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京華煙雲

作者:林語堂
京華煙雲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五章 遭子喪富商購王府 慕兄勢劣婦交娼優

第二十五章 遭子喪富商購王府 慕兄勢劣婦交娼優

部分的房子和亭台都很舊了,但住宅則很好,毫無損壞。這個王府是咸豐年間給一個王爺興建的,就是現在這王爺的祖父,木料堅固巨大,幾百年不會壞的。
曾家兩個弟兄越來距離越遠。蓀亞日子過得悠哉悠哉,經亞天天規規矩矩上班下班,卻無法取悅他那位太太。他心裏對這樣妻子已經有反感,但是由於天性和善,或許是由於天性怯懦,顯然是還準備忍耐好久一段時間再說。在外面,朋友都知道他怕太太,在他內心,他懷有不滿的情緒,直到過幾年後,年歲再大些,他才表現出來,只有素雲對他和對他家不滿說個不停的時候兒,他煩到極點之時,他才說一句「像你們那個好家庭」來對抗。有一次,他生了一早晨悶氣,他到蓀亞的院子裏,和他弟弟說:「我若不結婚就好了。」
奇怪的是,使經亞看出他和蓀亞兄弟間的不平等的,卻是素雲。
莫愁說:「媽,您老是亂說。這些事都是命定的。他由小兒就愛騎馬。這不是您的錯兒。」
蓀亞說:「你對那位大舅子最好小心點兒。將來會牽連上你,後悔就晚了。他現在是玩兒火,和鶯鶯打得火熱。」蓀亞這是學太太的話說。
經亞沉穩而安靜,細小的事情也頗為經心,自己的事情總是盡到職責,對經常辦理的公事從不感到厭煩或是反對,蓀亞則不行。經亞向來不問人生到底是為了甚麼。也就是說,不問為甚麼一個青年人要早晨在一定時間起床,走同樣遠的一段路,到同樣的辦公室,跟老是抱有同樣意見的人討論同樣的問題,把公文交到那一科的小職員,再送到主管官長,然後再送到另一衙門的另一科,這件公文裏也許有一項建議,這項建議也許是有四句話,或許是一共十六個字,這項建議也許是加在主文上,而那項主文也許是引用別的機構送來的公文的幾句話,上面冠以「實據」,下面以「奉此」作結,而稱這種公文是統治全國的東西。其實他沒看出這種公文的可笑之處,因為全部過程只是抄寫而已。因為引括來文|做為此公文的主要部分,不管是在內容,或是在與附加部分的長度相比,都是來文為主,而附加的建議往往也只是請對方機構注意,並對原文主旨敬請明察而已。原來最初處理此項事務的機構所做的建議,只是被引用在引用的文字中,所以公文的主體是引用原文,這原文是引括在另一公文之中,而此另一公文是又被引用的,這樣的公文並不罕見。所以典型公文的正式結構,可以大略如下說明之:
「他已經改過自新,戒了大煙,每天晚上經常回家。爸爸媽媽都很高興。」
莫愁說:「他有時候兒來咱們家,他和爸爸成了莫逆之交了。」
姚先生說:「是古玩?我都玩兒膩了,這些年我不買古玩了。」
那天華太太在體仁死後離去時,姚思安說他對華太太多麼感激,華太太如需要他幫助甚麼,只管來告訴他。也請她來參加體仁的葬禮,她對體仁四歲大的兒子博雅非常關心。
現在體仁和銀屏都死了,與世人已經人天永隔,全家開始回想他倆的好處。時間緩和了母親心裏的仇恨,她把銀屏當做是一個遙遠的、過去的「古人」,是命運安排叫她遇見的,她對銀屏已經不再有甚麼怨恨。
「你說的是出家前和牛東瑜有關係的那個慧能嗎?」
素雲雖然怏怏不樂,可是她可以順其本性,隨意支配經亞。她喜愛天津,她恨她在北京的生活,可是北京畢竟是一國的首都,是權力,是高官,是發大財的地方。她丈夫若是像她哥哥那樣就好了!她哥哥現在又開始往北京發展。她哥哥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男人就應當那個樣子。和經亞對照一看,經亞太柔順,軟弱,沒有男子漢的衝勁和勇氣。她多麼佩服她哥哥在天津股票市場上的運氣和才幹哪!他開口說的就是幾百、幾千,而經亞過寂寞貧窮的日子,一月才掙三百塊錢!他們若租房子住,連房租都不夠。每逢她看見結結巴巴的丈夫對僕人不斷重複說一件事,她就覺得怒不可遏。但是她母親曾經告訴過她:「看看你爸爸。他的成就都是我的功勞!」所以素雲覺得她要做的就是拉著丈夫的手,讓哥哥再重新獲得權勢,讓哥哥提拔自己沒用的丈夫。幸虧賴她的催促,經亞結交了一個活潑外向的朋友,是一個局長的三姨太太的第五個弟弟,給懷瑜在政府財政局找了個臨時僱員的職務。
一天,經亞在妻子催促之下,向蓀亞說應該找個工作。他說:「你若有意,你可以找個事情做。你看,我已經幫著懷瑜找了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差事。」
「姚叔叔,我來告訴您一個有趣的消息。我今天得有這個地位,完全是受的您少爺的恩惠,自然也是您的恩惠。這個,您當然知道,我真不知道怎麼樣報答您。所以,一有甚麼好消息,我覺得在別人知道之前,我應當先讓您知道,這可真是讓人人動心的大好機會。」
做父親的心裏十分著急,但是整個晚上都強為鎮定,母親則坐在床邊低聲啜泣。兒子蘇醒了一下兒,說要見華太太。父親照垂死的兒子的話辦,派人去請華太太來。她來之後,體仁勉強說:「爸爸、媽,我欠您二位老人家恩情太重。我知道,我是個不孝之子。告訴珊瑚姐對我兒子博雅要嚴加管束。教養他長大成人,要做個好人。」然後看著華太太說:「你們不要誤解華太太。她是我唯一的真朋友。」
素雲甚至去找過醫生,打聽怎麼樣能洗雪不生兒子的恥辱,但是醫生也無能為力。
中秋節前幾天,華太太給孩子們送來幾盒兒月餅,說要見姚先生。姚先生在書房很熱誠的接見華太太。華太太受過歌妓的訓練,自然長於言談應對,隨便談了談天氣之後,她向姚先生說:
那天下午,木蘭正準備回家去看看父母,一個女僕奉差遣匆匆忙忙來送一個可怕的消息,說她哥哥由馬上摔下來,已經抬回家,就要斷氣了。木蘭叫錦兒看著小孩兒,立刻趕回去,留下話叫蓀亞隨後就到。
「抗他們,所有他們。甚至傭人都巴結三少奶奶,因為她管家呀。曼娘和她是站一條線兒上。她們倆手拉著手,我一看就噁心,好像幾百年沒見面一樣。」
事情很容易就決定了。姚先生因為把錢看得很輕,所以就把王府的房子買下來了。馮舅爺贊成,因為他覺得很合算。阿非、珊瑚、莫愁很高興,因為不久就要搬進去住。他們都覺得給母親換換環境會有好處,因為體仁死了之後,她一直很難過。
在木蘭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後,她只要家裏沒事,就回家去和母親住些日子,但是現在回家主要是安慰母親。現在母親更老了,頭髮幾乎已完全變白,其實還不滿五十歲。她一直愛體仁愛到他死。現在很後悔沒有讓體仁在婚事上能遂心如意。她說:「我若不反對他去看慧能那個女孩子,也許他就不會到野外去騎馬了。」
「這件事一言難盡。素丹現在嫁了南洋的一個富商的兒子,叫王佐。她算做了一件糊塗事。前幾天我碰見她和她丈夫。看來好不匹配。」
「我亂想!這就是為甚麼我說你傻。你看阿通在地上爬的時候兒,全家拍手喊好兒——由老太太到傭人,你沒看見嗎?兒媳婦生個孫子就像大將軍打了勝仗回朝一樣。」
姚先生微笑問說:「他要多少錢?」
「那是他的事情。和咱們有甚麼關係?」
姚先生說:「你若願意,就跟她合夥做。」他內兄若參加了這個生意,他自然會用他的財力去支持。
歌妓這一行是最看不起做官兒的,他們對做京官兒的那批人,是瞭解得太清楚了。因為對做京官兒慇勤招待之餘,他們的種種傳聞故事也就都知道了不少。在清朝末年,還殘留些風雅的歌妓,他們看不起那些做官的,反倒願跟詩人作家做朋友,交往清談。所以華太太的話也足以表明她為人的高雅。
所以木蘭姐妹倆和弟弟阿非一齊設法安慰老母,勸她照常飲食。那年夏天來臨得太突然,母親躺在床上時,姐妹倆輪流用鵝毛扇子給母親打扇。
經亞說:「我是以兄長的關係跟你說這種話。爸爸媽媽年歲老了。除去這棟房子之外,咱們家的錢財和產業加在一起兒才十萬多塊。照咱們這樣花費,一年就得吃去老本兒六、七千。大家都花錢,沒有一個人想掙一分錢。這就是為甚麼我想辦法幫懷瑜弄個政府的差事。現在他既然進去了,也許他能幫咱們弄個好職位呢?」
那天晚上,雪花把木蘭不在家那些日子家裏的情形告訴了木蘭。
不過姚思安雖然對這個紅塵世界又回心轉意,不可解的是有點兒缺乏信心。這位原先存心出家的人,現在又開始以滿腔熱情來享受人生,簡直像是騰雲駕霧恣情遨遊一般。可以說他是半在塵世半為仙。由於他的研讀道家典籍和靜坐修煉,他已經達到道家的物我兩忘之境。因為家就是「自我」的擴大,所以他對家也就失去了真正信賴。由於這種態度,他就越能享受人生,只要他這份兒非一般富人所能擁有的財富能存在一天,他也就能享受其財富。他自然也不把自己的財富看得有甚麼重要。
經亞說:「這都是你心裏亂想的。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咱們為甚麼不能也跟人和好?為甚麼大家不www.hetubook.com•com能和和美美過日子?」
她最後指責對木蘭偏愛,確是真的。因為生了孫子,木蘭在三個兒媳婦之中很容易就拔了尖兒,不生兒子當然不是素雲的過錯。但是一個老家庭的壓力太大,誰也無可奈何。所以關於木蘭的幼兒的每一件小事,都像對素雲不生育的一種無聲的譴責。經亞曾經聽見老祖母說過素雲不生育的話,但是老祖母卻不承認,縱然如此,感覺上的不愉快,並不因之而稍減。曾先生曾太太也沒說過甚麼話。但是,有時候兒,午飯之後,全家坐在屋裏,當然沒有人慫恿,自然而然就要把阿通抱來玩兒。孩子就在地上爬,自然大家喊好,鼓勵他繼續爬。有人說:「昨兒他能站起來走三步。今兒能走四步了!」木蘭自然得意洋洋,阿通每一個動作,大家都讚不絕口,笑聲雷動。
姚先生說:「幹甚麼我非住王府的花園兒呢?」話雖這麼說,這件事可真觸動了他的興趣。
「哥哥怎麼樣?」
等因,准此,除將該件附呈外,竊查該局意見尚無不合,是否有當,理合呈請鈞核示遵。
「不是,不是。不是古玩,我知道您現在對古玩沒興趣。姚叔叔,您別以為我是來跟您做生意。在北城有一座花園兒,是一個滿洲王爺的。他要過中秋節,急於以好賤好賤的價錢把這個花園兒賣出去。我心想,在北京除您姚叔叔之外,還有多少人有錢有福住王爺的花園兒呢?」
華太太說:「像這種事情,必須又有錢又能享清福的人才行。好多大官有錢,卻沒有這份兒清福。只要有閒空還不成;必須對這種庭園之美能夠玩賞。若是一個呆頭呆腦的京官兒住這麼個花園兒,豈不是大煞風景嗎?」
木蘭回到北京的傍晚,雪花去跟她說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雪花在曾家的女僕之中,大概是升到最高的地位了。曾太太沒有她不行,已經把她嫁給同村的一個鄉下青年,因為是小時候兒訂的婚。她的丈夫自然曾家要給安插一個差事,但因為人太老實,只好讓他去管花園子。木蘭曾經問雪花是不是對丈夫滿意。雪花說她早就知道他老實忠厚,不過他比城市裏精明的青年人可靠。雪花因為抱著這種看法,所以她也快樂。
姚太太問:「這房子怎麼辦?要賣了嗎?」
「他現在不說了。當然!他現在很愉快,和哥哥說話的時候兒也多的。那天,爸爸和立夫、哥哥,他們三個人說話到後半夜。哥哥說是華太太把他勸好的。你能想得到!媽媽正給他和天津一位朱家的小姐辦婚事。但是他堅決反對,說他要自己選擇中意才娶。我聽說他正追求一個小姐——你知道,叫慧能,以前是個尼姑兒,現在是一個紅歌妓。」
「鶯鶯和咱們有甚麼關係?她對咱們有甚麼害處呢?」
他的眼睛閉上,聲音消失,氣息斷絕了。
經亞為人老實,頭腦清楚,做事也還相當努力。但是不聰明,無才華,天性又不善處人,不善交際應酬。倘若有強有力的後台,按理應當做官做到內閣大臣.現在他老丈人牛財神已經失勢,也只能做個低級員司,再高是上不去了。他的老實謹慎,使素雲大為煩惱,使素雲極為失望,在內心是滿看不起他。此外,他還有怪裏怪氣的習慣。有時候兒,他走了幾百步出去之後,還要回來看看他的雨傘是放在前天放的地方沒有。他若叫僕人去做一件事,把吩咐的話要重複三、四次,然後再問是不是已經聽清楚。在僕人已經出門之後,他又把他叫回來,再說一遍。他倘若要買十個鹹蛋,他要說十個,再說兩個五個,旁邊兒站立的丫鬟都會偷偷兒地笑他。有一次,他和素雲出去買一頂呢帽,他由王府井大街南頭兒走到王府井大街北頭兒,還沒打定主意買不買,又再走回到第一家看帽子的商店。當著經亞的面兒,素雲把這件事告訴了經亞的母親,大聲說:「我真不相信一個男人會這麼無用。」
莫愁接著說:「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碰見他們,那時候兒,他們顯然剛從飯店裏吃完飯。素丹叫我,想把我介紹給她那高大的丈夫。但是那做丈夫的卻一直往前走去。她丈夫身穿西服,拿著手杖,手上戴著金戒指兒。他顯然是不願認識他妻子的友人。素丹皺了皺眉頭,她還沒說甚麼話,我就明白了。她趕緊說:『我得趕緊走。』我說:『你有功夫去看我?』她回答說:『不行啊。』她說著,穿著高跟鞋急速去追她丈夫,她丈夫正立在一家店舖的櫥窗外面,眼睛連往我們這方向看都不看一眼。素丹想裝做一個快樂的新娘,那又有甚麼用?她丈夫看不起她一家。要她只是想向朋友誇耀一番而已。結婚時,她哥哥在場m.hetubook.com.com,新郎根本沒把素丹的母親從南方接來參加婚禮。現在素丹弄得孤掌難鳴,無親無友。他倆出去時,他丈夫邁著大步往前走,她簡直沒法兒追得上。」
木蘭說:「這個婚姻必然要破裂。不久就會離婚的。」莫愁最後聽到的消息,是這對夫婦坐船往馬尼拉和日本去了。
蓀亞問他:「咱們家若有個妓|女,你願意嗎?」
第二天早晨,莫愁和阿非來看木蘭和她的小兒子。幾個月離別之後,姐妹弟弟又相見,大家很快樂。木蘭問母親怎麼樣,莫愁說她很好,只是天氣一變,她的腕子就難過,所以天氣有劇烈變化,她能夠預知。莫愁正看嬰兒之時,木蘭突然問新近看到立夫沒有。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跟二少奶奶相處多麼難呢。她心情好的時候兒,叫我和卞大嫂跟她打牌,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我們一定得輸錢,不然她就大發脾氣;第二天早晨,我們得早起,她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二少爺已經上班去了幾個鐘頭。還有記賬這件事!不要說富家小姐不愛錢。我們玩兒的是小注兒,一個小錢兒她也不會忘。上個月,我領我的月錢,她說:『雪花,你記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這是你的月錢一塊八毛四。』我這個主人家有這麼一位少奶奶,我真丟臉。現在我可知道怎麼才能成個財神爺了。有一天,她在前門外瑞蚨祥綢緞店買了一件洋衣料兒。等在另一家看見一塊外國的天鵝絨,她變了卦。第二天,告訴老卞去退回先買的那一件。但是那一件已經剪過,人家怎麼收回呢?她說:『當然他們可以收回。我們家過去常常把買的貨退回的。』老卞只好去辦,還得自己花洋車錢,因為二少奶奶說他可走去走回呀!瑞蚨祥的掌櫃的把貨收下,只因為是討好我們這老主顧,但是說只好當零頭兒賣了。她不在瑞蚨祥買,是因為在王府井大街看見了一塊外國的天鵝絨。她去買了那塊料子,叫裁縫做一件衣裳。衣裳做好送來了,她發現裁縫不細心,看見貼滾邊時用的漿糊在衣裳下襬的一個角兒上弄髒了一點兒,也就有大拇指那麼大,沒有甚麼要緊。她大發雷霆。讓裁縫把衣裳拿回去,把衣料兒錢退回。那塊料子是二十八塊錢買的。最後,裁縫千央求萬央求,答應退給她十五塊錢。那個裁縫說:『少奶奶,下次您做衣裳,您拿給別家去做吧。』好多這些小事情說不完呢。」
經亞被素雲暗指他窩囊受了刺|激,這才問她:「我要抗甚麼?我要抗誰呀?」
素雲說:「人在世界上混,就得那個樣兒。因為你太把你說的話當事,所以不能多交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
那年六月,木蘭和家裏人一同返回北京。她大伯子經亞那段日子在家照顧房子,現在素雲也回來住了。
蓀亞說:「我現在的情形,我很清楚。我也看見你天天粘住局長三姨太太的五弟不放手,才給懷瑜找了個事情。」
懷瑜硬是不顧兩個頗有勢力的年歲較長的官僚。這兩個官僚之中有一個是天津市市長的兄弟。懷瑜居然要鶯鶯嫁他為妾,鶯鶯答應了。結婚的消息在天津、北京的報上大為渲染,因為鶯鶯滿有名氣,又因為牛財神的兒子的婚事還是不失為動人的新聞。這件事情另一個奇怪的特點就是鶯鶯也姓牛。懷瑜娶一個同姓的女人,是違背中國多年來的風俗的。這是道德敗壞的不吉之兆,不過那時候兒的中國對這種事情也漸漸習慣了。
回來時,馮舅爺說:「華太太算我一生中見到的最聰明的女人了。她從這裏頭,至少會賺五千塊錢。我要跟她合夥做生意。這年頭兒,古玩店是好生意。她說她沒錢買這位王爺的古玩。您信嗎?」
有一天,有一件事。全家人都大為吃驚,原來他決定買下旗人的一座王府花園兒。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
經亞心裏仍然覺得父親對他兄弟和木蘭太偏心。並且他相信一種人生來就該做事,也有一種人,生來更為聰明靈巧,反倒徜徉歲月,享受人生,而他命定不是第二種人,他相信,有人生而有福,有人生而命苦。自從他娶了素雲那種女人,他相信就是厄運當頭,在目前只有忍耐,只有逆來順受才是。
曾太太覺得應當替兒子辯護才是,於是說:「他從來就小心謹慎。這樣才能不招禍端。小心無過患。」
在姚先生思考敏捷的頭腦裏,他早已決定買下了。第二天,他和家裏人去看。珊瑚去告訴大家的時候兒,木蘭先聽說的。珊瑚說:「咱們要住王府花園兒了!明兒就去看,你一定要去。」
為某某事件 此由
遵照父親的命令,銀屏的屍體從她那墳裏起過和-圖-書來,和體仁的屍體並排埋在玉泉山後面靠近姚家別墅的姚家墳地裏,叫博雅去拜祭這一對墳,就像拜合法的父母墳墓一樣。
「我若說出來,您一定大笑。只要十萬塊錢。單算那建築,當時就值二、三十萬塊錢,現在誰還建這種花園兒呢?那家的王爺現在急著用錢,要把這個住所出手,搬到天津去,這就是他價錢要得這麼低的緣故。我知道,他會賣得出去。您若有意,今兒或是明兒,我帶您去看看。」
至於素雲,她哥哥娶了這位姨太太,她倒滿歡喜,她獲得了一個氣味相投的朋友,能使她在北京的生活增添不少樂趣。
中國辦公的訣竅兒,官場用對稱和諧、溫文爾雅的兩句話表達出來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個哲學另一個說明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這個說法極對,是保持官位的秘訣。這就是向接受公文的人要請他「明察」,要請他「鈞核」的道理。
現在姚家諸事相當順遂,曾家則呈現衰落的景象。雖然曾太太治家有道,可是在一個大家庭裏保持幾個兒子和兒媳婦們之間的和睦,則是一件難事。若想做到全家一團和氣,只有全家態度和善,彼此忍讓,這也是在團體之中大家和善相處的藝術,同時大家還要對主腦人物懷有敬意。曾太太雖然身體不好,但是還能使全家人人各守本分。可是別人的態度是否和善,遇事是否忍讓,曾太太又怎麼能管得了?兒媳婦們各有不同的家教,誰也改變不了她們的性格。
馮舅爺說:「因為咱們要買王爺的房子,咱們若買他的古玩,人家也容易相信是真的。王爺對咱們有信心,想法子賒著他的古玩,也能辦得到。」
那天晚上,木蘭和蓀亞聽見父親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他幸而死前沒結婚。」
懷瑜是由那位天津市長的弟弟的引薦認識鶯鶯的,於是懷瑜就和那位引薦人氣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鶯鶯知道在滿清時代他在官場那段飛黃騰達的日子,所以對他更加了傾慕之忱。懷瑜能說好多高級官僚的陰謀詭詐的內幕,多少千萬塊錢都買不到的政治上的詭詐把戲,他最得意的陰謀之中,有一個是用三千萬元開墾邊遠的黑龍江的事情。他說的話鶯鶯很相信,若不是真相信他的鬼主意,至少相信他的想像力。鶯鶯在職業上受的訓練就是使她適於一個有勢力的,至少是一個前程似錦的政客。畢竟,她是女人,懷瑜又正年輕。而在外國租界的那些知名人士,不老則醜,早是盛時已過,由於假公濟私損人利己,早已富有金錢,而今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享受生活,再沒有想像,再沒有希望,再沒有夢想。都厭膩了自己的黃臉婆,都要一個現代自由能幹的女郎,有社交應酬的時候兒,可以挽臂並肩,在人前誇耀,自己若沒有,自然對有此等摩登少女相陪者感到萬分羨慕。他們開口就罵現代新式小姐的不重視貞操道德,他們都是擁護孔孟學說的名流,對於他們自己的子女則力防捲入了現代不道德的漩渦。但是他們自知無力挽回這種頹廢放蕩的潮流。他們都追求名妓,這些名妓都起的是古時風雅名妓的名字,但是她們卻連報紙上登載的她們自己的新聞,都幾乎看不懂。那一代的人都失去了心靈,在日新月異的物質文明的麻醉之下,生活在「租界」的不自然的社會安全之中。
姚先生說:「莫愁嫁了之後,送給她住。她若願意過去住在王府花園兒陪著你,就把這棟房子賣了——不然捐給學校。」
哥哥的暴卒使木蘭一驚非小,奶完全斷絕了。因為錦兒也有一個六個月的孩子,她的奶很充足,好像永遠吃不完,她給自己的孩子斷了奶,用奶餵阿通。因此錦兒和暗香掉換,暗香開始照顧木蘭的女兒阿滿。
木蘭聽說很不安,又問:「他和素丹的事情怎麼樣了?」
一天,素雲說,「為甚麼蓀亞天天閒著蕩來蕩去,而你就得做事?你們倆都是同父母所生,你們倆都是花父母的錢。我們吃的、花的,都是家裏共同的財產。你一個月掙三百塊錢,他就無所事事。他為甚麼不去找點兒事做?若是這麼一直繼續下去,最好分家。那麼一來,至少咱們自己會有點兒錢花,願投在甚麼上就投在甚麼上。咱們可以叫我哥哥去運用咱們的錢。上禮拜,他只給股票交易所打了個電話,一夜就賺了兩千五百塊錢。雖然你是長子,家裏一有甚麼事情,總是找蓀亞和木蘭商量。不管有甚麼事,你就聽見蘭兒這蘭兒那的。全家都被她這個狐狸精迷住了。若不是有我在,你更抗不住人家了。」
蓀亞說:「我不願意說你親戚的壞話。但是,我是你的兄弟,我勸你離他遠一點兒。他那個人大膽妄為,你是知道的。」
姚先和圖書生已經和馮舅爺商量過,預備要買下,現在這位王爺還是硬挺得住,非一個整數兒不可。他不屑於討價還價,而姚先生覺得價錢可以了,也不屑於苦殺價錢。
木蘭歡呼:「果然!也許他會成個孝子呢。他若想要好,他會很好的。爸爸還說出家當道士不?」
鶯鶯是天津有名的高等妓|女,失意的政客和社會脫節的知名人士跑到租界裏,都去捧那個大美人兒。她這個女人天生的美貌動人,大概是二十三、四歲。不過她不是舊式的高等妓|女,她在擾攘不安的時代長大,這時的妓|女已經開始模仿女學生的裝束和女學生的行動。憑著天生吸引男人的女性本能,和女人與生俱來的社交本領,她雖不必努力學習,居然也可以滿像個樣子,滿可以應付裕如了。她又冷靜沉穩,不動感情,機詐多變,工於心計,這在女人身上是很可怕的。因為受過妓|女的教導,挑撥追求她的男人互相為敵,借收漁人之利,她這樣狡詐亂行,毫無顧忌,即使陷入甚麼別人難以自解的情況,她都能憑借聰明的手法兒,甚至高明漂亮的手段兒,擺脫得乾乾淨淨。勾引男人,逢迎男人,那套伎倆戲法,她耍得出神入化,可以算是她的家常便飯兒。有些男人知道上了一個妓|女的當,可是還是抗拒不了她的迷惑。因為她是天津市長的弟弟發現的,前總督的秘書給她寫過一首詩,她就成了天津最紅的妓|女了。
素丹已經為社會所遺棄,是在人海飄零了。她在家是個叛徒,在所謂「現在女性」之中是個急先鋒,她學校畢業之後來到北京。她哥哥素同是一個教會醫院的學生,對她的生活大不以為然,但是又沒辦法管她。素丹行動十分自由,追求她的男友很多,因為很多青年男人頗為她大膽的自由和美貌風騷所迷惑。她有些次來看體仁,和體仁相戀。倆人的婚姻問題也討論過。木蘭很不贊成。她喜愛素丹只是個同學朋友而已,但對她這個軟弱的哥哥來說,可不夠一個有力的幫手。她覺得她哥哥也不配她,婚後也不能使她快活,不過對這件事,她並不肯多說甚麼。但是莫愁在家則力表反對。這就是為甚麼素丹和巴固後來對莫愁頗無好感的緣故。素丹失望之餘,索性去嫁了一個瞎擺架子的富家青年王佐。王佐由新加坡來到北京,住在北京飯店的套房裏,來追歡尋樂,來物色新娘。王佐既有錢,又傲慢,自誇要娶北京最漂亮的小姐。結果,果然娶到了,至少這是他自己的看法。素丹蒼白得像個鬼,但是卻美得出奇,像一朵外國花兒,兩隻眸子猶如一池秋水,勾魂攝命。王佐追求得萬分熱情,但是婚後幾乎還不到兩個月,倆人都覺得找錯了配偶。
經亞反駁他太太說:「不管怎麼樣,我不像你哥哥。他甚麼話都可以跟你說,答應過三天給人找個差事,答應過五天請人吃頓飯,話說得鄭重其事,結果心裏根本沒有那個想法。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答應請一個人在禮拜六晚上吃飯,到了禮拜六,我問他為甚麼不出去吃飯。他連給人打電話道歉,或是找個藉口都不。下禮拜遇見那個人,吃飯的事連提也不提。我永遠做不出那種事情來。」
「是,哥哥說,那時候兒他很佩服慧能的作為。媽當然反對。昨天他很生氣,爭吵了一頓之後,走出去了。」
「鈞核」和「明察」總是畢恭畢敬的寫在紙上的頂端。
體仁的死對姚思安引起了完全意料不到的改變。過去體仁一直是姚思安心上的一塊重重的負擔,甚至於在他誠心誠意改過自新,做了個好兒子,按時回家,對生意開始認真學習以後,姚先生仍是心裏不安。因為在他心裏是以為有不可預知的事會發生,就像慧能的事。體仁總是任性輕率,遇事顧前不顧後,好像越來越會惹更大的麻煩。這就使父親心中半認真半玩笑說想要散盡家財去出家,作為對家中不滿的姿態。現在家裏這種威脅一掃而光,他開始把精神用在小兒子身上,阿非慢慢長大起來,規規矩矩,並不為非做歹。
案據某某局呈稱:「案奉某部令開『……』等因,奉此,理合呈請鈞署如何如何。」
體仁剛剛甦醒過來,疼得喊叫,家裏把他送到素丹的哥哥做事的那家醫院。送他回家的是幾個農人。據他們說,似乎他騎的是匹很兇的母馬,是在北城郊外。一匹無人控制的種馬嗅到這匹母馬的氣味,由後面追蹤而至,母馬開始狂奔,體仁無法使牠停下來。牠竄入一條小徑,有一枝樹枝平橫在上面。馬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在樹枝子下面奔過時,體仁連忙低頭,他的頭後部撞上了樹,摔下馬來,躺在路上。醫生說他是腦震盪兼右胳膊、腿都受了傷及內出血,撞傷太重,沒辦法施行手術。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