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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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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三十七

「哎唷!你別抓得我這樣緊,痛啊!奇怪,你女兒去世洪家沒告訴你嗎?是上年的事。棺木是在我店裡定的……」
「我去了南洋,今年回江西起事失敗,逃到上海,不然哪有機會來看你。」魏斯炅坐到彎腿沙發上,神安氣閒的樣子好像坐在自己的家裡。金花把顧媽喚到身邊,低聲吩咐道:「叫阿五關上大門,有客人來就回太太不在家。」顧媽領命匆匆而去,金花踱到魏斯炅面前,纖瘦的身體在肥大的家常布衣下顯得格外瑟縮,兩隻愁苦的眼睛裡有千言萬語,但她只淡淡地道:「難得魏先生還記得我,多謝呀!」
「哎唷!叫你大名我是萬萬不敢的,別折殺了我。」
「你說清楚,德宮死了?」金花一手抓住棺材鋪老闆一隻耳朵,直眉瞪眼,兇惡惡地打斷他的話。
「三面嗎?」,魏斯炅吐出一串煙霧,想了想,又道:「對,是三面。」
「太太,魏先生來了。」老烏龜打了個哈欠。
「不好。方老爺大前年來,你不是問過他了,有啥用處?」
「唉!你顯然沒看懂《孽海情天》,也不瞭解寫小說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你,寫小說是很不容易的,要處處埋伏筆,找線索,如果我不把富彩雲描寫成風流尤物,不安排她跟瓦德西在柏林通姦,下面可怎麼寫呢?後面的情節就是由這個線索引出來的呀!」方淨顯得很費力地說,一副對牛彈琴的尷尬表情。
夜晚,他們柔和地、充滿依賴地享受著對方的肉體,多年的經驗使金花感覺出,魏斯炅沒有把她當成妓|女,他是愛她的,不是一般狎客對賣身女人的蹂躪,而是有情意的佔有和交換,她曾問他:「你是愛我的,對嗎?」
金花塗著厚粉的面孔逐漸變色,像暴風雨前的天空,陰沉而鬱冷。她微牽嘴角鄙夷地哼了一聲,怪幽幽道:「痛快地說說?讓大家笑笑?我並不傻,難道還不明白你們想聽什麼嗎?你們想聽我說,跟那瓦大帥在慈禧太后的龍床上睡覺真痛快,想聽我說在柏林就跟他通姦,當然不只跟他一個人,還有洋船長呢!也許還有洋翻譯、洋廚子、洋聽差,豈止這些,還有中國小聽差阿福呢!方淨不也寫得明明白白了嗎?呸!」金花雙手叉腰,下巴頦朝上微揚,兩條烏黑的細眉毛下的眼珠子斜睨著,弄得一屋子人不知她要做什麼。一張張笑得像擰過了勁,沒抖開便曬乾了的破衣服,皺紋扭在一處的老臉,轉成驚愕的表情。金花意猶未盡,提高了聲音道:
黃浦灘頭初秋的黃昏,燈火一星星地亮起,空氣裡仍凝聚著夏天遺下的溽熱,悶悶的,沉重得彷彿天蓋子在朝地上壓,舉頭遠望,西邊雲腳依稀飄浮幾抹彩霞的殘跡,天空像比往常低了許多。
歲月在流馳,像黃浦江裡滔滔的濁水,一波驅著一波,一浪鼓著一浪,六七年來,年年都有新鮮故事,先是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的死,接下來是三歲的小皇帝溥儀繼位,再接下來的是暗潮洶湧了多年的革命,狂風暴雨般地爆發,滿清三百年的江山終於被推翻了,如今的中國已經沒有皇帝,代之的是個矮矮胖胖身著戎裝的大總統,他的像片常常出現在報紙上,名字為袁世凱。
「好是好,問題是我空著兩手逃出,一文不名。」
「你如果再叫我魏先生,也是瞧不起人,我有名字,叫我斯炅。」
金花記得清楚,魏斯炅第一次和朋友們來吃花酒,是在三年之前。他和他的朋友給她的印象深刻而奇特,因為他們和她以前所接待過的客人全不相同。他們的年紀都不很大,最年長的可能是魏斯炅,估計也不超過四十歲。看上去都文質彬彬談吐儒雅。那時民國還沒建立,他們之中卻沒有一個是梳辮子的,魏斯炅跟她談了很久,題目一直圍繞著死去的革命黨人沈藎:「聽說他是在你住的那個牢房裡被杖斃的?」「是的,打得骨碎肉爛,可怕極了。你認識他和圖書?」「他是——唔,跟他見過,想聽聽他在獄裡的情形。」「沈相公……」她把在獄裡所聽到的有關沈藎的事,詳細敘述一遍。
「我們也認識三年了,哪會不記得。」魏斯炅從西服口袋裡摸出支雪茄煙叼在嘴上,金花忙劃火柴替他點燃。「三年也不過見了三面。」她說。
「你們不都進過考場嗎?學問還不夠,還要增知識?」
「說嘛!讓大家笑笑。」大夥兒嘻嘻哈哈,笑聲直衝屋頂。
「笑啊!怎麼不笑了?」她說著便嬝嬝娜娜地走到一個老頭兒跟前,彎下腰用手指連連梳理幾下他的長鬍子。「你,老牛破車,上了床只聽牛喘,可趕不了半里路。你要聽?要聽什麼?嗯?」她站直了東望望西掃掃,嘴唇一咬,忽然一把抓住另個老頭兒的衣領。「你們花錢買我的身子取樂還不夠,還要栽我的贓,奪我的清白。可憐我半輩子過的儘是人不人鬼不鬼、受人作踐的日子,只有在柏林那三年受到尊敬,人家把我當高貴人待,你們居然連這丁點乾淨都不許我有,都要編排我,我……」金花還要往下說,客人卻已怒容站起:「傳說果然不虛,咱們走吧!」他們丟下幾枚銀洋,交換著眼色走了。金花尖著嗓子格格格的好笑了一陣。
「你店裡定的?」
「民國雖然成立了,封建勢力還沒有完全消滅。我們稱現在是第二次革命,對象是當今的政府。我這次就是追隨李烈鈞進行獨立運動失敗,才逃到上海的。」
「不忙,沒客人上門,妝扮了給鬼看?」
「我不懂什麼線不線,我只想問你:你從哪兒得到證據,證明我跟瓦德西在柏林通姦?跟洋船長通姦?跟洪老爺的小聽差阿福通姦?依你的說法,我在洪家的時候沒做別的,就忙著跟人通姦?」
「金花,你在想什麼?」魏斯炅悠然地噴出一口煙。
「太太,你真的不想領兩個姑娘嗎?」顧媽有意打斷她。
「我說認命吧!」金花懶洋洋站起來,拖著腳步到梳妝台前坐下,拿起大粉撲往臉上塗抹,顧媽站在身後給她梳頭。
金花仍是不動,朝外面怔怔地凝視了一會,忽然怒沖沖道:「顧媽,你說我明天去找方淨論理好不好?」
「好個魏先生,來無影,去無蹤,足足一年沒上門了。」
金花痛恨別人說她有瘋傻之症,可是她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高興時便嘻嘻哈哈地高聲笑,悲傷時便木頭人似的直著目光不發一語,有時又像大河開了閘,一句天南一句地北地聒噪個不停。因此她的客人明顯減少,光顧的也少有吟詩作賦的風雅,他們找她只是尋求肉欲的發洩,她常自嘲地說:「我是一床爛棉被,價碼不高。」她每說這話,顧媽就會眼圈泛紅。
「太太又說這種話。」
「你怎麼不說話?我問你在想什麼?」
整個弄堂唯有一家沒懸燈籠,只在門旁掛個銅牌,上刻中文、下刻英文——「京都賽寓」。金花把兩個金元寶換成現錢,用一二〇元租了這間兩樓兩底的舊房子,又勉強佈置了一下,既不報捐也不掛牌,在妓|女區裡擺出半住家的模樣,實際上操起老行業來。
「唔?」金花自冥想中驚醒,怔怔地打量著魏斯炅那張濃眉大眼的長方臉。「金花」的稱呼讓她感到受寵若驚而親切,他以前是稱她為「賽女士」的。她知道像魏斯炅這種穿西裝打領花的新派人物,見了淑女會稱「女士」,但是對她這個沒出路的過時老妓也稱「女士」,使她覺得多少有些承受不起。總之,在她的心目裡,魏斯炅是個傳奇人物,就像大鼓書詞裡的梁山泊好漢宋江林沖之流。聽他叫聲金花,她竟半天轉不過勁兒也答不上話。
「不怕。怕死的就不會革命。」魏斯炅劍眉挺得昂揚,筆直的鼻梁和炯炯的目光裡現出男性的勇毅,一副英雄氣概。金花心井裡的死水又起了波瀾,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啊!如果她能和_圖_書,她真願把自己奉獻,然而她太寒磣,太卑陋,太微賤了。他是天上閃亮的星星,她是地上被踐踏的泥土,兩者是永遠無法並列的,她實在沒的可奉獻……金花思緒慼慼,笑顏慘淡地試探著道:「要是……要是魏先生不嫌棄的話,留在這兒吃晚飯好嗎?」
老一輩在凋零,年輕一輩對狀元夫人之類的軼事缺少興趣,開始幾年門庭頗是冷清,後來一本名叫《孽海情天》的小說在坊間流行起來,書中女主角的名字居然是金花最早走入歡場的花名——富彩雲。當人們弄清楚了富彩雲就是庚子之役時震動九城,而今天在小花園以私娼身份見客的賽金花時,好奇的尋芳者便又絡繹於途。特別是一些遺老遺少,他們懷著悲喜參半的落寞心情,到金花這並不顯眼的弄堂房子來打茶圍、搓麻將、擺酒席,以傷感的聲調敘說著往日的風華。
賽金花得了瘋傻症的閒言在弄堂裡傳說,有些平日忌妒她的妓|女會幸災樂禍地道:「狀元夫人神氣不起來了。門牌上刻幾個洋文又怎樣?洋人就有胃口嫖瘋子?」
「別這麼說,客人說來就來,遲了來不及。」
「為什麼不娶她,三妻四妾的男人多是。」
時代在變,人心在變,人們見了面會說:「現在可不是皇帝時代了,現在是民國。」言下頗有得色,然而皇帝時代積攢下的暗影未因民國的成立而消逝,租界仍然存在,西洋人仍在中國的土地上任所欲為,無知的中國人在外國租界的掩護下成立幫派,販賣鴉片走私毒品,貧窮者依舊貧窮,富有者依舊富有,貪官污吏的子孫仍是歡樂場中一擲千金的豪客。賭場、煙館、妓院,並未因民國的成立而稍減,戰爭的氣氛源源瀰漫,暗殺時有所聞。今年二月間,曾任農林總長的宋教仁在滬寧車站遭人暗殺而死,使得人心惶惶,到四月間真相公佈,原來是當今執政者的指使,這就更增加了小民們的疑慮。時代像正在燃燒的原野,處處有戰亂的火光,革命成功了,民國成立了,小規模的戰爭卻不停地在進行,革命的人在繼續拚命,遊蕩的人在繼續遊蕩,小花園妓|女戶的營業絲毫沒因大環境的改變而減少繁榮。
魏斯炅第二次來是獨自一個,進門就掏出一柄銀鞘鑲寶石、一尺來長的小劍交給她,「拜託你把它藏好。也請你給個地方讓我躲躲。」他神色慌張地說。她把他藏在阿五的大木床後。魏斯炅躲了一星期才離開,她才知道他是個上了黑名單的革命黨。
自從女兒德宮死去,金花就變得越發不像她自己,她變得很愛笑,一笑起來就格格的沒完,很多上門的客人硬是被她那尖銳古怪的笑聲給嚇跑了。
「別張羅,就我一個人,來隨便談談。」一個平靜的男人聲音。
「對的。我躲在你這裡那些天,對你看得很透,你是個不平凡的女人,有熱心、有豪氣和膽識,差的是命運。我很被你感動,金花,我從心裡愛你疼你。」
一切在變,新式學堂裡的大洋樓蓋得衝天高,男人梳了三百年的辮子剪下去,戴官帽穿朝服的官員絕跡了,最時髦的男士講究穿洋服,戴呢子禮帽,金絲眼鏡,頸上打黑緞領花,手拿亮光光的手杖。
「你總這麼動刀動槍,一會逃一會躲的,不怕嗎?」
「我說真格的。我死那天,我老娘八成不在了。要是她不怕苦,真要壽比南山呢,你可要照顧,唉!還有我那苦命的弟媳婦……」金花從鏡子裡看到守門的老烏龜阿五,掀開珠串簾子伸進他白蒼蒼的頭,便不再說下去。
金花抹了一陣,頹然丟下粉撲,絕望地道:「擦了四層,還蓋不上這幾條短命的魚尾紋。算啦算啦!人老珠黃,把一罐子香粉全擦上也沒用。」
「嗨!」方淨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齜著白牙笑了。「我這部小說主要是描寫晚清三十年來的怪現象,這裡面必得有個貫穿性的人物,hetubook.com.com哦?什麼叫貫穿性?就是有個角色要像一條線一樣,把所有的人物和情節連成一串,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有資格做這條線,所以不得不藉重。」
「魏先生如果談錢,就是瞧不起人。」
人稱現在的中國為中華民國,領導革命建立中華民國的人叫孫中山。有那不明就裡的,還以為孫中山不顧死活地搞革命是為了自己要當皇帝,後來見他當了幾天總統就下野讓賢,才知道世界上確實有這種不為一己只為眾生的奇人。現在被歌頌、讚揚、稱羨的,不再是親王、名臣、狀元郎之流,而是革命的烈士和鬥士,他們的英勇事跡四處傳頌,吳樾擲炸彈炸五大臣,事敗身死;徐錫麟槍殺安徽巡撫恩銘,被捕犧牲,心臟被殘忍的滿洲官兵挖出祭在恩銘靈前。不單男人革命,許多女人也參加革命,杭州女子秋瑾,會做詩會舞劍還曾遊學日本,在紹興起義,事洩遭清廷殺害……太多的傳奇故事,比城隍廟裡說書的段子還動人心弦,婦孺皆知,幾個黃包車伕聚在一處也能繪色繪影地說上一段。
第三次便是去年此時,民國成立兩年了,革命黨人成了新貴和英雄,魏斯炅不忘救命之恩,特地登門致謝,他不能算是她的狎客,到今天她沒賺過他一文錢,不曾跟他有過肉體關係。雖然她曾幫助過他,也不覺得那就是非報不可的大恩,如果他從此不再登門,她也不會想他念他,或責備他忘恩負義,他距離她的世界畢竟太遠了。
美麗的日子終有盡頭,魏斯炅走時道:「上海我是待不住的,三兩天內我要出國,也許去日本,也許去南洋,都說不定。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必不負你的一片癡心,我會再來。」
「你把我女兒裝在棺材裡!我把你這個天殺的……」金花嘴裡叨咕著,雙手鐵鉗一般掐在朱老闆的頸子上,急得朱老闆一邊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喊救命,不一會顧媽破門而入,才硬把金花的手扳開,嚇傻了的棺材鋪老闆連忙披上衣服,後腳跟不上前腳地跑了。金花赤|裸裸地奔下床,尖著嗓子嚷道:「還我孩子來,還我孩子來!」她的身體滑溜得像條魚,顧媽用足力氣也阻擋不住,便那麼一|絲|不|掛地衝到弄堂口。
「斯炅,你是讓人羨慕的,有家、有妻子兒女。」
「方淨在《孽海情天》裡寫些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根本不認識什麼洋船長,跟瓦德西伯爵更是清清白白。」金花收起笑容,正著顏色,聲音裡有不容侵犯的莊嚴。
黃昏已經快盡了,金花仍然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那沙發是法國式的,彎腿,黃緞面,她從一個歸國洋人處廉價買來的。沙發倚窗而放,她坐在上面正好看到外面的暮色。
自此之後,金花很少再朗聲怪笑,也不再用抖抖嗦嗦的聲音無止無休地哼唱,但沉著的面孔上永遠揮不去一抹等待的神情。弄堂裡的人都在議論猜想,是什麼神醫妙藥,治好了金花的瘋癲症。
金花從不注意書市的動靜,有關《孽海情天》的一切,全是從那些文雅的遺老遺少型的狎客嘴裡聽得。他們告訴她,這本小說是洪文卿把弟方仁啟的兒子方淨寫的,小說林書局出版,一出來就很暢銷,書中的風流韻事,是讀者大眾茶餘酒後的閒談資料。他們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浮著不懷好意的笑,眼裡閃著戲謔的光,一個老得弓腰駝背、頭髮鬍子全白、做過巡撫大人的狎客曾經當眾問她:「《孽海情天》裡說你到去歐洲的船上,跟洋船長有過魚水之歡,在柏林又跟當時只有二十多歲的美少年瓦德西有段私情,這麼看來,你對洋人的胃口不小啊!經驗豐富得很哪!說說來聽,洋人到底是怎麼個物事?比我們強嗎?嘻嘻!!」他說完便鬼眉鬼眼地淫笑,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齊聲叫她「說說來聽嘛!讓我們增增知識!」
「太太又在滅自己的威風了。太太這個歲數,有hetubook.com•com太太這個模樣的怕找不出第二個。跟太太一塊走紅的四大金剛,都見老了,金小寶胖得面團團,像個彌勒,林黛玉也出了雙下巴,哪有太太這等風神?就是新選的四大金剛,我看也趕不上太太。」顧媽剛給金花梳了一個油亮的小髻。
「我知道你會來的,去吧!我等你。」金花安詳地說。
細長一條的弄堂,兩排半舊的樓房像兩個永遠不願碰頭的冤家,僵直挺硬地平行對立著。式樣是很單調的,上層一排方格木窗,多半糊著白棉紙,有兩家較時髦的換成了透明玻璃,紗窗簾的影子從玻璃上透出來,顯得十分突出。下層進門處幾乎每個門口都懸隻滾圓的大燈籠,晦澀的光暈懶洋洋地溢在暮色裡,紅紙上寫的黑字是姑娘們的花名。
「魏先生?哦!是他。天哪!我衣服沒換,胭脂也沒抹,顧媽,把我那套白軟緞的裙襖……」
「革命的人不能討姨太太,不合我們的革命精神,我們講究男女平權。我和她的感情愈來愈遠,可能要分手。」
「天哪!你真是個難懂的人。」金花像仰望一座高山峻嶺,用崇拜的眼光望著魏斯炅。
「金花,不要這個樣子,人都是一樣的,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朋友當然是平等的,我叫你金花,你叫我斯炅。就這麼辦!」魏斯炅爽朗地笑笑,彷彿這一切都很自然。金花感到更古怪了,他先不許她稱「老爺」,叫稱「先生」,現在則先生也不許稱,要叫名字了,跟娼戶女子講平等,多奇特、多新式的人物,果然是時代變了。
「我們進過考場,文章響噹噹一寫一大篇,知識也不算不豐富,不過終究缺了一點,譬如說洋人的那個……嘻嘻!」一個做過御史的老頭子嬉皮笑臉的。
「我哪裡會寫那麼大一本書來糟蹋你?」方淨打開摺扇連連扇了幾下。「我那麼寫,是根據需要。可以說有必要。」
「你說的大道理我一條也不懂,我就知道我很敬重洪老爺,洪老爺也真心真意地疼我,護著我,那時候我勉強也算個良家婦女,偷人通姦的事是沒有的。沒有的事你不該無中生有,讓人人以為我是淫|婦,破壞我的名譽。」她仍不服這口氣,方淨卻嘻嘻地笑出了聲。「別再為這件事跟我糾纏了,我是來玩樂的,不是來打嘴仗的。老實說,如果你今天還是我的小太師母呢,我絕對不敢用你的花名,編你的韻事。可是你吃的是這口飯,曾經是轟動九城的名花,還在乎這點小事?再說,我這麼一寫,等於給你做義務宣傳,幫你大忙。你想,對不對?」
「哎喲!夠啦,別安慰我了。多少斤兩,我自個兒心裡有數。金小寶,林黛玉,那不叫發胖,叫福泰。人家命好,有家有靠,怎會不發福?誰到這個歲數還吃這口飯?新的四大金剛,個個二十郎當歲,花蕊似的,我拿什麼去比?別的不提,就說那排場,唉!眼見她起珠樓,眼見她宴賓客,眼見她樓塌了哇!嘿嘿……」金花說著忽然哼唱起來,聲音尖尖抖抖的。她近來特別喜歡哼唱,一唱就反反覆覆地沒完,此刻又沒完沒了地哼上了。
「太太,天不早了,好妝粉了。」顧媽已催了兩次。
「哦?這我就更不懂了,根據什麼需要?有什麼必要?」
「對呀!我店裡定的。」
「我說過的,你比很多人都乾淨。」
「斯炅,你的見解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在你的面前我覺得自己正在脫胎換骨,正在變成一個乾淨人。」
德宮是在五年前病死的,母親和弟媳有意瞞著她,當時她並不知道,她是從一個蘇州來的朱姓客人那兒知道這個消息的。朱老闆家世代開棺材鋪,他瘦窄的青白臉條,骨骼架子般的身材,本身就像具死屍。死屍在她身上稀裡糊塗地忙活了一陣,突然抬起頭挺多情地對她道:「你也真命苦,好好的一個女兒又歿了,下半生靠誰呢?我看你不如跟我回蘇州做姨奶奶吧!大話空話我和圖書不說,將來一口好棺材是少不了你的……」
尋歡的客人已經出動,這個區域少有穿短打的勞動階級光顧,但也不是豪門公子和富商巨賈的目標,上海最走紅的花國領袖從未在此處露過芳蹤,這兒是二流妓|女的集中地。
「我的妻子是奉父母之命娶的,兩人一向無話可談,兒女倒生了一對。為了革命,我幾度到外國,在南洋跟一個女同志發生愛情,因為老家有妻室,沒辦法跟她結合,同居了幾年,還不知怎麼了結。」魏斯炅坦白地說出他的煩惱。
「我在想,不已經是民國了嗎,你們的命怎麼還沒革完?」金花掩飾地笑笑。
結果,魏斯炅不單在金花處吃了晚飯,還留了宿,不僅留宿,竟然一留一星期。整整七天,「京都賽寓」的大門都沒開。金花和魏斯炅像一對結縭多年的老夫妻,靜靜地享受著與世隔絕的平安和恬淡。他們向對方述說自己的過去,好的、壞的、悲傷的和歡樂的,金花噙著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母親傾訴,敘說半生來的坎坷遭遇,「我有罪,我骯髒,可是上天不肯照顧我,叫我一個微賤的苦命人能怎麼辦?」她差不多是用懺悔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的,魏斯炅安慰她道:「你並沒那麼重的罪,是時代不好逼人犯罪。而且,一個人自知有罪,他的罪已經輕了,真有罪的是那些明明做了許多壞事,還口口聲聲自稱聖賢的人。你不要自慚形穢,其實這世界上骯髒有罪的人多得很,說穿了他們不見得比妓|女乾淨,別看他們被捧得那麼偉大。」
「別客氣啦!狀元夫人一向豪情萬丈,為何今天倒忸怩起來?樊樊山在《彩雲曲》裡不也寫了嗎:『此時錦帳雙鴛鴦,皓軀驚起無襦褲。』還有比這說得更明白的嗎?狀元夫人,我看你就別再三貞九烈,敞開胸懷痛快地說說,讓大家樂樂。」另一個做過高官的老頭兒摸著鬍子,覷著老眼笑聲說。
金花朝門口看去,見魏斯炅魁梧的身架子立得挺直,臉上的微笑和他的聲音一樣平靜。她的焦躁不安頓時消失了,宛若迷途的航者突然望見燈塔裡的燭火,心裡被希望和喜悅填滿,忍不住又嗔又笑道:
金花的回答是「不對」,但沒有說出來,因為說不清,寫書的文豪學問大——方淨不是那時候就立志要做文豪的嗎?自己知識淺薄,說一句被駁兩句,不如不說,除非她也提筆寫一本小說,把方淨寫成淫棍,偏又沒那本領,還有什麼可理論的?「唉!認命吧!」金花想著便嘆息出來,顧媽在一邊聽了問:「你說啥?」
「對呀!沒有用處,他就是笑,還說幫了我的大忙。」金花不禁想起那次見到方淨的情景:他穿著白杭綢大褂,手持摺扇,腳登新式皮鞋,剪著流行髮式,光淨的臉上浮著含蓄的笑容,一派溫雅挺秀。方淨是跟了一群朋友來擺酒碰和,尋樂子的。她早把方淨恨得牙癢癢,不待他坐定就直截了當地問:「方老爺,你當年在洪老爺家住,我沒有對不起你呀!你為什麼寫書糟踐我?」
「唔,斯炅,你是一場暴雨,把我完全洗乾淨了。」金花把她纖柔的身子偎在魏斯炅寬闊的胸膛前。夏夜的月光越窗而入,白花花地灑在兩個赤|裸的軀體上,金花覺得從來沒這麼輕快爽利過,她依稀回到了童年,跑過長長的窄巷,舉頭雙塔在望,那時,她是潔淨又清白的,雖貧苦卻有尊嚴,她以為那樣的日子是永遠不再來了,從沒料到會有魏斯炅這樣的人進入生命裡,她不僅愛他敬他,更願為他獻出卑微的一切。金花想著便不能自已地嗚咽起來。魏斯炅沒用話語勸慰她,只輕輕撫摸著她光滑赤|裸的背脊。
「不想。」金花答得鋼鐵般肯定。「不再做那個孽了,就賣我這床老棉絮吧!顧媽,要是有天我爛死了,你就賣掉這點細軟,將就過幾年苦日子。你跟我一場,也是緣分。」金花把一排泛黃的珍珠花插在鬢角上,彷彿不很在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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