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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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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三十八

「我決定跟魏先生那天就立下心願,哪怕天塌地陷,也要跟他白頭到老。說了沒好處,反而鬧得更大。唉!算了吧!我能忍耐,但願老天可憐我。」
跟著這句話是一陣噼噼啪啪的掌聲,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金花的臉上,他們打量她、研究她,像要在她身上找出異於常人之處,但他們顯然失望了,站在魏斯炅身旁的金花穿著黑色外衣,襟上別著一朵慶祝會發給的紅色絨花,薄施脂粉的面孔上掛著矜持的微笑,腦後一個如意小髻,耳垂上一粒小小的白珍珠,清雅質樸得看不出一點名花的氣韻。竊竊私議之聲像上湧的暗潮,一句句地湧進金花的耳鼓:「她就是跟八國聯軍統帥有過一腿的賽金花嗎?真看不出她有那麼大的風頭。」「你看她,裝模做樣的挺像回事,學正經人呢!」「裝也白裝,方淨的《孽海情天》,樊樊山的《彩雲曲》已經交待得明明白白,清白是裝出來的嗎?」「唉!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啊!她要是庚子之役過後便死掉,就好得多,何苦到今天還裝這個神氣現眼。」……
金花漸漸地真能做到裝聾做啞,唯一裝不來假的是對阿全的關懷。
魏斯炅高大的身影突然在「京都賽寓」出現時,連金花也不曾料到。「給你,替我收著做紀念吧!」魏斯炅一進門就掏出那把小劍交給金花,金花只好接住。
「賽女士不要客氣,我們很想聽聽你在庚子之役時候的故事。」
半天不作聲的魏斯炅霍地站起身,把身子拍得山響,豹子眼瞪著凶光凜凜,厲聲叫道:「出去,都給我出去,我不用你們教訓,出去!」
「不,沒什麼可說的。我想回家了。」金花慘淡而帶點憂傷的。
金花無需考慮便決定離開魏家的人。她沒分到一間房一文錢,仍然帶著她的幾件東西:柏林的油畫、上款半癡山人下有曹瑞忠刻印的墨蘭、洪狀元題字的「採梅圖」、瓦德西送的十二個小金人自鳴鐘,和前幾次不同的,是多了一柄魏斯炅送的小劍。
「唔,魏先生。」顧媽認為魏斯炅是永遠不會再來了。
表兄表弟見堂兄堂嫂和魏靜媛勇敢發言,也不示弱,表兄道:「我直爽人說直爽話,斯炅,你太讓我們失望了。你要弄清楚,我們進京不是來遊逛的,我們可以說身負重任,是來勸你懸崖勒馬的。」
「好全全,你早就知道的,奶奶不能帶你。奶奶是……」
金花自覺是魏府的當家長輩,這個院子的女主人,有責任把大家安頓舒服;另方面又唯恐微賤的出身引起親戚們輕視,所以極力地表現寬厚大度,處處委屈自己寬待別人,她的想法是誠之所至金石為開,想以至誠的心與實際的作為去換取他們的心。
「我要聽聽他們……唔……金花,媽媽對不起你。這個世界上沒有地方容……你,回蘇州找你桃桃大姐,出……出家去……去吧!」母親吃力地說出最後一個字。
「靜媛,不要這個樣子……」
「你聽誰說的?誰告訴你這種混話?」金花急紅了臉。
「你三年來連片紙隻字都沒有,來了就催!可是,我有什麼可考慮的?日等夜盼的不就是你嗎?」金花先是驚愕,接著是激動,後來就抽抽搐搐地邊泣邊說:「幹我這行的,修的就是這一天,行,我跟你去,東西也沒的可收拾,臭的爛的全留在這裡!賽金花這個人是從此沒了。」
「有你這話句就夠了。金花,你知道我有什麼打算?我要跟你正式舉行結婚典禮。」
阿全早把他的鋪蓋搬到小虎的房間去了,雖然見了金花仍叫:「奶奶」,聲音卻是低得像蒼蠅在嗡嗡,眼皮也不抬,顯然是羞於啟齒。金花問他話,他只答三言兩語,一點也不像以前那樣,恨不得把學校裡發生的一星一點的瑣事也不遺漏地告訴她,他不再伏在她的懷裡撒嬌,處處躲著她,但他在迅速消瘦,圓圓的小下巴尖削了,眼神裡掩不住迷惘與愁苦。阿全的轉變疼碎了金花的心。
「我要知道你叫不叫賽金花。別的話我不要聽。」阿全一反平日的乖順,倔強地鼓著腮幫,瞪著大眼。
金花的母親在如此悲慘的境況下死去,魏斯炅感到格外歉疚與不忍,他不顧眾人的議論和阻撓,周轉了一筆錢,給辦了一場非常風光的喪事。
「全全,我的乖孩子!」金花淚眼模糊,摟緊了阿全。
「奶奶,帶著我。」
「請你不要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不是你叫的。」魏靜媛冷冷地打斷金花沒說出的話,青春煥發的俊臉板得沒有一絲笑容,杏子形的大眼睛毫不隱藏地露出輕蔑。
婚禮是最新式的,金花坐著花馬車,前面軍樂隊引路,到場的賀客四百餘人,有魏斯炅的革命夥伴,有滬上政界和商界聞人,席開三十五桌,證婚人是信昌隆報關行的朱經理www.hetubook.com.com。當證婚人宣讀結婚證書時,大家聽得清楚,新郎四十九歲。新娘四十七歲,新娘的名字不是賽金花,也不是富彩雲,更非曹夢蘭,而是任何人都沒聽過的三個字「趙靈飛」。金花要做新人,連名字也洗刷得不帶一星舊痕跡。
「有你這句話,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無怨了,他們說什麼,我裝做聽不見就是。」
阿全愛吃北方的黑棗,於是院角落裡的一棵棗樹就被金花看住了,秋季棗子成熟,每天由顧媽幫忙親自採摘一籃,她自己捨不得吃,一小半給魏斯炅飯後解膩,一大半給阿全吃著玩。
「斯炅,你問得我好難過。難道你看不出我的心?跟著你,哪怕討飯挨餓也是痛快的。」
「怪了,我母親好好地活在金溪,我明明是她的女兒,怎麼又變成別人的女兒了?我再不濟也是個清白的人,哪個厚臉皮的往我身上噴髒水可不行。」那天魏斯炅到議會去了,金花正坐在窗前的書桌上算日用帳,知道魏靜媛在天井裡故意說給她聽,便放下帳本走出來。
「叫我說什麼呢?斯炅,你把我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新人。」金花笑著頻頻抹眼淚,囁嚅地掀動著嘴唇,卻說不出想說的話,她恨不得跪在地上感謝上蒼賜給的這份好造化,一個像她這樣卑賤的苦命女人,不但獲得她所摯愛的崇拜的男人的心,還將成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該是什麼樣的幸福和榮耀!她太激動了,滾熱的眼淚一陣陣地上湧。
金花和魏斯炅待到散會才離去。散會前有個節目是合影留念,金花個頭小,又是女性,被安排在最前面的位置。
她在等,魏斯炅卻足足三年沒音訊,日子像沉在深海之底,黑暗得不見一絲光芒,上門的客人幾近絕跡,金花幾次拿出值錢首飾和綢緞衣服叫顧媽到當鋪去換取生活費。
「我現是國會議員,得立刻進京。我言而有信,要帶著你一起去。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快收拾東西。」他語氣篤定,身架子挺得筆直,有點不耐煩似的催促。
「老爺先生們的嘴甜過蜜糖,說得人耳朵發軟,可轉眼也就忘了。對千金小姐許下的願也未見得守信,對咱們這種人就更不算數了。太太,你大江大海什麼世面沒見過,我看你認不得真。」
金花可以忍受所有人的蔑視和譏諷,唯獨不能忍受從阿全嘴裡說出那些殘酷無情的話,不能忍受他的逃避與冷漠。她看出處境已和昔日在洪狀元家沒有分別,下場將不會比跟曹瑞忠的結局更好,她考慮是否應該把整個事態跟魏斯炅講明,由他出面把他們趕走。她在迅速憔悴,她母親傷心地哭道:「都怪我,不該把她送到那種地方的。今天你把肉割下來給人吃,人家也不放過挖你的舊瘡疤,那時候一家人餓死反倒乾淨。」
「別跟我們擺國會議員的架子,沒人吃這一套。」
「我……我以前叫過……」
「出去?別人先出去我才出去,這是我的家。」
「需要的。正式結婚表示我對你的尊重,也讓所有的人知道你是我的妻子。」魏斯炅鄭重而胸有成竹的。
「怎能半途而退呢?還是等散會再走吧!」魏斯炅暗中緊緊地捏了一下金花的手,金花默默對他回眸一笑。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阿全固執地說,兩隻手臂緊緊地抱住金花的大腿。
「你的妻子?唔,斯炅……」不待金花說完,魏斯炅繼續道:「南洋的鄺女士跟我已經分手。家鄉的元配對我從來沒有一點點瞭解,兩人之間連話都少說,可是她是個老式的農村婦女,沒辦法接受離婚,說穿了她更可憐,也是個犧牲者。這次我特別回去把這件事了了,雖然不辦離婚手續,夫妻的關係是解除了。她留在家鄉,我長住北京,孩子——兒子已故世了,女兒早已出嫁,小孫子跟我們住。你同意嗎?我看開始籌備婚禮吧!」
這當然是很好笑的,認識金花的人都忍不住笑著議論:「這個老娼婦怕是癲狂症不輕!虧她怎麼想出來的?不陪宿鬼才會去光顧她,人老珠黃,還擺紅姑娘的架子,好個不識相的!」「太太,為什麼你要這樣做?上門的客人已經快沒有了,日子怎麼過啊?」連顧媽也幾次三番地問。
「一家人?好意?」魏靜媛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寒冰般的眼光停在金花臉上。「我們魏家是個質樸的耕讀之家,世代清白,我爸爸從事革命,名譽向來最好,也想不通他到這個歲數是中了什麼邪?做出這種敗壞家風的事。」她說著把臉一仰,傲慢地邊走邊道:「哼!誰是什麼來路當我不清楚!在我面前裝正經人,別讓我笑掉牙。」
阿全立刻不說了,但是如何能止住小虎不說呢?小虎是魏靜媛的長子,八歲的孩子個頭倒有十歲一般高和圖書,精靈古怪的壞主意一籮筐,金花是沒法子控制他的。
日子像揚滿了風帆的船,平靜地順波輕輕滑過,有深情體貼的魏斯炅,有天真可愛的小阿全,有相依為命的老母,有忠心耿耿的顧媽,金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甚至用幸福與滿足之類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的充實感,「夠了,我夠了,再無所求了。」她常對自己這麼說,也確實這樣想。
「好啦!以後再也不叫姑奶奶的大名就是了。姑奶奶,既是一家人,何必這個樣子?我其實是一番好意。」
「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唯一的盼頭。」
「去吧!這是你一生的榮耀,怎可以拒絕!我陪你去。」
「這……」魏斯炅果然現出既為難又煩心的表情,眉頭皺得緊緊的,鼻梁骨上端兩眉之間鼓起一個小肉峰。他把雪茄煙叼在嘴角上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終於下決心道:「這種態度是不行的。你別難過,我有法子解決。」
魏斯炅像以前一樣,一去便斷了信息沒了蹤影。金花真心真意地在等,常常臆測著他去了日本,還是南洋?有時便忍不住買份《申報》來翻,想在消息中找些線索。但她識字不多,只能半讀半猜。她模糊地知道,時局並不穩定,各類奇奇怪怪的事故,像怒海中的狂濤巨浪,一陣陣連續不停地震盪著人心:袁世凱正在野心勃勃地擴張勢力,與革命黨採取對立態度;俄國的武裝部隊侵佔了外蒙古的唐努烏梁海地區;孫中山在日本召開中華革命黨成立大會,發表宣言;歐戰爆發,袁世凱稱言對歐戰中立;日本對德國開戰,派兵在中國的山東半島龍口登陸,並佔領青島,過了兩個多月,忽然對中國提出「二十一條」。金花看不懂「二十一條」的內容,只知道那是欺侮中國人,要毀滅中國的壞主意。
「哎,金花,我看你上去說幾句話吧!不然大家哪會甘休。」魏斯炅輕輕碰了金花一下,壓低了聲音說。
「太太,」顧媽哭著。「還用問嗎?我是跟定你了。有件事情跟太太商量,就是我那個傻弟弟,他一個人在家鄉,我太不放心……」
嚴冬過盡,春天也在消逝,夏日緩緩來臨,金花的日子卻無改變。如今她最擔憂的是魏斯炅的健康。魏斯炅近來常犯頭痛,而且越犯越劇烈,扎金針吃中藥西藥不過減輕少許。在一個炎熱的午後,他小睡方醒,跨下床便跌倒在地,從此不起。
「知道你特別疼你女兒,也知道你跟堂表兄弟都親近,怕你為難、煩心,我咬牙忍著,瞞著你。」
金花當夜便帶了顧媽、採梅圖、柏林的油畫、上款半癡山人的墨蘭、瓦德西送的十二個小金人自鳴鐘、幾件素淨的隨身衣服,隨同魏斯炅上了去北京的快車。房子裡的傢俱和一切什物全送了阿五。
金花母親的故去,多少喚起了一些親戚們的惻隱之心,爭執和挑釁是平息了,但冷言冷語及白眼相向依然如舊。魏斯炅的濃眉不再展開,笑聲不再爽朗,高大的身軀彷彿萎縮得矮了一截,背脊也微微現出佝僂。金花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有天便鼓起勇氣直著問:「我給你造成多少難題啊!是不是我離開麻煩就能了結呢?」
「奶奶,你真的是一個婊子嗎?」阿全睜大黑亮的眼珠兒問,小臉上的表情仍是信賴的。
「收拾東西?進京?」金花被弄傻了,失笑的臉上滿佈疑雲。
「怕事?是嗎?唔,也許是的,你知道我現在最喜歡什麼?是天塌下來也不管,就帶著全全玩。」
「不,不需要的,這樣跟你在一起我已經很滿意了。」
魏斯炅雖說有法子解決,金花仍無法釋去沉重的憂慮,長時期的相處使她認識到,這些親屬們不是簡單人物,魏斯炅能革命,可不見得能對付他們。
「我再說一遍,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家之將敗也必有妖孽。」
金花和魏斯炅住在櫻桃斜街一個兩進的四合院裡,顧媽之外,只有一對江西來的劉姓遠親夫婦算是傭人,女的漿洗打掃,男的掌灶,日子過得十分簡素。魏斯炅有天對金花說:「我是個兩袖清風,靠薪俸過日子的人,你不會覺得委屈吧?」
事情的發展比金花想像得更糟,魏斯炅召集家庭會議,沒說上幾句話就起了爭端,父女互怨,兄弟反目,吵得面紅耳赤翻天覆地。
「我真是窮途末路了,你還跟著嗎?」金花問顧媽。
「奶奶,奶奶,你不要走,你帶著我……」阿全從門後像隻小野獸般衝出來,撲到金花懷裡哭喊。
魏家的生活沒有大門大戶的氣派,四合院裡的日子卻是溫暖的,金花和魏斯炅像兩個熱戀的情人,在家有說不完的話,外出總是如影隨形同出同進。前些時金花從蘇州接來她的高齡老母,魏斯炅從江西金溪接來四歲的小孫子阿全,祖孫三代,融洽和樂得宛若四和_圖_書條在水中嬉戲的魚,如果說生活裡也有煩惱,便是那對劉姓夫婦和顧媽之間的磨擦。顧媽多次向金花抱怨劉嫂子對她歧視,故意在她面前出口不遜,編排金花,金花總勸她:「忍耐吧!裝聾吧!任她說什麼都別接茬兒,咱們這點安靜的小日子經不起折騰。他們是魏先生的親戚,咱們也不好給魏先生添心事。」每當她這麼說,顧媽就會冷笑道:「太太,你變得越發不像你了,你變得好怕事。」
阿全剛到北京時,黃瘦的小臉上只見兩隻骨碌碌的大眼睛,穿著長袍的小身體單薄得彷彿太陽毒些就能把他曬化。金花帶他看醫生,給他買營養食品,不到三個月孩子就變成了圓圓臉,腮幫白裡透紅,眼眸子清亮得像一汪水。金花親自給阿全洗澡穿衣,從洋貨店裡給他買西式海軍裝、小皮鞋,把阿全打扮成個洋娃娃。她不叫他阿全,叫他全全、娃娃、寶寶、乖乖、心肝、寶貝,常常把他摟著懷裡,說:「叫奶奶,叫奶奶。」「奶奶!奶奶!」阿全總緊摟著金花脖頸,奶聲奶氣地叫。「我的寶寶,你怎麼這樣乖,這樣靈,奶奶多疼你呀!」她會喟嘆地喃喃。
「也好,今天就算算總帳。」
上海市民組織了國民對日同志會,召開群眾大會,呼籲拒用日本貨。金花痛恨日本,不肯後人,把保存的兩個日本製的小玩藝兒砸個粉碎。她萬沒想到袁世凱竟承認了「二十一條」並且叫人民不要排斥日貨,接著他就露出了想當皇帝的狐狸尾巴,他的一些同道跟隨唱和,說帝制比民國好,到了民國四年十二月中旬,袁世凱宣佈承受皇帝的大位,改國號為中華帝國,明年為洪憲元年。
「你問這個做什麼?這跟你有什麼相干?你……」
金花愛阿全,阿全也愛金花,大事小事全找「奶奶」,奶奶是他的依靠,也是她的母親。金花終於找到了一個好場所,投出去她儲存了幾十年的母愛。
「斯炅,想不到你會這樣對待自家人,唉唉,真想不到!」魏斯炅的堂兄背著雙手在地上兜圈子,頭搖得像撥浪鼓。「當初家裡苦到那個程度還供你出去讀書,你讀了書又要革命,一家人跟著擔驚受怕吃苦,你看看,」他說著撩起袖子亮出牛腿般粗細的胖胳膊,指著上面的一條大疤。「你看看這塊疤。我和你兄弟幾次給抓進滿清的衙門,你以為那個刑好受嗎?家裡出了革命英雄,我們跟著吃些苦也罷了,面子上總是光彩的。誰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弄得我們的臉都沒處放。不過做了個小小的國會議員,就張狂得六親不認,你要是做了總統我們還有日子過嗎?」
「顧媽,你就少說幾句,省省吧!你叫我怎麼辦呢?上吊嗎?」金花一邊阻止顧媽,一邊安慰劉嫂子,這才勉強把事情壓下。滿腹的酸楚,只好回到房裡抹眼淚。顧媽問:「太太,他們明明在欺侮你,你為什麼不跟魏先生說?」
金花怕魏斯炅憂心,更不願製造事端擾亂和諧,一直默默地做默默地忍——她歷經風霜,經驗已太豐富,知道處在她的地位忍字是多麼重要。倒是魏斯炅主動問過她:「家裡添了許多人,多虧你招呼,不累嗎?錢夠用嗎?」「過得去。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招呼他們是應該的。」金花勉強笑著,苦水往肚裡咽。她早就覺察到,那些人從進門的一刻起就不友善,到今天也沒把她放在眼裡。果然,她對魏斯炅說的話傳到魏靜媛的耳朵裡,第一次風波便發生了。
「我娘給你生兒育女侍奉父母,犯了什麼罪?你就把她休了,弄個下賤女人進門?這還不算,連我也要趕走了。你當我不知道你受誰的挑撥嗎?哼,我可不是我娘。沒那麼容易打發。」魏靜媛頻頻冷笑,氣得面色青白。
民國七年,歐戰結束了,德國戰敗,政府決定將聳立在東單西總布胡同的克林德紀念碑拆除,塗掉當年慶親王奕劻和李鴻章所擬的碑文,把整個牌樓移到中山公園,改名為「公理戰勝牌坊」。遷移的那天召開盛會慶祝,主辦人念及金花與牌坊的建立有直接關係,特別送請帖邀她參加。
「看到嗎?賽金花臭得賣不出去了。」金花會自嘲地說,但每次說完這句話,總會加上一句:「在別人的眼裡我已經是糞土,只有在魏先生的心裡我還是金子。」
「小虎告訴我的。我問他什麼叫婊子?他說就是專門陪男人睡覺的,說睡了還給錢呢!……」
「斯炅,一切煩惱都是我給你造成的,你不後悔娶我嗎?」
「有那妖孽鬼怪嫌我們礙眼,出主意趕我們走,是辦不到的,我們為你吃過苦,今天吃你喝你是應該的。」堂嫂說。
「快收拾東西跟我進京,今晚上的快車。」魏斯炅用他的江西口音高聲說,濃眉大眼的方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孔上浮動著快樂的笑容。
對金花而言,昔日的她已不存在,今天的她是魏斯炅的太太魏趙靈飛,她不願聽到任何人提起賽金花的名字和有關賽金花的事情,包括好的與壞的。也不去觸碰以往的舊關係。不久前,已成伶界大亨的素芬故去,北京很鬧哄了一陣,開了規模很大的追悼會,她收到訃告卻沒有去。跟立山、盧玉舫等的後人她也不來往,總之,她只想做魏太太。因此她猶豫,拒絕還是接受?倒是魏斯炅極力鼓勵:
「好啦!你走吧!阿全是我親侄兒,我們會照顧他,你放心吧!」魏靜媛似乎受了感動,口氣異常和善,一邊把阿全摟在自己懷裡,阿全瘋狂地連踢帶打,哭叫著「奶奶,奶奶」。金花猶豫剎那,終於一狠心,蒙著臉奔出了大門。
臨行時,金花挺著腰桿,微揚著下巴頦,擺出泰然自若的架勢,預備神神氣氣地出去。但她感到門後有對眼睛在偷看,那眼光使她不能也不忍抵禦,她終於停住腳,輕聲問:「誰在門後?」
「一點也不後悔。你對我的體貼照顧讓我感謝還來不及。得到你這位知己我是此生無憾了。親戚們的誤解你不必理會,慢慢會好轉的。」魏斯炅有些無奈地安慰金花。
喪禮在江西會館舉行,披麻戴孝的金花朝上一望,滿牆輓聯有一半是罵她的,意思不外是:女人是禍水,如果魏斯炅不娶她這個妖孽必不會死。
慶祝會開始了,首先由國務總理段祺瑞演說,接著一些軍政要員如錢能訓等人,也紛紛上台,全是慷慨陳詞,國家民族公理正義等等。金花萬沒料到竟有人提議道:「各位也許不知道,我們的來賓中有位不同凡響的人物,庚子之役時名震九城的賽二爺就在此地,我們總得請她上台說幾句吧?」
「那就叫他來吧!只要他不怕跟著挨餓。」
金花和魏斯炅的婚禮在上海的「新旅社」舉行,新娘穿著水粉色緞質瘦腰拖地禮服,頭披同色薄紗,手捧綠葉扶襯的粉紅色玫瑰。新郎身著黑色燕尾服,裡面是漿得硬挺的雪白絲料襯衫。頸間打個黑蝴蝶結,手托大禮帽,看上去黑白分明神采奕奕。
「太太,你還在等魏先生嗎?」顧媽曾用近乎憐憫的口氣試探。
正在眾人叫叫嚷嚷亂成一片的時候,忽然窗外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接著是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金花心上倏的一震,連忙快步奔到屋外,只見她久病的老母倒在屋簷下,血液從她咧開的嘴角像條正往外滑動的紅絲帶,涔涔地流。
金花從此成了國會議員魏斯炅的夫人。
「住嘴,再不許說這種話,多難聽,再說我要打手心的。」
「有這種事嗎?我一點也不知道。」魏斯炅大出意外的。
金花對阿全付出了最深切的愛,就像她曾對自己的孩子付出的那樣,有時她會凝視著阿全無邪的小臉不知不覺地陷入沉思,「要是承元活著,早成人了。德宮離開我的時候不也是四歲嗎?可憐的孩子,怎麼年輕輕的十九歲就死了!」她悠悠然地想。心頭隱隱作痛。
於是,原本不太寬敞的兩進四合院,塞得像個蒸籠,滿噔噔的。
自此以後,每隔三天五日金花總會聽到幾句冷言冷語,有時來自魏靜媛,有時出於堂嫂或表兄之口,鬧得最激烈的一次是顧媽與劉嫂子對打,兩個胖女人抱著撕扯,拉下來劉嫂子一綹頭髮。劉嫂子滾在地上哭喊救命,所有的家人除魏斯炅因去議會不在家之外,全被驚動了,站在廊簷下像看好戲似的白眼望著金花,沒說出的話已表示得十分明顯:「你帶來的傭人行兇傷人,看你如何處置吧!」
「啊!血……血……」金花慌亂地叫。父親死在血泊中的臉和曹瑞忠死在血泊中的臉,在她眼前清晰地擴大,死亡的陰影像一座山,把她壓得看不到一絲光亮。「媽媽,你該在床上躺著的,你為什麼要起來?……血,你在吐血……」
慶祝會十分盛大,到場的貴賓數百人,金花在眾多的男士高官之間,異常觸目,顯得又特別纖小羸弱,她亦步亦趨地依在魏斯炅高大的身軀旁,彷彿怕失去他的保護似的。
「沒有孝子賢孫送錢,咱們就喝西北風,我這個爛皮囊是不肯給人糟蹋了。誰不是爹生娘養的?為什麼別人的身子是自己的,我的就不是?就得任生張熟魏的揉著玩?別的事我做不了主,自個兒的身子我倒偏要做做主,誰要敢硬來,我就咬下他的那個。嘻嘻。」金花滿不在乎地挺挺胸。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啊!家之將敗也必有妖孽。」表弟說。
「離開?你到哪裡去?永遠不許再提這兩個字。」
魏斯炅在江西的親屬多是久聞京都繁華,而從未進過京的,現在魏斯炅貴為國會議員長住京城,還娶了新人安了新家,誰不想藉機會來玩玩逛逛開開眼界?先是魏www.hetubook.com.com斯炅的堂兄一家,接著是表兄表弟,最後是女兒靜媛和女婿帶著兩個孩子,女兒一來就磨著魏斯炅給她男人找事,事情給找了,薪金足夠維持四口之家的生計,但他們並沒有搬走的意思,魏靜媛口口聲聲說:「這個家是我爸爸的,我們吃爸爸住爸爸過得著,我們從家鄉千辛萬苦進京,為的就是來享天倫之樂的。」她生著一個鼓鼓圓圓的小臉,櫻桃口大眼睛,一笑起來嘴角下湧現兩個滾圓的小渦,那樣子甜美極了,可她偏就是不愛笑,說話的時候兩眼望天,傲氣得不可一世。
阿全剛滿六歲便入了附近的小學,期終拿回的成績單上赫然寫著「第一名」,這就更使金花感動得不知怎樣寵他才好。如果與人閒聊,不管熟與不熟的,她都會繞著圈子把話題轉到阿全身上,用不經意的口氣說道:「我們的小孫子全全,唉!這個孩子真叫人疼。聽話,心性又靈,年年考頭名,他那個小腦袋也不知怎麼長的,唉,全全這孩子!」
「哎喲,天哪!下賤老婆要傷我的命呀!救救我呀!」劉嫂子抱著頭滾在地上叫。她男人拿著菜刀從廚房奔出來跳腳道:「不成了,反了,髒的爛的都成王了。」他傻大黑粗,像廟裡的門神,說著就往顧媽面前衝,顧媽也不示弱,用她的蘇州腔北京話嚷嚷:「沒見過這種沒良心的,大家欺侮一個人,人家把心掏出給你們吃,你們還嫌沒味道呢!有什麼了不起……」
金花說她能忍耐,然而也有不能忍耐的時候。
魏斯炅的死對金花無異晴天霹靂,來得過於突然,她一滴眼淚也擠不出,直著目光呆癡癡的,像個夢遊者。
「不,你不懂得魏先生的為人,他說話一定算數的。」金花從來都是深信不疑地這麼回答。
「哈,那就對了,你就是個婊子,是專陪男人睡覺的。我在學校被同學笑話,他們叫我是婊子養的……」阿全說著嗚嗚地哭個不停。金花忙把他抱在懷裡,連聲心肝寶貝地輕喚著安慰。哪知阿全一使勁掙脫了,跳得遠遠地叫道:「你別碰我,我不跟你好了,你又髒又臭……」他說著竟逃開了,從此真的不再像以前那樣跟金花親熱、接近。
不管外界怎樣在變,在震動,金花在小花園那兩樓兩底的小房裡的日子卻沒有變。如果說有,便是客人越發稀少,門庭更形冷清。她懶於梳妝,脂粉也不擦得那麼厚了,通常是一張淡白的清水臉,一個不加裝飾的蓬鬆小髻,窄腰小襖愈顯出她原本纖細的身體是如何的瘦弱。雖不再怪笑也不再用顫巍巍的聲音反覆哼唱,卻不料她又有了新的不尋常的舉動:一次在深夜裡,正當一個壯大的客人在床上向她猛烈進攻時,她忽然發狂般嚎叫起來,聲音高亢而淒厲,長長的,像深山裡的狼嗥,驚動了四鄰也嚇跑了正在迷醉的客人。從那一刻起,她便聲言不再陪宿,營業的範圍僅止於打茶圍吃花酒。
又過了幾天,阿全放學回來不聲不語,小臉蛋上有哭過的痕跡,衣服也被撕破了兩處,金花見狀大驚,忙擁著問怎麼了?阿全垂著頭不做答,隔了好一會突然問:「奶奶,你以前是不是叫賽金花?」
「請賽二爺說說和瓦德西將軍認識的經過。」
金花聽得真切,矜持的微笑消失了,換上了一副冷漠倨傲的面孔,她微揚著下巴頦,睜大微微上吊的鳳眼,不屑一顧地回望著那些人。有人還在叫:
金花決定自救,吞吞吐吐地把意思跟魏斯炅說了:「家人來住住玩玩團聚團聚,原是好事,你也看到我怎麼招待他們的。我的出身底子你不挑,他們挑,我用一百分的熱心他們也是回我冷言冷語,現在弄得連阿全都嫌我了,再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看你出面勸他們離開吧!」
「全全。你將來要長大,要做個體面人,奶奶……奶奶不能……」金花嗚咽著說不下去。
緊接著孫中山發表《討袁檄文》,東南各省紛紛獨立,成立護國軍,討伐袁世凱,逼得袁世凱只好取消帝制,當他的大總統。局勢像陰晴不定的氣候,瞬息萬變,各種謠言在暗中流傳,人們的心像撐在弓上的箭,緊繃繃地虛懸著。直到這年六月袁世凱病死,局勢才現出些許平靜,小百姓們也才跟著暫鬆了一口氣。
如今金花和魏斯炅只佔用一個房間,連阿全的小床也搬了進來,以便空出地方來讓大夥兒住得寬綽。吃飯時席開兩桌,大人圍著圓桌面,孩子們在八仙桌上用餐。魏斯炅的薪俸本可供小家庭過充裕的小康生活,現在一堆嘴巴白吃白喝,經濟大為拮据,不得不絞盡心思節省了。金花不再製新裝,不買喜歡的小玩藝兒,不跟魏斯炅帶著阿全去吃小館或聽戲。如果生頭痛腦熱的小毛病,不單捨不得請醫生,甚至連藥都捨不得吃。
「請賽金花女士講講斡旋和議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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