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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鶴唳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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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彭大叔,是丹妮。我來啦。」突然她喉嚨哽咽,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聲音就顫抖了。
「你為什麼把乾淨的衣裳放在那兒?」
老彭去買了一具棺材,叫人送來,博雅的屍體就匆匆放進去。丹妮坐在運河上大哭,學很多婦女們用頭去猛撞棺材。她傷心已極,手臂碰在棺材上,終於將玉手鐲弄斷了。她看看斷裂的鐲子,把它和紅頭巾一起放在博雅手邊,然後叫人找了條藍毛線,打一個結戴在頭上,表示為他服喪。
他滿面通紅,眼睛避開了一會兒。「我猜大概是這麼回事,」他說,「你才這麼快安排婚禮。不過是她親自告訴你的?」
天黑了,船夫說他們還要走八九里,他們不可能划上一整夜,最後他同意划到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出發,在天亮以前走完所剩下的一小段路。
「別生我的氣。」她退開說。
「噢,博雅!」她哭喊道。
她大約如此坐了半個小時,時間和空間已失去一切意義。然後她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丹妮!怎麼回事?」
槍聲愈來愈近,村民匆匆地分兩頭逃走。
「不過你沒收到我的信嗎?我說我很好嘛。」
「當然。」老彭說。
她抬頭慢慢說,表情顯得又高貴又疏遠。「你不知道我站在窗前幹什麼。你曾和我談過頓悟及覺醒,我描述給你聽。我望著暮色中的屋頂,但是心思卻飄得很遠很遠。我想起蘋蘋和陳三他娘的死。突然一切都在我眼前融化,變得空虛起來。蘋蘋、陳三他娘、博雅、我自己和凱男的形象都不再是個人,我們似乎融入——一個生死圈中。禪宗的頓悟不就是如此嗎?說也奇怪,我的精神提升起來,充滿幸福——發自內在。從現在起,我能忍受一切變故了。」
甜甜的大眼睛轉向丹妮,蘋蘋就是這樣看她的。
「不行——」老彭堅持說。
「你當然愛他,你就要嫁給他了。」
「姚少爺,我告訴你,不過你不能告訴小姐是我說的,好人做到底。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老實的小姐——你還是有婦之夫哩。我也沒見過一個小姐這麼急著等你的信。呵,有人讓你親近了她,你卻把她忘了整整三個月。」然後她壓低了聲音,低頭看了自己的腳說,「她有喜了,想想她多擔心。」她說了她那次昏倒的事,又恢復正常的口吻繼續說:「她還沒有收到你的信息。」
「但是你呢?」丹妮軟弱地說。
凌晨,大家把甜甜叫醒,告訴她這件不幸的事。她哭得和她哥哥一樣傷心,丹妮盡量安慰她,勸她跟自己走。
她低頭一面哭一面叫他的名字。
「丹妮,」他微露倦容說,「仔細聽我說。我知道你愛博雅,等你見了他,你也會知道。那時你就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了。你的煩惱是怕恢復從前的身份——怕再當崔梅玲。但是你現在是丹妮,也可以永遠做丹妮。我若幫過你什麼忙。那就是教你這樣做。你曾訓練自己的腦子忘掉博雅。等你嫁了他,你也可以訓練自己忘掉——你對我的愛。你現在夠堅強了——不但能維持自我,甚至也能領導博雅,帶他前進。」
「我沒有生氣。」他說著,正式謝謝她。
那一剎那他才明白她愛上了老彭。
「這句話和我來看你的理由一樣不真實。請你對我說實話。是我們聽到博雅來內地的消息,你故意離開洪山,避不跟我見面。」
「分別這麼久,這是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團聚,好不好嘛?」他的聲音很柔細。
她一回頭,看見老彭向她奔來,衣服被風吹拂擺動著。他看到博雅的屍體,不禁跪倒在他的身旁。丹妮默默地看著他。
船夫的妻子著實想不透,老彭竟然拿出他在博雅口袋中發現的兩百塊錢,交給了甜甜的哥哥,還把他漢口的地址交給他們。
同時甜甜已光榮地取代了蘋蘋在丹妮心中的地位,他哥哥也設法來洪山與大家團聚。洪山的難民屋一片安詳。老彭和丹妮在共同的奉獻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
明亮的電燈掛在床頭天花板上,直接射入他的眼睛裏。她發現他舉起一隻手臂來擋光。
「你沒告訴他——我意思是說——?」
「喔,不,我不收錢,他是為國捐軀的。」
「你想還會有其他可能嗎?但是小姐始終只想著你一個人。等你的信一來,我問小姐彭大叔怎辦,她說當然是你忘了她,他才會娶她。我從來沒聽過像彭大叔那麼單純的人。」
「到我這兒來。」丹妮把手臂伸向小女孩。甜甜兒在母親慫恿下慢慢羞怯地走上前,丹妮把她抱在膝上。
「你為什麼問起子房山?」丹妮問他。
董先生在結婚證書上蓋印之前,先含著莊重的微笑對新娘說:「我解過不少秘密,只有你成功地避過了我。我以為你一直在北平呢,如今我在這兒找到你了。恭喜。」
「不錯,問題是我們在哪一省?」
船夫和丹妮被兩兄弟的哭聲吵醒了,只有甜甜兒還靜靜地在做她的美夢。
「邳縣有多遠?」
「我二姑對你欣賞得要命。」博雅驕傲地打量她說。「她說如果她現在還是少女,她就要學你這樣打扮。」
「現在我能不能考新郎?」丹妮問道。博雅聽出她語氣很苛刻,以為她是為測驗而生氣,於是他和顏悅色地鼓勵她考問。
「快走。」那位村婦對丹妮說完話,趕忙奔出屋外。茶壺還在烈火熊熊的炭爐下嗚嗚做聲。
次日上午木蘭看到丹妮發上的藍結換成了白色,知道丹妮已下了決心。他們匆匆準備,婚禮要在第三天舉行。
「沿著運河邊走。」軍官乾脆地說。
玉梅堅持要出席婚禮,就應邀擔任證婚人之一,另外還有老彭、木蘭和蓀亞。她在證書上自己的姓名上頭畫個圈,一顆顆熱淚奪眶而出。丹妮痛哭失聲。
時間一月一月地過去了。丹妮逐漸恢復了元氣。分娩時刻將臨,她下山住在木蘭家。九月一日,敵軍正向漢口進逼之際,她生下了一個男孩。
「不過那是說他萬一變心的時候,現在他要來娶你了。」
「我只是開玩笑。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隨你高興。」
丹妮為自己燒掉另一塊而歉疚。她一直盯著他,但是表情很平靜。
「丹妮,我必須和你談談。博雅死了,我們必須替你和孩子著想。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使婚姻完全地合法。若是男孩,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孫,姚家會以你為榮,我也很榮幸與你結成親戚,若如此,我們就得在訃聞上印你的名字,不過你若寧願維持自由身,我們還是很樂意供養博雅的孩子。想一想再通知我,好好想清楚,等你決定了,就選擇戴孝髮結的顏色,我就明白了。」
「你們可以北上到倪口。這兩天那邊毀了不少人家。」
他用力坐起來:「沒什麼。你為什麼要來?」
「我聽我二姑說她懷孕了,今晚上看得出來。」
博雅停下步子,深呼吸,回過頭用憂鬱的眼光望著她,突然間明白了。「現在你得抓牢點。」
「丹妮,你在我眼中還是一樣,就是這副打扮也沒有差別。」老彭說。他滿面笑容。
老彭對博雅說:「借輛腳踏車載丹妮,她也許沒法走那麼遠。」
「丹妮,別哭,」他張嘴低聲說,「嫁給老彭。」他停下來,又費了很大氣力才再度開口:「我的錢都給你。把我們的孩子養大。」他指指口袋,露出最後的笑容說,「這兒——我們的誓言!」
「哦,你肯把她交給我?」她大叫道。「你願不願意跟我來,甜甜?」
博雅說要往東走。
「這只是初步的探勘旅行。」他說。「但是過去兩個半月我跑了六千里。」
「他也許會變心,」她驚歎道,「為什麼我就不該變?他懷疑我,你從來不懷疑我。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決定來找你,你的信和他的信同一天到達,我發現自己先拆你的信——這是一瞬間隨意的選擇——但是我一發現,我知道自己對你比對他愛得更真。讀完他和你的信,我知道原因了。他的腦袋、他的思想離我千里遠。他的信特別缺少溫暖,全是談他自己的活動。當然他是在說我們的國家,但是我需要一些切身的東西。你不談自己,卻談我,談玉梅,談秋蝴,談蘋蘋,甚至談月娥。你說我冷落了月娥——一個和任何人相同的靈魂。你知道我聽你的話,和月娥交朋友,覺得很快樂,只因為是你要我做的。博雅怎麼能了解這些呢?你談到我們洪山的難民屋,使我覺得它很溫暖、很可愛,給我一種親切和參與的感覺。木蘭說她已經一步步安排婚禮。我嚇慌了。所以我不得不來看你。」
老彭沉默了半晌。他們的手慢慢相接,老彭抓著她的小手好一會兒。丹妮彎身吻他的大手,滴了他一手的眼淚。
他閉上雙眼,頭垂到一邊,停止了呼吸。
博雅臉紅了,自嘲一番。「你知道有時我們會把最要好的、最親密的朋友的年齡忘記。」
別離的場面太悲慘了,連船夫和他妻子也為之落淚。早風很冷,丹妮用手臂摟緊甜甜兒,叫她哥哥放心。
「你最好別走太遠,」一位軍官說,「山區有戰事。」
「當然是河南。」
五月三日傍晚時分他抵達徐州。他拍電報說他要來,老彭鄭重地對丹妮說:「你對他要公平,否則我對你會起反感的,你必須壓抑你對我的感情。」
丹妮盯著地面,無法明瞭眼前的一切。
「是的,我隨時帶在身旁。有一樣東西我要拿給你看。」
「他死了。」
「在慈湖和蓮房山之間,離這兒大約十里左右。」
她抬頭看見他的面孔濕淋淋的。就抬起一雙哀怨的眼睛看著他說:「我知道我們彼此相愛。我們別拒絕這份愛情。」
如果他們到邳縣,那晚就來不及回徐州了,於是三人決定到村子去hetubook.com.com休息。
他們打算先把棺材運抵徐州,搭火車大約需兩個小時。但是棺材沒有加漆釘好。站長是一個四十開外的矮個子,為人穩重,欠缺想像力,他不肯載這具棺材。他們得在這座原始的村莊內找間小店住下,將棺材加漆釘好,那要花上二十四小時,否則就得雇一輛卡車,他們所剩的錢又不夠。
老彭又驚又喜地凝視她。
「剛到。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是什麼病?」
「你要幹什麼,博雅。」她抬頭大叫。
「萬一他死了——」她終於揉揉眼睛說。
老彭想了良久,然後說:「如果她同意,最好讓小孩姓姚。我們可以安排一項簡單儀式,叫她當著親友面前和博雅的靈位成親。不過我們當然不能替她做主,叫她守寡。等她好一點再說吧,跟她暗示一下,看她的反應如何。」
「謝謝你照顧她。」博雅打住了。「喔,她真可愛,真可愛。」
丹妮坐在那兒,告訴他許多事情,說陳三歸來,他母親去世,漢口慶祝勝利,以及她如何隨段小姐等人前來,她不確定自己出發時他還在這兒,或許要到徐州才找得到他。「她們什麼時候動身去徐州?」「明天。我想我們會帶幾個孤兒回去,但是我不跟他們走,我其實是來看你的。」
「怎麼啦,丹妮?你若不喜歡,我就不問了。」他發現她有點神經緊張。
「老彭多大年紀?」她問道。
「甜甜,你若肯跟這位好姐姐去,你就會看到蔣夫人。你娘再高興不過了,去找她吧。」
丹妮靜坐聆聽,無動於衷。突然她發火了,「我辦不到,」她斷然地說,「你難道看不出他來我一點也不興奮?我硬是沒感覺,這都怪你,你第一次自我犧牲,我並不愛你——我很感激,也深深感動。但是你第二次自我犧牲,避開我,離開漢口,我看見你一個人臥病在鄭州的旅社,一切全是為了我,我就愛上你了。」
他緩慢地由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正在掏的時候,一件東西掉下來,丹妮看出是她寄給他的一封信,有點髒,四角也磨破了。
「不,我只是問問。」博雅說。
木蘭又驚慌又難過,叫人去請老彭,他目前正留在漢口料理喪事。老彭來了,面白如紙。他進去看丹妮,丹妮還迷迷糊糊的,木蘭把他帶進另一間房間,以便單獨談話。沉默了半晌之後,她問起詳情。他告訴她博雅去世的經過,也提到現在由丹妮在保管的愛情誓言。
「比較好拿。除了皮箱也沒有別的地方可放。」
博雅的墳墓和洪山近在咫尺,墓志銘是丹妮選的,老彭也表贊同。那是佛教名言,而且是全世界通行的聖經詩句:
丹妮避開他的眼光。「沒有。他信裏全是談他的工作,雲南這座山高六千尺,貴州那座山高七千尺。沒什麼好看的。一整頁談滇緬公路——全寫那些,你知道我的意思——沒什麼女孩子愛讀的熱情、切身的內容。」
「小心走,別摔下來。」老彭愉快地說,彷彿沒什麼事發生般。他站在一旁看他們離去,「再見。」他叫道。「我會來找你們。如果我在徐州趕不上你們。那就在你們的婚禮上找我吧。」
「如果她同意,就要趕快辦。我們得把葬禮甚至訃聞耽擱一下,因為通知上得印上寡婦和親族的名字。」
博雅困惑不解,甚至有點驚慌。
弄完後,她拿起傭人送來的綠色包裝紙和別針。她得跪在床上,才能在燈罩四周別上線紙。她一直很焦急,怕燈光照到他的眼睛。
丹妮讀過項羽和劉邦——日後的漢高祖——打仗的故事,他們倆爭奪大秦留下來的江山。這是《史記》最著名的幾篇,也是學校最愛選的範文。漢高祖是沛縣人,她和他一樣清楚,但是她不說話,陷入沉思中。
「誰知道?他先到漢口一家旅館去住,後來又到北方去。小姐聽說他病了,就去找他。但是我不希望你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曖昧。小姐一心想著你,若是換了我,我不會這樣。」
屋裏的氣氛頓時充滿緊張。
「不完全對。它的西半部在德國的北、南和東部,嵌在裏面。當然大體來說,你有權說它在東部。」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貴州省在哪兒?」
丹妮含淚笑笑:「喔,彭大叔,看到你真好。」
車伕指指左側說:「就在那邊,離另一個車站——津浦鐵路的車站——只有幾里路,在城市東郊。如果你們想去,我明天帶你們去。」
這個問題更難了。徐州台兒莊區位在山東,河南、安徽、江蘇四省的交界處,徐州恰好在江蘇那片狹長、容易錯過的長柄中,上海也在江蘇省。
丹妮含淚靜立著:「我們三個人一起躲到田裏去吧。老彭不走,我也不走。」她說。
不知怎麼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竟臉紅了,眼睛也迎上他的目光。彼此的眼神和他答應做她孩子的父親時一模一樣。她猝然把眼光轉向別處,默默不語,有點窘。她看看他那堆衣服,盡量找話說。
老彭深深歎了一口氣說:「最重要的是她有孕在身。」
「現在我配不配當新娘囉?」丹妮的口吻微微帶刺。
一個月前戰鬥結束後,村民各自回家。
「你怎麼辦呢?」
小女孩縮進她娘的懷裏。
丹妮指指博雅的屍體說:「是他殺的。他站起來和他們打,單人用手槍對抗十二名騎兵。」
一群人在運河岸邊下了車,因為浮橋力量不夠,無法通行。離橋旁幾步就是西門,城門還有一個舊石板,上面刻有「台城舊址」字樣。一條小鐵路通向城西,三層樓的南站上面兩層已經全毀了。
小船由漁夫和他妻子慢慢地向前划。老彭估計要到半夜才能走完十五里。但是漁夫的不情願載屍首,日落後就不肯划了。老彭說,國軍雖然說了那些話,但他錢仍是照付。
「你看他急忙趕回來和你結婚。」老彭告訴丹妮。
「茲可洛伐基亞在哪兒?」她問道。
「我不會有幸嫁一位少爺,如果有,我一定不選有婦之夫。」她遲疑了一會兒,筆直地盯著他說:「但是我得告訴你——小姐說我一定要告訴你——是我在電話中叫你『豬』,不是她。」
「喏,不是好多了嗎?我待會兒再弄得好一點。」
丹妮慢慢伸出手,把老彭的大手緊緊握住,兩人靜默了一分鐘。她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全都凝聚在那短短的一刻裏。那一刻她覺得她需得兩個人所有的力量才能做個重大的決定,而這個決心又確定了很多事——她對博雅的舊情和對眼前男子至愛的矛盾。她對死者的義務,她與生者未來的計劃,以及她對尚未誕生者所負的責任。
提出因緣論的古作家知道人事是由藥房天平般精細的法則所控制,俗話說「天道分毫不爽」。丹妮不高興,敵對的口吻是她對過去為博雅受苦的一種發洩,現在她不知不覺地對他報復。如果說他發現丹妮對老彭比他親密已稍嫌晚了點,那只是因為他先注意工作和計劃,丹妮離開上海後他沒有立刻到漢口來,或者至少稍微早一點來,如今便遭到了自然的結果。如果他不懷疑丹妮,至少分開的頭幾個月他會寫信給她。如今他為另一個疑竇而痛苦,這次是切身的問題了。
「我以為你在上海已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老彭回頭指了指三個日本兵的屍體,其中一個半淹在彈坑的積水中。
「你何必到這兒來呢?」兩個人同時問道,他語含抗議,她則滿面愁容。
「我不知道,你呢,彭?」丹妮回答說。
他指指一輛腳踏車,老彭上前去推給博雅。他慢慢地脫下了長袍,折疊好放在後座。給丹妮當墊子。
「如果是男孩子,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性曾孫。我弟弟阿非只有女兒。我們可以使婚姻合法,但要這麼年輕的女孩守寡實在很難,一切須得由她來抉擇。不過就算她寧願保持自由之身,我也會好好供養那個孩子。」
老彭說沒有,丹妮說她不想唱,「曲高和寡」。她引一則音樂愛好者的老故事說,見到紅綢她雖感動,卻還是採取自衛的態度,話裏暗示博雅不可能了解她,以及她和老彭分享的戰地工作。但是博雅繼續纏她。
他沒有回頭,跑上去直挺挺地站在路上。
現在傭人送來一壺熱茶。她仍然沒有說話,化完妝,走向床邊的茶几。她傾側茶壺,破壺蓋掉到茶壺裏。但是她繼續倒好兩杯茶,遞一杯給他說:
走出北門,他們看到一片綠油油的小麥田,不久又從四輛日本破坦克旁經過。到了柳家湖,他們發現大家參觀的目標是一個日軍塚,上面的木柱指出,一個塚內埋了五百到七百人。
「你覺得奇怪?他總是做好事。不過別人絕不肯這麼做。」
他們蹲在麥田裏,小麥只有兩三尺高,但是路邊有一塊斜坡使人根本看不到他們。丹妮坐在地上哭得可憐,博雅默默地看著她。
老彭先開口:「丹妮,你真苦命。你知道我唯一的興趣就是幫助你,為你盡最大的力量。我們完全誤解了博雅。他的愛是真誠無私的至愛,他為愛犧牲而死……」
丹妮自覺無能為力了,她疲倦地說:「好吧。我嫁他,但是我還會繼續愛你。」
平靜的村子馬上變了。男男女女和孩童匆忙收拾衣物、被褥和貴重的小東西,打成包袱帶在身邊。
「好吧,貴州在四川東南,廣西以北。」
他們和站長吵了半天,站長怕犯錯。不肯破例。他們告訴他死者昨天才殺了三個日本兵,是為國捐軀的,車程又只有兩個鐘頭。最後站長答應打電話到徐州鐵路局請示,終於獲得許可,四點鐘他們就帶著棺材和甜甜上了火車。
丹妮把戴著圍巾的頭部轉過來說:「沒有。」
老彭謝謝國軍,要www•hetubook•com.com他們將腳踏車帶回去還給軍官。小船沿著運河南下,丹妮立刻癱倒在地。
「你們今天要再接幾個孤兒回去?」一個軍官笑笑。隊長田小姐點點頭。
「丹妮,我有個建議,」老彭笑笑說,「你嫁他以後,應該裁一件拼花被,用橘紅、藍色和綠色拼起來,代表中國地圖上的省份,每天早上鋪床以前仔細研究研究。」
丹妮哭得更厲害了,雙手抓著博雅的腰,居然抖個不停。腳踏車愈騎愈快,他們聽到後面村子的機槍聲,隨後是喊叫聲和馬兒奔馳聲,丹妮發出一陣尖叫。
「別生我的氣。」
路邊有個炮彈坑,積滿了雨水。博雅停下來,帶丹妮鑽到田裏去,把腳踏車擱在路邊。她仍在大聲哭泣,傷心欲狂。
「沒關係。」丹妮拿出一條手帕,綁在燈罩四周。
丹妮嚇得目瞪口呆。騎兵衝過他剛才站的地點,並沒停下來。他們一走。她立刻跑上小路。
老彭和博雅坐在床上聊天,熄了燈,雨絲在窗外的樹葉滴滴答答響。
丹妮滿臉的絕望與痛苦,含淚熱情地看著老彭。
第二天早上天氣迷人,博雅想去看台兒莊。他們都沒去過,但段小姐她們曾接過三十個孤兒回學校。台兒莊來回一整天,她們的兩輛小車,只能載七八個孤兒。今天她們又到台兒莊北郊,想多接幾個孤兒然後轉回漢口。
聽到最後一句話,他苦笑著說:「如果你是小姐,我知道你絕不會嫁給我。」
「太遲了。」老彭堅定地說。
「我可以走路。」老彭平靜地說。
她還低頭玩著手裏的線,用低沉、莊重而熱情的口吻說話:「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離開漢口?」
這次的談話在博雅心中留下一個壞印象,比丹妮心中更甚。她強調老彭四十餘五是什麼意思呢?她的整個態度,尤其是這句勝利的口吻,也許暗示一種警告,要把他眼睛放亮些……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並不是不能戀愛呀……
「我在『考新娘』——這是老規矩。」他大笑。
「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癡心的愛人。」
然後她動手找出落在壺裏的蓋子。茶很燙手,她只好繞過床邊,倒半壺茶。弄了五分鐘,她終於用髮夾挑出壺蓋。
她熱淚盈眶:「但是我愛你。喔,彭,我愛你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你說愛不是罪惡。」
「不,我不需要人照顧,不過在新鄉著了涼。上星期我還起來過。後來又病倒了,不知怎麼沒力氣爬起來。」
老彭雙眼沒離開那個綠紙罩,回答說:「因為我要看看前線。」
他再次出發,聽到她悶聲低泣。
「那是為什麼?」
突然他們又聽到馬蹄聲,博雅從麥稈間偷偷向外張望,有十一二個日本騎兵正在沿河岸走來。
她找出一條長粗線,拿起茶壺坐在圓椅子上。她在幽暗的綠光中把線穿過蓋孔,牢牢繫在銅鉤的兩端,終於打破沉默。
第二天下午丹妮到達鄭州,和同伴安置好旅館之後,立刻去老彭旅社找他。「我該說誰找呢?」胖職員好奇地看著她問道。「我是她侄女。」「他告訴我們,他連個親人都沒有。」「他不想驚動我們,所以才不讓他家人知道。他病得很重?」「他十天前從北方來,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我會派人送你上去。」一名侍者帶丹妮上樓,穿過一道黑暗的走廊。在最後一間房,侍者停下來敲門。沒有人回答,侍者把門打開,才五點鐘,房間卻很暗。丹妮躡腳走進去。百葉窗拉下來,只有幾道光射在牆上。她看到老彭的大頭和亂蓬蓬的灰髮擱在小枕頭上,他雙目緊閉。她無聲無息走到床邊,靜靜地看著他。他睡得很熟。
丹妮躺在床上,神情迷亂一言不發。姚家花園的大門為她開放,木蘭也站在那兒迎接她。過了一會兒她說,「讓我和彭先生談談。」
「我用不著吃藥,我齋戒,只服甘瓠茶。一兩天就會好的。」
到了女師,大家叫博雅與老彭同房,裏面有一張空床可睡。大家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餐。丹妮看出博雅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她,他甚至迷上了她的戰地裝束,他的態度也和上海時期一樣溫暖,一樣親密。丹妮茫然地看著他,她不如以前誠懇,博雅看出她眼中具有他以前沒看過的態度和哀愁。說也奇怪,她坐了沒多久馬上藉故告辭了。
「老實說我不知道,她沒有告訴我。」博雅辯解說。
於是第二大早晨,他趕到洪山。木蘭、陳三和環兒陪他去,因為丹妮不在的時期,木蘭負責照顧難民屋。
大約一小時後,他們看到公路上有一個石製的牌樓,立在一個村莊村口處。彈孔、殘垣、斷樹都是幾週前戰鬥的證人。
「你瘋啦?」老彭氣沖沖地對她說,「你要關心我,就得聽我的話,上車抓緊他,我馬上就過來找你們。」
這時候丹妮終於把博雅的臨終遺言低聲告訴老彭。在那陌生的黑夜裏,這段話似乎難以置信,博雅的屍體蓋著臉躺在他們身邊,卻顯得好遙遠。
玉梅的消息使博雅愣住了,幾乎沒聽到下面的話,「現在你算算月份。你是一個正經人,等小姐回來,不是就——生米已煮成熟飯;不可能還原了。」
丹妮和老彭的問題沒有什麼結果。丹妮硬要表明愛意,把一切說開,老彭則不肯放棄原則。
過了很久她才坐起來,脫下紅頭巾,叫老彭蓋在博雅臉上,然後和那位生病的老母親說話。
如果注意聽,遠處的槍聲依稀可聞。
「喔,對了,我忘了,」博雅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你母親走了,我聽到有落水聲,但是太遲啦。」
「可以,喔,我求你,你明白我體內有他的孩子,你還好心說要娶我。現在你仍然可以這麼做。」
「但是這不一樣,別傻了。你一直真心愛博雅,他的電報由衡陽拍來時,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了,現在你體內又有他的孩子。這是不行的。」他的聲音很嚴肅。
「稍微錯了一點。」博雅糾正說。「它當然是在廣西正北方,但也在四川正南方。大多數人都以為它在四川東南。」
「為什麼不行呢?經過這一回,你我必須努力去找尋更高的幸福。」
事實上丹妮對西南已經很熟了,因為她一直看地圖,想追蹤他的旅行路線。西康遠在他行程的西面,她才沒有注意到。但是今天她有點氣他要考人家,她不知道寶芬、暗香、羅娜和凱男都曾接受同樣的測驗,所以她詼諧地說:
「喔,普通的事情。沒什麼內容。」
漁夫對未加蓋的屍體很害怕,船上一名十歲的小女孩嚇得更厲害。這艘船是邳縣來的一戶難民所雇的,這家的老母親體衰多病,正帶著小女兒和兩個兒子——一個已成年,一個十八歲,是商人階層的瘦弱少年——一起逃難。「你不能收這些人的錢,」一位下士對船夫說,「這個人殺了三個日本兵,他是為國捐軀的。」
他雙眼凝視她的面孔,現在離他這麼近,她的眼睛含情脈脈。
他們和段雯、甜甜一起運棺材回漢口。一路上老彭和丹妮靜靜坐著,彼此很少說話,各自想著心事。
「別爭啦!」他幾乎是生氣了。
丹妮一言不發,他赴死的動機比先前更明顯了。她決定不拿日記給老彭看,便含淚收進自己的皮箱裏。
丹妮看出自己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又俯身痛哭。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他大笑說,「你真棒,你可以考倒我哩。現在再給我一次機會。」
但是博雅想多看戰爭現場,最後說好他只到北面兩里的柳家湖。博雅了解邳縣在本城東南方,那地方和名學者兼戰略家的張良——張子房——有密切的關係,徐州的子房山便是依照張良名字而取的。他也是中國第一個游擊隊。博雅對這位英雄一生始終感興趣。張良的祖先五代在戰國七雄之一的韓國擔任宰相,韓被秦攻滅,張良賣盡家產,謀刺暴君,後來終於成為漢高祖首席幕僚。張良晚年退休,便成道家信徒,使博雅對他更有親切感,因為他祖父便是如此。他想起歷史上道教信徒一直是最好的戰略家和行政人員,那是他冷靜、有眼光、心胸開闊的原因。
天亮時分他們抵達趙墩。他們付給船夫三十塊錢,但是他妻子見老彭有很多錢,不太滿意。她一直說載屍體要多收費,最後船夫氣沖沖地罵她,她才閉嘴。
他們開始沿一條大路向邳縣走去。那是一個美麗的春天下午,他們悠哉向前逛,尤其丹妮又在他們身邊。山間不時傳來槍炮聲,帶來一種緊張的氣息。這裏曾是最猛烈的戰鬥的現場,田裏到處是彈坑,一路堆了不少空彈藥箱,一小隊一小隊穿灰制服的軍人由他們身邊走過,往邳縣開去,汽車則來去兩方都有。一架日軍偵察機在他們頭頂飛過,博雅很高興,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前線來。
博雅的地理常識只限於中國,不過他稍微有點印象。
「丹妮,你什麼時候來的?」他的聲音低沉寬闊,她聽起來好熟悉。
「別哭,丹妮。」他說,但是他聲音顫抖,用手輕拍她的頭部。
「你在他面前千萬別叫我彭,叫大叔。」
「是的,她一直想你,這點使她更擔憂。你當時為什麼不寫信?」
「當然,你要小姐生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嗎?」
但是她用哀怨,幾近痛苦的聲音繼續說下去:「我們別再裝了。你躲開我,因為你要自我犧牲,讓博雅娶我,你在折磨你自己。那天晚上我看你一個人喝得爛醉……從那夜開始我一刻都沒有平靜過。彭大叔,告訴我你愛我。」
「我會撐下去。想想你在鄭州旅館裏的領悟,要勇敢,丹妮!不久你就會有了孩子,他會充實你的人生m•hetubook.com•com。一心替別人工作,你就會找到高於個人悲傷的大幸福。」
老彭說他不知道,而且聽都沒聽過。
過一會兒丹妮又同那位老母親與小女孩說話,小女孩苗條瘦弱。有一對像蘋蘋一樣的大眼睛。她說她隨戰區服務隊到戰場附近接孤兒,還談到蔣夫人,小女孩驚叫道:
「怎麼會呢,蓮兒?我不管走到那兒,都把這塊布帶在身旁。」
「一個小姐怎麼說得出口?」玉梅由眼角看看博雅,又說,「幸虧你終於來了,小姐放心不少。否則你的骨肉就要跟別人姓了。」
「你吃什麼藥?」
「因為我現在知道自己愛的是你。你曾答應做我的丈夫,我曾答應做你的妻子。後來我們收到博雅的音訊,你就逃開躲起來。你錯了,你現在正折磨我哩。」
「不過徐州是歷史上很多大戰役的戰場,北面的沛縣就是漢高祖的出生地。」
他們離開村莊約一里,槍聲似乎仍近在耳畔。一群士兵躲在田裏,散布各處。他們沿著河岸走了一里左右,現在戰鬥聲顯得遠些了。
博雅笑出聲來。「不,不,」他說,「你知道看地圖的大技巧就是尋找彎彎曲曲的角地及長形地。譬如我們現在在哪兒?」
「上車,別爭啦!」老彭笑笑說,「我會跟來的。」
「但是,丹妮,記住我說的無私之愛,想想博雅,不要想我。就是你們結婚,我也會快樂,他沒有你就快樂不起來,你太自私了。」
「你為什麼要來?」她聽到他說。她看不到他的臉,但他似乎語含責備,甚至有點生氣。
「你們要不想挨槍子兒,最好都離開這兒。」一個軍官大叫說。「有一個日本騎兵單位正下山來,我們要在這兒攔擊他們。」
丹妮和氣地瞥了博雅一眼,終於唱了一段,聲音發抖,然後三個人就各自回房了。
「玉梅。」博雅說,「我得去看她,親自問問。」
丹妮心裏一陣抽痛。她靜悄悄、無聲無息地貼近床邊,凝視這個在她眼中無懼無嗔,為她做過許多事情,如今卻為她而獨居在這裏的男人。
「你使我很為難。我臥病在床,你千萬別乘機哄我。」老彭語氣堅決,但卻伸手去摸她散在棉被上的頭髮。
她兒子爬到船頭,跨蹲在博雅的屍身上,一心搜尋水面。但是他們只看到一道愈飄愈遠的漣漪,在美得出奇的銀光下閃閃發光。
「你如果會,為何不答呢?」
「我們要怎樣替她安排最妥當?」木蘭說。
丹妮起身,開始在小房間裏踱來踱去,但是步伐鬆散,又坐回椅子中。老彭問她現在是不是還不想吃飯,又叫她自己點飯菜吃,但是他本人堅持要齋戒養身。侍者進來,她叫他拿一張綠紙和幾根針來弄燈罩。她一面等飯菜一面上前拉開百葉窗,現在天已黑了。老彭看她默默站在窗前,陷入沉思中,身影和暮色相輝映。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他的命運和她緊連在一起,她會永遠在他左右。
「萬一我不知道呢?」
她跪地的身子站了起來,坐在床上,面孔貼近他。突然側身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老彭半晌不說話,然後說:「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會盡量去觀禮。」
說也奇怪,他臨走前對木蘭說:「繼續辦離婚。但是先別準備婚禮——至少等我回來再說。」
通往小村的幽徑上有一個大炮坑,如今充滿雨水。丹妮開始繞路走,但博雅說:「不用,我抱你。」他顯得特別恩愛。她不好意思地抗拒了一會兒,他抱起她輕輕踢了幾腳。
博雅儘快找機會單獨見玉梅。玉梅一直防著他,但是博雅找了不少藉口,又和顏悅色地哄了半天,她終於說:
「不遲。你不能把我趕離開你身邊。我們回去,我會坦白告訴他我愛你,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你容許我愛你,我會承擔一切譴責。」
「不,在江蘇省,抱歉。」他的聲音高高在上,得意洋洋。
「喔,彭,」丹妮說,「我不是說傻話。我知道自己愛的是你。」
「把你一路的見聞告訴我,」她對他甜笑說,「你一定見到了整個西南。」
博雅、丹妮和老彭在柳家湖就掉頭回去,和那些女孩分開。兩輛小車必定要裝滿孤兒,大家說好他們三人自找交通工具回城。
那天傍晚雨停了,博雅跟他們到一家飯館,但是他對丹妮的態度似乎變了,他更親熱、更體貼。在餐桌上他一直拍她的手,似乎覺得有再追她一次的必要。他將她當做新娘,也當做戀人。點菜的時候先問她愛吃什麼。也許因為那天早晨她不自覺地用語言或行動暗示她和他平等,這和她在上海對他說話那種甜蜜、熱心的態度完全不同。因為他知道她為孩子焦慮以及等他的經過,覺得十分歉疚,也許想補償一番吧。老彭對他說的話使他百分之百信任她的忠誠,他該馬上娶她。
「你是說他建議娶她?」
「由某一方來說,你倆都對,你們知曉,整個貴州是東西向,和四川相接,所以我說它是在四川正南方。不過四川剛好是一大省份,東角向南斜到雲南省內,所以你們說整個貴州省是整個四川省東南,也沒錯。但它們的西邊不相連,是分開的。」
博雅來的那天,徐州整天下雨。兩個人到車站去接他。
丹妮留下來,告訴段小姐她過幾天等彭先生復原能旅行的時候再去徐州找她們。三天後,兩個人搭上火車,四月二十五日抵達徐州。所有旅舍的房間都被值勤的軍官和公務員住滿了。段小姐她們住在徐州女師,經過特別的安排,彭先生也分配到一個房間,學校學生早就搬走了,丹妮則和蔣夫人的戰區服務隊住在一起。
為友捨命,人間大愛莫過於斯。
此刻不得不改變計劃,兩兄弟不肯再走了,他們說要上岸。運河這一帶水流和緩。他們一定能找到母親的屍體,正式安葬。另一方面老彭和丹妮卻急於帶回博雅的屍首。
「貴陽在哪裏?」
說也奇怪,我們接受了佛家所謂「因緣」二字,「因」如果加上女邊就成為嫁娶之事了。事實上兩字發音完全相同,意思是說良緣天注定,或者由符合事物規律的某些因素所決定,不管前因是多麼微小、無形,也不管事件顯得多麼偶然。
徐州到台兒莊約三個小時的車程,他們經過綠油油的小麥田,小麥如浪花一般在春風中飛舞,雨後清醒爽快。他們十點來到這座大泥牆林立的小城市。很多官兵坐在運河旁,有人抽菸談話,有人洗衣服,還有人接運河水,在露天煮水喝。
丹妮很不高興。
「好吧。不過是地理以外的問題——人情味較濃的問題。」
她點點頭。
「在皮箱裏。」
在轉彎路口她雙手一鬆,差點摔了下來。
博雅上前和軍官說話。今天上午他曾看見過這幾個人到達孔廟,知道他們是隨著戰區服務隊來的,他很客氣,卻有些不耐煩。
「是不是電燈刺眼?」
他咳了幾下,叫她開燈。這時她看到他身上穿著白布衫,面孔瘦了一點。但是其他方面和以前沒有兩樣。他甚至故作愉快,掩飾病情,盡量多走動。他現在對她的裝束感到不解。
老彭為他們的婚禮而乾杯,和博雅對飲,丹妮只輕輕用嘴唇碰了一下酒杯。
「小心。」她低聲說,聲音顫抖了。
「他姑姑已經安排婚禮,等他一來就舉行。我明白她還費心安排了離婚的事宜。」
他的聲音含含糊糊,眉毛深鎖,似乎覺得自己進退兩難很可笑。「丹妮,我沒有生氣。不過你得了解我比你更為難,博雅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你這樣。你一定要嫁給他,我不准你考慮你對我的這份情感。」
「現在我沒資格當新娘囉?」
「好吧,推一輛腳踏車走。不過你們為什麼來這地方?這是前線哪。」
木蘭全家戴孝來接他們。丹妮一看到木蘭,又泣不成聲。木蘭立刻瞧出丹妮的倦容,要她暫住在她家。丹妮一到家就完全崩潰了。第二天她發高燒,一直胡言亂語。
然後她拿出粉盒來撲粉,就在床尾向南而立,那兒燈光沒有被綠紙遮住。老彭由床頭陰暗的角落側視她。她眉毛下垂,臉上表情很莊重。
「哦,你不知道?」
到達徐州,聽說段雯一夥兒昨夜看他們三個人沒有回來,十分擔心。她們不能再等下去,就帶著四十多位孤兒們先走,只有段小姐留下來。
「大約一個小時,我怕你吃不消。」
她打好結,現在正用牙齒咬掉線尾。她轉過眼睛正視他說:
一切都是悄悄的。
不過最精采的卻是廣西女兵親口說的故事,她們有一部分住在女師。這五百位女兵上個月曾通過漢口,也參加了台兒莊之役。她們穿著正規軍的灰色軍服,敵人很難看出她們是女兵。但是肉搏戰一開始,她們的叫聲馬上被人聽出來。肉搏的肌力比不上男人,半數女兵被一個日本騎兵旅消滅。從此女子兵團就解散了,不許參加戰鬥,但是剩下來的人留在前線,制服保留,從事其他的戰地工作,抬傷兵,在鄉村做戰地宣傳。
軍官忙著指揮部下。他沒有時間去管老百姓,但是老彭上前低聲對他說那個女人懷孕了。中尉看看她,心煩地搖著頭。
行動過去了。奉命來探查國軍方位的日本騎兵,如今已遭攔截驅散。活著的紛紛逃命,國軍狙擊手開始在麥田裏站起來集合。丹妮坐在地上等著,雙腿軟弱得站不起來,老彭出去叫一群士兵來看三個日軍的屍體,解下他們的彈藥和制服。他們問三個日軍如何會被殺,這塊田裏並未埋伏狙擊手呀。
這是一個很難答的問題,也許會難倒很多中學或大學生。
「我該不該回答他的問題,彭?」丹妮轉向老彭說。
「收到了。不過信是本城發的,你說和-圖-書過你要去徐州。所以我猜一定有緣故。我好替你擔心,非來不可。沒有人照顧你嗎?」
回到城裏,他們吃了自備便飯,博雅盡量找機會和軍官聊天,每一位參加過上個月那場戰爭的軍人,都津津樂道。他們說到敵人撤退的經過,臉上總是綻出笑容,只有一身破軍服和皮帶使他們和一般農夫顯得不一樣,其實他們就是普通的農民;他們穿草鞋,彷彿還在田地裏工作似的。
「他殺死了他們。」丹妮說。「我現在沒法告訴你親眼看到的情景。」
「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博雅!回來!」她大喊道。
博雅注意到他們倆親密的口吻。
「是徐州呀。」丹妮聲音加快了,眼中閃著輕侮的光芒。
第二天丹妮的神智清醒多了,不過人還躺在床上,軟弱無力。木蘭對她說:
「告訴我,博雅什麼時候來?他信裏說些什麼?」
「我們怎麼知道呢?炸彈炸穿了我們家。我告訴我兒子,我不願出來,但是他們硬要帶我走,說邳縣不能住了,距戰場那麼近。」
博雅的屍首占住了半截船頭,船上沒有足夠的空間讓大家全部都躺下來,不過他們設法蜷曲在黑暗的小房間內,小女孩和她哥哥都睡著了。
「你有沒有線?」她說著,幾乎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
小女孩縮在她母親的身旁,背向著屍體,一直瞧著丹妮。
她母親也很興奮,說:「甜甜,我年老多病。我不能長久照顧你,你只會拖累你哥哥。我何不通過這位好姐姐,把你託給蔣夫人照顧?」
這時候他才看到她的笑容。
他睜開眼,茫然地望著頭頂上的藍天。
最後丹妮哭著睡著了,她的泣聲與漁夫船槳拍水及河水拍擊船側聲交織一起,小船在月夜裏向前滑進。後來水聲停了,老彭知道他們已靠泊岸邊,這時候他才朦朧地睡去。
「那是貴州的省會。」
為了使場面隆重,老彭特地請董先生來主持。董先生當時正在漢口訪問,老彭知道他也是佛教紅十字會的董事。時間急迫,「召靈」儀式必須在葬禮前舉行。選定吉辰是傍晚六點。廳上掛了兩個白燈籠,上面用藍色寫著「姚」字,靈牌聖龕前點了兩根白燭。聖龕上是博雅的放大相片,四周繞著白綢的絲帶。
「我想你要快些,她說你姑姑已經安排婚禮,不久新娘的情況就掩飾不住了。」
「來,唱一曲給我聽,好不好?」他轉向老彭說,「你有沒有聽過她唱大鼓?」
「是的,我自私,因為你使我看到了另一種愛,因為我不再滿足於他給我的那種愛情,因為你改變了我,你使我自尊自重——內心也變好了,他從來不如此,從開始便這樣,我現在知道他了。他要娶我,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朋友間亮相,拿很多錢給我花,我知道。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比他更注意自己。梅玲也許令他心滿意足。丹妮,你的丹妮卻不會,彭……」
磚質校舍不算大,卻有一個可愛的花園,種滿果樹和盛開的花朵。有幾個女孩子到台兒莊附近的災區去過,由炸毀的村莊帶回十五六個孤兒,還帶回一肚子她們在路上看到、聽到的故事。
「沿運河來找我們。」博雅跨上腳踏車,老彭替他扶穩。
她終於回過頭來,滿臉肅穆。她沒有勸他吃一點,拿起碗筷自顧沉默而機械化地吃著,偶爾看看他。心裏顯然有一番掙扎。吃完走到洗臉槽邊,洗好碗不說話,由他枕頭底下抽出一條手帕紙,替他洗好擦淨。
這時候小女孩覺得好受些,大家的別離也輕鬆多了。太陽還沒有出來,船夫拿起船槳,他們就與岸邊佇立的兩兄弟告別。
「當然是在德國以東,奧國以北。」
「她接受了?」
士兵聽到博雅的死因,自願抬他的遺體。他們說,回徐州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兩條船到南方十五里的趙墩,然後再搭隴海鐵路火車。
「說呀。」
「我還能參加你的工作嗎?」
老彭愣住了。但是她沒有注意。「我真傻。我以為我愛博雅。」
「你要去子房山?」一個搶生意的黃包車伕問道,他顯然很高興賺一筆長程車資,而不想只跑幾段市區的短路。
「不,她一句話也沒說。是那個和她住在一起的鄉下姑娘告訴我的。」
博雅在月台上擁吻她,丹妮不反對,但是沒有回吻。他毫不意外,她總不能當眾這麼做呀。他穿馬褲和雨衣,她覺得他一點都沒變,只是留了兩撇整齊的小鬍子,面孔也曬黑了,但是她發現他皮帶上有槍套和一把新手槍。他熱烈地和老彭握手,然後轉身打量丹妮。她穿著工裝褲、頭上圍了一條紅頭巾。他迅速瞥了瞥她的腰部,不再纖腰楚楚了。他想起玉梅的話:「生米已成熟飯,不可能還原了。」
「我五十六歲,已經算是高齡了,」老母親又說,「就是為了甜甜兒我才答應出來,她還那麼小。」
「咦,我也這樣想。」老彭插嘴說。
他問起細節,她一一告訴他,然後繼續說下去:「發生了不少事情。博雅五月會來,他已離開昆明,你一定得回去,你走後那個地方就不一樣了。」
博雅和老彭把丹妮扶上老彭替她鋪的座位上,她的表情很痛苦。她痛哭失聲,又跳下來。
「丹妮,」老彭聲音顫抖地說,「我承認為你痛苦過。但是你又能教我如何呢?你為我難過,因為你看到我吃苦,但是,我曾想忘掉你,卻辦不到……不過一個月後你就是博雅的妻子了。忘掉此刻的傻話,你不了解自己,你會為現在說的話而後悔。」
「我為何要回答這種問題?」丹妮敏銳地看看他。
老彭看到她眼中的淚水,怔了一秒鐘:「丹妮,我還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來?」
「你們要去哪兒?老伯母?」
他們繼續談別的事情,老彭不久就聽到博雅平靜的鼾聲。
丹妮看看他說:「當然不介意。」
他開始散散漫漫說起南嶽的美景和昆明的湖泊,但是不久就愈說愈有力,簡直靈感泉通。他在西南最遠曾到大理,但是滿口盡是「起伏進入四川平原的雲南分水嶺和夾在怒江、瀾滄江之間的怒山和四蟒大雪山——上述兩江滾滾流入西康境內」。
小女孩指指船邊用繩綁住的一塊門板。
(全書完)
「你不高興看到我?」丹妮走回椅子邊坐下說。
「不行,博雅是我的朋友。你們倆都年輕,他愛你,他完全了解你。」
士兵沿河下去,半小時後帶回一艘小漁船。他們把屍首搬上船,丹妮在一旁痛哭,老彭則沉默得如死人般。
三個人坐在一間房間,和一位老太太談論戰役,一小隊騎摩托車和自行車的國軍突然進入村子。
她表面上聽他的話,一心等見過博雅再說,她相信自己可以說服他。她已經甩掉「大叔」二字,只叫他「彭」。不過分開表明彼此秘密的情感卻使一切自在多了,他們繼續以忠實老友的姿態相處。
這座小城其實是前線的一部分。自從一月前日軍撤退後,戰鬥仍一直進行。敵人退到北面二十里的峰縣丘陵區,增援比較容易,為了挽回大敗中失去的「面子」,他們經津浦鐵路和台濰公路從山東調來一大批兵力。但是國軍也一再增調兵力來本區。戰線時前時後,村莊和丘陵地也幾度易手。兩天前台兒莊北面五、六里的倪口曾發生激烈炮戰,頭天晚東邊十里的蓮房山有一場激戰;一直打到早晨。其實國軍和日軍的戰線仍然亂紛紛嵌入彼此的戰線中。
她的眼睛一亮:「你什麼時候辦的?」
此時他回過頭做手勢叫她蹲在地上,然後笑了笑。丹妮依然跪著,一時間嚇傻了。騎兵向他們開來,揚起一片塵土。她看到博雅向前行,筆挺著身子,手上握著槍。騎兵離他們只有二十五碼的時候,他動手開槍。第一個騎兵應聲而倒。炮彈坑的積水濺得老高,他的馬兒後退亂衝。日軍還擊。博雅慢慢選擇目標,又開一槍。他的身子晃了晃倒下了。
聽到這句話,丹妮淚流滿面。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丹妮,現在你很難思考,我仍然願意娶你。但是現在我們應該為他的小孩著想,他並沒有配不上你。你若願意做他的寡婦,婚事可以在訃聞發出前生效,這個經驗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但若你真的明瞭佛道,你應該會有力量忍受今後的一切。」
「你走到邳縣會太累否?」博雅問丹妮,「還是我們在這村子逗留一下就轉回頭?」
「喔,你比凱男強多了。」他驚歎道。
「喔,彭,我愛你,救救我吧,別讓我嫁博雅,別生我的氣。」
於是三個人在餐桌上吃得很快活。博雅問起丹妮的女友和他們為難民工作的情形。博雅和老彭又對面暢飲,同北平時期一樣,不過現在是依約來內地共酌了,而且這次又有丹妮做伴。
他由皮帶中拿出手槍,指著飛機大笑:「但願我能打下空中那隻小蜻蜓。」
但是漁夫妻子插了手,她說他們願意連夜划到趙墩,一方面多收些錢,一方面也好快些擺脫那具屍首。
大夥兒來到一座半毀的廟——大成殿,裏面的軍官認識戰區服務的制服。
博雅咯咯笑起來。他謝過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夥伴群裏。
「是的,當然。」
老彭的臉拉下來:「丹妮,別害我太為難,我確定自己不能娶你,你得盡量對他恩愛些,自然些……」
「西康在哪裏?」丹妮天真地問道。她上學的時候,西康還沒有設省,沒有人聽過這個地名,它現在仍是西藏東邊的一個少為人知的省份。博雅想起他上海的女親戚對地理一無所知,m.hetubook.com.com覺得很好玩,就問她:
他掏出手槍站起身,騎兵離他們一百五十碼,他彎下身親吻丹妮,然後大步穿過田野。
「彭大叔,我不得不來。你走後出了很多事。我們的房子在轟炸中被落石打倒,蘋蘋死了。」
「我考你地理,你介意嗎?」
第二天又有一封電報拍給老彭和丹妮,叫他們在徐州等他,他一兩天就動身來看他們。兩個人都明白,博雅是戰略分析家,不會不來看戰場,何況他們倆又在這兒。
她確信博雅說要來以後,他完全變了,變成一個傷心人。如果博雅不來呢?這個人會成為她的丈夫。她確信他愛自己,他睡夢中呼吸很平靜,醒來會有什麼想法呢?她彎下身子,看到他大前額閃亮的線條,汗淋淋的。她想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有沒有發燒,但是不敢去摸。她能為他做什麼?她喉嚨一緊,連忙拿出一條手帕。輕輕擦鼻涕。輕微的響聲驚動了他,他眼睛立刻睜開來。
「我們不走那麼遠。」
月色迷濛,岸邊的柳樹映在水裏,他四處張望。他看到小女孩睡在她身旁,但是原來老母親躺臥的地方卻只剩下了一團被褥。他伸手摸摸,老母親不見了。
丹妮急欲知道博雅到漢口的消息,就拍了一份電報給木蘭,把他們在徐州的地址告訴她。兩天後,丹妮意外地收到博雅本人的電報,他聽木蘭的話,已經由重慶飛到漢口。
「你見過蔣夫人!」
他們走了四五里,丹妮精疲力盡,博雅建議改走公路,去看看那石碑。
車站在城北,和市區隔著一片空地和泥屋,三個人由車站的明燈下走出來叫黃包車。
「你錯了,」她說,「老規矩是新娘考新郎,從來沒有倒過來的。萬一我不會呢?」
「好,我想想看。」丹妮慢慢說。那天她剛看到報上希特勒進軍奧國的一則報導,上面有一張中歐的地圖。
他叫醒那兩兄弟。
博雅決定到徐州去看丹妮和老彭。他心裏著急,無法再等了。他要看看丹妮從事戰地服務是什麼情景,他要弄清她和老彭間確切的關係,他更想研究台兒莊附近的戰場和地形。
「喔,你何必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她話中帶有哀怨、責備的口吻。
一股深濃的悲哀湧上老彭心頭,他淚如雨下,因為想強忍住淚水,嘴唇也顫抖不已。
在司儀的引導下,董先生面向東南而立,隨後祈禱,在靈牌上點一個朱紅印。點完之後,司儀宣布第二道儀式,叫人將靈牌放入聖龕。然後司儀請新娘出來,丹妮走出東廂,由玉梅扶持,身披白孝服,眼神黯然,面孔蒼白悲淒,有如一株映雪的梨花,慢慢走到聖龕前。依照木蘭所提的古禮,她對博雅的靈位鞠躬兩次,木蘭收養的一名孤兒替代神靈,替已故的新郎回鞠了兩個躬。簡單的儀式就告完成。
第二天,春雨稍歇,但是天空還沒有放晴。因為不能出去,丹妮就過來聊聊。她還穿著戰區工作的制服,唇上點了胭脂。頭髮照他喜歡的樣式綁起來,比頭一天還要漂亮。
她向他這邊瞥一眼,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今天去洪山。噢,我真是大笨蛋!蓮兒一定變了不少,她已超越我了。我還得盡力了解她——佛道啦、她對戰地工作的興趣啦。我簡直覺得配不上她了,不過我最氣自己的是玉梅那番話。她的話令我雙頰發燙,原諒我,蓮兒,從今以後我要盡量使自己配得上你。我瞎了眼,如果我沒來內地,也許我早就失去她了。我相信她至今仍愛我。不過萬一她不愛我……我絕不娶別的女人,也不可能愛別人。但願不太晚。
「這不是真話,我知道這不是真話。」
丹妮躺在一塊木板上,但是睡不著,老彭坐在她身邊。她將博雅壯烈成仁的經過說給他聽,不過在陌生人面前她不能說出博雅的動機與臨終遺言。這時候她想起博雅曾指著他的口袋。要他們拿出裏面的東西。老彭上前摸索,將找到的東西給丹妮瞧,有一張地圖,一封給丹妮的舊信和一個皮夾。裏面裝著一些錢和他那塊留有山盟海誓的綢巾。
他們叫了三輛車,子房山其實很近,白天看得見,現在卻在暮色裏。
「你錯了,我恐怕要考倒你囉,他四十五歲。」她的聲音帶有決然的勝利感。
「是,是,當然。」博雅陰沉地說。「彭大叔為什麼到北方去?」
「這些呢?」
「喔,四十七八吧。」
她轉向老彭說:「給兩兄弟一點錢,要他們安葬母親後再到漢口找我們。」
「你知道郵件誤投的經過。」博雅牽強地說。
「你沒聽說過,丹妮?」博雅對前一輛車上的丹妮大喊。
飯菜送來,丹妮沒有發現,也許是不注意吧,還靜立在窗前,雙手插在褲袋裏,彷彿正要解開一道教學難題似的。又過了三分鐘,老彭說:「你的飯菜要涼了。」
這個巧合使彼此都覺得很有意思,他們對望了一會兒,表情快活而自信,告訴彼此他們很高興重逢。
他們拍發電報給木蘭,簡單地告訴她事情的經過。在徐州的時候,丹妮打開博雅的手提箱,發現一本旅行日記本夾在其他物品中,日記一直寫到他離漢口為止。某些方面出乎她意料之外,這本日記不像他的信,裏面包括許多他思想的秘密,也常提到她,都是用最親密的字眼。最後幾頁中有一篇——四月二十八日——顯然是他和玉梅談過話後寫的,內容如下:
博雅躺在路邊,面孔朝下,槍還握在手裏。她用力將他扳過來。鮮血染紅了他的內衣,她翻動他的時候,他的雙腳|交叉著。她輕輕把腳放下來,博雅痛得尖叫一聲,一隻馬蹄已將他的大腿踩得碎裂。
他們來到公路上,又看見三架敵機在空中盤旋。步兵自好幾個方向列隊通過小麥田。
「我們不能撇下你,」博雅說,「我們還是都走路吧。」
「我們該去哪兒呢?」博雅問他。
「那是我們的前門,」她說,「我們把鋪蓋放在這上面,我哥哥抬著我娘走。」
「你知道,我在上海問過我嬸嬸、姑姑、羅娜和凱男,只有寶芬知道貴陽在哪兒。」
「請別這樣,丹妮。」他說。
博雅到漢口,立刻去看木蘭,住在她家。他聽到不少丹妮在難民屋工作的情形,阿通和阿眉告訴他慶祝台兒莊大捷那夜丹妮等人的打扮,他大笑不已。阿非已和凱男商討離婚等事宜,他也聽說了。木蘭偷偷告訴他,丹妮懷了身孕。
「為什麼你要我這樣說呢?」
「當然,不過只限於地理方面。」
丹妮沒有聽見他的話,她又俯身哭泣,把頭趴在床上。
船夫點起一盞油燈,微微照在這群悲傷淒切的乘客身上。
「在上海的時候。」
「千萬別擔心,他會平安的。」
「戰事離這兒多遠。」
「那是誰呢?」
「但是我並不完全了解他。我完全了解你,喔,彭,吃飯前我站在那兒看窗外,一切全明白了。博雅愛的是我的肉體。我知道他對我的期望。但是我不能再做他的姘婦了。我可以看見自己嫁給他的情形,雖然結了婚,我仍然只是他的情婦,供他享樂,屈從他的意願。不,我對自己說,他愛的是梅玲,也將永遠是梅玲。在你眼中我是丹妮。是你創造了丹妮——我的名字和我的靈魂。你看不出我變了嗎?你不知道我該愛的是你?」
「子房山在哪兒?」博雅問道。
「是我的信。」丹妮驚歎道。
城裏沒有一棟房子是完整的。瓦礫幾乎淹沒了街道,只有一條路清理過,通向北門的路上到處是破家具、破布、焦木箱等,每隔幾碼就有泥磚和木板的路障殘跡,還擋在前面。
她得意地輕笑,但是語氣顯得很不友善。
六月時節,丹妮返抵洪山,繼續從事難民屋的老工作,一身白衣,為夫服孝。姚家決定給凱男五萬塊,現在丹妮有足夠的資金開展工作了。
「我不幹。」
丹妮這才覺得好受些。
說完這些話,她把頭伏在床上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被撲通的水聲給吵醒,好像有人掉下水了。他伸手找丹妮,摸著她的手臂,她還沒醒來呢。
「你不知道?那座山就在徐州城外,是根據秦代大戰略家張良——張子房——而命名的。」
他們看到一棵樹被彈火燒焦了一半,另一邊長出嫩綠的新葉來。「這是中國的象徵。」老彭說。
博雅十分困惑:「跟別人姓?」他驚呼道。
「喔,博雅!」丹妮帶著老朋友的笑容說。
她打量房間。這是一間很小的長方形斗室,只有一床一几,桌上放一個蓋子缺了口的舊茶壺和兩個小茶杯,擺在茶跡斑斑的托盤裏。一張舊木椅堆著老彭那一件她所熟悉的舊藍袍和那個她看他上街帶過許多回的手提袋,以及一小堆乾淨的衣裳。由北平一路陪他們出來的那口熟悉的皮箱靜立在新式搪瓷洗臉槽附近。床鋪放在屋子中央,簡直沒有空間可走到屋子那頭去開關窗子,牆上的光圈映出他臉上優美的輪廓,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她沒有看過他臥病在床的樣子,如今他靜靜安睡,她看出他瘦削的面孔是多麼高貴,起伏的胸腔裏含有一顆偉大的心。
「如何?」完成後她問道。
「你看我這一條老命!」母親說,「我不能走,要我兒子抬。他們帶著母親怎樣能出門呢?我這身老骨頭豈不是他們的一大累贅?」
「你猜不出來?小姐每天晚上到他房裏去研究佛經。有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她的問題解決了。你聽過像彭大叔這麼好心的人嗎?」
他打開皮夾,拿出一塊仔細折好的紅綢巾,也就是他那份愛情的誓言。丹妮滿臉通紅。他慢慢打開,對丹妮愛憐地說:「看,我叫律師公證了。」
「貼近大運河,你們就安全了。」軍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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