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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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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三十五

「唔,哪三條啊!」
河上夜風強勁,金花冷得抱緊了肩膀,泥菩薩般定定地坐在船頭,對著黑黝黝的河水,眼眶一陣酸熱。
「什麼?誰在哭?」老媽子側耳細聽。金花忙把濕透的紗汗巾子堵在嘴裡。「哪裡有誰在哭,別胡說了。」
那人沒有答話,依然往前走來。馬燈拎得很低,金花清晰地看出,他穿了一襲純白色的長衫,衫角在夜風中顫顫飄搖。
金花正陷在絕望的冥想裡,院子的側門突然開了,三乘小轎魚貫抬出,停在離大門不遠處的牆邊。金花連忙屏住呼吸,兩眼張大不敢眨動,注視著紅大門。
「(左口右歐)!大姐,你的話好難懂。」金花迷惘地搖搖頭。
「知道了,你是鼎鼎大名的賽金花、賽二爺。我向我同事打聽,他們都笑我,說我是鄉下佬,連這樣有名的人都不知道。」
桃桃緩緩轉過身,定定地望了金花好一會,才丟下鋤頭走近來。「金花妹妹,你回來了?很好,唔,很好。」桃桃大姐的笑容和語調都是淡淡的,彷彿金花是個陌生人。金花感到極度失望,也淡淡地道:「十多年不見,桃桃大姐變成了活觀音,我都不認識嘍!」
「不是,我不怕,從我第一眼看到二爺……」
「不知道呢!沒見過。」那人靦靦腆腆地說。
轟轟隆隆一陣響,兩扇紅漆大門開了,幾個丫頭老媽子擁著一個黃瘦的中年婦人出來,金花立刻認出,是陸潤庠的女兒,洪府的少奶奶。接著一個細高挑身材、瓜子臉形、窄肩膀、長脖頸、皮膚蒼白得沒有一星血色的女孩兒,由一個矮胖的老媽子引到門外。
「德宮,你在做什麼?快上轎。」少奶奶從轎子裡伸出頭來說。
「你不要隨便跑。你跑了我們如何交差?」坐在斜對面椅子上的兩個解差中的一個說。
聲名、財產、同甘共苦的伴侶,一瞬間全部失去。如今的賽金花穿著舊衣,抱著小包,攜著老母,是個正在被押解回籍的罪犯。由北京到上海,她已在火車上過了三天三夜。今晚在上海坐上這趟去蘇州的火車,路途原不算遠,照說早該到了,只因為半途中車頭出了故障,延擱了幾個時辰,把這無趣又無奈的旅程拖得更長。
「媽媽,你做得好。看看,這是什麼?」她打開金鐘下面的小門,拿出藏在裡面的一枚鑽石花——多年前洪老爺在柏林給她買的,這也就是她僅有的了。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蘇州這地方我不能長住,受不了啊!真受不了啊!」金花半瘋似的叫著,母親和弟媳安撫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
自那次起,曹瑞忠每個月至少來一趟,帶的禮物不是酥糖、藕粉,就是瓜子、茶葉,身上永遠是半舊的長衫,連馬褂都沒見他穿過。跟他在一起她滿心歡喜,但可惜他距離她的世界太遠了,雖然他懂得畫藝又會刻印章。
一彎鐮刀形的小月牙,幾顆明明滅滅的小星星,高懸在灰濛濛的天空上,把遠處的山岡和近處的樹群映出一脈影影綽綽,描繪出一幅淒寂得悸人的夜景。
上百年的老榆樹,樹幹有井口粗,金花靠在背面,眼珠一刻也不放鬆地盯著那兩扇鑲著金環子的紅漆大門。她已等了四個小時,大門開開關關幾次,偏是沒見著像弟媳形容的那樣一個女孩兒出來——自從與德宮分開,就沒有再見過她,即或兩人在街上碰個對面,也不能認出是她的女兒,聽弟媳的描述,她才對德宮有了點印象,否則連這點模糊的影子也沒有……
「什麼二爺三爺的,多難聽呀!你就叫我金花吧!」
「不辛苦。心安就什麼都不覺苦。」
老媽子進去了,德宮等在門口,面孔正對著金花。
「哈哈,有趣——」金花聽得哈哈大笑。
「我?這不是兩手空空地回老家了。連髒水hetubook.com.com塘也沒的給我混了。大姐,我跟你恰恰相反,缺的就是心安。」金花心中沉鬱,猶豫了一會,便像訴苦似的,把多年來的經歷敘述了一遍:在上海的紅艷一時,被迫去天津投奔孫三一家,與立山的交往,庚子之役中,與瓦德西伯爵重逢,和議時在幕後調停奔走,拯救北京居民,王公大臣爭相交結以求庇護,而到最後卻因要維護他們的臉面,要滅口,判她放逐回籍。「大姐,我活了半輩子,總在受騙受苦,孫三也會欺騙我,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前些時候我偷偷到洪家看女兒……」提起德宮,金花眼圈紅紅的,咬著嘴唇,再也說不下去。
「我怎麼沒生養過?我明明生過兩個孩子!」
金花是車廂中唯一清醒的。熟睡的母親靠在金花的肩膀上,她睡得那麼香甜、那麼安寧,手裡的四方形包裹抱得緊緊的,看上去倒像個不曉事的老嬰孩。金花不敢稍動,怕把母親驚醒,腰桿子仍然坐得筆直,翻江倒海滔滔奔騰的是腦子裡千愁百結的思緒。
「再說說你遇到德宮的經過。」
昏黃色的光暈似混濁的濃霧,瀰漫在簡陋的三等車廂裡。乘客坐得並不滿,全在熟睡著,鼾聲夾在輪軌撞擊的巨響中,形成一種非常奇特的噪音,那聲音令人有可笑,也有與外面黑茫茫的靜夜不相襯的感覺。
「一定是阿祝走了,或是老了死了,換了新的。」
談起繪畫,曹瑞忠一反平時的靦腆,發表了一番行家的見解不算,居然還會刻印章,這就使金花更覺得他難以瞭解,她常感到這個青年人神秘如謎:他眉清目秀,言談舉止莊重文雅,看上去像書香之家的後人,但他的職業是鐵路小職員,而且從不提起身世,有次她故做不經意地問:「家裡有些什麼人?老太爺老太太都健在?」「父母早已過世多年了。」曹瑞忠只木訥而簡單地答了這句話,她也知趣,不再往下探詢。
堂屋正對天井,比兩旁的隔間明亮,但也是暗森森的。屋內陳設簡單,地中央有張八仙桌和四個酒缸形的五彩瓷凳,朝南靠牆處擺了隻高腳几和兩把太師椅,十二個小金人自鳴鐘在几上嗒嗒地響,對面掛著的大油畫鮮活奪目,在這簡陋的屋子顯出不相稱的華麗。
火車顛簸得厲害,吊在頂上的兩盞洋油燈像女人耳朵上的墜子,搖搖擺擺顫動個不停,讓人神經質地擔上一份心思,真怕那裡面的油會晃出來。
「哦?」金花真的吃驚了。一個這樣儒雅俊秀的年輕男子,居然沒聽過名震九城的賽金花,叫人如何能夠相信?「你也是這趟車上的乘客嗎?」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火車頭又出了毛病嗎?這裡是什麼地方?離蘇州還有多遠?」不待他走近金花便提高嗓子問。
「不知道更好。跟賽金花在一起胡纏的,挑不出幾個好東西!你跟同事說認識我?」
「所以,我要點明你三條路,怎樣走,由你自己斟酌。」
「唔,金花,好姐姐。」曹瑞忠紅著臉怯怯地叫。
發配回籍不是有面子的事,金花每天就周旋在思婆巷那幾間老屋裡,很少外出遊逛,有次去觀前街買頭油被人認出,立時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弄得她連著許多天心裡疙疙瘩瘩。她消磨日子的方法就是跟弟媳閒聊。
金花真不再去看德宮了,她去尼姑庵拜訪那個可能是桃桃大姐的尼姑。跟管門的小尼姑說要見「了淨」,那小尼姑道:「了淨,在後園子種菜呢!我帶你去。」
金花朝兩幅畫注視良久,隱隱地喟嘆道:「沒帶到北方,連上海也沒帶。我顛沛流離的,總沒個定處,這兩幅畫是有紀念性的,怕丟,所以存在蘇州老家。要是有天真定下來,就會帶走,連著那幅『採梅圖』一起。」
www•hetubook.com.com賽二爺,狀元夫人。沒聽過?」
「唔。」弟媳找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只得岔開話題:「那個尼姑庵裡有個叫了淨的姑子,說是認識你。」
「二十九?比我小好幾歲呢!你——娶過親嗎?」
「能娶你這樣的人,我做夢也不敢想。可是——我窮,不過是鐵路局的一個小職員,無家無業……」
金花跟弟媳正談著,一抬頭,見曹瑞忠站在天井的另一頭,不禁喜得轉悲為笑:「你怎麼不聲不響就進來了?」
金花早已哭得涕淚交流,幾次幾乎失聲,她狠狠地咬著樹幹上的老皮,強睜大被淚水沖浸著的眼珠,要把德宮瞧個透。德宮的五官嬌秀,小巧的懸膽鼻,櫻桃口,兩隻微微上斜的丹鳳眼,不就像從自己臉上抄下來的?她身上那件水藍色的綢衫,一看便知質料上好,可是式樣何等老舊!這孩子,多單薄啊!好像來陣小風就會吹倒,是有病吧?他們給她找醫生診治過嗎?啊!孩子,孩子,我的德宮,我的寶貝,你知道嗎?知道你的媽媽怎樣想你,疼你,愛你,在這兒偷看你嗎?我可憐的孩子……她的心在淌血、在嘶叫。
「你真多才多藝。學過金石鐫刻?」金花把話題回到印章上。
「金花妹妹,」桃桃從頭到尾平靜地聽著,這時口氣也是平靜的。「你吃這許多苦,惹這許多氣,皆因為你不求淨,也不肯了的緣故。其實啊,萬丈紅塵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到那時候,你不淨也得淨,不了也得了,與其吃那許多苦惹那許多氣才熬到那一天,為什麼不早早斬斷塵緣,一了百淨?」
「這些年我跟外界是隔絕了,沒聽過你的事。你過得怎麼樣?已經離開了那個髒水塘嗎?」
「總聽說西洋人畫油彩,可沒見過,在二爺這裡算是開了眼。」
「我看不好。看看又怎樣?你更傷心,她也不能認你,反倒弄得她心神不安。再說,洪少奶奶——我是說她嫂子,哪會答應呢?姐姐,死了這條心吧!權當你沒生養過。」
「三十來歲的人了,為什麼還不娶親?」
「姓曹,叫曹瑞忠。」曹瑞忠指著他走來的方向道:「前面的鐵軌出了麻煩,正在修,不久就可以開車了。」
「老太太在門廳,她說你在裡面,叫我進來。」曹瑞忠穿著一身藏藍色的半舊夾衫,頭髮梳得纖絲不亂,臉像剛洗過那麼潔淨清爽。他沒說話先笑得露出兩顆尖尖的犬齒,越顯得唇紅齒白,語調也總是那麼平和文靜。「這是一點藕粉和酥糖,都是二爺愛吃的。」他把手上的紅紙包交給金花,接著轉過身去捂著嘴連連輕咳幾聲。
「不對,德宮的底子很結實,小時候又圓又胖,臉蛋兒紅得像小蘋果。他們沒好好待她。」金花氣呼呼地。
「了淨?真能『了』,能『淨』嗎?」金花懷疑地笑著,一邊打量著桃桃的黑布袍、禿頭和被太陽曬成褐紅色的面孔,驚奇於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樣多?
「金花,咱們曾經是好姊妹,你第一天到富媽媽的班裡就跟我親,最聽我的話。」
老媽子拿著披風大搖大擺地出來,道:「快,快,德小姐,你嫂子早上轎了,就等你啦!」
「我……」曹瑞忠半天答不上話來,臉漲紅得像醉了酒。
「嫂嫂,累你久等了。」德宮進了轎子,轎夫抬起往巷外走去,傭人有的跟隨,有的回到院子裡,紅漆大門重重地關上,巷子裡又恢復了原來的寂靜。
「不對啊!阿祝是個大個子。」
那人在金花面前停住腳步,還是一言不發,卻把馬燈提得高高的。兩張臉在燈光的照耀下明亮了,兩個人也不約而同地猛然一驚。
「不久嗎?已經夠晚了,車到蘇州恐怕城門已關了呢!」
弟媳帶點不耐煩地嘆息一聲:「那次我去城外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廟裡還願,廟門口停了幾頂轎子,我問管門的小尼姑是誰家的內眷?她說是洪狀元的兒媳婦帶著小姑子德小姐來給洪夫人做佛事。我聽說德宮在庵裡,就巴巴地等在外頭。不一會,她們出來了。一個身量細高的小姑娘,後面跟個矮胖的老媽子。」
「不打攪你養神嗎?」曹瑞忠手上提個紙包,矜持地站在門檻前,白淨的臉上罩著一層興奮的紅暈。
「啊——」曹瑞忠驚得呆住了,漲紅了臉出聲不得。
「我是隨車的稽查員,住在昆山,專管昆山到蘇州這一段。」
「是,金花……」曹瑞忠拚命搓著兩手,好像不搓破不罷休似的。「第一眼看你,我就——就再也忘不了你啦!所以,唔,呵呵!」他乾笑了幾聲。
「大姐不是在跟我打啞謎吧?我沒慧根,哪裡懂得佛語。我來看望你,只是想同你敘敘舊,看你過得好不好?」
「深更半夜,你一個婦道人家怎麼在野地裡跑?」那人開口了,文謅謅的。金花終於知道,他不是洪老爺的鬼魂,而是一個真正的人。她調理了一下情緒,笑著道:
「了淨?準定是桃桃大姐。她什麼長相?」
「是嗎?」金花直視著曹瑞忠那張細緻的臉,發現他不僅神似洪文卿,神情間也頗像沈磊。這次在蘇州又聽到沈磊的消息:上個月他回鄉奔母喪,動身歸去前曾來家向弟媳打聽她的下落,弟媳給了他她在北京的地址,而她竟又離京回籍,「不該見的人便永遠見不著。」她自嘲地說,心中黯然。
桃桃大姐的最後幾句話像是一串惡咒,幾日來就在金花的耳邊迴盪,弄得她茶不思,飯不想,心神萎頓。這天下午她正想靠在床上小憩,補償昨夜的失眠,不想曹瑞忠來了。曹瑞忠像往常一樣,沒說話先輕咳兩聲:「二爺,我來看你了。」他在外間堂屋裡提高聲音,可聽來仍是文文弱弱,細聲細氣的。
「姐姐別著急,德宮也不算很弱。」弟媳後悔說話走了嘴,連忙設法彌補。「女孩兒這個歲數多半瘦一點,長大了會壯實的。」
「沒有吧!不像啊!」金花朝窗外張望,不見一絲人跡和一幢房屋,只見空蕩蕩的原野。「怕又出了毛病吧!」她說。
「你看到誰了?」母親和弟媳不解地問。
「因為——嗯,父母早亡,太窮,怎麼娶啊?」曹瑞忠很困難地說出這句話。
「第一條,落髮為尼,到高山上的廟裡去修行。你不要到這個庵裡來,這裡離城太近了,對你不合適。」
「桃桃大姐,你看誰來啦?」金花親熱地叫。
「姐姐,我已經說過好幾遍了。」
「別再叫我桃桃,我叫了淨。」桃桃嚴肅地說。
「唔。糟得很!你一定要進城嗎?」曹瑞忠很抱歉的口氣。
曹瑞忠恬恬靜靜的,說話慢吞吞的,耐性尤為常人所不及,吃過晚飯仍不告辭,直坐到起更時刻才走。
「看你羞得這個樣子,大概是沒娶過?」金花兩隻水靈靈的黑眸子停在曹瑞忠的臉上,窘得他更手足無措,吞吞吐吐:「唔……不……唔,沒有……」
「這樣大一個菜園你獨個兒種?不太辛苦嗎?」
「再說一遍,我愛聽哪!」金花差不多是央求的口氣。
「賽金花?——沒聽過啊!」那人輕咳了一聲。
「我是南匯人,今年——呵呵,都二十九啦!」
「勞你費心,每次都帶東西。」金花把曹瑞忠讓進堂屋。
「姐姐,再別去看了。」弟媳說。
「哎喲!那怎麼行?德宮哪裡會習慣?阿祝是從她一出生就帶她玩的。」金花蹙起眉峰。「怪不得德宮那麼瘦。」
「媽媽,人呢?孫三爺,姑娘們和夥計老媽子們呢?」
「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嗎?」談話時她玩笑地問。
遞解回籍是她不曾料到的,家裡的變化更是令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瞠目結舌,她幾乎當場暈死過去。班子裡上上下下五十來個人走得一個不剩,四十四匹馬、嵌寶鏡台、霞璽鎮尺、織金煙盒、銀絲畫屏、成堆的金元寶、大銀元、櫃子裡的綢緞衣服和珠寶首飾,全沒影了。空空的幾進大院子,只剩下一個被嚇傻了的老母親,母親手上緊緊地抱著瓦德西伯爵送的小金人自鳴鐘。
「沒有啊!我見識少,別見笑啊!」
「沒學過,弄著玩玩罷了。你的這些好東西,」曹瑞忠指指壁上的油畫和桌上的蘭草,「一直留在蘇州,沒帶到北方?」
金花哭著跑回家,進門就叫:「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
「是啊,那時候全憑大姐愛護。」
「走了。帶著大包小包,都走了。孫三爺從我手裡拿去了鑰匙,說要取銀子營救你。他沒去救你嗎?我看他趕了一輛騾車,帶了二十來匹馬,跟月娟姑娘一起走了。」母親眼睛瞪得直直的,夢囈般地說著。「他們想要這個金鐘,我抱著不放手,我說:『誰敢搶,我就撞死給你們看,』嘻嘻!到底被我保住了。」
金花講著她得這幅油畫的經過,曹瑞忠聽得入神,當她講到畫蘭花,他便打斷道:「二爺還能畫一筆?賞我瞧瞧。」金花謙虛了幾句,笑著到隔間取出那幅給洪文卿畫的,上款寫著「半癡山人」的墨蘭。曹瑞忠用心地欣賞了一會,很認真地道:「不錯啊!筆力很到,墨也飽滿,這蘭草很勁秀有致。可惜啊!裱糊得粗糙了一些,還有,缺了一方印章,哪有畫畫不蓋印章的呢?要是二爺不嫌棄,我願意刻兩方印章送給二爺玩。」
「是的。告訴你吧,我叫賽金花。你去跟同事們打聽打聽,說不定有誰會知道。我現在是個犯人,押解回籍的,車上還有兩個解差跟著呢!回到蘇州老家我就自由了。我恨不得立刻到家。再說,也不想在城外住客店。」
乘客耐心等待著,半個時辰過去了,火車仍然不動,也沒有人來說明情況,眾人開始鼓噪,有人怨,有人咒,金花站起道:「大家別急,我下去問問,看是什麼緣故?」
「大姐是有道行的師太,我是塵世裡的凡人,這塵緣要斷也難啊!」金花覺得桃桃的話句句不入耳。
車到蘇州時已過午夜。曹瑞忠陪同金花一行到碼頭雇了船,站在岸邊看他們離去。
「你聽過一個叫賽金花的嗎?」
「這都不是問題。榮華富貴我享過,過眼煙雲罷了,唉!瑞忠,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你的誠心。我看你是個老實、重情的人。瑞忠,別擔心,我有法子把我們的日子弄得亮亮堂堂的。」金花臉上的憂傷一掃而淨,喜悅的光彩使她顯得出奇的美麗。
「唉!瘦是瘦了一點,氣色也不很好,怕是底子弱。」
「能了才能淨,願淨才能了,有了有淨,求淨必了。」
金花沉思著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問道:「弟妹,你說我去看看她好嗎?」
「朱媽媽,誰在哭啊?」德宮一邊穿披風一邊問。
母親和弟媳都攔阻金花去看德宮,金花自己也明白看了徒增傷感而已,並無意義。但她竟瞞著家人,一連三天躲在洪府對面的老榆樹背後,期望德宮出門時偷看一眼。等了三天,撲了三次空,第四天她原決定不再去癡等,而臨時卻又無法控制,便半瘋般奔了去。
「看到德宮了。我可憐的孩子!」金花孩子般咿咿地哭著。
「老總,你瞧瞧這荒郊野地的!就算我生了翅膀也飛不遠的。我還有個老娘押在這兒呢!你們放心吧!」
金花看到光陰在滔滔倒流,一個天真未鑿的小姑娘,身穿粉紅襖,頭戴綠翡翠,新鮮得像花蕊上的露珠,多少王孫公子匍匐在她的裙下,歌頌著她的美麗,爭著奉獻他們的所有,換取她的笑靨和肉體,她慷慨地、零零星星地在賣,以為永遠賣hetubook•com•com不完,永遠不會老。二十年過去了,她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被押解回籍的犯人,燈紅酒綠富貴榮華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未來的前途惹她愁苦……「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另一個女孩子又在唱。
「喲,德小姐,我把披風給你放在床上的,怎麼沒穿呢?晚上回來不著涼才怪。十幾歲的人了,還是沒有記性。你等著,我去拿。」
「我這個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怕。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怕,是不是,別人當然告訴你許多我的醜事。」
「哦!原來是站上的職員。貴姓啊?」
曹瑞忠已經來造訪多次。第一次是在金花回到蘇州半個月之後。那天是她本人開門,見一個穿了白長衫的後生紅著臉站在門外,她只覺眼熟,半天才認出是曹瑞忠。
「說了,他們不信。他們說:別吹牛吧!狀元夫人賽金花什麼世面沒見過!怎會理睬你?」
「唔——」曹瑞忠認真地思索著。「有了,車到蘇州後我去給你找一隻小船,走水路進去就不用過城門了。」
「倒像是桃桃大姐,可是桃桃大姐是張銀盆臉,雪白,怎麼會是黧黑色呢?」金花果然轉移了注意力。
金花隨著小尼姑到後面菜園,遠遠便看到一個尼姑在用力挖土,從背影她便斷定是桃桃大姐。
車速漸漸緩慢下來,汽笛嗚嗚地鳴叫兩聲,輪子不動了。熟睡的人一個個自夢中驚醒,金花母親也醒了,「到蘇州了嗎?」她揉著眼睛問。
金花站在車門前眺望了一會,順著鐵道往前走去,剛走幾步,就發現不遠處有個拎馬燈的人緩緩迎面而來。
金花的心跳得怦怦的。這個人是誰呢?不會是洪老爺的鬼魂吧?天下會有生得這麼相像的人?瞧那五官——眉、眼、直挺的鼻梁、容長的臉龐、白淨的皮膚,特別是那副玉樹臨風的身架子,文靜儒雅的表情,她斷定洪老爺年輕時就是這個樣子的。莫非洪文卿在陰間聽說她遭了惡運,受了委屈,特來佑護她安慰她的?
「好媽媽,別囉唆了,我等你。」德宮討好的口氣。
金花聽得心裡舒坦,憐愛地拉起曹瑞忠一隻手,一邊搖一邊叫:「瑞忠,瑞忠。」
桃桃的表情漸漸轉為柔和:「我是出家人,皈依我佛,不講吃穿享受,求的是清心寡欲。以前我一身罪孽,見佛不敢抬頭,那才叫苦。如今我只做兩件事,修行、種菜。這個菜園就歸我種。我們庵裡是不吃外面的菜的。」她指著綠油油的蔬菜,頗為得意。
金花將紙包撂下,沉吟著道:「瑞忠,咱們認識也快一年了,我從來沒問過你的家世。你——今年多大啦?哪裡出生?」
「找個老實的種田人,或是做小生意的,嫁了他,一夫一妻勤勤勞勞地做人家,哪怕窮、苦,也比給達官貴人做三房四妾痛快。最後一條路啊!是走不得的——就是回到髒水塘裡繼續混,直到孤死,窮死,爛死……」
「可憐見的。瞧你,這麼整齊的人材,這麼莊重的品格。瑞忠,問你一句話,你願意娶我嗎?」
「瑞忠,你進來聊聊。」金花爬起身,倚枕坐在床頭。
「唔,」金花忍不住笑起來。「第二條呢?」
「進來呀!坐。」金花朝床沿努努嘴。曹瑞忠聽話地坐下,一邊把紙包遞給金花:「南京板鴨,你嘗嘗。」
白色的人影朦朧了,消逝了,水上的聲色繁華光燦燦地來到眼前,初夏的風涼之夜,是文人雅士尋樂的好時光,小船行經倉橋濱附近河面,只見幾艘明窗畫舫燈火通亮,窗裡人影晃晃,悠揚的歌聲藉著水音冉冉傳來:「……良晨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一個脆嫩的聲音在唱。
「黧黑的一張圓臉,杏核眼,薄嘴唇,五十多歲。」
「唉!何苦呢!明明是自找傷心嘛!」母親深深嘆息。
「曹相公,那就謝謝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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