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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星開始數錢幣。她以前也沒有多少錢，但是以前她知道一分一文都是她自己賺的，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現在卻要向杏樂開口。

韓星仔細研究她。她好輕鬆，好自信。韓星佩服她的幽默和勇氣。

莎莉是二十七、八歲的單身女郎，比她大幾歲。自莎莉的窗口望去，可以看見新加坡灣。每天都有五、六十艘大大小小的輪船在港內進出。東面窗外是窄街和幾棟歐式建築的屋頂。公寓在三樓的頂層。晚上她們可以看見一排燈光通向「可麗葉船塢」和「克里佛碼頭」。

「但是他們是我的朋友。我也有社交上的義務。我必須回請他們，對不對？你不肯我打電話到辦公廳找你。我要怎麼樣告訴你呢？」

說也奇怪，無論白天或晚上，韓星在這兒就覺得自在，總覺得身在都市，屬於都市，和譚林住宅區的感覺完全相反。

這個畫面使人興起大都會的刺|激感。覺得自己就在萬物的中心。樓下有一間咖啡廳。於是新加坡頓時顯得黑暗、神祕、美麗，充滿刺|激的生活。

「當然我不一樣。我不像妳。我有家，有丈夫。我不能這樣對他。妳相信嗎？我一直對他很忠貞。自從和杏樂同居，我就沒有陪男人出去過。」

美麗的韓星一心渴望爵士樂和查士登舞曲所帶來的刺|激，以消除中產生活的貧乏和沉悶。

「是呀，不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叔叔控制一切。他不贊成我們結婚，我們也不願意和他家人住在一起。杏樂骨頭硬，不肯去求援。我們寧願靠自己。」

六個月過去了。

「喔？我不知道。我心情就是那樣嘛。也許我不自覺怪他給我這種日子過。也許他對我太好了些，我巴不得他偶爾發發脾氣，打我或罵我。看到同一棟大樓有m•hｅｔuｂｏoｋ.ｃｏｍ.ｃｏｍ幾對夫妻，大吵大叫，然後又和好。至少那樣比較刺|激。」

吊扇一天天在頭上轉，杏樂也一天天拖著，他比吊扇還要沉默。為了平衡開支，他連週末也去兼差。也難怪，他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陷入近代經濟機械的老鼠籠中，辛辛苦苦，充滿希望，靠薪水過活，儘量討上司的好感。他下班太累了，簡直連散步的時間和興趣都沒有。

就像所有年輕的愛侶，他們相吻，和好如初。

「我在碼頭跑。我就是喜歡男人嘛。一船一船的人。天哪，沒有一個男人抗拒得了年輕的好胴體，誰不願享受享受呢。妳被困住了，當然。那又不同了。但是我是自由身。我可以隨心所欲。我不替任何人工作。我賺不少錢呢。」

維生到辦公室去看他，發現「鷺巢」的照片掛在杏樂桌子的對面。杏樂說，他太太不許他掛在家裡。

還有莎莉。莎莉住在「帝國碼頭」附近的一間公寓裡。莎莉很活潑。她是一個和她相似的健康少女。她去看莎莉，兩個人總是一起玩牌。至少韓星覺得莎莉是談得來、志趣相近的朋友。

杏樂呻|吟一聲，倒頭大睡。

「對。我喜歡他們。他們和我們比較像。我曾經交過一個中國朋友。他給我不少錢。但我就是受不了他的塌鼻子。我叫他不要再來了。他問我為什麼，還說要照付我討的價錢，但是我沒有說出口。我喜歡高大，肌肉發達的男人。妳說過，他們和我們同種。」

莎莉和韓星有些一地方很相像。她是法國人和祆教徒的混血兒，生在孟買。至少家人是這麼說的；她只確知自己在卡庫達長大。她膚色很白，黑髮剪hetubook.com.com得短短的，胸部其大無比。她穿一件低胸的罩衫，不斷向左、向右拉來拉去。「我也可能是阿爾及利亞人，誰在乎。」她帶著輕鬆、做作的笑容說。

韓星一定很沮喪。不再到柔佛游泳。不再到海邊或「大世界娛樂中心」逛夜市。他們過著個倔促的生活，預算很緊，空間又狹小，幾乎沒有一刻不聽到鄰居小孩和太太的嗓音。

「當然，但是兩者無法得兼。」

有時候韓星和莎莉一起出門，拐向左邊，來到「小巷」附近穿梭的人潮中，那一帶有很多中國鋪子，馬來小吃攤，回教市集和印度絲綢寶石店。這個地區比韓星待過的奶品店附近還要擁擠。莎莉認識每一條彎路，韓星對這個地區卻相當陌生。有時候她們早上十點出門，到「可麗葉船塢」轉一回，在拱廊吃飯，然後慢慢逛回來。

「杏樂還愛妳吧？」

窮極無聊，她就出去找朋友。尼娜現在嫁給一個吉隆坡的中國商人，和夫家住在一棟優美的大房子裡，過得很幸福。

「妳怎麼這樣說呢？」莎莉屏息等她的答案。

莎莉看看窗外。她一定是故意選擇碼頭後街的公寓，好充分瀏覽港口的風光。「有一艘『光盛輪』，昨天才進港。船上有一個愛爾蘭少年狂戀著我。這艘船專跑香港、馬尼拉、雅加達和新加坡。每隔三、四個星期，他就會出現。他還沒結婚，想要娶我。但是我說，不行。我不願的被一個水手綁住——何苦呢？所以我們還是朋友。每次那艘船入港，他就來看我，我們一起度過快樂的時光。他帶我出去吃飯、看電影。他不在的時候，我也不癡癡想他。老天，才不呢！我的義大利男友在『可倫坡號』上，我的希臘男友在『馬爾他十字號』。他和圖書們來來去去，有別人填補空檔。我認識一個葡萄牙船長，他蠻喜歡我的。他當然有家眷，還把太太的照片給我看。那也沒什麼差別。我們只是好朋友。我從來不缺愛人……。」

「我覺得中國人太溫馴了，」莎莉繼續說：「他們的文明太悠久。我是指磕頭之類的禮節。給我找一個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都可以……別那樣看我嘛。只要他們有別墅，能送妳一輛車，就沒有問題了。老天，生命到底為什麼？我不知道妳那麼古板。我也是妳的朋友，我是告訴妳實話。」

莎莉的話到此為止。韓星的朋友沒有一個幹過莎莉這一行。莎莉不說了，韓星卻想要多知道一點。

維生從來沒見過這麼忠心耿耿的丈夫。杏樂和別人一樣，只穿襯衣上班。二支大槳葉的老式吊扇在頭上嗚嗚轉，他正好吸收到熱風的尾勁。他不回家吃午飯，回家就要在烈日下走一段長路。他花了一大筆錢買一個冰箱和一個漂亮的唱機，只因為韓星喜歡跳舞。

這就是莎莉典型的談話。她可以連說好幾個鐘頭。口才是她最活躍的特點，他會用十三種語言說「我愛你」。

也許韓星對男人特別有魅力，也許杏樂特別能保持偉大愛情的幻想，他們過得還不錯。

「沒什麼不過的。我以前快樂又自由。現在可不了。」

「妳為什麼不事先通知我？」十一點半左右，客人們走了，他會責問她：「明天我要早起。妳總希望我保住飯碗，對不對？」

「說嘛。多談談妳自己嘛，」她說。

杏樂勉強打起精神，和太太的朋友週旋，心裡卻只想靜一靜，好好睡一覺。

「有些歐洲人很高很英俊。我想我們是同種的。」

「很愛。悲劇就在這裡。他每天回家都很累——有時候晚上還要工作。我hetubook.com.com和他吻別，就上床睡覺了。我們沒什麼可談的。有時候我巴不得他發火，我好扔東西砸他。」

「妳做些什麼？」

韓星和莎莉共度半天，總覺得快樂多了，莎莉天生熱情，又有大把鈔票可花。看到莎莉，她就想起自己失落的自由。

「很無聊。每天都一樣。他整天不在家。沒有一個鄰居可談。我沒想到是這個樣子。我若要買一頂新帽子之類的，就要伸手討錢。」

世界不是她該過、渴望過的模式。同一棟大樓的鄰居都不太友善；他們各有各的煩惱，有些也和她一樣厭煩。她決定和杏樂同居，是為了安全感；現在她並不覺得安穩，卻付出了無聊單調的代價。杏樂整天上班，兩房的公寓也沒有多少家事可做，反正她對家務事也不太有興趣。少女浪漫的世界已經過去了；尤其單身女孩我行我素、自賺自花、被人追、唱唱跳跳打情罵俏的自由——全都換成怨婦等愛人夜歸的單調、沉悶的生活。

他還時常和維生見面，至少每週一次，都在午飯時間。偶爾他也去看秀英姑姑，甚至帶韓星去。除了他們倆，他就沒有談得來的人了。一個月左右，他會到叔叔家吃一次飯。話題都是表面的，兩個人都僵持己見，彼此的關係大不如前。杏樂覺得對嬸嬸或茱娜還好說話些。

「咦，我以為他很有錢。聽說他們有橡膠廠。」

其實韓星不但失望，而且心煩。杏樂和韓星都重新發現了自己。他們的生活並不如她當初的想像——有車，有別墅，地位，好衣裳，有大把鈔票可揮霍；也不永遠是相抱熱吻。房子很小，他們還不打算生孩子。他們就是住不起大一點的公寓。

漸漸的，韓星決定了家中交往的人物。杏樂回家，往往發現他太太正在開舞會。大家都喝ｈetubｏｏｋ.ｃom•ｃom橘子汁，吃爆米花，聽爵士音樂。有些是韓星的混血老朋友和混血夫婦。他們興緻來的時候，就捲起地氈，扭開爵士樂，在沙發空出來的小地板上跳舞。

「聽我說。我比妳大幾歲，見過不少世面。推動世界的是金錢和愛情。沒有一件事比得上一塊好牛排，和一次交歡。說到錢：妳不是賺到，就是沒賺到。要我嫁一個禿頭的老富翁，我也不在乎，對不對？但是我沒辦法。至於愛情嘛，我打賭，我享受的比妳從小氣鬼杏樂那兒得到的還要多。我不是說他的壞話，但是我比較喜歡歐洲人，妳不是嗎？」

杏樂彷彿處在狹路中，總不肯向叔叔要錢。他能不能寄錢給母親，實在是一大問題。

「當然不行。我不勸妳過我這種生活。找男人太容易了。但是我不勸妳。太冒險。我不希望妳和親愛、忠心的杏樂有什麼糾紛。當然妳不知道我對他這樣的男人有多少認識。我是談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改變妳的方式。」

杏樂不知不覺脫離了他叔叔的中國朋友圈子。有一次他對朋友說，他姐姐認為塑造家庭的是女人，不是男人，實在對極了，因為她們經常在家，男人卻不見得。

她們坐在莎莉的房間裡。「如果你非嫁一個男人不可，為什麼要選中國人呢？」莎莉說。「妳若想要一個會發牌氣、揍妳屁股的男人，妳該找阿拉伯人、土耳其人或法國人哪。」莎莉笑笑，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

「妳真好玩。」韓星說。

「不過……」

莎莉聽出她話中有羨慕的口吻。

「我一點也不好玩。這是真話。我告訴妳，看看這座城市。我愛它，徹頭徹尾愛它。大家又為什麼奔波呢？金錢和愛情，對不對？」

「妳過得怎麼樣？」有一天莎莉問她。

「平平淡淡。」

「怎麼說呢？」