話,他們的吃驚更加深了,一個個投來詫異的眼光。金花是不怕被人注意的,也抬起眼去看他們,她看出那些眼光裡全無敵意,是友善而和悅的,甚至含著讚美與渴望接近的意思。她對他們微笑,他們也對她微笑。不久咖啡和草莓蛋糕端來,她和蘇菲亞說著吃著,看著街上車馬行人經過,討論漫步在寬寬的人行道上仕女們的時裝和帽子。淡淡的斜陽從遮陽棚的邊緣上透進兩道清亮的光輝,一道正停在金花的臉上,照映得她那水靈靈的白裡透紅的皮膚,嬌嫩得像要滲出漿汁來。她半瞇著眼睛,嘴角掛著淺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
「我想沒有看過。中國離得太遠,對歐洲人也太神秘,他們差不多想像不出中國人是什麼樣子。」蘇菲亞說。她手上大包小包的提了一大堆,都是金花採購的東西。經過一家服裝店的門前,蘇菲亞指著櫥窗裡的一件衣服道:「你看,這種線條現在最流行,這叫公主式線條。」
「金花,李卜曼先生是出名的畫家。李卜曼先生,這位女士是中國洪公使的夫人。」蘇菲亞在一旁介紹。
「啊呀,我真是個粗心的書獃子,多虧你這個小精靈心思活,事事給想著。你說,送什麼妥當呢?駐外國的使節都換著花樣進貢新鮮玩藝兒。跟人送同樣的不好,送的不如人更不好。說起來可笑,好像是在比賽。」
「你又有什麼花樣?要出去做客?要買首飾?嗯?」洪文卿看金花的表情就知道和-圖-書她有所求,體貼地柔聲問。
「老爺只猜對了一點點。我要去街上逛逛,看見喜愛的首飾衣服什麼的,保不定要買。」
「一定?我明白了,準又是蘇菲亞小姐的主意。你呀,現在只聽蘇菲亞的,不聽我的。」提起蘇菲亞洪文卿就不禁悻悻然,他擔心她把金花帶壞了,但又不能辭退她:金花倚為左右手的人,他敢說不接納嗎?於是,他只有苦笑。
「哦,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呀!說不定我也買一件來試試。」金花說:「啊呀,蘇菲亞,你一定要帶我到幾個最高貴、最特別的商店去看看,我要找點東西。」
「那不難,到林頓大道去找。」
「他們從來沒看過中國人吧?」金花小聲問。
春光五月,正是仕女們添製新裝的節令,柏林市中心的大商店早就展出了時新貨色,金花也早想出去看看,買些心愛的什物了。每次去赴宴或逛街之前,她總照例走個形式,向洪文卿招呼一聲,今天也不例外。午飯過後洪文卿一向有臥床休息的習慣,金花輕手輕腳地推開臥房門,不料跟正從裡面出來的洪文卿撞個正著,嚇得她手撫心口,嬌喘吁吁地斜睨著洪文卿:
金花臥房外面的陽台,形狀像半個大月亮,圍著精緻的雕花欄杆,憑欄而立,遠處院外的風光,遠處淡淡的青山,清晰地展現在視野裡,特別是動物花園那一片綠油油的,濃密得不知何處是盡頭的森林,格外引人遐思,彷彿那裡面不定蘊藏著多少奇譎的故事。金花常站在陽台上觀望外面的天地,秋天望,冬天望,春天來了,當然更望得多。她一天比一天更明白,世界是多麼的大,大得摸不著邊,而人的生活是可以怎樣的尊貴、多彩、有趣!
事實上金花已漸漸打入柏林的上流社交圈子。她的德語已說得相當流利,在使節夫人中算是說得好的。她的綺年玉貌,別緻華麗的衣著與名貴新奇的首飾,可愛的笑容和帶有幾分稚氣的談吐,使得她成為每個宴會中的寶玉名珠。不久前瓦德西伯爵夫婦在他們的紅色大廈中舉行盛大餐會,大清朝洪公使的夫人又是光芒四射的人物,期望跟她做朋友的貴婦名流,要宴請她的政界顯要,多得使她連名字都記不清。中國使館和使館裡的人,甚至洪文卿公使本身,都沒引起西方人的注意。因為對公使夫人印象好,人們竟彷彿連帶著對大清朝、使館和中國人的印象都好了。金花有時便會暗中得意地冷笑著想:「怎麼樣?你們看不起花船姑娘出身的人嗎?我給國家做的事,恐怕你們這群讀了一肚子書的老爺們累死也做不到呢!」
「更重要的東西?」洪文卿想了想,「想不起來。」他搖搖頭。
「老爺像蜂子似的盯著人做什麼呀?我身上有蜜?告訴你,老爺,我一定要買幾套洋衣服。」
「我沒笑他呀!我怎麼會笑他?我還想見他呢!」金花笑得格格的,像個頑童。她真的想到皇宮做次客人,開開眼界。初到柏林時,洪文卿向皇帝威廉一世呈遞國書,回來對金花描述德國皇宮的氣派、覲見的過程,說皇帝曾問了一句:「公使的家眷也來了吧?對德國的生活習慣嗎?」這就越發引得金花雄心勃勃,覺得如果不見見皇帝和皇后,便是辜負了這得來不易的公使夫人的名號,和迢迢的遠洋之行。她把這個願望對洪文卿表示,文卿道:「據說皇帝皇后照例會接見使節夫人的。我們不能要求,只能等。你就耐心地等那一天吧!」
「你想給我畫像?」金花見李卜曼一派紳士,穿著考究,料想不會是壞人的。她已看過好幾位貴婦的畫像,特別是瓦德西伯爵夫人青年時代的那幅,秀麗而高貴,如果自己也有那樣一幅大大的油畫像,該多麼好!
金花回過身,一把抱住洪文卿的頸子,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老爺,你放心,我以後不去坐咖啡館了。」
「付過了?」金花大出意外,朝女跑堂兒的指示的方向望去,見一對中年夫婦正在笑容可掬地向她走來。
「你本來就跟所有的人一樣嘛!不過更漂亮些罷了。」
「金花,你聽我說:不是誰放暗箭,而是大家都得顧到顏面。事關國體。你想想看,可曾有過大清朝的公使夫人,穿了洋衣服坐咖啡館的事發生過?你年輕好動,喜歡熱鬧,所以我也不https://m•hetubook.com•com很限制你,總任你自由。可是你也得為我,為大體著想,太過火的事不能做。」
「有什麼好難為情的?腳小才好看。西方女人那兩隻大腳像男人一樣,真嚇壞人!」洪文卿摟住金花嘻嘻地笑。「我可就愛你的三寸小金蓮。」
「是嗎?蘇菲亞,你不知道我多愛聽你這樣說!」
「買首飾我贊成,衣服啊,我看最好不要買,洋女人的衣服你穿著也不像樣,你看你這身衣服多好……」洪文卿說著欣賞起金花的裝束來。她今天穿了一身湖水綠的杭綢夾衫,下面一條月白色的褲子,尖尖的金蓮在褲腳下若隱若現。金花見洪文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嬌憨地將頭一扭:
洪文卿口上稱讚,心裡卻無端地又擔上一份心思,雖是貴為一館之主的公使,也受不了人多嘴雜:下屬們背後議論他太寵慣金花已使他不受用,蘇菲亞一再向金花灌輸的奇奇怪怪的觀念更讓他不安。「你又要出去嗎?」有時他會故意試探。「你不高興我出去嗎?待在家裡多氣悶,外面天氣那麼爽,出去走走多好啊!你看那些洋太太洋小姐不都逛街散步嗎?」金花會說。「你並不是洋人啊!」洪文卿會笑著反駁。「可我是人,並不是野獸,不想被關在籠子裡,想出去!」金花說這類話的時候,總是半嗔半怒的。「呵呵,你不是野獸嗎?我看你像隻發威的小老虎。」洪文卿只好投降,他對金花向來百依百順。
「你可真是個小精靈,多有心啊,不聲不響地全給看妥了,不必我動腦筋啦!」
「對呀!我是穿這衣服坐了咖啡館。」金花一聽就知道有人路過咖啡館底下,看到了她,回來「告密」了。「這有什麼不對嗎?再說你知道我會穿洋衣服去逛街的。坐咖啡館也不是秘密的事,我反正要告訴你的。又有什麼人放我暗箭了?」金花板起粉臉,小嘴抿得鐵緊。洪文卿見金花真動了怒,心中老大不忍,自己的怒氣瞬間消了一半。
提起使館裡的那些人,金花的心立刻有千斤重。她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瞧不起她,用輕蔑的眼光看她,她的行動和作風早令他們看不慣,認為不是良家婦女路數。西方人所稱讚的她的優點,正好被他們看成了她的恥辱。「還不夠她張揚的呢!往後準有好戲看,你們就等著瞧吧!」「虧她,見了洋人又說又笑又握手,真拉得下來臉!」「她三天兩頭地往外跑,非今館就要裝不下她啦!」之類的竊竊私議她也不是沒聽到過。這自然使她困擾。當她把話學給蘇菲亞聽時,蘇菲亞不平地道:「金花,你別傻,不要理他們的想法。他們有什麼資格議論你呢?你的生命是屬於你的,又不是屬於他們的,他們管得著嗎?」
柏林的春天比江南來得晚,但畢竟來了,像一面巨大無形的輕紗,漫漫地罩著大地,使得每一株小草,每一棵叫不出名的樹,都在她暖烘烘的覆蓋中勃發,掀動著生命的活力。
金花的話直說到洪文卿的心中痛處,他感嘆連連:
「好極了,我等著那一天。」李卜曼送了金花一張名片。
「威廉有那麼厲害嗎?我只看他那兩撇鬍子就夠受,在我們中國,只有戲台上的三花臉才留這樣的鬍子。」金花對著報紙上威廉太子的像片,故意皺起眉毛,惡作劇似的。
「有汪老爺、黃翻譯陪著談還不夠嗎?非要老爺親自把陣啊?待會又犯頭痛了。我看你倒下睡一會吧!」
「你在嘆氣?是為了那些人嗎?」蘇菲亞朝樓梯的方向呶呶嘴。
「我的生命屬於我?」金花完全被這句話弄糊塗了。多麼難懂!生命?什麼是生命呢?怎麼屬於自己呢?母親把她賣給富媽媽,她就屬於富媽媽,洪老爺花了大把銀子把她從富媽媽手上買來,她就屬於洪老爺。別說像她這樣出身的女人,就是那些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太太奶奶,敢說一句「屬於自己」嗎?
「蘇菲亞,我們不要回去吧!就永遠坐在這裡!坐在這兒好舒服。」
洪文卿認為坐咖啡館有礙婦德,金花就沒敢去,但是,幾次坐在馬車上經過,望著那惹眼的遮陽棚,想到那下面去坐坐的欲望便油然而生。金花多少是懷著些冒險的心情走進鮑爾咖啡館的。腰上紮著白色小圍裙的女跑堂兒的,在臨街的欄杆邊給找到一張空桌子。金花為自己和蘇菲亞www.hetubook.com.com各要了一杯咖啡,一塊新鮮草莓蛋糕。
「哦,好舒服,我好開心!蘇菲亞,現在天氣這樣好,你要常常陪我出來走走,坐坐咖啡館。」她說。
「我沒有不讓你去逛街,只是不要逛得太多,咖啡館是不好坐的,不像話,肯坐在那裡面的恐怕也沒多少好人。」
洪文卿朝金花上下打量著,從頭頂的帽子看到蓬開的裙角。「你穿著這身衣服,去坐咖啡館?」仍是悶悶的聲音。
「根亞先生幫助我研究元史,替我找成吉思汗西征的資料,又不是陪我玩的。」一說起他正在撰寫的元史,洪文卿就表情嚴肅,儼然那是經天緯地之業一般。根亞先生是個粗通中文的比利時人,他重金聘請來做秘書的,任務是隨時到各圖書館替他查找資料,並翻譯給他聽。兩人合作融洽,常常在書房裡一關大半天。
馬車沿著林頓大道往下走,三匹棕色的駿馬像受過特殊訓練,整齊而有節奏地邁著同一步伐,馬蹄鐵踏在石塊路面上,發出踢嗒的響聲。夕陽尚未落盡,天邊溢浮著寧靜的紅雲。車篷是敞開的,微風陣陣掠過,把金花裙角上的滾浪式花邊吹得直顫抖。金花望著遠天,暢快得心像飛出去了。
金花的出現,險些擾亂了路上的秩序,從趕馬車的車伕、擺攤子的小販,到行人道上的紳士淑女,都向她投來探索的注視,她雪白粉|嫩的臉蛋,黑雲似的濃髮,緊緊貼在纖腰上,領口鑲著滾浪式花邊的上衣,拖到地面的長裙,斜插兩根翎毛的小帽,無一不引起他們探索的興趣。有的已在低聲議論了:這個標緻的小姑娘是中國人嗎?她的皮膚怎麼一點也不黃,鼻子那麼高,眼睛生得多麼好看啊!她是誰?怎麼會到柏林來呢?有的已經在跟金花施禮微笑打招呼了,金花也和氣地與他們點頭為禮。她看出他們是善意的,因此一點也不懼怕。
蘇菲亞的話點醒了金花,她想:真的,我為什麼要在意他們說什麼呢?他們越認為我卑微,我便偏要尊貴尊貴給他們看。
「這麼舒服嗎?」蘇菲亞笑了。
她們在咖啡館裡足足坐了一個時辰,要付帳離去時,那女跑堂兒的道:「你們的帳已經付過了,是那位先生付的。」
金花默然不語,只用萬分委屈的神情望著蘇菲亞。
「這個樣式的鬍子不算怪,是貴族男士中最流行的。你別笑他,他真的很能幹,聽說對俾斯麥首相都不服氣。」
「我今天在街上看了,有家鋪子盡賣特別玩藝兒,有上了機關就能滿地跑的小滑冰車,有自動小火車和小火輪,看了真叫人愛。我想那就是最新奇的玩藝兒了,應該獻給兩宮。皇上大婚的賀禮也看妥了:一個聚寶盒兒,盒蓋上面站了個小人,把蓋子一掀,那小人就奏起音樂,叮叮噹噹的,真是稀奇極了,皇上準會喜歡。聽說李蓮英喜歡搜集名貴鼻煙壺……」金花又比又說的。
「老爺是狀元郎,多有學問的人呀!老爺研究元史,我只能研究玩耍,老爺要根亞先生陪著研究,我也得要蘇菲亞陪著研究。」
雪已融盡,運河的水也漲了,浩浩淼淼的一脈長流,慢悠悠地趕著漣漪東去。河上有笑聲,是來自那些乘著小木船在水上蕩漾的青年男女的,姑娘們撐著彩色鮮麗的小陽傘,跟坐在對面的少年郎談笑,美得像畫兒,像用春天的顏色畫出的畫兒。
待洪文卿出去,金花就換上洋裝,從保險櫃裡取出一疊鈔票,和蘇菲亞一同興沖沖地去逛街。她們的計劃是:先乘馬車抄近路到波茨坦廣場,在那兒逛夠了,再沿著腓德烈大街往上逛,走累了正好到與林頓大道交叉的街角上出名的鮑爾咖啡館歇腳,等著馬車來接,再從林頓大道回非今館。
金花常常叫蘇菲亞替她讀報,聽到有趣的新聞會一問再問,有時兩人還要討論,國家、民族、自由、革命之類的新名詞學了不少,連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俄國曾有個好厲害的女皇叫凱塞琳大帝,法國一七八九年有過大革命,美國只有總統沒有國王等等都知道了。有次她對洪文卿說:「真是自古紅顏多薄命。像瑪麗.安東妮那樣的美人也給送上斷頭台,多可惜。」「誰是瑪麗.安東妮?」洪文卿不解地問。「不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皇后嗎?」「哦哦,你連這段歷史都知道了?可了不得,我們金花夫人真是見多識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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