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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華煙雲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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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老實人偏拈花惹草 賢父女知釜底抽薪

第四十章 老實人偏拈花惹草 賢父女知釜底抽薪

蓀亞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說:「噢,是。」
姚老先生接著說:「明天見。」轉身把蓀亞拉了出去。
他遞過去一本化緣簿。
蓀亞想出一副對聯,由一家文具店轉託一位書法家寫好。文句是:
木蘭說:「我不知道。爸爸讓我離開家些日子。」
蓀亞愛吃美味,愛看戲看電影,愛遊湖遊山。他愛釣魚,常和阿通去到湖上垂釣。他和木蘭都愛吃杭州的魚蝦,愛逛街買東西,月夜在湖上泛舟,春天到靈隱寺,到天竺,到玉皇頂。
現在杭州藝專的男女學生都到西湖寫生,姚老先生扮做道士模樣,好幾天都到西湖去,希望多知道那個曹小姐的情形,或許會見到她,也不一定。一天早晨,姚老先生漫步走出公園,靠近了學校,他經過三個女學生,拿著畫圖紙和摺凳。她們正在戲謔玩笑,他聽見一個女學生叫另一個「密斯曹」。他轉身一望,趕巧三個女生之中兩個也向四周張望,因為姚老先生長鬚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
木蘭走近桌子,把燈捻亮一點兒,站在門口兒問:「你好了沒有?」
蓀亞問:「你的朋友在哪兒?」
他又很坦誠的問:「哪方面的命運?」
日前相見,幸何如之!快何如之!承蒙不棄,賜予接談,謙和坦率,相知恨晚。蘭未嫁時,家中情況,既承知曉,拙夫又已相識,故將區區下懷為女士一詳陳之。
出家人他很溫和地問:「告訴我,這是不是你的初戀?」
麗華回家之後,木蘭告訴她丈夫所有的經過。蓀亞越想越覺得感激自己的妻子,賞識她的胸襟風度。這次經驗恢復了他倆之間的愛情,蓀亞也變得更聰明懂事,遇事也看得更清楚,也體會出來甚麼是永久的真愛了。
三個女生笑起來站住。剛才沒有回頭看的那個也回過頭來看這個出家人,她似乎比那兩個年歲大,也還嚴肅,穿著綠色的長旗袍,穿著高跟兒鞋。那幾個女學生站住了,姚老先生走上前去。
這時屋裏沒有別的人,麗華對木蘭說:「他就是我告訴你的那位算命先生,一點兒也沒錯。這是怎麼回事啊?」
木蘭說:「離婚?我就是怕離婚。那對不起孩子。」然後又說:「我想沒有那麼嚴重。」
木蘭說:「不要這樣。讓他說。你看準了那是老爺嗎?」
木蘭回答說:「沒有甚麼害處。我只是要你快樂。男人生而與女人不同。我心裏納悶你是不是在中年荒唐起來了?」
「比方說吧,你說你贊成我採取這種淳樸的生活,穿這種樸素的衣裳,但是你卻不是真心。是不是?」
女士較余年幼,我有數言,敬祈垂聽。若未深陷情網,應揮利劍,以斷情絲。時代改易,本分與義務已為愛情一詞取而代之。夫婦之能白頭偕老者已不多見。但我曾讀詩書,囿於舊習,舊日之願望,仍然眷戀。我尚有一子一女,余縱不為身謀,亦不得不為子女之家庭與前途著想也。
「你對我先生要說甚麼話呢?」
她最後說:「不行,我辦不到。」
「不,那不能。可是咱們倆可以不管這些事情,只享受快樂就好了。」
「爸爸,這位是我的一個朋友,曹麗華小姐。」
他問:「你有甚麼事要和我說?」
「是,我們搬到杭州才一年多。」
「咱們這方面不要多說了。我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明兒晚上你不要出去應酬。我要請上海來的一個女朋友。是我在蘇州妹妹家認識的,約她明兒晚上來看我。你會感到意外的。」
麗華走進去。木蘭去開門。
另一個女生說:「他也不是先知。也不會每次都看對。」現在麗華很大膽地看著他說:「老先生,您是不是騙我?」
他隔著門叫:「妙想家,客人來了沒有?我餓了。」
莫愁和立夫回蘇州不久,蓀亞每到上海,一去就一個禮拜,回來之後,他倒是很安靜。木蘭覺得一定有了變化。是不是立夫表示喜愛木蘭的樸素的生活方式,蓀亞起了嫉妒之意,木蘭也不知道是不是丈夫過了中年,對妻子就冷淡了這個老問題出現了呢?元朝書畫家趙孟頫也遇到過這個問題。
「不過這個男人你不應當嫁。」
古木稀疏 枝影橫斜
「你為甚麼這麼想?」
「我跟他斷絕來往。但是我打算告訴他我對他欺騙我的想法。當然他還會告訴我他之說謊,是因為怕我不理他。」
立夫問:「那有甚麼不對呢?」
麗華回到學校寢室時,心中認定毫無疑問,必須與蓀亞一刀兩斷。看情形的發展,對她是越來越壞。她原先聽蓀亞說他太太是個舊式婦女,不管情形多麼複雜,她還是希望繼續二人之間這種不正常的關係。她也像不少時髦小姐一樣,認為只要有真正的愛情,就像她的情形,就覺得男人需要,並且應當值得一個像她這樣的小姐。但是現在希望完全破滅了。一半為自己的糊塗而懊悔,一半為欺騙而憤恨,下個星期天,她接到了蓀亞的一封信,一時不能決定如何回答。要不要最後再見他一次?若是見了他,關於他對自己說謊這件事,自己要說些甚麼?但是當天晚一點兒,她接到姚木蘭的一封信,這才解除了她對蓀亞要實言相告的一個難題。
但是木蘭說:「難道沒有甚麼可以商量的嗎?你想你一定能和他斷絕來往嗎?你這麼做,心裏都已經想清楚了嗎?」
「就照您所說的辦。」
蓀亞一見麗華,一驚非小。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兒,勉強說了點兒甚麼。
「我剛過四十。我不會再大呀。」
冷不防遇到這樣問題,蓀亞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麗華覺得那個出家人的話說對了。於是安安靜靜地說:「你太太還在吧?」
「小姐,您幫助一個窮出家人吧。我從黃山來,一路化緣重修文殊菩薩廟。您施捨點兒吧!」
「那麼我讓爸爸帶著孩子到西湖去吃飯。也叫丙兒出去。他也可以和孩子一齊去。」
木蘭看到山的光亮和水的顏色,自朝至暮,確是變化不同,而鳥的鳴聲和花的香味,也因春秋季節的運行而有變化,實在感到詫異。西湖和環湖的山也因天氣不同而形狀有別。煙霧濛濛或急雨驟降之日,尤為美妙。
蓀亞問木蘭:「那件事你告訴了你妹妹沒有?」
但是木蘭一直向麗華走過來,輕鬆地微笑了一下說:「這個坡兒太陡。走得都喘不過氣兒來了。您是曹小姐吧?」
「你為甚麼過去沒告訴我呢?」
麗華兩點鐘離開學校,先到「西冷印社」,心裏激動得噗哧噗哧的跳。她早到了十五分鐘,等起來真覺得日長似歲。後來看見一個穿得很漂亮的少婦走上來。她不敢想這就是她要見的那位少婦,而寧願來的是一個年歲大身體肥胖的女人,是受過教育但是外表粗蠢的女人。那個女人走得漸近,麗華發現她的眼睛那麼美,那麼神采照人。她看來太年輕,和蓀亞並不相配。她一定是來遊「西冷印社」的遊客。
立夫問:「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現在丙兒遲疑支吾起來。「我不知道。我覺得是看清楚了。我看見他們走進一家飯館兒。我只看見老爺的後背。」
「您說是姚木蘭,哎呀!這怎麼會?您先生……」
「為甚麼沒成功?」
其中一個說:「你知道,我們是學生。」
其中另一位小姐說:「您真是一位高人,您大概可以給她看看流年運氣吧?」
信寫得非常動人,信裏寫的都是不便口頭說的話。
這副對聯掛在上面庭院的客廳。
木蘭把這件事寫信告訴妹妹。中秋前幾天,莫愁和立夫來探望。這時,木蘭又把經過說了一遍。他們也見到麗華,覺得這件事頗有趣味。
只有一點小事情使她思念北平,那就是北平的西洋糕餅點心,杭州的西點太差。還有,過去她很喜歡早晨喝咖啡。在北平的時候兒,她m.hetubook.com.com跟別人說,她一聞到咖啡味道,她才起床。蓀亞始終不太喜愛咖啡,而今在杭州過簡單平凡的日子,他諷刺她還愛喝洋咖啡這種習慣,顯然是自己矛盾。木蘭覺得要忠於自己的理想,於是放棄喝咖啡,以喝粥代替,不久也就習慣了。
高身材的說:「我也設法兒多施捨。咱們一共湊三毛錢。請老人家坐一會兒叫咱們畫像。」於是轉過來對他說:「我們能佈施一點兒,只是太少。我們是學繪畫的學生,很想給您畫像,您過來到樹蔭裏坐一會兒。」
「夫人,這讓我很難為情。但是我不知道他已然結婚。所以才敢接近他。」
「他看見你了沒有?」
「因為沒成功。我另一個想法是,你應當娶個妾。」
蓀亞對木蘭的意思,自然有點兒納悶兒。在外表上,木蘭對他還是一如往常,裝做一無所知。她到廚房去的時候兒比以前減少了。蓀亞問她時,她只說:「噢,有點兒累了。」她一回來,父親立刻就把和麗華的巧遇告訴了她。父親說麗華看來像個心腸很好的姑娘,是和蓀亞發生了愛情,不知道蓀亞是有婦之夫。木蘭只好一邊兒等著一邊兒注意。至於蓀亞,在他那一方面,把以前對木蘭的改變梳妝打扮,歸之於立夫的影響,因為立夫自己已經改穿樸素的衣裳,並且在他們第一次到蘇州去探望時,立夫對木蘭的漂亮衣裳打扮感到意外,並且表示不贊成。現在木蘭這種顯而易見的改變,他又想不通了。
「沒有。他們在街上靠近飯館兒的地方走,後來進去了。」
木蘭說:「等一等,我願你和我先生坦白討論這件事,而達到一個通情達理的結論。當然我不會擋你們的路。我還有一個想法。不要說我異想天開。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讓我把你引薦給他,就當你是我的朋友。我們一直做朋友,你在我家一直受歡迎。事情一旦挑明,你就覺得大不同了。」
木蘭自己換上一般人的衣裳。現在只穿布,不再穿綢緞,不過布旗袍還是時興的式樣,不再戴乳罩及其他裝飾品,那些東西在北平的大宅門兒的生活裏適宜,在杭州就不相當了。做家裏和廚房的事,高跟鞋也就不能穿。她把頭髮往後直梳,在後面結起來,不再鬈曲。對能欣賞她的美的人,她的樣子還是依然動人。但是鄰居卻不知道這位穿著樸素的女人,當年在北京過的卻是奢侈豪華的日子。
木蘭說:「給你買的呀。你喜歡看這種鞋。」說著把那幾件睡衣和套裙扔在床上,多少有幾分看不起的樣子。
蓀亞問:「你的寫作怎麼樣?」
在那次來杭州走親,發生了一件事,雖然很細微,也得記下來。木蘭由於妹妹和立夫這次來,她知道了立夫愛吃雞,一天早晨,大概十一點半,木蘭從廚房出來,走到上面的院子裏,端著一個盤子,上面有一隻雞,剛剛做好,預備中午吃的。立夫正一個人坐著看書,木蘭忘記了帶筷子。立夫看見了雞,抬頭看了看,微微一笑,就要用手指頭去拿。木蘭說:「噢,我忘了!」木蘭用自己的手在立夫嘴前拿起了那個雞肫,問他:「這麼吃沒關係吧?」就放進立夫嘴裏。誰也沒有看見。吃午飯時,蓀亞找雞肫吃,因為他也愛吃雞肫。他就問:「那個雞肫呢?」木蘭回答說:「在立夫的胃裏呢。」她很坦白地微笑看著蓀亞的眼光。蓀亞沒沒甚麼,但是也沒笑。
「誰的命運?」
麗華不由得微笑了一下,這一笑使她增加了勇氣。
有時在下午,她甚至和孩子們一同去撿柴,自己親手折斷樹枝子,這時錦兒在一旁看著,微微地笑。這對木蘭都有詩意,因為很新鮮。有時她甚至戲稱自己是「鄉下老婆子」。她進城看電影也是穿著布旗袍兒,簡單樸素,整齊清潔,她覺得比那些中產人家的女人穿著各種顏色的人造絲的料子要高貴得多。她對實現生活的理想非常堅決,但不幸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很傷心難過,追求理想太過火,實嫌操之過急了。
麗華很自負的樣子說:「不用。我寧願自由自在。」
木蘭沒有寫出自家的地址,只是請她在「西冷印社」最高處的亭子裏一見,那個亭子是人人可以進去的。麗華到底要穿甚麼衣裳,要給人家甚麼印象,心裏躊躇了好久。她越研究那封信文筆書法,越沒法想像那個鄉下太太甚麼樣子,究竟多大年歲,怎麼樣和她相見。那位太太一定聰明,但是聰明女人往往不討人喜歡,往往女人男相,由她信上的筆跡就可以看得出來。無論如何,自己必須顯得高尚,給對方一個好印象。她決定穿樸素高貴的現代式服裝。
麗華成了他們的朋友,常來看他們,蓀亞幫忙她嫁了藝專的一個教授。
立夫語氣很火暴說:「相當?怎麼樣還能比木蘭那樣穿戴打扮相當呢?難道女人要永遠穿綢裹緞帶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嗎?四十歲的男人還要繡花兒枕頭嗎?」
蓀亞每天早晨到鋪子裏去,因為姚家在杭州的生意,除去當鋪之外,全都歸木蘭所有了,所以蓀亞有好多業務要照顧。阿通已經上學,晚上木蘭幫著他準備功課,下午有空閒時,也自己教阿眉。她知道自己是真正快樂了。
「我不懂一個男人有像您這樣的太太還……」
夫婦間之關係,殊不可以與外人言。然可得而言者,拙夫之行徑,多少係木蘭之過。余亦曾見為夫者捨棄其妻,其妻之賢,多有非余所及者,故拙夫之所為,非不可解。余曾見現代女子,甚多與有婦之夫相戀,我對彼等,亦能瞭解。余知熱情為何物,亦曾為熱情所苦。女士與拙夫相識,原不知其為有婦之夫,非女士之過也。
麗華對木蘭說:「您已經原諒了我,您也能原諒他嗎?」
「說實話,我不要。你認為我應當要嗎?」
這次交談之後,蓀亞一個月沒到上海去,但是木蘭卻催著他去。他的心裏似乎有事,似乎做甚麼都心不在焉,他太太是第一個看出來的。她雖然憂愁,但是沒說甚麼。他常常在商店裏,回家回得晚,也不像以前帶著阿通去釣魚。在禮拜天或禮拜六下午,商店裏無事可做,他常常一個人出去,說是出去看朋友。木蘭確信這必與女人有關,自己在心裏思來想去,看看如何應付這個問題。問題是在於那是一個甚麼樣的女人。比如是個貧家之女,已經有了孩子,毫無問題,她一定把他們接到家裏來。她在丈夫家中已然見過這等事,她知道怎麼辦才對。並且她也自信自己的妻子身分不會受甚麼損害。也許情形不那麼嚴重,也許根本沒有甚麼事情。
木蘭回答說:「這個我知道。我這次寫信見你,是打算幫助你解決這問題,我知道這對你對他都很難受。若是有甚麼問題我們可以商量,在沒見他之前,我們不妨商量一下兒。你要知道,我對你絕沒有一點兒惡意。我只是想把你們這件事想個辦法補救。你想我全是自私嗎?」
「我也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飯後,麗華到後屋去了一會兒,蓀亞對他妻子說:「你這機靈鬼!」語氣中既含寬容,又含恨意,又覺滑稽可笑。
她說:「不對!」
木蘭回答說:「我在家就是這樣兒。」
「我們男人講究實際。你今天晚上為甚麼有這種想法呢?」
「就快完了。困難的是不知怎麼樣把那些古字印出來,每一頁的文句中都有,因為筆劃稍微一變動,就有所不同。我不能交給別人去抄,我若把整本書自己抄完,眼都會累瞎的。」
她們說:「婚姻方面。」
木蘭說:「那看情形而定了。」
蓀亞說:「爸爸,我很感謝您。幸虧您救了我,使我免得鑄成大錯。不然不但害了你女兒,也害了曹小姐。」
木蘭說:「她在後頭化妝呢。」
麗華喊著說:「老先生您是黃和*圖*書山來的那位出家人。」
「當然。」
立夫開始咒罵,但是莫愁勸他說:「人心裏好多隱秘的地方兒你還不知道呢。」
木蘭從來沒有說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請教老父。她父親說:「你若找到那個女人,你怎麼辦?」
「沒關係。隨便施捨。菩薩保祐。」
「就是幾步。」
他說:「亂說。到上海有生意做。」
木蘭說:「是,人生痛苦已經夠多,為甚麼還再增添痛苦呢?」
「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比如我給你選一個小姐,或者你愛上了一個小姐,你要不要她?」
山光水色
依照原定計劃,木蘭採取了一個全新的生活方式。她只帶來錦兒、錦兒的丈夫曹忠,他倆的兒子,這個孩子和阿通同歲。這個兒子叫丙兒,這是依照天干紀年起的,和「餅兒」是一個音,有人開玩笑說他也可以叫「包子」。丙兒這個孩子很有趣,愛吃東西愛說話。木蘭和蓀亞商量好,不再增加別的僕人,因為有他們三個人已經夠了,因為他們生活主要是圖個清靜。錦兒幫著做飯做衣裳,曹忠做沉重的事情,那個孩子就打雜兒。木蘭自己做飯縫衣裳,照顧最小的孩子,九歲的阿眉。跟前有阿通阿眉,木蘭儘量想忘記阿滿,要以現狀為滿足。
「曹小姐,我很高興見到您。我想和您談一談。您已經知道他結婚了?」
麗華把手從老人手裏,猛然抽回來。
蓀亞站在那兒,臉一陣紅,一陣白,眼睛看看木蘭,又看看麗華,看看麗華,又看看木蘭。他現在明白這完全是她們兩個女人的詭計,他索性直接說:「算了,夠了,我以前見過她,向她表示過愛慕之意。」
「您是王府花園兒姚家的小姐?那時候兒我在學校唸書,聽說過她們,但是沒見過。」
「你現在怎麼會有這種怪想法?為甚麼我會和一個小姐戀愛呢?」
那個高身材的女子說:「不要那麼說。來,我佈施。」她掏出兩毛錢遞給這個出家人。她說:「這可以吧?」
木蘭很和藹的對麗華說:「我知道這對你猶如一齣笑劇。也就是一齣戲,我父親是幕後的導演。」
現在木蘭來到杭州,為的是實現田園生活的夢想,那是自從她和蓀亞結婚第一個月就常談論的。主要的是,她希望安靜,小家庭的安靜。往大處看,這也可以說是一種逃避。但是過了不久,另一種變化卻幾乎毀滅了木蘭如此苦心籌劃的家庭安靜。那種變化似乎含有一種諷刺的味道。後來,木蘭才深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諺語。
「那就看你是不是愛一個小姐愛到要娶她為妾的程度,也要看是不是有一個小姐她愛你愛到不在乎身分地位,不在乎社會的非議,而甘心願做妾的程度。」
蓀亞說:「不是啊。你怎麼會想到這個呢?」
「沒關係。我先生一定是覺得您很好。所以我也願意認識您一下兒。」
「可是你的手要起繭呢。」
「您不懂甚麼?」
鳥語花香
蓀亞這才放了心,向麗華說:「雖然我已經結了婚,我們不能照舊做好朋友嗎?我愛你,你也愛我。」
他們走往高大的柳樹下的一條凳子。幾位小姐把她們的小凳子放在地上,拿出寫生簿來。
一個女生說:「麗華,你頂好施捨點兒吧,菩薩好保祐你婚事如意。」
麗華問:「蓀亞,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說實話。」
蓀亞很卑順的說:「都是我不對。」
蓀亞說:「石印用的錢並不多。我們至少要預約五十部。」
錦兒說:「你若叫孩子們或是別人知道一個字兒,我可擰斷你的脖子。」丙兒聽了真怕起來。
從這次事情之後,莫愁和立夫也有時候兒叫木蘭為「妙想家」。
木蘭很狡猾的微笑說:「你以前不會見過她吧?」
蓀亞說:「沒有——有——不記得——」
「你沒有那麼笨,想到離婚吧?」
木蘭說:「因為你哥哥愛上了暗香,我那個想法只好作罷。」木蘭又突然加了一句:「你們男人哪!」
麗華說:「但是,老伯——」
木蘭對丙兒說:「好了。不要告訴孩子,也不要告訴別人。你告訴我,並不算錯。」她在丙兒肩膀兒上拍了拍,想壓壓他的驚慌。又說:「你若再在飯館兒遇見他們,也要告訴我。」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蓀亞關在山頂上,自己打扮得像個鄉下女人,我乍一見,都嚇了一大跳。」
「沒有,我想你沒見過她。」
木蘭的房子有幾個院子,因山坡高低而分為數層,頂上一層院子裏有一棟兩層的樓房,還有一個觀望風景的高閣。那棟房子,像大部分南方的房子一樣,是用磚蓋好,外面塗上白石灰,在牆上露出紅漆的柱子椽子。那棟房子的右邊有一棟房子,左面後面則竹樹交蔭。觀景高閣的後部與一些樹木枝柯相摩。木蘭剛一遷入,覺得以前的住戶很不仔細。牆壁表面損傷,上高閣樓梯嘰嘎有聲,牆壁之內也有老鼠跑的聲音。高閣顯然是一直沒用。她僱工匠修理樓梯,粉刷牆壁。小石門內是一個鋪磚的庭院。樓頂的橫匾上寫的是「衣山帶水」。門旁的柱子上是四言的對聯,蓀亞和木蘭都很喜愛。那對聯是:
「這麼一點兒錢還值得寫名字嗎?」
「我想他告訴您我是一個鄉下老婆子吧?」
「夫人,我原以為他太太是個鄉下老婆子。您有兒女了。我聽說您女兒在三月屠殺案中犧牲了。」
他和木蘭那天晚上看戲歸來之時,他說:「妙想家,你心裏想甚麼新花樣兒?我簡直沒法兒瞭解你。」
麗華小姐:
木蘭說:「還是妙想天開呀,胖子。一輩子,我都是憑妙想決定行動。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這個荊釵布裙農家婦的妙想這次沒有成功。」
麗華向他走過來說:「曾先生,我們最好彼此坦誠相向。你告訴我你太太是個鄉下老婆子。我若不偶然遇到你太太,我還在受蒙騙。幸而我瞭解的真情實況還夠早,還沒到事情發展到太深的地步。」
「我是姚木蘭,姚家的大女兒。」
蓀亞正在為麗華的態度轉變和拒絕赴約而煩惱。他沒想到太太會知道這件事。他在苦惱沮喪之時,卻發現妻子愉快歡笑如常,而且比以前打扮得更為仔細用心。禮拜五晚上,她換上從上海買來的那身新衣裳,和他一同去聽戲。這引起他一點兒疑心,以為她是有意重新贏得自己的歡心。但是已經看見木蘭改變了那麼多次,想到甚麼就做甚麼,所以他也不太驚異。
蓀亞走上前去幫她把大衣脫下,拉她的手。
麗華說:「曾夫人,多謝您給我寫那封信。」
「二十二歲。」
麗華問:「我原以為你小得多,為甚麼你沒有結婚呢?」
木蘭說:「你不高興住在杭州嗎?」
姚老先生攔住她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我給你看相時,我沒看錯呀。不過不用等一年,你已經可以證實了。」
莫愁問:「你怎麼辦呢?」立夫在一旁聽著,很生氣。
「你是不是和你太太離婚呢?」
他看見木蘭做這種事時,他問:「為甚麼不把這種事交給曹忠去做?」
等姚老先生來到木蘭處住,莫愁和立夫到杭州去探望。發現木蘭的改變,大家都覺得奇怪。在細看了她新的生活方式之後,立夫歡呼贊成。莫愁比在北平穿戴打扮得樸素多了,但還不失中庸之道,仍然穿得不錯,沒有木蘭突然改為村婦的樣子。
木蘭回來了,蓀亞發現她買了幾件新衣裳,絲綢的睡衣和粉紅色的套裙,幾種面霜,洗滌水,幾雙值錢的鞋。她幾乎花了二百塊錢,還買了六罐著名的墨西哥牌子的咖啡粉。
木蘭喘著說:「我喜歡做。你不知道多麼有意思呢!」
和-圖-書
麗華斷然回答說:「當然想清楚了。」
麗華看了看木蘭,又說:「我真不明白為甚麼對這樣的一個妻子還不忠實。」
麗華頗為這個意料不到的新要求所煩惱,她認為這根本已無必要。不過仍為來信所感動,於是決心再見曾夫人。曾夫人信裏說的商談是甚麼意思呢?她給蓀亞寫了一封信,說因功課太忙,不能相見。準備在指定的時間地點去見曾夫人。
木蘭向蓀亞介紹說:「這位是曹麗華小姐。」
木蘭也說以認識麗華為幸,並且希望和她再見,可是並沒有往深裏再敘。現在木蘭對麗華瞭解得更清楚,分手時心裏也就更覺得安心。她不必再有別的舉動,這次簡單大方的會見也就足以把這件事結束了。
莫愁說:「我告訴你,你自己也要負一部分責任。」
姚老先生換了衣裳回家。剛剛中午,沒人注意到他不在家。他自己這麼成功,真是出乎意外,他立刻寫信叫木蘭回家來。
事情這樣解決之後,麗華覺得木蘭解決這個問題,完全出之平靜,不由得對木蘭私心佩服。
一天,丙兒說他在一家飯館兒裏看見老爺和一個時髦女人在一起。木蘭立刻緊張起來。
一次,他們上山逛廟歸來的途中,莫愁說:「我愛杭州的空曠。蘇州像個住在大宅門兒裏富有而漂亮的寡婦,杭州像水邊浣紗的少女。」
木蘭找到那家飯館兒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飯館兒。她自己去吃飯,想再打聽點詳情。茶房可以告訴她的,只是那個女人大概是個畫家,因為他倆談論的是她的畫。木蘭推想那個女人可能是藝專的老師,也許是個學生,因為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裏有很多時髦兒的年輕女人,都是燙髮的。杭州藝專在西湖中間的一個小島上,有堤與岸上相接連。在星期天,她提議全家出去遊玩。有時蓀亞去,有時候兒不去。有一天,她堅持到藝專去看看。他們到了那兒,蓀亞有點兒緊張不安,想盡早離開,說是沒有甚麼好看的。
木蘭和蓀亞在城隍山上物色了一棟房子,因為那一帶極其幽靜,離開湖濱那些新式的別墅有一段距離,但是離街道也很近。由山上走一百碼,即已到了城中心地區。但是木蘭選這個所在主要還是為了居高臨下,可見美景。杭州城市如一條寬帶子,西湖在其前,錢塘江在其後。在高山上,在一邊可以望見西湖的一大半,並可以看見垂柳長堤,在另一邊,可以看見錢塘江上風帆隱顯,汽船上下。一邊為靜,一邊為動。木蘭愛看遠處的帆船。他們的附近別的房子,只是疏疏朗朗幾家人。那棟房子已經多年,前後空地很多,鋪卵石的街巷彎彎曲曲,高低不平。再往西到山上,一望都是有孔洞的巖石,拔地而起,巍然聳立。這些巖石上有海浪的痕跡,在史前時期一定浸沉在海下,形成那種奇形怪狀,畫家都喜歡描繪。
麗華剛才因為害羞把臉歪過去,現在轉過來仔細看老人的臉。
「沒甚麼。你們男人心裏想甚麼,卻不告訴太太。」
「我只是要你知道,你還有選擇的餘地,不要鋌而走險。你若不相信我的真誠,可以問我丈夫,是不是我曾經說過要他納妾的話。」
麗華說:「坐下,我有話說。」
麗華問:「您是北平人?無怪乎官話說得那麼好。」
蓀亞說:「多謝多謝。幸虧你使我免得深入迷途。」
「我就告訴他和他永不再見。」
賢明的莫愁對丈夫說:「你不懂。蓀亞跟你不同。我若穿著打扮不相當,你願意不願意?」
木蘭微微一笑,伸出了她的手。蓀亞接過去吻了一下兒。
從後頭屋的黑暗中,蓀亞看見一個女人走出來,和木蘭手拉著手。
現在在飯館兒又相見了。麗華進去時,面色悲傷而凝重。
姚老先生說:「伸手給我看。」麗華伸出手,手心向上。姚老先生拿在手中看。手很柔軟,手指纖細。
木蘭喊說:「你亂說甚麼?你真看見那個女人了嗎?那個女人甚麼樣子?」
麗華看見老人家的眼光和長白鬍鬚,是絕不會認錯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轉身望著木蘭。
「是,因為我問過他。他承認了,他還說,——總而言之,您和我想像的太不相同了!」
立夫怒沖沖的說:「我真想不到蓀亞會這樣兒……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說:「對不起,小姐。我剛才說過,我也許看錯。我但願我看錯。小姐,不要難過。你會遇到一個更好的男人。他離這兒不遠。你等一年,看看我的話對不對?」
蓀亞說:「你意思是要個妾陪伴著你呀?」
這一段對話使麗華很難過,她沒法再畫下去。姚老先生默默地望著她,另外那兩個女生試著畫他的臉。他立起來走時,問了一句:「是不是我把兩毛錢退還給你?」
那位小姐說:「你這位出家人太好了。」她把自來水筆掏出來,寫了名字「曹麗華」。姚老先生一看,正和蓀亞桌子上那個信封上的字體一樣,都是趙體。
「小姐,現在你在戀愛。」
「我們男人,甚麼呀?」
木蘭問:「你打算怎麼辦?」
那幾個女生笑起來。
木蘭問立夫:「你以為如何?」
「怎麼個做法呢?」
飯後,三個人在另一間屋裏坐著時,錦兒進來倒茶,木蘭說:「我父親回來時,請他老人家也來坐一坐。」
「社會上人會說話呀!社會上人會說話呀!」
姚老先生從容不迫的回答說:「不錯。這兒就是我的黃山。」
「是,小姐,一個銅子兒也要留下名字。」
木蘭覺得自己既不衝動,也不發怒,為甚麼這個樣子,自己也有點兒奇怪。恰好相反,她倒覺得鬆了一口氣,因為一件秘密有了線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一個時髦少女。
「您真是曾太太嗎?他告訴我……」麗華突然停住。
木蘭問:「那有甚麼害處?天下有這種事的丈夫也不只你一個人,但是別人的不見得這麼有趣,也不見得有這麼幸福的收場。」
姚老先生看那位小姐風度很好,臉是普通很正派的臉型,顯得聰明伶俐。
蓀亞現在就要進入太太的屋裏去,但是發現門鎖著,十分詫異。
女士若已深陷情網,敬祈以輕鬆視之,萬勿操切行事。在此情形之下,犧牲適應,必不可免。願與女士商談之。星期日於原時原地一見,不知可惠允否?望秘而不宣為感。
木蘭仔細計劃,直到吃飯時再叫蓀亞見到麗華。麗華七點到的。經木蘭很細心安排,由錦兒帶她到木蘭的屋裏去。麗華穿的是學校的制服,但是發現木蘭比她穿得更樸素,深感意外。
姚老先生猶疑了一下兒。
麗華又說:「我明白。」
一天,他閒溜進那家商店去,現在算是屬於他女婿女兒的了。他偶爾看見蓀亞的桌子上有一個淡粉色的洋信封,那是女學生常用的。他仔細一看,上面的字跡是女人的字,下角印著杭州藝專的牌樓圖案,但是那紅綠的顏色,似乎是用手畫的——特別顯得女人氣。上面沒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一個「曹」字。字是豐|滿柔軟的趙體,但是筆道兒特別細。過了一會兒,他高高興興地離去,蓀亞還沒注意到岳父已經細看了那個信封。
麗華說:「是這麼回事兒。我遇見了一個算命的。他是黃山來的道士。他留著白長鬍子,向我們化緣。我給了他兩毛錢。別的幾個女同學逗我,請他給我算命。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說我愛的那個男人是個有婦之夫——你就是呀。最叫人吃驚的是,他說那個男人比我大得多,身體矮胖。你看,他說得滿對!」
來到杭州之後,他又開始稱木蘭為「妙想家」了。現在他流露著愛意說:「妙想家,你想錯了。我嫌杭州生活太無聊。這是真的。我只要到上海新鮮新鮮也就夠了。我只是到舞廳坐一坐。你知道我不會跳舞。那有甚麼害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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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是不是還可以交朋友?」
木蘭向他很快的望了一眼,狠狠的看了一下兒。知道蓀亞話中的含義,但是保持沉默,一言未發,不願再進一步招惹他,因為自己心裏有一件秘密,這件秘密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完全是屬於她自己的,別人不可動,別人不可說,別人不可聽的。
麗華長嘆了一聲。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當時那麼多做丈夫的——有的是大官,有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都甩了自己舊式太太,另娶時髦兒的小姐。她上的那藝術專科學校有三個教授,跟太太離婚,娶了自己的學生。
他立刻回答說:「不能。你是不是要甩了我?你為甚麼要問這個問題呢?你為甚麼急著要見我?」
木蘭喊著說:「她來了。我們馬上就好。」她轉向麗華說:「他老是餓。」麗華微微一笑。木蘭又說:「你到後頭那間屋去。我叫你,你再出來。」
老人說:「也許我看錯了。不過你自己可以查出來。」
木蘭問他:「你怎麼回事?你厭煩你這老伴兒了?」
「你能把你太太的相片兒給我看看嗎?」
杭州是南宋的國都,馬可波羅曾有一篇生動的描寫。他把杭州寫做一個巨大的商業中心,有隔海而來的印度人和波斯人的特別居住區,在錯綜交叉的河道上有九百座橋。他說杭州是個湖濱都市,王公貴人及其貴婦獵罷歸來後,在湖中洗浴。他說杭州居民有文化教養,態度斯文。他說那個民族文質彬彬不長於戰爭,而受制於蒙古人。直到今天,杭州的居民還保持古時淳樸的遺風。來杭州遊玩的人很多,尤其新婚夫婦,多來此地度蜜月。
出家人說:「菩薩保祐小姐。」於是打開化緣簿說:「小姐,請留下芳名吧。」
立夫說:「我也許可以這麼做。我妹妹說陳三不願再幹剿共屠殺農民的勾當,就要退伍了。」
木蘭叫錦兒,他們走到外間桌子那兒就坐,桌子上擺了三套碗筷,預備的一頓小吃兒。木蘭說這次猶如戲院中的一場戲。蓀亞還是覺得不自然,但是木蘭談笑甚歡,所談都是些不關重要的事。蓀亞知道木蘭和他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
蓀亞說:「你不說就好了。我在人眼裏豈不太愚蠢?」
錦兒從隔壁屋裏聽見兒子說話,進來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大聲喊說:「我要撕你的嘴,你亂說話!」
由藝術專科學校到「西冷印社」,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距離。「西冷印社」是個詩社,由一群詩人組成,已有百年的歷史,在西湖上極佔風景之勝。入門處是一段粗糙的石頭台階,兩側假山嵯峨,直至山頂。那個亭子是在西湖中心的孤山頂上,登亭四望,周圍景色,盡收眼底。後面便是些富豪的別墅,由裏西湖隔開,和孤山對面相望。前面是「外西湖」,裏面有「袁莊」和「三潭印月」。對面是錢王祠,也叫「柳浪聞鶯」。遠處右方高山聳立,出沒雲靄間,靠近湖的對面,便是杭州城,湖濱有很多別墅,迤邐錯落。下面很近的地方就是藝術專科學校的大門,那兒正是「平湖秋月」。
麗華大感意外,向木蘭看了好久。
三個女生大聲驚叫。
所以木蘭把孩子放在家,到蘇州去探親。她說去換換環境,新鮮新鮮。丈夫表面上不讓她去,不過並不太認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蘭會去看他們,非常高興,可是不久發現她心裏有愁,她把心事告訴了他們。
木蘭說:「我聽說我先生新近認識了您。我也很願見見您。」
姚老先生說:「你不要難過,我告訴你。他已經結婚了。」
麗華說:「當然願意。」
他又說:「小姐,您行行好吧。」
蘭家雖富,素抱新奇不羈之思。常欲擺脫朱門之生活,度漁樵之歲月,荊釵布裙,相夫教子。但翁姑年老,不克南行,客歲始得離平來杭,度安閒之生活,得償宿願。躬親縫爂,深居簡出。日前相會,女士所見之木蘭,固非我今日之廬山真面也。若謂余係一村婦,或余正求為一村婦,此言亦非全然子虛。但事與願違,非所逆睹,竟有如是者耶?
麗華很羞慚的抬起頭望著他,似乎是說:「是!」
木蘭今天穿的是一件鮮艷的海藍色旗袍兒,是用老貢緞做的,人都說這種料子是皇族穿的。這料子原是她的嫁妝,現在按最新式樣剪裁的。今天她戴了奶罩兒,可以說當時是最時髦的東西。她的腰細,頭髮漆黑而濃厚,兩眼是秋水般明麗,雙眉畫入兩鬢。
兩天之後,出乎麗華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簽名是「曾太太」,約她私下相見,信寫得很客氣,很簡短,筆力遒健,不太像出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體莊嚴大方,筆法奔放,字與字間時有連筆,足見寫信人瀟灑豪邁。麗華大驚。蓀亞曾經告訴她太太是舊式的鄉下人,但是寫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底。
出家人謙恭有禮的說:「在下學識淺薄。」這話越發增加了他的神秘,令人更莫測高深。
「他告訴你甚麼?」
麗華現在幾乎覺得心裏恨木蘭,於是說:「大姐,您不要再挖苦我,我對情形根本並不清楚,您不能怪我。」
「所以,我明白了,還是愛得不夠強烈。你們男人哪!」
這次木蘭去時,打扮得比上次樸素。她穿了件新衣裳,但是穿這件衣裳,是不存心給人甚麼印象的,態度比以前更從容,更親切。
他到上海去得越來越勤。有時木蘭和他一同去。有一兩次,她寫信和妹妹約好在上海見面,木蘭往北走,莫愁往南來。由蘇州到上海只坐兩個鐘頭的火車,但是立夫恨上海,很少去。
麗華站起來問:「您是曾太太吧?」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木蘭說:「曹小姐是藝專的學生,你知道吧?」
蓀亞點了點頭。
姚老先生問:「是不是她要訂婚了呢?」
「現在你還不肯跟我說實話——比方說,你願不願要個妾呀?」
他倆淒然而別。蓀亞央求她再和他見面,再仔細商量一下怎樣辦才好,麗華答應了。
蓀亞大喊說:「嘿,妙想家,你買了這幾雙鞋呀?」
蓀亞問:「你知道他準是個出家人嗎?」
他們坐下,蓀亞叫了茶,因為麗華必須回學校去吃晚飯。
木蘭這個想法,麗華又大為吃驚。她心裏想木蘭這個女人真是不俗,對和她和蓀亞一直做朋友,她倒高興,她首次露出真正的微笑說:「我倒要看看他見到我時是甚麼樣子。但是這樣會讓他太難堪呢。」
蓀亞回答說:「我怕說出來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樂。但是,你知道,我太太是個……鄉下人——舊式婦女。她只是給我做飯洗衣裳,她甚麼事情都做,有時去外頭撿柴。你知道,我們不幸娶了那樣舊式婦女的男人,都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時髦兒的妻子。我原本不想告訴你的。」
麗華大聲說:「還有甚麼多說的必要嗎?我知道我必須跟他斷絕來往。如此而已。」
麗華說:「夫人,您還這麼年輕。」不由得用了指達官貴人太太的稱呼。
「你今年多大?」
「你離他們多遠?」
「你若對她愛之欲狂,愛之欲死,難道她也不肯嗎?」
木蘭說:「立夫,大多數男人就是這樣兒。也許妹妹說的對。」
曹麗華說:「現在咱們到岸邊樹蔭裏來。我這兒給您畫個像,您給我們說個故事聽。多謝您,老善人。不會耽誤您太久的。」
這麼一問,希望是個遊客的想法,完全破滅了。
「麗華的。是她。」
木蘭說:「我告訴了。」
「你生意上有事,你還是要去。我在家過這個日子,心裏很滿足了。」
她低聲問:「這位是誰?」
第二天早晨,木蘭告訴錦兒預備家中請客的菜,暗中告訴她自己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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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愛那富有而漂亮的寡婦。杭州遊客太多。」
木蘭說:「他只好忍受了。我們不會太使他難堪。你我都要出之以愉快的樣子。」
木蘭說:「多謝小姐。」心裏知道自己是勝利了。又說:「這麼容易就和他分手了嗎?」
姚老先生很莊嚴的鞠躬為禮。
麗華說:「不要,拿走吧。」臉色很凝重。
「你敢說是個燙髮的時髦兒少女嗎?」
木蘭很溫和地說:「是我父親。」於是站起來介紹他們。
木蘭說:「是星期六晚上,你可以帶著孩子出去吃飯看電影兒。」
「我若不告訴你我內心的想法,難道我沒答應照你的意思做嗎?做丈夫的總是應當順從太太的心意的。」
錦兒說:「太太,您讓我待在家裏吧,我要看看她。再者,我也要幫著做菜。」
可是有時木蘭會看出丈夫很煩悶。木蘭覺得生活很完美了,但蓀亞並不見得覺得完美。以前在北京,有「吃花酒」這種事,通常每個客人旁邊都坐著一個妓|女,木蘭並不在乎這個。她甚至於說過給丈夫納個妾呢。但是暗香既然很適於做經亞妻子的條件,她就不再抱最初那個想法,蓀亞也就不再想那件事。如今在杭州,法律禁娼,蓀亞就很想北平的歡樂。他常到上海去,坐火車只是四個鐘頭的途程,回杭之後,再做事情,倍加有精神。
她說:「我現在老了,爬這麼一小段兒路就喘成這個樣子。」她的聲音並無敵意,麗華的恐懼消除了不少。
在大廳裏,木蘭懸掛了齊白石的畫和古人的對聯。齊白石為她畫的像,則懸掛在臥室裏。臥室所在的那個庭院,還高一層,位置也在後面。她的臥室面對一帶竹林,竹子的綠蔭映入屋中。她在北方還沒見過那樣的竹子,她很喜愛那竹枝的嬌秀苗條。那竹葉特別的形狀和竹竿的纖弱細長,總是使她聯想到一個少女,婀娜多姿,面帶微笑,而且前額上還飄動著一綹秀髮。她常想那竹竿棕黃帶綠的表面,正象徵一位瀟灑的君子;挺直的線條,象徵中立不倚;身子的中空,象徵虛懷若谷;堅硬的竹節,象徵堅貞正直。
她父親說:「那麼,我的忠告是你到蘇州妹妹家去住半個月,然後我幫助你。無論如何,要用機智手法兒,不要結仇恨成敵對。有我們兩個人,這件事是可以辦得了的。」
蓀亞心裏向來沒想納妾,何況現在已經不流行納妾,若是納妾,會被人看做是老式的男人。現在他這個家,他已經滿意,只是他喜歡現代上海的舒適生活而已。
「倒不是。但是,夫人。我若早知道,我就不想……我真不懂。」
但是木蘭並沒逼迫她放棄蓀亞,麗華則以再提他的名字為恥。她只是說:「曾夫人,您若能原諒這次的誤解,我也深以能認識夫人為榮了。」
蓀亞說:「那麼,我就不到上海去了——不然你陪著我去。」
於是她倆決定下禮拜六晚上,在木蘭家相見。
姚老先生參加這件事全部的計劃,知道今天晚上還有他的戲。他回來時,叫孩子們各自回屋去,他輕輕走到木蘭屋裏。
「你太不切實際了,太想入非非了。我怎麼能夠呢?這在而今也行不通。而且現在的小姐也不願為人做妾了。」
木蘭說:「我想也許還有別的問題。我聽說你把這件事看得輕鬆,心裏很高興。你也許以為我言不由衷。讓我告訴你,女孩子愛上一個男人,再失去這個男人,對她是如何的感受,讓我告訴你吧。天下的確有此等偉大的愛情。你知道,在古代,另有一種解決的辦法。女孩子愛上了有婦之夫,辦法是去給他做妾。到現代,愛情偉大到這種程度的現在,實在太少了。你知道——我為人胸襟開闊。你若是有兩條路要選擇,一是懸崖勒馬,和他斷絕關係,一是進入姚家,和他共同生活。你何去何從,可否坦白相告?」
姚老先生遇到麗華三天之後,蓀亞又見到她。因為麗華寫信說一定要見他。他倆第一次的相遇是在西湖的一個下午,麗華正在寫生。蓀亞驚於麗華的美,走近去看她的畫,稱讚了一番。蓀亞很會說話,二人於是就此相識,也就成了朋友,幾乎立刻互相發生了愛情。蓀亞從未提過他自己已經結婚。麗華只知道他那茶莊的地址,但是並沒有去過。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卻裝做一無所見。木蘭不在時,他正好觀察蓀亞。雖然這個女婿有其弱點,可是基本上仍不失為一個好丈夫。
「曹小姐,我比你大,你不瞭解我這個丈夫。因為他是你的朋友,我願告訴你,他是個好人。可是世界上沒有丈夫覺得自己的妻子美的,尤其他娶了一個漂亮的太太。你知道那句俗語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這是北平的一句新諺語。」
另一個女生說:「告訴他。沒關係。他是過路人。」
地處幽隱 主人清逸
木蘭說:「為甚麼不教陳三抄現代的字,只留那古體的你自己填進去呢?」
蓀亞說:「你知道,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我知道我有缺點——可是你也應當瞭解你自己。」
「你今年多大?」
丙兒說:「很年輕,很漂亮,很時髦兒,燙髮,高跟兒鞋,像上海來的。」
他說:「這不是談生意嗎?我若不坐下叫你們畫,你們就不佈施——是不是?我不願意。我不喜歡畫像。」
姚老先生問:「你們要我告訴你們甚麼呢?」
木蘭說:「當然,你不能太費眼力。等大作完成之日,我們要大開盛宴慶祝一番。」
「當然。他有一本從黃山帶來的化緣簿,說話有口音。」
一個女生說:「告訴她,她的命運如何?」
「我也是北平人。您在北平住哪兒?」
麗華說:「我差一點兒都不認得你了。」
他立刻裝做遊方的出家人,對她們說:「小姐,您行行好吧。」
麗華說:「你告訴我你結過婚,你太太是個鄉下老婆子。」
麗華看了看別人,好像煩惱的樣子。
「你愛的男人比你大很多。他家道很殷實,有點兒矮胖。對不對?」
「這就是我告訴你說我是個鄉下女人,真正的鄉下女人。但是男人不注意女人的內在美。他們只看外表那層脂粉。這就是為甚麼……」
「那有甚麼關係?我的孩子就快長大成人,快結婚了。」
麗華之急切於見情人的鄉下太太,正如木蘭之急切於見丈夫的情人。麗華推想這個太太若只是一個嫉妒無知的女人,她不會要求一見,一定只是魯莽無禮地要求與她丈夫斷絕來往。她覺得有點兒莫測高深,同時又有點害怕。她的命運是握在那位太太的手裏,如何決定,就在此二人之一見了。
到了外頭,姚老先生對女婿說:「這件事我全知道。不過這沒有甚麼關係。我年輕時,也做荒唐事。我比你還荒唐得厲害。我這麼做只是要保護我的女兒。」
「我見過她沒有?」
麗華點了點頭,臉垂下去。
那個高身材的女子低聲說:「咱們求他讓咱們給他畫像好不好?」於是走過來說:「你要幹甚麼?」
對生活的態度,蓀亞始終沒有和她抱同一個看法。因為是富裏生富裏長,他喜愛物質生活的舒適和應酬宴飲的歡樂。最初,他看著木蘭去過她原先計劃的那種生活,自己到廚房去做事,覺得滑稽可笑。他說做廚房的事會使木蘭手變粗。可是木蘭卻真喜歡拿個鍋鏟子去鏟掉飯鍋底上的黑煙子。
「現在我明白了。」
「我父親是姚思安。我們住在『靜宜園』。」
木蘭微笑說:「不要瞞我。我不是趙孟頫的太太,也不能寫一首詞來改變你的心。但是我看得出來你日子過得不滿足。你若想納個妾,我不反對,但是不要叫外頭人笑你糊塗。」
莫愁說:「他在蘇州過得滿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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