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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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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她乾脆的回答使他非常滿意。
兩個人都是中英文俱佳的好手;他們的話題常常由時新的題目轉到中國古代的歷史和文學,那是現代許多大學生一竅不通的。杏樂覺得維生可以談得來。彼此都尊敬對方的學養。
杏樂心裡很不舒服。這不是中國,但也不像一座現代化的西方大都會。
「喔!」小姑姑也陪他大笑起來。
「是的,我知道。美宮告訴我了。」
「我們男孩子到鷺巢,她就當主人。她常拖我去,吃一大堆荔枝後,她會拉我們到廚房,拿出醬油,要我們喝一口,說吃完水果喝醬油比較好。」
然後他突然想起自己答應找一個週末去看秀英姑姑,她星期六有空,而他已一個月沒去看她了。秀英姑姑是他父親的么妹。她在一所公立學校教中文和繪畫,看起來很年輕,還沒有結婚。她像他父親,也熱愛書本、文學、藝術和一切美好、詩意的東西。她自己也寫詩。正如她哥哥,也就是杏樂的父親一樣,她能夠為歷史上的大英雄,或一幅迷人的風景而欣喜欲狂,她對別人忙碌追求的利益也能保持相當的超脫和冷漠。杏樂認為,她不結婚也很好,很自然,她若嫁給一個粗俗的新加坡橡膠鉅手,一定很悲哀。她會輕易受傷害的。
「不要這麼多愁善感。你把一切美化了。你是詩人,農家生活並不全是美的。我看得出,你不喜歡新加坡。」
「你知道俱樂部打麻將的時候,有女侍來來去去送濕毛巾、飲料、香煙和水果。他會指示其中一位偷看對方的牌,然後上樓打電話,假裝是外面的來電,六尿就拿起附近的話筒來聽,只要六尿的同謀知道對方有什麼牌,不放出他要的東西來給他糊,對方根本沒有機會,當然這一套也不能運用太頻繁。還有其他的手法,女侍可以走上來問對方要不要『水』、『啤酒』或『威士忌』,這些字眼代表不同的一套牌,你去過那兒吧?」
「你猜怎樣?林先生終身變成他的奴隸,六尿只要威脅說要收回全部債款,他就只好乖乖聽他的。」
茱娜剛剛說過了:一個馬來大學畢業生——在英國商行工作的青年律師。這樣的單身漢有資格做吳家女婿的候選人。真是一大諷刺,他想!
他和維生爬到「南天」飯店的頂樓,那兒整天都供應廣東快餐和茶點。穿木屐的女侍來來去去,在紅磚地上發出「咔咔」的聲響,有些人梳辮子,有些梳著摩登的髮型。有一個廣州侍女認識他們,因為他們是常客。
杏樂穿著背心和漿熨筆挺的西褲,踱向寬潤的走廊。他很少像別人一樣穿拖鞋。這是一種習慣,可見他受亡父的影響極深。就是在家,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只有一撮髮絲經常落在前額上。
維生和杏樂不久就來到中國區擁擠、潮濕的街道,兩旁有店舖、蔬菜攤、小食攤,和一大群梳辮子穿木屐的廣州、潮州女佣,半裸的孩子,以及打赤膊的男人。
由於寂寞,他突然瘋狂地愛上了合乎他女性理想的歐亞混血女郎。他只有二十五歲,心情卻像三十歲的男子,渴望找回失去的一切。
他們都陷入快樂的回憶中。杏樂滔滔不絕。
「賭牌?」
「那他為什麼當中國商社的總裁?」
「杏樂,你脾氣和你爹一模一樣。你父親和你叔叔永遠沒辦法互相瞭解。叔叔覺得怎麼樣?」
手捲煙還叨在他唇上,但是他講話的時候,香煙弄濕了。維生常常缺火柴,也忘記帶其他的東西。他的朋友點了一枝給他,小小的一股白煙又衝上他的雙眼,但是他繼續說:「當然聽眾沒有歐洲人。大家都靜靜聽著。沒有人願意惹麻煩。我發覺掌聲稀稀落落的……文盲六尿居然帶了眼鏡。你可以看出來,眼鏡和他那張繃緊,長滿鬍鬚的臉很不相稱。可以說,他是滿臉橫肉……你叔叔也去了,筆直坐在一張籐椅上,狠狠瞪著演說人,像雕像般一動也不動,彷彿在審判他。」
「我已經說過,我不在乎那些事。真正叫我吃驚的是,他太太在醫院動手術和*圖*書,他竟然不肯去看她,最後她去了,是兒子們求他去的。」
讀大學的時候,他最大的目標就是法學榮譽。現在他已拿到「法學士」的學位,文憑的魅力已經退色不少。
「他氣壞了。他要茱娜叫我去道歉。你覺得我該去嗎?」
杏樂抬起雙眼,面對面盯著她,停了半晌。「我想妳知道吧?」
維生皺皺眉。「我不在乎他追女孩子,尤其是窮家少女。昨天的演說聽來很滑稽,就是這個緣故,聽眾都知道。如果他走私武器和彈藥到印尼,換取巴達維亞和泗水運來的少女,我也不吃驚。接收站的手下會替他辦這件事。我們合法的商人絕對不幹。」
「你知道,那是一個方形的大房間,三面都有窗戶面對大海。小小的電燈——紅、綠、藍、黃——掛在窗外。藍燈一閃,表示對方正要糊『風』。紅燈一閃,表示『竹』等等。裡面的燈光太亮了,對方毫無戒心,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小燈。」
「馬馬虎虎。我想公司方面還算喜歡我。」
「三姑,妳昨天晚上為什麼不來?二叔請了妳。他希望妳在場。」
「怎麼呢?」
「喔,很多人知道,這種事情他的同謀忍不住會透露給好朋友聽,有些女侍離職了,也會說出來。」
「你如果受不了那個胖胖的老岳母呢?」
維生說要到「雅德菲飯店」的酒吧去涼快涼快,杏樂卻寧可到中國區的「南天」去。他們走下新橋路,穿過幾條擁擠的小巷。人行道的圓柱後面有不少店舖,樓上就是店主的居所。這些屋子的白粉牆摻雜著藍色,被雨水定期沖洗,大都一塊塊剝落,或者化為一行行泛藍的水跡。除了「彩籤商場」的幾家店舖,這座城裡找不到香港或上海式的「大街」,大玻璃窗中擺著燦爛的物品,投合中產富人的胃口。
他只認識他母親、姊姊美宮和柏英之類的女子。他們的家庭很特別,清苦卻重理想,很快樂,只在乎精神方面的事情。他拋開了溫暖的情份,遠到新加坡求學,只因為父親、叔叔都鼓勵他,他自己也很想來。
「她和甘蔗過得幸福嗎?上次我回家,她說她很幸福。」
杏樂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搖搖頭,叫了一聲「柏英!」又說,「她幸福嗎?妳上回看到她,她是什麼樣子?」秀英暑假曾經回廈門。
「是的,我知道。美宮告訴我,她按季節送花給你。真是特別的女孩子,那位柏英。」
「他沒告訴我為什麼要請客。只說吳家的人會來。他的聲音顯得很興奮。我覺得和吳太太碰面,也沒什麼意思。」
維生又說:「愛麗是一個好女孩!我會很樂意當吳恩喜的女婿。天哪,我求之不得!」
「打麻將,你守祕密,我就告訴你一件事,他們俱樂部裡有一套完美的閃光信號系統,有一位檳榔島來的林先生一夜之間就被吃掉十萬元。」
走出星期六下午空空曠曠的校園,他叫了一部黃包車,跑下陡坡,來到博物館附近的廣場。他在山城街的一間二樓建築物中找到他的朋友。人行道上陽光還熱烘烘的。
如果讓一個粗漢或大嗓門的男人和她同住,在如此靜逸、整潔、除了心靈不會有絲毫波動的環境中亂扔東西,那該多滑稽!
「不,我不喜歡混合飲料。」
秀英伶巧地變換話題說:「上次我看到他們,她祖父完全瞎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孫女這麼耐心照顧祖父,她對他很孝順。」
「他也可以買通小報。你認不認識余雯小姐,那個文筆絕佳,最會諷刺的女作家?她在一份小報上寫了兩篇報導六尿的文章,妙語如珠,他立刻在我們報館給了她一份工作。我告訴你,六尿是新加坡最精明的人物之一」
「一兩次。」
「你說『我們』是什麼意思?」
「也不算真的憂傷。就是有心事。」
杏樂沒有答腔。
杏樂看看錶說:「我要走了。我約好和維生見面。」
「不是真的悲傷,但也不快樂。我看得出來。前幾天你叔叔和我談過。他覺得你該結婚了,問我你為什麼不和*圖*書起勁。你有女朋友嗎?」
杏樂又自忖道,她永遠不該嫁人。
「他幹了些什麼?」
「回家她就不會穿了。」
那是一個二、三十張檯子的大房間。近門的檯子都被喝茶、吃冰淇淋、飲料的顧客佔滿了。他們選了一張面對大海的內角檯子。維生叫一客生啤酒,杏樂則點了一份薑汁露。
「居然聽六尿談起保護女孩子貞節的重要!天哪,你若像我一樣當記者,你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事情了。但是,我們四個報界的代表坐在前排,拼命記錄。集會完了之後,六尿來問我有沒有聽清楚。我複誦了一遍。他聽後很滿意,你看到今天早上的大標題了吧。」
「還想念柏英?」
他不大連貫地說:「我永遠忘不了她以前把剝開的荔枝含在嘴裡,不用手指,光努努嘴唇就吐出一粒乾乾淨淨的核,比我們男孩子還要快。我們吐一粒,她可以吐三粒。她還會打中五呎外的目標。她的嘴唇好靈活。我們常常蹲在地上,把荔枝核當彈珠來打。每回她的核兒打中『堡壘』,妳真該看她臉上那副得意的樣子。」
「看了,結論就是這樣嘛,我們需要一個新的中國女人,需要的理由是保持她們處女的心懷……大標題,在第一版上。」
「喝一杯薑汁露吧!」杏樂說。
維生擺擺頭,吸引女侍的注意。說:「喂,再來一客生啤酒。」
罔仔是杏樂和柏英的孩子。為了他,她才不得不匆匆嫁給現在的丈夫甘蔗。
維生低頭壓熄了香煙,嘴唇抿起來。「算了,算了,你不會相信報上的每一條新聞吧?」
「我不喜歡,也不討厭。總不能強迫大家都喜歡吧。我是一個人。新加坡是一個刺|激的大都市。這兒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很緊張。熱,熱,熱!吃沙茶,然後吃小黃瓜。我並不是美化農家生活或鄉村生活。我是在談鷺巢。我意思是說……」
他熱愛他的工作,但不自作多情。「我對新加坡很有興趣。簡直迷住了。我知道生命醜惡的一面,也看透了那些吹牛大王和愛國的市政領袖,但不能挖的太過份。我聆聽他們一切優美的演說,詳加報導,總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假奶、假睫毛女星的丈夫。我愛這一切,因為很容易寫。但是我若以為自己每天吐出的廢話會被當做真心的言論,我真該下地獄。我是維持生活,如此而已。」
「是的。我記得你們這些孩子常常在荔枝林玩耍。你和她老在一塊兒,到下面的峽谷中捉蝴蝶或喇咕,你哥哥杏慶總是纏在大人身邊。」
「很多事情都是正當的商人不肯幹的。我們中國人是守法的公民,英國人訂下良好的法律,我們就乖乖遵守。中國人在南亞發達,全靠勤儉和守法。我們尊敬英國人,因為他們自己也守法。我們的商人都靠合法的生意發財。有時候他們恨不得割下彼此的喉嚨,商人全都一樣,但是他們不走私,賭牌也不作弊。」
「真的?」
大學的時候,他根本不看女孩子,女生都覺得他是一個怪人,因為他長相出色,下巴很好看,又是網球健將。他的冷漠和嚴肅使她們更注意他,但是他似乎一心一意追求每年五百新幣的獎學金,他能讀完大學,全靠這筆獎金和他叔叔的接濟。
他打電話給好友維生,後者是他的大學同學,現在為一家大日報「南洋官報」主持一個社會專欄。他下午五點和他見面。
「除非你想當吳太太的女婿,否則沒必要。」
「當然囉,那是他自己的報紙。他對我們還不錯,他和我們共度了不少時光。他有什麼話要說給報界聽,就請我們到他的俱樂部去。解釋他為什麼要替中國社會盡那麼多力。他使我想起狗肉將軍,懷中抱一個白俄少女和美國顧問見面。有時候我幾乎相信他是誠心誠意的。」
秀英微笑了。她的目光使杏樂很不如意思,他這會兒簡直像一個河岸上玩耍的小男孩。杏樂突然打住。
他打電話說,他要到學校找她,和*圖*書她的學校靠近查寧堡。待會兒他可以輕輕鬆鬆走過來,在山城街和他的朋友維生見面。
秀英很高興看到年輕的姪兒身上具有他父親貧窮而自負的精神。她笑笑說:「我想我該把你刻劃成一個漁夫,頭戴笠帽,身穿簑衣,手握撐篙,站在河裡的小舟上。那才是真正的你。」
他的冷漠、害羞,他遙遠的眼神也許都和強烈、特殊的家庭情份有關,後來他離開了那層牽絆,遠到新加坡求學,如今又從事律師的工作。他敏感的雙目,悲哀、沉思的眼神和文靜的態度,使他的英國雇主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你會以為她很嚴厲,對杏樂的煩惱毫不關心。其實他知道,她蠻有人情味的,而且總能瞭解他。
「你真是傻瓜,」維生說:「換了我,我搶都來不及,反正是女孩子,有什麼差別呢?」
「我不是指那些。」
「也許吧。她兩週前還寄來一朵含笑花。」
但是他說:「妳是基督徒,我不是。你們聖經裡有一句話我很欣賞,很贊成。『她的腳在群山間是多麼美麗!』而不是『他畏懼上帝的雙腳』。那就是『她的腳』。她打赤腳到十三、四歲。她常常靜悄悄踏過草地,站在我後面,矇住我眼睛說,『誰?』我就說,『當然是妳嘛!』把她的手抓起來。然後她掙開了,我就在後面追她。『她的腳在群山間是多麼美麗!』她每天五點起床,雨夜之後就陪她祖父檢查稻田的水位……山間的生活真美!」
維生大啜一口啤酒,手指抓抓僵硬的亂髮。「就像昨天吧,我出席中國商社的一次集會。六尿正在演講。他用大嗓門說話,和平日一樣慷慨激昂,黑黑的粗手擺來擺去。真是大演說家。我聆聽著。是的,我聆聽著。大部份聽眾都是教育程度很高的人士。我們自己的國民。老一代。林老先生也穿著畢挺的外衣、西褲坐在那兒,手摸白鬍子,扇子一開一閤的。親切、紅臉、胖嘟嘟、人緣最好的銀行家陳凱松也去了。還有一些外貌嚴肅的商人,不那麼富有,是被責任感逼來的。
她的房間恰如其人。臨窗是一張纖塵不染的書桌,上面整整齊齊列著一方硯臺、一瓶毛筆、一個蓮葉型的細玉淺水餘缽,和一塊白色的銅文鎮。床上的枕頭和被單疊得井井有條。牆上掛著一幅明代的風景畫,一張仿唐的作品。房間一角有一張梳粧檯和幾樣化粧品。讓人有「空靈」的感受——稀疏而輕巧,一切都恰到好處,樣樣都擺對了地方,連這麼小的空間也留下了充分活動的餘地。窗邊掛一隻鳥籠,養著一對長尾鸚鵡,還有一幅青苔、岩石、卵石、鉛粉的風景縮圖,印在淺棕的瓷盤上,就放在窗檯頂。窗外滲進來的綠光給房間帶來了涼爽的氣氛。
「我知道,」杏樂沉思著。「大家都不明白,當時我也不懂她為什麼不能拋下家庭跟我走。她隨時想著她的家人。她祖父每一天,每一刻都需她……」
杏樂完全放開了,「我崇拜她腳上的泥土。」然後大笑。「妳覺得我很傻,對不對?整個新加坡沒有一個女孩子有資格吻她腳上的泥土。」
「我看著你們倆長大,」秀英姑姑說:「我記得一個夏天的午後。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和你母親、她母親一起坐在荔枝林的小凳上。那兒很美、很涼快。老鷹對著落日盤旋。右邊就是鷺巢。你們兩個走向西邊的山坡去了。過了一會,我們看見兩個小頭一上一下的。你們手拉手爬上來,遠處的金光照在一層層山嵐上,我看見她舉起一隻手,輕輕彈掉你眼下的淚珠。她問你『哭什麼?』你說『好美喲』,她說『咦,你就為這個哭哇?』你說『是的。』也許你不記得了。」
「你是指報上沒登過或不能登的?」
杏樂笑了。「謝謝妳。」
「你們男人真是浪漫得無可救藥。我想在你心目中她是一個頭上棲著蝴蝶的少女。事實上,我常常看到她頭髮上有粗糠和稻草。腳上也有泥巴。」
「昨天晚上的宴會使我想起你個人的問題……你似和圖書乎很憂傷。」
「我是指柏英、她的農莊、她的祖父、她的母親、她的鴨子、她的荔枝林和鷺巢。柏英很刻苦,硬得像橄欖核似的。她才不自作多情哩。有一次她正忙著,他弟弟天凱和她搗蛋,我看見她狠狠揍了他一頓。農家生活使她堅強,使她知道辛勤,求生的必要。只是山間的工作和遊戲優美地融合在一起,她工作的時候我老覺得她是在遊戲……」
這時候,他突然想起韓星赤腳走在退潮沙灘上的情景。
「我會要她花錢,花大筆鈔票和女兒分開。親愛的杏樂,你是理想家,我會去看她,與她和好,就算你不想要她也沒有關係,傷感情又算什麼,世界就是這樣的。」
杏樂還不習慣他叔叔社交圈中的安逸生活。他覺得自己生來是山裡的孩子,便永遠是山裡的孩子。他羨慕某些城市青年在女孩子面前能夠輕鬆談笑,拍手,自由自在,充滿信心。這些青年都是富家子弟,有些是他的朋友,但是他就沒法像他們一樣。
她盯了姪兒一眼,說:「你怎麼不常來看我?這些日子你過得如何?」
他們從大學時代就很要好。維生和杏樂來自同一個城鎮。他穿一件短袖襯衫,一條斜紋西褲。人很瘦,面色蒼白,手指也細細的。為什麼擅長文學的中國青年都是白面孔,細手指呢?這和他亂蓬蓬的硬髮,不經心梳理的捲毛很不相稱,使他有一副違拗、甚至詩意的外表。
「妳笑什麼?」他追問。
「你意思是什麼?」
杏樂覺得和她最親密,她打小時候就認識他了,他們被此互相瞭解。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感受到家園的氣氛。他覺得她是新加坡泥漿中的一朵蓮花,出汙泥而不染。
「他們正在討論多設中國女中的問題。你想這些人不知道六尿的為人嗎?但是大家都靜坐傾聽。他的話題是新加坡道德墮落,有必要維持我們中國少女的品德。大家面面相覷,交換眼神。還有人吃吃偷笑。他提到歐洲婦女不堪入目的單片泳衣……借個火,拜託。」
「你怎麼知道?」
失去柏英,他就失去了一切。所以他面部總是很嚴肅,目光憂鬱而遙遠,也不愛說話,使他的英國雇主和年輕女孩子都特別注意他。
杏樂不知道他的朋友是太膚淺,還是太深刻了。
杏樂很多次聽他說:「身為記者,我只報導真相,但是上帝不讓我說出整個的真相。」不然就是:「我沒有說過不真實的話,但是也不能說出每一句真話。否則我就保不住飯碗了。」
「你叔叔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手抓著扶手。但是他一動也不動。
「因為他想當,別人不想。」
「還有呢?」
「告訴我六尿的事情吧。」
現在他每個月可以賺到兩百新幣,月月寄錢給母親,還堅持要慢慢償還叔父供他唸大學的錢——叔叔簡直氣壞了。
「喔,你母親和她母親都說,你們兩個人真是最理想的一對。我想是柏英的母親先提起,你母親立刻同意了。」
杏樂提到他叔叔要他娶吳愛麗,以及他自己的所做所為。
「那妳指什麼?」
杏樂覺得很無聊,很寂寞,不知道今天要如何打發。他會和韓星見面,但是要到傍晚。幾個月前他們初識的時候,韓星告訴他,她在「果園路」的一家奶品店工作。她要到八點才下班。
「我記得。」
「她不是一個為往事悶悶不樂的人。她很快樂,甘蔗又善良又老實。現在她又有一個孩子了——應該滿週歲了吧?我必須告訴你一聲。上次她來漳州,還做了一件旗袍。」那時候旗袍正流行。「她穿長袍叫人嚇一跳,完全變了。你絕對想不到!」
「有時候我也讀讀小報。」
杏樂笑笑。「你覺得他不是?」
「別人眼中的青年律師並不是真正的你。所以你才會這麼魂不守舍。不過,柏英已經嫁了。我瞭解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總要找一個好女孩結婚吧……今天下午你打算做什麼?」
他父親是一個窮教員。杏樂讀大學,一半靠獎學金,一半靠叔叔的幫助。他在家中所受的嚴格www.hetubook.com.com訓練——節儉、自律、對書本和學問的崇敬——使他成為冷默、不愛交際的學生。
「我叔叔談過不少。他常叫戲子到他的俱樂部去,每次玩女人只玩幾個月,就把她甩掉,又換新人。」
杏樂站起來,走到電話邊,打電話告訴茱娜他要回家吃晚飯。他回到檯子上,付了酒錢,留一張五毛的小費給侍者,拿起太陽帽,他們就走了出來。杏樂步伐很輕快,女孩子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維生有一個習慣,談話時老愛把香煙叨在唇上,讓煙圈吹過臉部,瞇了雙眼。他總是垂著眼皮坐在那兒,頭部微微後仰。加上整齊的髭鬚,使他帶有紅牌記者的表情,彷彿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相信。他偶爾睜開雙目,亮晶晶觀察他覺得有趣的周圍世界。
「杏慶、甘蔗和我,還有同校的其他男孩子。她大方得要命。有一次我問她牙齒怎麼那樣白,我知道她不用牙刷的,她說她先把手指浸濕,沾點鹽,再用手刷牙。最好玩的是荔枝採過之後,我們爬到樹上搖樹枝。大人通常會爬上去,砍掉枝葉,丟到地上,我們小孩子就在枝葉落地之前先接住。妳記得嗎?採收之後,樹上總零零落落留下一些散果,還有梢頂上採不到的幾串。我們都用力搖樹枝。柏英常常說,果樹喜歡這樣。我們愈搖它、逗它,它明年就長得愈好。她說果樹就像人類,大年之後就來一個小年。它們也要休息。」
「你知道的。她每天忙著做事,沒有時間想什麼快樂不快樂的問題。總是忙來忙去,永遠帶著沉默的笑容。我相信她快要學會讀書和寫字了。聽說她要學認字,要趕在兒子罔仔的前面,好教他功課。」
杏樂沉默了好一會。然後才說:「你知道……一切就那樣發生了……我們很相愛。美宮知道。就我所知,柏英的母親並不知情。」
「不!纖維花!她以前頭上常戴一朵紅玫瑰或七里香。妳記得通往她家路旁的小溪吧?我們小時候常玩一種遊戲。岸上有不少蝴蝶和蜻蜓。她將一朵花插在頭上,躲進樹叢裡,最後會有蝴蝶落在她頭上。於是她慢慢站起來走開。遊戲的要點就是看她能走多遠,不把蝴蝶嚇跑。橘紅黑蝶,大王蝶都很容易,但華麗的藍綠燕尾蝶很敏感、很機警,牠們馬上就飛走了。蜻蜓也很容易,我們常常在小紫花的石南枝上逮到蜻蜓……」
「我知道他和六尿合不來。你知道我們家過道上那尊古銅像吧?你一進門就看得見。叔叔特別喜歡那一尊銅像,故意放在那兒,因為他是在一個拍賣會中壓倒六尿而買到的。」
相反的,杏樂直挺挺的體態、整齊的頭髮,燙得很平的白襯衫,給人一種整潔、講究、有教養的運動青年的印象。就連家中的廣東下女阿花也知道他在英國公司做事,特別用心給他燙襯衫、擦皮鞋,好配合位和英國人為伍的身份。他們兩個人都欽佩對方特有而自己缺乏的氣質。
這些都是漳州的名產。
「一夜輸十萬!」
「那是我中學的最後一次假期。我正要出國。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只好匆匆嫁人。甘蔗在他們家農場上做事。我過了好幾個月才知道。她的祖父眼睛看不見,她家人少不了她,她不能,也不願意隨我出來……」
「所以你才沒娶到她?」
杏樂興高采烈和她談起昨晚的宴會。她覺得很有意思。
他十九歲離家,父親還健在,當時他是來學醫的。後來他變了主意,改學法律,因為他一看到人體的內臟——不管是真的,還是解剖學課本上的彩色圖片——就覺得噁心,他寧可選擇法律的條理和精確性。
「我向來是這副樣子嘛。」
杏樂的父親是長子,叔叔是次子,所以稱為「二叔」,秀英是么兒,被喚做「三姑」。
「當然,做田事不行,但是每一個女人都有虛榮心。她來漳州的時候,買了一些香粉和纖維花。」
難道叔叔需要這區區幾千新幣!難道他不是他的親姪兒!這等於否認了叔姪關係,何況叔叔沒有兒子,還很想讓他繼承事業,分享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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