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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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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妳沒有告訴我,妳以前結過婚。」
杏樂和韓星相視而笑。
「但是妳家有一個舉世無雙的明珠喔。」
「喔,媽!……你喜歡他嗎?」
「妳不覺得我該去嗎?因為……」
馬太太頭上戴滿飾物,擦了香油。她四十多歲,已經發福了,不過若生在好環境,還可以相當動人。像大多數廣東婦女一樣,她在家穿著黑漆夏布的睡褲和拖鞋。而且像大多數熱帶婦女,不|穿絲|襪。她對誰都是一臉敷衍的誠意,韓星介紹杏樂,她馬上堆滿笑容。
杏樂一隻手搭在胸上。另一隻手挾著香煙,下巴伸出來,望著燈光較亮的吧檯方向。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這是生活。當然啦,這個工作比女管家要好一點。我曾經在幾個英國家庭做過。我受不了。你知道,他們不把你當做白人,也不當做馬來人。你處在夾縫中。反正,我喜歡店員的獨立。你上班八小時——然後你就自由了。我受不了人家對我大吼,發號司令。」
「拜託嘛。」杏樂懇求提馬太太。
「很喜歡,他真是一個俊俏的男人,禮貌周到,外貌嚴肅,又有一份好差事。」
「我有小孩,你覺得意外?」
「我覺得這個男孩子好像很正派。他似乎蠻認真的,如果妳讓他溜出妳的手掌心,那就是妳自己的錯了。」
「我也愛她。」
韓星的家在貝多區,靠近海岸,是說的東郊。這個地區有很多單調的二、三層磚房,每間都有一小塊園子。房子很舊,是用紅磚砌成的。頂樓住著另外一家人。她們有一間客室,母女和一個四歲的小孩睡在同一個臥房裡,廚房很大很亮,通向小小的後院,後面是另一排統一的磚房。
「茱娜是誰?」
「不一定,我一天可以收三、四元小費。永遠沒個準。衣著最講究的貴婦最小氣。有時候一個衣冠不整,好像六、七天沒有修面的糟老頭會送你一塊錢。上週尼娜由一個水手那兒平白收到五塊錢的小費。你就跑你的檯子,對大家客客氣氣就對了。」她現在彷彿輕鬆不少。
通常一到下午,他正忙著打一批文件,細查上司用小字做的修正或批改,準備中文文件的英譯工作,或者參考法律書籍,這時候他就很想見她了。
「我們也很高興,希望你在https://m.hetubook.com.com這邊覺得自在,她很愛你,你知道的。」
杏樂待到店舖關門才走。
「當然嘛。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你覺得可笑嗎?」
「多談談妳自己吧!」杏樂說。
她拖著他參觀明亮的廚房,比比手說:「現在你都看見啦。」
「是的,我很高興,這是妳女兒的家,對我就有意義了。我也很高興見見她母親。」
「卻長成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少女。」
「我很想見見妳母親。」
「因為我想進一步認識妳,看看妳的生活,妳的房間之類的。而且,等我求婚的時候,我希望妳答應。」
「你要看我家。現在看到了。」她又對她母親說:「他說他想知道我的一切,我睡覺的地方,吃飯的地方……你還要不要看看別的地方?」
「沒有,那個孩子是我的孽障。」她輕描淡寫,一點也不難為情,讓他自己去下結論。
有一次他們發現店裡沒有別人。尼娜十點上班,六點就走了。那時已七點半,一個客人都沒有。韓星到他的檯子上坐下來。出納員提馬太太也不在意。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膚女人,有雙下巴。
「真的?」
「為什麼不現在去?因為我是歐亞混血兒?」
「當然要。」
「喔,好吧……沒關係,」韓星嘆口氣說:「反正快要打烊了。」
一張年久失修的褐色沙發椅放在窗下,窗口掛了厚厚的簾子,抵住窗外炙熱的陽光。傢俱只有幾張椅子,一張有木架擱腳的廣東硬躺椅,和一張栗木圓桌。電話放在一角的矮桌上。壁紙是暗紅暗綠色。這個地方連假派頭的氣氛都沒有。
他走了以後,她轉向女兒,用失望的口吻說:「我以為他是來求婚的。」
她雙目轉向他說:「你知道我會的。」
杏樂遞一枝煙給女友,韓星伸手去接。
他的辦公廳離「彩籤商場」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座落在一棟古老的七層水泥大廈中,門很大,天花板也很高。一臺大紅木漿葉的吊扇由鋼管垂下來,不斷沖走熱氣,在頂端嗚嗚作響。他的座位靠近一個十呎外就有一面磚牆的窗戶,正好吸收熱流的尾勁見。
「小吊床誰睡?」
一到五點,他就戴上太陽帽,穿上白外衣,衝下兩層樓m•hetubook.com.com梯——不願意等電梯——掠過印度剎帝利籍的守衛,走上熱烘烘的人行道,他的腦筋敏銳又活潑,彷彿這一天才剛剛要開始。
「她很疼妳。」
「妳如果非抽不可,就到後面去抽吧。這裡不行。」
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前額。「告訴我,他們怎麼會叫妳韓星呢?這不是中文,也不像葡萄牙文。倒像瑞典名字。」
「他叔叔的姨太太。」
現在她的手指滑到他頭頂上,抓住他一撮頭髮。
杏樂起身告辭,她伸出雙臂,直率地看著他說:「你一定要再來玩,隨時歡迎。」
譬如尼娜吧。她是西班牙和中國的混血兒。所以她很漂亮,眼睛也和韓星一樣美。她朋友蘇珊在彩籤商場「小約翰」隔壁的一家英國公司當速記員,父親是愛爾蘭人,母親是馬來女子。蘇珊喜歡把自己當做純白人,純愛爾蘭人。她一輩子不會嫁中國人。她是天主教徒,卻上安琪利教堂做禮拜,因為她覺得天主教彌撒有太多中國的婦女和兒童參加。在英國教堂內,四週都是白人,她覺得很自在,這種社會正是她渴望進入卻沒有其他機會進入的。除了這一點外,她算是一個愉快、講理、健康的少女,準備成家、煮飯、生孩子。她只喝瓶裝、人工染色的橘子汁,不吃新鮮水果,怕得到傳染病。總而言之,她只是一個摩登的少女,在英國港都長大,一切想法都來自「桃樂菲狄克」節目、電影、雜誌和各種商業廣告。
「這是我父親取的小名。我母親說,我學名是葛萊琪拉。我父親走後,媽媽繼續叫我韓星。」
少女瞪著他。
她挨近來說:「我也是。」
然後他把手擱在她膝上。輕輕捏一下說:「我很高興認識了妳。」
「什麼?」
他看看韓星。母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頭猛抬起來,人也坐直了。
「妳見過她?」
「我的名字。」
「杏樂,我好幾次經過你家,從大門向裡望。你為什麼不請我到你家呢?」
「我叔叔是一個很固執的人。不但固執,中國味也很濃。他對自己身為中國人,覺得很榮幸,就像英國人為英國而驕傲。他老想撮合我和一個中國少女……我已經下定決心。非妳不娶。但是我必須慢慢說服他,靠茱娜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幫助……」
「茱娜?」
如果他有事不能和她約會,也會來看她幾分鐘。
「抱歉。這是規定。」她對女侍飄來一個和藹的微笑。
「沒有。」
「喔,孩子,你年輕又漂亮。不要走上妳媽媽的錯路。我很高興妳擺脫了六尿那個壞蛋。」
她調皮地拍拍他的手。
「既然我認識了妳,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
「妳不喜歡現在的工作。」
韓星把香煙收起來,皺皺眉頭。
他們一踏出門,杏樂就拿一根香煙給她。她接過來,長長吸了一口。
新加坡就是這個樣子。各種人都有:中國人佔多數,馬來人是在自己的國土內,另外還有印度人、坦密爾人、祆教徒和歐洲人。東西方為生意而接頭,但是從來不混在一起。各種人還沒有統一成風俗相近、信仰相同的大同社會。歐亞混血兒有些是大學畢業生,有些沒念過大學,都在機關裡當雇員,大多自成一個團體。他們的外貌、習慣、語言都完全西化,但是情緒上不親近任何國家,也許對父親或母親的祖國稍微有點例外。
「沒什麼好說的。我三歲就成了半孤兒。根本不記得我父親了。他是葡萄牙人,在香港工作。」
「有時候我累得腳跟都麻痺了。我從中午就忙到現在。整整八個鐘頭,轉來轉去,幹呀幹呀,簡直不知道自己做些什麼了。」
他伸手去摟她的背部,覺得她整個身體顫動了一下。現在她的頭靠在他肩上。她簡直不是說話,而是喃喃念著心中飄過的念頭。
「他懂的,我不必多說,但是他還沒有帶我去見他的家人,有一位茱娜……。」
「愉快?我恨透了。一天過完,我都累死了。」
「喔,反正她對我來說是一顆明珠。」她說。馬太太有一雙利眼,能看出男子的心事。
「妳是跟她長大的?」
「不是我擺脫他,是他把我甩了。」
茱娜發現,他晚上不在家的次數愈來愈多了。有時候他會找藉口打電話回家,說他不回去吃晚飯;然後在七點左右去看韓星,那時大多數英國太太和孩子都回家吃晚飯去了,顧客稀稀落落的。他常常叫一客冷飲,靜靜等候,不然就到轉角的酒店去喝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和圖書加汽水,或者新加坡薑汁杜松酒,消磨消磨時間。然後他們再一起吃飯,共度黃昏。
「收入有多少?」
出納員和另一位侍者尼娜都知道杏樂是韓星固定的男朋友。看她工作與晚上約會完全不一樣。她精神勃勃,在檯子間轉來轉去,送東西給顧客,擦桌子,拿起小費,放在圍裙的口袋裡。有時候她似乎會被人趕來趕去。她低頭注視某些女顧客的時候,杏樂看出她眼中有苦澀的光芒。他通常坐在偏僻的角落。她稍有空閒,就在櫃臺後面的位子上休息。她的眼睛瞟向遠處,透過半閉的睫毛,掠過別人的頭臉,向他這邊望過來。
他們回到客廳,馬太太靜靜微笑說:「現在你已經把我們的小屋子看遍了。」
杏樂告訴了她。
杏樂發現她母親皮膚很白很細,開始對她的圓臉發生了好感。她煙癮很大。她女兒告訴他,她是靠啤酒和香煙活命的;她午餐只喝啤酒,配點香腸;不過晚上韓星回家,她總是準備豐盛的熱餐。
韓星知道種族的障礙。身為歐亞混血女郎,她始終覺得自己在東方和西方兩個世界中飄蕩,卻不屬於任何一邊。
「是的。我們進門的時候,你看到他了。」
「我母親送我讀了三年書。我十歲的時候,我們搬到新加坡。我去讀一所教會學校。我受不了。讀了兩年就走了。我沒有什麼童年生活。我是在街上長大的……」
她走向躺椅,面孔突然憔悴下來,「喔,我真累,我厭倦這一切艱苦的奮鬪、節約、省錢。我希望有一天嫁人,我們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家。」
「原諒我們這兒亂糟糟的。你來真好。韓星常常談起你,我巴不得看看她這麼傾心的男士長得什麼樣子。」
這時候冰淇淋店往往擠滿了顧客,韓星穿著白圍裙,正忙得不可開交,但是她總設法走過來,低聲講一兩句話,然後高高興興繼續工作。他發現有些年輕人,甚至年長的男子,都瞪著她優美的身材,百看不厭。
杏樂親了她一下,表示感激。
「一定會,等時機成熟的時候。」
「有時使我真不敢相信。簡直像做夢——一場我從小就做的美夢。我常常做白日夢,想東想西的。有一個男人在我身邊。」她的手指撫弄著他的下巴。「我們會有家,有孩子,不必過我母親那種生活。和-圖-書那種日子太艱辛了,杏樂,我告訴你。女人在世上單獨奮鬬,實在很辛苦,辛苦極了。我知道。」
杏樂叫了一份雪利酒,韓星叫了一客輕啤酒。她把頭仰靠在牆上。雙眼亮晶晶的。
「妳沒答應他?」
「我坦白告訴你。我不想隱瞞什麼,因為我們彼此相愛。我想這個名字是指『美人魚的孩子』。我母親是一個『美人魚』——你知道廣東話吧——鹹水妹。」在廣東話裡,這個名辭專指接白人水手的風塵女郎。
「我們什麼都談不上。」馬太太的語氣使他立刻輕鬆下來。
韓星一直站在旁邊,手放在他肩上,或環在他背後。
「我的孩子。他睡不下了。現在跟我睡,或者跟她外祖母。」
杏樂現在常設法到果園路的奶品店去看韓星。他叫一客冰淇淋或巧克力聖代,靜靜看她當班,在檯子間轉來轉去。他告訴過她,不能打電話到他家去。
他們轉過街角,一家玻璃窗上用紅黑的字體映出了奇怪的店名:「公主酒吧」。那是一間L形的屋子。前面被吧檯佔了一半。左邊是一間凹室,牆邊有沙發座椅。四張暗色的橡木檯子,陳舊的頂端刻著不同的大寫字母,給屋內帶來親切、熟悉的氣氛。兩盞壁燈發出了黯淡的光芒。牆上還有一副快船書框和幾張美女貼像,顯得雜亂無章。這是一個你把帽子放在桌上,也不會有人講話的地方。
「喔,不行,韓星。這是違反規定的,」出納員說。
「他實際上已經向我求婚了。媽,妳不覺得他好極了?他對我說了不少甜蜜的話,使女孩子覺得很舒服,覺得自己真正被人愛。」
她牽著他,先看臥室。屋裡有一張雙層床,旁邊還有一張小吊床,緊靠著牆邊和窗口,窗外就是後院;一張大梳粧檯背面有一個活動的橢圓大鏡子,華麗得不太相襯,想必是拍賣場買來的;還有一張巨大的二手貨黑衣櫥,帶著巨大的方形銅把手,和整個房間格格不入。杏樂站在門內,幾呎的地方,瀏覽四週的擺設。
「妳的孩子?」
杏樂靜靜笑了一下。
母親繼續問起他的工作,他的家庭,偶爾穿插些愉快、蹩扭的笑話。她的聲音很年輕、很宏亮。她說她不反對女兒嫁紳士,避開壞蛋。她覺得城裡徘徊的人都是「壞蛋」。
「妳的生活也太不愉快。」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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