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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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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往心裡去。繆征藩這個東西太無理,我非訓訓他不可。做了半輩子官還沒有見過這種下屬。」洪文卿安慰金花,自己卻氣得聲音發抖。
覲見德國皇帝是金花期待了許久的,想不到從威廉一世等到腓德烈三世,從腓德烈三世又等到威廉第二,從祖父在位等到孫子登基,才達成了心願。
那大個子生得濃眉大眼,寬寬的下巴頦向上翹著,見了洪文卿把馬蹄袖一抖,淺淺地行了個禮:「是洪欽差吧?我是這裡使館的二等參贊繆征藩。」他說話聲音也大。
「是啊,幸虧蘇菲亞回家度假了,不然你哪會理我?」洪文卿瞇眼看著金花,發現她比在國內時豐潤了許多,越顯得細皮白肉的,人也出落得更俊俏了,眼角眉梢流露著成熟|婦人的韻味,舉止言笑居然有那種大家閨秀的嫻雅。
火車終於到了,也是在夜間,燈光下的車站看來富麗而空曠。洪文卿和金花下了車,出乎意外,並沒有使署人員排成兩隊恭候在車門外,也沒有大堆人馬迎在站台上。他們一行,除了洪文卿、金花、黃翻譯和比利時人根亞先生外,只帶了阿祝、阿陳兩個老媽子和十六歲的小聽差阿福。七個人帶了一大堆箱籠行李,又多半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見無人來接,大夥兒全傻了眼。
洪文卿每次外出拜會、辦事,繆征藩總跟著。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倒也不認為繆征藩是奸險之輩,只是繆征藩的傲慢驕狂,特別是對金花的有意輕蔑與敵視,令他無法忍受。偏偏有些話又不便挑開明說,這就使他心裡原有的疙瘩越結越大。幸虧在醫院開刀割盲腸的何祖望參贊正在逐漸康復,雖然人沒出院,已開始料理工作。那天洪文卿去探望他,就直截了當地表示對繆征藩的不滿:
四月間英國女王維多利亞到德國訪問,探望她的女兒和女婿——皇帝腓德烈第三和皇后維多利亞。首相俾斯麥為她舉行盛大酒會,邀請朝野名流和各國的使節。金花隨著洪文卿去參加,大清洪公使的夫人又是艷驚四座。維多利亞女王對她比對別國的使臣夫人更感興趣,十分親近,當面邀請她到英國去遊玩,「歡迎你來做客,你這樣美麗的客人會使白金漢宮引以為榮。」女王握著她的手,笑容滿面。
繆征藩昂首闊步地出了站台,留下的是難堪與窘迫,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何參贊急得額頭冒汗,不停地搓著兩隻手,出不得聲。洪文卿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過了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這種叛徒一樣的人我是沒法子用了。等著吧!我要把他解職,遣送回國。」
梁參贊是個新式人物,戴金絲眼鏡,穿皮鞋,還能說外語。他帶他們到維也納森林、到多瑙河畔、到匈牙利餐館聽吉普賽人唱情歌,還訂了包廂請他們看歌劇。金花在柏林已看過一次歌劇,歌詞雖然不懂,覺得唱腔還不錯,至少聲音是宏亮動聽的。但從洪文卿起其他的人全是第一次進歌劇院,一致認為歌劇是不堪入耳的番音野調,看到一半紛紛打哈欠。如果不是因為金花堅持要待到終場,半中間早已離開。
金花見洪文卿把她逗他的話當了真,忍不住抿嘴直笑。
金花聽過沉默了一會道:「老爺思蜀了?」
回到柏林洪文卿立即吩咐汪鳳藻辦公文,內容是繆征藩「不守外交禮節,有失國體,遣送回國。」
「這——不太過分嗎?他究竟犯了什麼錯?」汪鳳藻感到難以下筆。
何祖望清瘦儒雅,是個典型書生,恭謹溫厚的態度跟繆征藩恰恰相反。他聽了洪文卿的話不安而歉意地道:「繆參贊武舉出身,家道富有,性子不隨和,人是特異了一些,不過也是不巧,碰在公使來視察的這個節骨眼上我住進了醫院,不然也不會出這些錯了。公使別介意,我過幾天就出院了,一定把事情辦得像個樣。」
「地圖是不錯。你怎麼會有這張圖呢?」
洪文卿一行離開聖彼得堡的前兩天,何祖望參贊銷假辦公,臨別前夕命廚房準備了名菜美酒,率同全體館員為洪文卿餞行。金花因為受了繆征藩的歧視,心中一直氣悶,又感到失面子,不想跟這使署中的任何https://m.hetubook•com•com人接近,所以拒絕參加宴會。而使署裡上下人員,也都認為這個宴會是屬於男人的,因此絲毫沒有因為金花的缺席而減色,他們猜拳行令高聲嘩笑,說葷笑話,吃到半夜方散。
二十九歲的新皇帝,作風跟他的年齡一樣年輕,處理事務完全不像他的祖父或父親那麼緩慢無力。他顯得生氣勃勃精力充沛,即位不久便把應做而積壓下來的大小事情一一了結,其中包括接見中國公使洪文卿和他的夫人。
「你笑?笑什麼?我說了好笑的話?」
「我看你在外國待得好適意,有點樂不思蜀了?」
「本來是不能的,因為公使先生是歷史學家,用得著這張地圖,我就擅做主張減二百吧,賣主責備我也認了。」
「我沒叫他們來。天寒地凍的,這麼晚了。」
「不行,這個班誰愛站誰就站,我是不站的。」繆征藩冷硬的聲音打斷了金花的話。金花愕然怔住,其他的人也都愣呆了。繆征藩抖抖袖子正要離隊,被何參贊一把拉住道:「繆兄你這是做什麼?凡事……」
金花身披雪白銀狐斗篷,頭戴同色質的高加索式皮帽,由阿陳、阿祝攙扶著走進站台時,見由使署全體人員組成,何參贊帶頭的一排隊伍,已經恭候在那兒了。洪文卿正在與何參贊道別。何參贊看到金花,作揖笑著道:「這次公使夫人到聖彼得堡,不巧我生病住院,招待不周之處要請原諒。」
「你說:地圖啊地圖,這張地圖難得喲!《史集》呀《史集》,這本書真有用嘍!妙,妙,妙!」金花收住笑容,把小鼻尖一捏,學著洪文卿的腔調。
在維也納總共停了一星期,臨行時梁參贊又率領全體館員送到車站,在車廂前站排恭送,口稱祝公使和夫人旅途愉快,多多保重。並且贈送了幾樣手工藝品,說是留做遊奧國的紀念,買了一些吃食糕點,供他們在車上享用。這一切,使金花對維也納之行感到格外稱心,洪文卿也對梁參贊的周到稱讚不已,說他是個辦外交的人才。
「我說什麼惹你笑成這個模樣?」
金花差不多是一路流著眼淚回到柏林的。「我到底做了什麼呢?我也不喜歡下三濫的出身,我也喜歡生在富貴人家,當小姐奶奶。沒那好命,我該找誰去論理呢?」她委屈,自怨自艾。洪文卿也安慰不了她,氣得只反覆道:「這種狂妄之徒,非開掉不可。」
「你把地圖和書都帶來了?」洪文卿通過根亞先生問。
「你笑什麼?」洪文卿被笑聲驚醒,毛毛愣愣地睜開眼睛。
「怪不得他故意跟我過不去,原來是有恃無恐。我這個人倒也不信邪,我清清正正地給朝廷做事,不貪不枉,他不甘休又怎的?還參我一本不成?鳳藻,這公文非辦不可,如果不了了之,人人都對公使這種態度,還像話嗎?」洪文卿已把繆征藩恨之入骨,決心將他革職,汪鳳藻只好照辦。
「不多,一千金磅。」
由柏林出發整整一天一夜了。金花與洪文卿佔著一個單間,兩張軟墊臥鋪的中間,靠窗處有張小桌子,桌子上擺著洪文卿看了一半的書,他卻歪在鋪上睡得香沉。金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逆著車行的方向。她收拾得依然衣潔人鮮,如意髻兒梳得纖絲不亂,眉梢兒勾得細細彎彎,兩隻鳳眼睜得精精神神的,絲毫看不出倦意。這是駛往維也納的快車,他們打算在那裡停留一星期,然後去聖彼得堡。
「總聽說中國人謙虛,跟洪夫人談過話才知道果然如此。」
「尊敬的公使先生,你要知道,要不是為錢,那個地理學家的後代原是不想賣的,有人打聽過,他們都不肯……」貝也可夫一邊說一邊把地圖慢慢摺起來。洪文卿見他有不賣的意思,忙阻止道:「你先別收,我再看看。價錢不能減些嗎?」
「尊敬的公使你好,柏林一別幾個月,公使的氣色越發紅潤了。知道公使忙,重要的事多,所以我等到今天才來。希望沒有打擾公使。」貝也可夫極有禮貌而謙和地說。
威廉第二和皇后奧古斯塔.維多利亞在一間金碧輝煌的客廳裡接待他們。
「何參贊前天生急病和圖書,正住在醫院裡。現在館務就由我主理。」繆征藩跟黃翻譯和根亞先生微微點頭為禮,對金花卻視若無睹,連招呼也不打,彷彿眼前壓根兒沒有這個人。
「真的嗎?但願你說中了,我好帶給你更好的運氣。」金花說的是由衷之言,她希望能給老爺帶來更大的官運,更多的財富。她想得明白:像洪老爺待她這麼寬厚憐愛,凡事任著她性子來的人,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老爺的心整個在她身上,他越騰達,她的日子就過得越美好。自從跟了洪老爺,她就像飛上高枝的鳳凰,雖說有些陰影永遠揮之不去,但今天的這些榮華尊貴,是她以前做夢也不曾出現過的。
新皇帝威廉第二果然像報紙上登的像片一樣,長方臉盤,炯炯有神的眼睛,兩撇小黑鬍子朝上翹了個八字,鬍梢兒尖尖的,使他看上去在威嚴中有點滑稽感。皇后奧古斯塔長身玉立,黑色亮緞的大篷袖長衣裙襯得她的膚色白如凝脂。見洪文卿與金花進去,皇帝和皇后便起身迎接,金花向威廉第二夫婦鞠躬為禮,用德語道:「皇帝和皇后陛下好。」
「館裡別的人呢?」洪文卿憋著氣問。
金花受了沒來由的羞辱,接連著生了幾天悶氣,經過蘇菲亞的開導、勸慰,才又轉憂為喜。如今每週兩次跟一個教英語的女教師上課,學習簡單會話,預備明春到白金漢宮做客,以英語與維多利亞女王交談,既顯出另一方面的才能,又可得女王稱讚。「你們越要把我踩成賤草,我偏要高高貴貴地活給你們看。」她總對自己這麼說。
第二天黃翻譯和根亞先生先隨同使署的兩個供事,帶著阿福和幾個聽差,押送大批行李先上車站。洪文卿和金花兩人乘著專用馬車,在開車的前一刻才到。
「我笑你呀!」
火車正在越過阿爾卑斯山。隆起的險坡和迴曲的山路使它顯得笨拙而用不上力氣,輪子擦著鐵軌,時時發出乾澀刺耳的響聲。
「何必叫阿祝,我伺候伺候老爺吧!」金花說著從桌上的保溫壺裡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茉莉花茶,遞在洪文卿手上。洪文卿喝了幾口茶,睡意全消,舒適地吁了一口氣。
洪文卿什麼話也不再說,和金花默默地上了馬車。受了侮辱的金花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話,小嘴抿得緊緊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塊乾淨的白紙。馬車走了好一會,她才喃喃自語般的:「像我這樣的人,也許是沒有資格活在世上,我誰也不招不惹,可人家偏要踩我。」
「夫人不必擔心,車馬和陪伴的人已預備好了,待公使指示過館務,就可去遊覽。呵,維也納可看的地方可多啦!」
「唔。」洪文卿沒說話,直望著那三個走近的人。
「公使先生啊!這地圖的故事可說來話長,我就簡短地說吧。」貝也可夫笑瞇瞇的,很有耐心。「這張圖是一個出名的地理學家畫的,公使請看,」他用粗粗的指頭指在圖上。「這是中國疆界,這是俄國疆界,畫得清清楚楚。因為畫得準確精細,我們的國防部門就收買了存入檔案。買的是正本,這個是稿本,一直由那位地理學家收藏在家裡。現在那位地理學家去世了,他的子孫需要錢,只好把地圖拿出來賣掉。說起來應該是個秘密,外人並不知道有這個稿本呢!」
前些時候朝廷遣專人傳旨到柏林:派洪文卿兼任駐荷蘭公使。一身擔當四國使節銜,是何等的榮耀?對在朝廷裡並沒有強硬靠山的洪文卿來說,官運似乎太順暢了,順暢得令他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怎麼解釋呢?「怎麼解釋呢?一定是沾了你的光,自你跟了我,我就像變了一個人,半輩子都沒這麼順遂得意過。一定是你有旺夫運。」有一夜,在兩人纏綿了一陣之後,洪文卿對金花這樣說。
「老師,冤家宜解不宜結,繆征藩這個人怕也不是好得罪的。他雖是武人,筆下可不弱。姑丈是御史,舅舅是巡撫。得罪他,他會甘休嗎?」
「你盯著我看什麼?」金花覺察到洪文卿在研究她。
生意終算成交了。當洪文卿捧著地圖和《史集》,貝也可夫捧著八百金磅一同從屋子走出時,碰巧繆征藩挺胸突肚大搖大擺地打和圖書門前經過,他直聲直氣地對洪文卿道:「公使,你可要小心,俄國人詭計多端,你花大錢買張地圖,可靠不可靠啊?他們是專唬外行的,說不定你已經上了當。」
「帶來了,全在這裡,請公使過目。」貝也可夫把紙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一連打開幾層包紙才拿出一疊泛黃的紙。再小心翼翼地打開,果然是一張繪製詳盡的地圖。洪文卿讓根亞先生擎著仔細看,何處是山,何處是河,一一向貝也可夫問明。貝也可夫像個地理專家似的,無所不知,對答如流,說得洪文卿大為心動,拿著放大鏡在圖上看了又看。
依洪文卿的書獃子脾氣,真想一甩袖子轉身就走,從此不再與這個狂妄不馴的繆征藩見面。無奈時辰已是深夜,又在人生地不熟的聖彼得堡,如果跟繆征藩翻臉,大概只好在車站受一夜罪。旅途的跋涉已使他單薄的身體不勝負擔,下了車又遇到這樣不通情理的人,他的疲憊已達到極點,連生氣發怒論理的力量也使不出來了,此刻他唯一的願望是快快找張舒適的床鋪睡覺,萬事不想。他感到胸腔裡跳得比平時急促了許多的那顆心,比身體還要疲憊百倍。
金花見何參贊身旁的繆征藩,仍然是瞪著兩隻大牛眼朝天,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臉,難過得心都在泛痛,對何參贊的友善也就產生了真誠的感激。「哪裡話。何參贊,你大病初癒,就頂著冷風來送我們,真叫我不敢當,你要保……」
坐落在克爾斯街的中國使館美輪美奐,公使用的臥房豪華又寬敞,洪文卿和金花都懶得再為不愉快的事費心思,勉強吃了些東西,便去入寢。
車到維也納已近午夜,站台上仍是燈火明亮。駐奧使署的梁參贊率領全體人員,包括聽差,居然湊了十幾個人,站成整整齊齊的兩排迎在車廂外。梁參贊見到洪文卿立時長揖到地,口稱歡迎公使和夫人蒞臨。洪文卿和金花感到出乎意外的滿意,尤其是金花,兩天來的旅途勞頓整個消失,此刻已忙著向梁參贊打聽,維也納可有好的風景名勝,能不能帶她去遊遊看看的?梁參贊道:
洪文卿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金花隨著他的眼光朝站台出口的方向望去,遠遠地看到一個人高馬大、身著官服的中國男人邁著闊步在前,兩個僕役模樣的人跟隨在後,正往這邊走來。
「我不思蜀。一點也不思。如果能夠永遠留在這裡我才求之不得呢!」金花望著窗外的遠天,一絲笑容也沒有。
「嗯。說夢話了。」金花點點頭,一本正經的。
「一千金磅買張地圖?還不多?」洪文卿確為這價錢嚇了一跳,卻又不甘心說不買的話。
「哦?」洪文卿聽完了根亞先生的翻譯,臉上現出興奮的喜色。這樣的一張地圖正是他朝思夢寐的,如果把中俄交界線弄清楚,使俄國的貪求無厭再也找不著藉口,他的功勞也就算不小了,至少能跟吳大澄在吉林邊界立界碑建銅柱的功勞相比。他想著便道:「這張圖多少錢呢?」
威廉第二握起金花的手輕輕吻了一下,客氣道:「高貴的夫人你好。你在敝國生活可習慣?夫人的德語說得很流利,是在中國學的嗎?還是在德國學的?」他腰幹挺得筆直,威風凜凜,雖是笑著,仍明擺著皇帝的尊貴。
何參贊的話說得洪文卿很覺寬慰,對繆征藩這個人也就冷冷淡淡地不很放在心上。在俄京要辦的事、要見的人,大體上已辦完見完。天寒地凍,金花又欠興致,不肯出去遊逛,已問過幾次何時回柏林?如今洪文卿唯一未了的心願是購買地圖和《史集》的事。他到俄京的日期早叫根亞先生寄信通知了貝也可夫,誰知那俄國商人到如今還不來,他又不甘心沒有地圖空手回柏林,等得好心焦。這天他午睡剛起,小聽差阿福就來敲門,說是貝也可夫來訪。洪文卿連忙到樓下的小客廳,見把八字鬍笑得像兩把倒插的刷子般的貝也可夫,已抱個大紙包等在那兒了。
「看,那不是接的人來了嗎?」金花訕訕地說。
「一國有一國的規矩,欽差大臣是代表朝廷的,到使署視察,就算不擺香案行大禮,列隊迎送也是需要的,所謂大國hetubook.com.com風儀。駐奧的梁參贊最懂得尊制守禮,做得很好。怎麼繆征藩就狂妄到這個程度?不懂禮制,把誰也不放在眼睛裡?」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是白天就做起夢來了,一心想快快看到地圖和那本《史集》。希望能夠成交,對我有用啊!」
「不,我是不站定了。」繆征藩把身子一閃,逕自往出口的方向去,邊走邊道:「我姓繆的大小也是大清朝的官,給大使公使站班也罷了,什麼下三濫也要我站班伺候?哼,辦不到,哪怕拼掉我這個小小前程我也不站。嘿嘿!我繆某人就是這個脾氣。」
「怎麼回事呢?別是把日期弄錯了吧?」金花失望地說。她又冷又餓,兩隻穿著緞面繡花小靴的腳凍得開始發痛。
「繆參贊真是個體貼下屬的主官,難得啊!」洪文卿氣得面色鐵青,言語也就更尖銳帶刺。
「哦?」繆征藩掠了金花一眼,並不理會。「知道今天欽差到,我特別帶了兩個聽差來幫著拿行李。」
金花望著外面的秋景,心上也被染上了些許秋的蕭瑟,隱約有些惜春悲秋的傷感。但她仍是快樂的,旅行的興奮與新奇感不曾受到影響,而想起來年一連串美好的節目,她的心便舒適得像有條溫暖的小溪潺潺流過,愉爽得差不多想高聲唱起曲子來。
「公使先生忘了這本《史集》嗎?」貝也可夫遞過一本厚書,洪文卿忙交給根亞先生,道:「你看這是不是俄文?你能翻譯?」根亞先生接過翻了翻,說:「是俄文,我能給公使翻譯。」根亞先生的話使洪文卿萬分歡喜,正要問書的價錢,貝也可夫竟微微一躬身,恭謹道:「書不必付錢了,送公使做個紀念。嘿嘿,這本書是絕版的呢!」
這一天對金花可不平凡,她很用心地妝扮了一番:五綹貴婦髻,純白色鑲銀絲錦緞襖,二十四條飄帶六幅湘綾裙,透綠欲滴的翡翠首飾,清雅端麗得像一株出水新蓮。
「我在貴國過得很習慣,交了許多朋友。我的德語是跟我的秘書學的,她是巴伐利亞省的人。謝謝皇帝陛下過獎,其實我的德語還差得遠。」金花從容大方地答。
與威廉第二夫婦見面不足一小時,金花竟連著興奮了好幾天。生活真是太美妙了,像神仙賜給的寶鏡,每輕輕轉動一下,就出現一片意想不到的奇景,而這般迷人的奇景是她在嫁給洪老爺時一點也不知道的。昔日花船上陪酒賣笑的姑娘,成了國際間知名的貴婦,隨時隨地與貴族、王子、公主,甚至皇帝和皇后接觸,他們稱讚她美麗高貴也罷了,居然還認為她是「藝術家」,而且是德國皇后說的,這是何等的光耀!上天是不是對她太厚愛、太仁慈了呢?她多麼為自己慶幸,為自己驕傲啊!這次到奧國和俄國,不知會不會被邀到皇宮做客?可是老爺說了,明年開春將到荷蘭使館視察,回程時繞道倫敦和巴黎。在巴黎有些什麼活動她不敢說,在倫敦麼,白金漢宮總是要去的,維多利亞女王親口邀請過……金花想得高興,竟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不敢。承欽差大人誇獎。」繆征藩挺不在乎地笑笑。
兩旁的山巒如通天的峭壁,高得望不見頂,陽光卻在它的阻擋中黯淡了,石縫間綻出的野草殘花色調低沉,遠遠看去,像青灰色的岩石上,沾滿枯乾得已經變成褐紅色的蘚苔。單調而沉鬱,滿眼秋的蒼茫。
金花石像般呆站了許久,才漸漸恢復知覺,也才意識到受了多麼大的侮辱,她面色死白,渾身發抖,一聲不響地垂著頭默默地上了火車。
五月二十三日,德國的二王子亨利與伊蓮娜公主在夏露蒂宮舉行婚禮,隨後開大型酒會慶祝,中國洪公使夫婦也在賀客之列,洪公使夫人自然又是滿園繁花中最絢麗醒目的一朵。亨利王子的大婚熱潮還沒退盡,六月十五日皇帝腓德烈三世便去世了,柏林不免又激起一陣大震盪。接著是皇太子威廉登基,號稱威廉第二。
洪文卿對繆征藩那大咧咧的態度已是滿心不悅,聽他那大言不慚的言語更是無法忍耐。「噢,原來是繆參贊。你們的頭等參贊何祖望呢?」他冷冷地,帶點諷刺。
「皇后陛下的看法很對,我完全www.hetubook.com.com同意。不過陛下和瓦德西伯爵夫人都對我太過獎了。我只是閒時畫畫蘭草消遣,不夠資格稱藝術家。」金花謙虛地笑著。
「我有什麼好笑?說夢話了?」洪文卿一伸懶腰,坐直了。
車往北行,逐漸進入酷寒地帶,近俄國邊境時,已是冰天雪地、白茫茫的滿眼荒涼,車廂裡的溫度隨之下降,洪文卿和隨行人員都凍得端肩縮背,金花把狐皮斗篷也披上了。「希望快些到聖彼得堡,你猜我在想什麼?我想喝碗熱騰騰的黃魚湯。」她說。「你放心,到了聖彼得堡要什麼都不難。駐俄國的使署比奧國的規模大,奧國接待得都那樣隆重,俄國的還用說,他們就等著迎接你這位公使夫人了。」洪文卿說。金花覺得他的話大有道理,想想在維也納受到的奉承與尊敬,再描繪一番到聖彼得堡歡迎盛況的幻景,她的心便被快樂的情緒脹得滿滿的,只盼望火車快快到達。
由於繆征藩的緣故,金花對聖彼得堡的興趣大減,本來想遊遊逛逛的計劃全部取消,每日就待在使館裡憑窗看雪景,畫蘭花,預備等洪文卿的公務料理完立時回柏林。洪文卿也不想在俄國久待,日程排得緊湊,拜訪過首相吉恩思,到外交部會談,覲見俄國皇帝,皇后也在座,問公使夫人同來了沒有?洪文卿答是同來的。皇后立刻就說要請進宮聚聚,於是金花又盛裝赴會,做了一次皇宮的客人。這是金花在聖彼得堡的黯淡日子中僅有的光彩,她鬱鬱不樂的臉上也浮現了一些笑容。
「八百金磅?」洪文卿算算,值一萬多馬克,當然還是貴,但他已決定買下。
繆征藩對金花的忽視使洪文卿越發不滿,故意指著金花清晰地道:「這是公使夫人。」
「頑皮!」洪文卿也噗哧一聲笑了。「我睡這一覺,把口睡渴了,你叫阿祝給我倒杯茶來。」
「一定是弄錯了,不然哪會不來迎接?」洪文卿的確這樣認為。他不相信任何一個下屬膽敢漠視主官,也不相信使署人員知道公使到來會不理不睬。「先把行李搬下來再想辦法,也許根亞先生要到使館通知一聲……」
梁參贊的話引得金花的興致大發,恨不得第二天一早就出去遊逛。但是洪文卿連著三天聽取館務報告,拜會奧國的外交部門,與下屬們討論未來的工作方向。奧國使署沒有女眷,蘇菲亞又沒有同來,這三天對金花真是度日如年,只好命小聽差阿福跟館裡的秘書討了筆墨紙硯,以畫蘭打發時間。第四天洪文卿將一切公事辦完,他們一行才由梁參贊和秘書陪同,乘了兩輛馬車,連著遊逛了幾天。
奧古斯塔皇后是個和善的人,美麗的臉上不笑也帶著三分笑,她和金花談家常、談天氣、談藝術,說聽瓦德西伯爵夫人說過:中國洪公使的夫人會畫畫。「洪夫人是個藝術家,了不起。中國文化古老、豐富,對我們來說,還有些神秘。中國畫跟我們歐洲畫不一樣,但是同樣很美。不知洪夫人同意我的看法不?」皇后坐的姿態優美,說話的聲調和表情也優美,令金花心折而感動。
洪文卿本來就厭惡繆征藩,聽他說話如此掃興,越覺得不耐。這時貝也可夫早已喜孜孜地離去,他便權當沒聽見繆征藩的話,也不屑看他一眼,逕自正著顏色無限威嚴地走上樓。
火車已經進入平原,收割後的農田和農家屋頂上裊裊上升的炊煙,把原野形容得開闊而美麗,一輪大太陽正在西沉,天邊上的雲彩被染得透紅透紅的。金花定定地看著那片悅目的雲,拒絕去想將來回去的問題。
「我?」金花笑得露出編貝般的小白牙。
「我看他好像故意跟我搗亂。」洪文卿把情形吞吞吐吐地說了一點。汪鳳藻道:
「我麼,覺得出來走一趟是不錯,不過比起來還是願意在自己國家。在這洋地方,連朋友也沒有,想吟吟詩唱和唱和都沒搭檔。唉!」洪文卿的鄉愁被金花的一句話全給勾引起。
「老爺的話句句好笑。一開口都是跟寫元史有關的:對我有用啊!」金花用洪文卿的口氣說了這幾個字,又道:「幸虧根亞先生不在我們車廂裡,不然兩個人準定成吉思汗啊,蒙古人西征啊,說個沒完,老爺還會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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