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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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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我……我……」老婦人好像很怕冷,小小的身體在皮大衣裡明顯地顫抖,凹下的眼窩在燈光的反射下有水樣的閃亮。「我……」她用右手指指喉嚨,便像等待審判的囚犯一般,垂下雙臂站直了,怯生生的、討饒似的望著台下。
老婦人沒答顧媽的問話,把頭微微抬起,朝床前燒得通紅的煤爐子注視了一會,滿意地說了一聲「好旺的火」,又躺下了。
「你要老實告訴我們,在跟洪狀元以前你是青倌還是紅倌?」
「再晚也得唸,對待佛爺要誠心誠意。」老婦人說著便跪在靠西的香案前,對著一尊泛黑的舊佛像,和那旁邊牆上貼著的褪了色的紅紙對聯,嘀嘀嘟嘟地誦經。
來訪的客人個子不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態度很文雅,年紀頂多二十七八歲。
「無論如何要請賽女士跟我談談。」魏惜文已拿出記事簿和自來水筆。「請問賽女土,你住在這兒多久了?」
「是姓魏,叫魏惜文,不叫魏驥全。」年輕人有點好笑似地。「我從來沒有小名。」
「她會是個大美人?瓦德西會看上她?」
天太冷,等待買票站得兩腳僵痛,嘴上活動活動多少能增加點暖和,愛說話的北京人哪肯讓舌頭閒著。
樓上樓下全部滿座,連過道上也擠得水洩不通。那個青年站在門旁,背抵著牆,仍然低垂著頭。
站在門旁的青年已是滿臉淚痕,在眾人不滿的哄叫聲中悄然離去。
「八毛錢的房租,還要寫呈文請求免交,要不是多事的記者給登在報上,真不能相信是真的!」
「別想賺黑心錢,我們是衝著賽二爺的大名來的。」
「水上桃花為性情,湖中秋藕比聰明。說幾句吳儂軟語來叫咱們潤潤耳朵。」
自這以後,老婦人日裡夜裡想的只有一個人——阿全。回憶像一隻美麗的蝴蝶,色彩繽紛,忽遠忽近。「顧媽,買籃大粒的黑棗,叫乾方給阿全送去,帶著這張條子。」她拿出一張寫著歪歪扭扭幾個大字的紙條,「全全,奶奶想見你一面。」
自這次以後,居仁里十六號的大門裡,每個月或每隔四五十天總有個信封丟進來,封內裝兩張鈔票而無片紙隻字。直到盛夏時候,顧媽才發現誰是送錢的人。「太太,你想不到,是阿全。阿全長大了,高個頭像魏老爺一樣,好神氣的,就是不太愛說話……」
「賽女士,我是《北方日報》的和*圖*書記者,特別來採訪你的。」
「知道怎麼不來看看我?」老婦人失望得面色和眼神全失去了光彩,口氣是忿怨的。
屋子裡冷得像冰窖,主僕兩個只好擠在一張小鐵床上彼此取暖。老婦人徹夜未眠,到天亮才矇矇矓矓地睡去,醒來已近正午,因聽到顧媽和她的傻弟弟蔣乾方在討論什麼事情,便喚他們進來。顧媽道:「太太,這會子不冷了吧?我叫乾方買了一百斤門頭溝的硬煤,裡外兩個爐子都燒得旺旺的。開水也燒好了,你要吃藕粉嗎?」
「賽金花快上場,五塊大洋錢哪!」
「恨?也不必了。那些給過我痛苦的人,我原諒他;幫助過我給過我快樂的人,我謝謝他……」她說著又頓住了,半張著的形狀優美的嘴唇微微抖動,凹下去的眼窩裡被水樣的東西浸著,亮晶晶的。「為人在世原是如此的,眼望天國,身居地獄,這樣的苦苦掙扎便是……唔……便是一生啊!」聲音裡含著那樣多的苦澀,無奈和深深的慨嘆。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日第一次修改完成
「有特別好戲嘛!你瞧瞧那大紅紙上寫的:賽金花女士親自登台演說她的身世經歷。這樣的節目可說千載難逢,值得的。」
「能熬過這個冬天,明年春天回蘇州去。」老婦人說著面色越發陰沉,佝僂的背也更彎曲,整個人像突然縮小了許多。「我想家啊!」她不勝唏噓。
人堆中有個青年,長圓臉大眼睛,魁梧的身架上一襲青布棉袍,頸上圍了一條毛料的花格圍巾。他兩手從袍子的開叉處伸到裡面的西服褲口袋裡,嘴唇緊閉,面容深沉若有所思。他彷彿是單獨來的,又像在躲著誰怕被人認出,低著的頭從不曾抬起。
「賽二爺就是這副德性啊?真糟踐人!不該花這五塊大洋的。」
「賽金花,賽金花……」
「五塊錢一張票,也太貴了,簡直是敲詐。」
「唔——」老婦人還不放棄試探:「你不是江西金溪人,你祖父不叫魏斯炅?」
深夜裡,兩輛人力車在城南貧民區的一條窄巷裡停下,一個穿著棉襖棉褲的年老傭婦先下來,趕到另輛車前扶出裹在皮大衣裡的老婦人。大門已經嘎的一聲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傻愣愣地站在裡面,他不言不語,咧開大嘴笑著,在幽暗的光線裡只見一排白花花的牙齒。四五hetubook•com•com隻長毛狗也晃頭搖尾地擁到門口,汪汪的吠叫聲震動著靜夜。
年老醜陋的賽金花使觀眾失望了,大家有受騙的感覺,但是,他們還沒完全絕望,因為廣告上寫明的,賽金花要親口說她的風流韻事,如果她說得動聽呢,就還是值當的!於是敗興的觀眾又開始吵叫:
「聽說她的房東正在告她拖欠房租,她就要上法庭了。」
掌聲像海潮,一陣陣地升高。
「哦!」異口同聲的驚愕自觀眾席間響起。
「賽女士,啊!不,魏女士說她喉嚨痛,不能說話,就由我來替她說幾句吧!……」
「那些人,我指那些欺侮過你的人,你不恨他們嗎?」
「呵呵——」魏惜文不自然地笑笑。「賽女士,關於你在庚子年間的事,外面有許多不同的傳說,譬如,呵呵!譬如跟瓦德西的傳說,有人說你跟他在儀鑾殿同居四個月,有人說你在柏林就跟他——呵呵,跟他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可是也有人說你根本就不認識他,對於這件事你怎麼說。」
「聽說你信佛了?」
「太太,今天有樁稀奇事,你看。」顧媽遞過一個信封。老婦人欠身半坐起,兩隻手抖抖嗦嗦的,半天才拿出裡面的東西:一張寫了字的紙和兩張一元的紙幣。
「賽二爺,就別猶抱琵琶半遮面啦!哈哈!」
人們戴著羊皮風帽,互叉著兩手,小心地走過新雪鋪滿的街道,所幸無風,但逼人的酷冷卻在任性肆虐。
「請你不要再做別人的牟利工具了,我會省下能省的錢接濟你。」老婦人唸完不禁陷入沉思,喃喃地道:「這是誰啊?這是誰啊?」
「整整十五年,從離開魏家那天就搬到這兒。」
進了屋,老婦人連連呼冷,問另個老婦道:「顧媽,沒有火嗎?」顧媽掀開煤爐蓋子看看,對那男子道:「乾方,你沒生火?」「姐姐別罵我。沒……沒有煤啦!」蔣乾方結結巴巴的,好像用好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幾個字,說完便齜牙傻笑起來,格格地發出和母雞下蛋時的啼聲差不多的笑聲。
老婦人每天早晨掙扎著起床,洗過臉梳過髻,就眼巴巴地望著大門等阿全,聽到門上有點動靜,她就會神情緊張地說:「準是全全來看我了。」結果,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偶爾有人上門,不是要債的就是來挖掘秘聞的報館記者,絕然不見阿全的影子。「你去看看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乾方傻,也許話他沒說明白。你對阿全說,我不過是想見他一面,別無所求。」她對顧媽說。顧媽到北京大學的宿舍跑了一趟,帶回的消息更令她心碎,原來阿全已經畢業回南方工作去了。
老婦人不再起床,不再梳洗,也不再等待了,她的身體病弱得像塊一碰即碎的朽木,不分日夜地蜷縮在床上,兩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沒人知道她是在回憶還是在憧憬。一天黃昏前,她正矇矓欲睡,忽然聽得顧媽在外面道:「魏先生,我們太太近來真是病得不輕,恐怕……」「我來了,我來了!」她不待聽完,就咬牙掙扎著從床上爬起,披上棉襖,拄著枴杖,搖搖晃晃地到外間。「阿全,我知道你會來的。」她說。
「你——快告訴我,怎麼知道是阿全?」老婦人驚喜得忘了病痛,缺血色的臉上浮現笑容,下陷的老眼泛著喜悅的光。
一個矮小瑟縮的黑色影子從上場門慢吞吞的,彷彿有幾分不情願的,半天才邁出一小步走出來,站在光圈中央。
「快敞開了說說你的故事吧!我們等不及啦!」
觀眾們這才把她看清楚,她穿件長及腳面的舊式黑毛皮大衣,領子上的毛特別長,毛茸茸地掩住了整個脖頸,僅僅露出一張白得不見絲毫光彩的尖臉。那張臉是木然、呆癡、看不出表情的。她的頭髮光滑地朝後面梳去,結成一個饅頭大的小髻。她的雙手侷促不安地互搓著,這就使人看得清楚,雞爪般乾枯的手指上沒有戒指,毛皮領子上露出的兩隻輪廓美好的耳朵上也沒有耳墜。她渾身上下最能顯示出生命力的地方也就是那雙搓個不停的手,否則,那從頭到腳的一片陰黑、紙白色蒼老的臉,深深下陷的像窟窿似的眼窩,都會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從棺材裡爬出的死屍。
「今天我起得早,正在收拾香爐,忽然看見門縫裡丟進一個信封,我就急忙追出去,他跑得快,可我追上了,硬抓住他問了幾句話。阿全說:魏家的人全在南邊,他是因為考上北京大學才來北京的,說是來了三四年了,唸什麼法律系。我告訴他你病著,他說知道。」
哄叫聲像雷鳴,震盪著屋頂,站在紅色光圈裡的黑衣人,有了反應,她凹下去的眼睛凶光四射,裹在皮大衣裡的身體在發抖。這時,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從另個門快步而出,對台下一鞠躬,笑瞇瞇https://m.hetubook.com.com地朗聲道:「各位觀眾請安靜,我們今天請各位光臨,就是來聽賽女士的演講。賽女士是庚子之役的女英雄,大家一定早就知道了,當然賽金花女士的身世也是曲折動人的。賽女士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一定會讓大家如願以償,不過,大家要安靜。好啦!現在由我恭請賽金花女士演講。鼓掌歡迎!」
「你跟那個叫瓦德西的老毛子到底在皇宮裡住多久?著火那天晚上從窗子跳出來沒摔著啊?」
哈爾飛大戲園門口人頭聳動,凍得絲絲喝喝的洋車伕還在川流不息地拉來新客。賣票處窗口上面紅紙寫著的大黑字像是吉祥符,使人忘了冷,忘了擠,熱活活的心裡盼望的是能夠買到一張票,新春正月本是尋樂的時節。
「不。」老婦人對魏惜文擺擺手,和藹地淡淡一笑。「談得已經夠多,再……再見吧!」她不待魏惜文告辭便逕自轉身,拄著枴杖,一步一步艱難而緩慢地走進了臥房黑黢黢的、幽暗得不露一絲光明的窄門。
「諸葛亮下去,賽金花快來。」
「快滾下去!我們要看賽金花,誰看你諸葛亮。」
「非常虔誠。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回頭已經太晚。」
文武場早在吹吹打打,加官跳過,接上的是《空城計》,城門大開,羽扇綸巾的諸葛亮有板有眼地又說又唱,觀眾已是萬分不耐煩,到他挺瀟灑地撥起琴來,下面早是噓聲四起罵聲不絕。
「我……我……」台上的老婦人蠕動著嘴唇,但誰也聽不見她在說什麼。那介紹她的男人道:「賽女士說,她早就不叫賽金花了,她叫魏趙靈飛。」
「唔……」老人衰弱地哼了一聲。
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四日再次修改完成脫稿
「別難為你弟弟,這是他們給的,明天去買煤買米吧!」老婦人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個紅封套丟在桌上,跟著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一陣長長的咳嗽。顧媽撕開封套拿出裡面的鈔票認真地數。「黑心鬼,他們賣了那麼多票,才給十五塊錢!」她憤怒地提高嗓子。老婦人擺擺手,苦笑著輕聲輕氣地道:「算了算了,別生氣,明天有錢買米買煤,咱們該高興。天太晚了,你們別吵我,我唸了經好睡覺。」
「賽女士,你……」
「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賽金花嗎?我的天!」
「我真不懂,賽金花紅遍天下,她賺的錢別說後半生的溫飽,m.hetubook.com.com就是打座金山銀山也夠了,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我是湖北通城人,我祖父不叫魏斯炅。」
初稿完成於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八日(陰曆大年初二)
「賽二爺快說說庚子之役的故事吧!我們等不及啦!」
(全文完)
蔣乾方把黑棗送去了,回來結結巴巴地說:「阿全不久會來看望奶奶。」這句話比仙丹神藥還靈,病得終日咳喘喊痛下不得床的老太太精神大振,叫顧媽和蔣乾方擦屋子洗地,罐子裡剩下的一點茶葉千萬不要動,留著招待阿全。
「我以為賽金花早死了呢!想不到平地一聲雷又冒出來了。也好,我開開眼,五塊大洋不白花。」
「賽二爺上場,賽二爺上場!」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九日開始寫,寫寫停停,足足拖了兩年
老婦人吃力地慢慢站起身,眼光空空茫茫的,像陷在渺不可測的夢境裡。
「你,是記者,你不是姓魏嗎?不叫魏驥全?小名阿全?」
…………
「五塊大洋不能白花,不信大爺就砸啦!」
「請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雪花濛濛,細碎得像牛毛,在嚴寒的空氣中漫無邊際地飄浮,淡霧般把人的視線罩上一層淒迷。
「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我認識瓦德西伯爵,跟他的關係清清白白,在柏林的時候沒有不可告人之事,在中國也沒有不可告人之事。一些人任意編故事糟蹋我、欺辱我,是因為我身份低賤,沒有抵抗的能力……」她沉吟著不再說下去,神情黯然。
「這個時辰還唸經?睡覺吧!」
「是啊!我叫他進來坐坐,見見你,他推諉著說:下次吧!今天沒空。就走了。」
諸葛亮終於在嬉笑怒罵的吵鬧聲中,訕訕地邁著快步提著扇子下去了,鑼鼓也停止敲打,場子裡的電燈一排排熄滅,只剩下舞台前的兩個大型燈具,泛白的威光有霹靂的凜厲,亮晶晶火辣辣地直投在台中央火紅色的地毯上,射出了一個鮮艷奪目的大光圈。場子裡安靜得如同沒有人跡的深山之谷,觀眾們屏住呼吸,集中目光,懷著好奇與興奮的企盼,定定地望著舞台。
「唔——」老婦人終於死了心,兩隻乾枯的眼睛裡淚光閃閃。「你老遠來專程採訪我,我很感激,可惜沒什麼可以奉告。」過了好一陣,她才含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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